第4章 姜小沫憋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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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与秉合两大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场混战,直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姜小沫三刀捅死了阚二德子,杀人可不是宰鸡,下手之时唯恐不狠,如今人也杀了,仇也报了,这口恶气也出了,他才觉得双手直哆嗦,又看官兵来了,自知大事不好,趁着乱子,跟条泥鳅一样钻进胡同溜了。跑到一半发觉自己身上脸上全是血,撞上巡街的肯定会被人拿住。九河下梢的老百姓都吃挑水,家家户户门口放着大水缸。他顾不上天冷,扎进路边一口大水缸,匆匆洗去血迹。姜小沫自己也明白,刀伤人命非同小可,天津城是不能待了,他又没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也不知该去哪里避祸,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姜小沫撒脚如飞,跑到一片荒洼野地,扭头看不见天津城了,这才稍稍放心,双膝跪地,望着爹娘坟头的方向磕了四个响头,爬起身来继续逃命。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寻思的,鬼使神差一般,奔着西北便走。途中看见几个倒卧,都是破衣烂衫的乞丐。灾荒不断的年头,遍地是路倒,他也见得多了。只不过其中一个死人胳膊肘底下,压着一副三岔板。以前有这么一路打三岔板的叫花子,向人行乞的时候,并不求爷爷告奶奶,不要残汤剩饭,至少得要下一枚铜钱。三岔板又叫“撒垃鸡”,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片子,上镶铁钉、铜钹,加上一块窄长如锯齿的竹板,敲敲打打且说且唱,说什么唱什么并无一定之规,莲花落、秧歌柳子、小曲小调,会哪个来哪个,挨家挨户地讨要,相当于半个卖艺的。姜小沫是门里出身,认得这个玩意儿,拾起三岔板,对乞丐拜了几拜:“大爷您驾鹤西去,再也用不上这个板子,我可就拿着了。”他又捡个粗瓷破碗,拿根树枝子当打狗棒,凭着以前跟爹娘学过几句数来宝、莲花落,逢村过店就打着三岔板唱上两句。这小子有个机灵劲儿,知道见着大婶子不能喊老太太,见着有钱的得喊大爷,不能喊大叔,赶上心好的,多少能舍给他一口残羹冷饭。这一路之上他少说话、勤磕头,讨来干粮大饼子舍不得全吃了,放到袋子里存着,饿急了才啃上一口。为了这口吃的,他也干过抢切糕、抓馅饼的勾当,没少挨打挨骂,还险些让狗咬死。以往那个年头,乡下养狗无非为了看家护院,全是恶狗不说,还特别势利,看来人穿戴齐整,它就躲着你,冲你摇尾巴;如果说来了要饭的,必然追在屁股后头撒着狠地咬,叼住了就不撒嘴,恨不能咬死你,真应了那句话——不要饭不知道狗狠,所以要饭的手上都得有一根打狗棍子。

由打天津城出来的时候,天气就已经转凉了,挨饿受冻走了一天又一天,姜小沫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家口,再往前就是塞外了。此时他脸上的泥比铜钱还厚,手上冻得裂口子,脖子上全是皴,发辫也擀毡了,满脑袋虱子,身上的棉袄破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窟窿,几乎变成了渔网,让风一打比小刀子拉还疼。姜小沫想起他爹姜十五说过,口北是衔接蒙、晋、京师的要地,贸易兴盛,商贾云集,跑江湖卖艺的极多,生意好做,挣口饭吃不难。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了,便在周围转了一圈。

秋末冬初,正是贩卖牲口、皮毛、药材的旺季。城门外的官道上,骆驼队、马队往来不绝。墙根底下支着一排排的货架子,摆满了土特产,还有卖大饼、黄糕、火烧、糊糊面、糖麻叶之类的小吃摊子,“腾腾”地冒着热气。空场上圈着一栏栏的驴马牲口,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不顾张风喝冷,三三两两地凑在集市上讨价还价。没有用嘴的,买卖双方袖里吞金、拿手捏价,俗称“捏噶儿”。相距驴马市不远另有一片空场,很多跑江湖的在那边卖艺。卖艺的分文武场,文场不能挨着文场,武场不能挨着武场,免得抢生意。武场上有吞宝剑、举石锁、崩铁链、耍大刀之类的把式。文场上有唱大鼓梆子戏的,有打快板演双簧的,还有草原上来的琴书艺人,手持马头琴自拉自唱,唱词多是自编的。

姜小沫拿眼一瞄就明白了,驴马市上的商贩虽多,却忙于做买做卖,要饭的过去搅了买卖,那不是故意找打吗?杂耍场子上的人也不少,可都是来看玩意儿的,十之八九带着零钱,却有道是“善财难舍”,有钱还留着解闷儿呢,舍不得给穷人。卖艺的挣一天花一天,谁也没有闲钱打发要饭的,想要饭得往堡子里走。

满清入关时的“八大皇商”,在堡子里盖起一座座深宅大院,十几条大街纵横交错,街面上的饭庄子、老酒馆、绸缎庄、车马店、药房、当铺、刀剪铺……一家挨着一家,不过姜小沫不敢往那边走,因为他爹娘是跑江湖卖艺的。以前的江湖人背井离乡冲州撞府,吃着破梨烂枣大碗茶,跑遍了三山四码头,他自己也在花子堆儿里混过,对丐帮的规矩一清二楚。正所谓“讨饭花子结成伙,大罗金仙不敢惹”。旧时西北路的丐帮分成“里家门”和“锁家门”,拜着不同的祖师爷,有道是“里家门走遍天下,锁家门独占一方”。里家门是游走各地的流动乞丐,锁家门则固定在一个地区乞讨。用丐帮的市语来说,乞丐占据的固定地盘叫“讨吃窑”,大帮主称为“鞭杆子”,据说是当初老皇爷亲赐了一根牛皮鞭子来替代打狗棍,锁家门的花子头世代相传,每年还要交由当地的官府验鞭,验完了加盖官印。这根鞭子象征着花子头的权势,打死人不用偿命。鞭杆子往下还有充当军师的“落子头”、打头阵的“帮落子”、编唱词的“相府”、舍皮肉的“扇子”、豁命的“破头”等等,可谓等级分明、规矩森严。锁家门的乞丐不只讨饭,街面上的粪便脏土,全由他们清理,捎带着抬埋路倒,扒下死人衣服,洗掉血迹泥污,卖给估衣铺子。最有油水的是“蹲门子”,哪家有红白喜寿,得提前给够了他们钱,到时候派几个叫花子守在路口,蹲到主家看不着的地方,拦挡外来的饥民乞丐。主家认头掏钱,买的就是这份清静。锁家门的鞭杆子在讨吃窑中说一不二,当地商户按月给他交银子,否则难求安稳,包括八大皇商在内,很多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买卖商号的大老板,甚至当官的遇上急难之事,也得求鞭杆子帮忙。

姜小沫来到口北,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不过他鼻子底下有嘴,在城外驴马市打听了一圈,便从一个老叫花子口中得知,口北锁家门盘踞在祭风台二鬼庙,周边有不少乱葬岗子和旧砖窑。所谓二鬼,其一指衣衫褴褛讨饭行乞的活鬼,其二指扔在乱葬岗喂野狗的死鬼。乞丐们成群结伙聚集在二鬼庙附近的破砖窑和坟窟窿中,白天出去乞讨,晚上把讨来的吃喝混在一起,点燃柴草,用大锅熬成杂和菜。为首的鞭杆子人称“大罗罗密”,是个全身脓疮的大胖子,坐着躺着一边高。还长了一对阴阳眼,两只眼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盯着活鬼,小的盯着死鬼。手持掩身棒子,身穿团龙褂子,捧个破砂锅子,统辖三十六个讨吃窑,比察哈尔督统管的地盘还大,官府管不了的全归他管。手下那些个叫花子,不乏负案在逃的贼寇、杀人越货的强盗。到了这个地头上,皇上的二大爷和阎王的小舅子都没他好使。他这个花子头儿,甚至放债借粮。放债是驴打滚的蹦蹦利,放一百还二百;借粮二八扣,借八斗顶一石,还一石顶八斗,借出去发霉的陈粮,还给他得是头等的好粮。流民乞丐来到口北,在驴马市讨饭不要紧,但是不能进城门,城里头那一大片,全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外来的乞丐想在城中夺食,那不是活腻了找死吗?

驴马市白天人多,天一擦黑即散,周围的几家小饭铺也只卖晌午饭。外来的里家门乞丐,大多裹挟在逃难的灾民当中,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有人为了讨得一口半口的吃食,不惜割掉半张脸,或是截去一条胳膊两条腿,在地上爬来爬去,磕着头乞讨,用花子们的行话叫“披街”;也有耍蛇的花子,背着蛇笼,里面塞着三条腿的癞蛤蟆、四个爪的蛇舅母、猫崽子大小的老耗子,手上摆弄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花蛇,在众人眼前乱晃,这一路称为“扯溜儿”;也不乏“拍花”的人贩子,江湖上称之为“吃腥饭的”,借讨饭掩人耳目,东边偷个小闺女,西边抢个小小子,专干拐卖人口的勾当。

姜小沫干不来这几样,砍胳膊剁腿嫌疼,耍耗子耍蛇怕咬着。他流落江湖多时,知道缺爹少娘得受多大罪,拍花子之类缺德带冒烟的勾当打死他也不肯做。去驴马市当个碎催也不行,人生地不熟的,插不进去脚不说,他又是在天津卫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瞅见马勾心思。不过口北是繁华之地,做买做卖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怎么着不能混上一口饱饭?想当年他爹娘姜十五和大鸭梨,不就是凭着鼻子底下一张嘴,风里来雨里去的跑江湖挣饭吃吗?他从小耳濡目染,纵使唱不了成本大套的,对付口吃喝也该不难。

江湖上管唱鼓书叫“使长家伙的”,因为弦子脖儿长,说评书用的醒木短,称为“使短家伙的”。无论是长是短,好歹得有个家伙,正所谓“穿衣吃饭看家伙”,他姜小沫却一概没有,路上捡的三岔板早让他敲烂了。那么大个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干脆两个手攥着十个指甲盖子,晃着这几十斤肉,在杂耍场子找了块不碍事的地方一戳,瞅见一来一往人不少了,嘴里哼个过门儿,捡两块砖头拍着板眼,当场来了一段《罗成算卦》。唱词不算长,但是广为流传,各门各派使活的路子也不同,京东、西河、坠子、琴书、太平歌词,还有野台子戏的对唱,故事抓人,词句也妙,拿这个小段当作撂地卖艺开场的“门柳”,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甭看姜小沫是头一次上买卖,到底是门里出身的孩子,以往跟着爹娘熏得透透的,虽说锤炼的不够,开了口却也是有板有眼、有急有缓,缓起来行腔婉转,听的是个滋味儿,急的时候赶板垛字,要的是个利索,且声情并茂,按照行里人讲话叫“手上脸上都有买卖”。在大街上听玩意儿不比戏曲园子,即便有个崩瓜掉字儿、滚口倒音的也没人在乎。本以为能挣几个钱吃饭了,怎知口外的杂耍场子地方旷人也杂,旁边还挨着驴马市,人喊马嘶、喧闹嘈杂,卖艺的手里没有响器,单凭肉嗓子干拉,忙活半天也黏不上圆子。他硬着头皮又说了几句生意口,插科打诨、逗笑取乐儿,好不容易围上仨俩看热闹的,旁边跤场子里的铜锣就响了,几个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身穿跤衣、足蹬马靴,脖子上套着五颜六色的江嘎,晃着膀子在白灰圈里来回一跳,立刻把人引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姜小沫跟前刚一围上人,旁边不是有敲锣的就是有打鼓的,再不然来俩打架的,砖头土块漫天乱飞。他自己也明白,一天两天是巧了,三天四天是寸了,接连五六天有人来搅生意,必然是有意为之。可也难怪,没给本地的会头使钱送礼,肯定站不住脚。规矩是这么个规矩,但是姜小沫连个窝头都买不起,哪儿有钱孝敬会头?他心里越想越窝火:“我又没打算发多大的财,无非是在此地混口饭吃,同为跑江湖的苦命人,人不亲艺还亲呢,睁一眼闭一眼不就得了吗?合着看我吃饭你们难受,非得让我饿死才行?”

到最后实在没辙了,姜小沫憋出个损招,仗着从小听爹娘念叨行走江湖的门道,识得三相公二少爷,又在鱼市上混过锅伙,索性把心一横,就凭这两件傍身的“本事”,跑去搅和别的艺人做生意。只不过这小子也分得出眉眼高低,不敢招惹翻筋斗、拿大顶、耍中幡的,那些人胳膊根子太粗,抽上一个大耳刮子,说不定能把他脖子打断了,只能在文生意里找饭辙。东瞧西看盯上一个“彩立子”,说白了就是变戏法的,他挤在围观的人丛中,揣着手假装看玩意儿。

变戏法这位长得黑不溜秋,涂着个白鼻子,那真叫皂白分明。在地上铺了块深紫色的旧毯子,旁边摆着个三尺见方的破木头箱子,开场先敲一通锣,引得行人驻足观瞧,带着孩子的老太太小媳妇儿最爱看这个,所以围观的总是女多男少。变戏法的讲究“说演变练”,“说”排在头一位,嗓门也得豁亮:“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长兄幼弟、三老四少,学徒我在江湖上有个小小的绰号叫‘宋丑子’,初来乍到贵宝地,承蒙各位捧场,学徒在这儿给您献丑了!您看那位老太太问了,你长得就够丑了,还献什么丑呢?您取笑了,长得丑不能当饭吃啊,我得靠玩意儿挣钱!不瞒您说,我是个变戏法儿的。这位婶子又问了,你会变什么呀?我怎么说的,您今儿个来着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凫的、草坑儿里蹦跶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黏的滑的、难捏的难拿的,没有我不会变的。往小了说,什么叫仙人摘豆、肚里穿针、霸王卸甲、棒打金钱、破扇还原、纸变蛤蟆;往大了讲,哪个叫瓶升三戟、五子夺魁、八仙过海、九龙显圣、十二连桥、十三太保,只要您喜欢,点什么我给您变什么,王母娘娘的蟠桃都能摘下来。我也别光拿嘴对付,先变个小戏法,给您取个乐子……”说着话紧敲几下铜锣,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戏法来,还得抓把土!”只见他往地上一蹲,把铜锣放在旁边,双手上下翻飞,使了个仙人摘豆的小戏法,别看戏法不大,却还是一个师父一个传授,用的豆儿行话叫“苗子”,只能自己用自己的,别人的苗子你拿过来也变不了。宋丑子瞥见围观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他又变了一手空壶取酒,然后直起身形,作着揖讨赏:“老几位,您看着高兴了,变戏法的可还饿着肚子呢!正所谓‘城墙高万丈,全凭朋友道儿’,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倘若真有一时不便,出来没带着钱,那您也不是白看,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如若非得走,那可是您的腿、我的嘴,别怪我嘴里不干净!”这套话在江湖上叫“拴马桩”,此时扭头一走,他真在背后“妈妈姥姥”的连卷带骂,即便没有指名道姓,听着可也别扭。加之口北人淳厚,有脸皮薄的不好意思白看,就给他扔个仨俩的。宋丑子连声称谢,捡起钱来揣入怀中,顺手掏出一把缝衣针,自言自语道:“眼看到晌午了,这几个钱不够吃饭的,我得先垫补两口。”说完把缝衣针逐一放到嘴里,又拿出几根棉线,吃面条似的吸溜进去,吧唧吧唧嘴,打了个饱嗝儿,然后又一根接一根地把棉线从嘴里抻出来,一根棉线上穿着一根缝衣针,围观的婶子大娘全看得目瞪口呆。变戏法的不怕近瞧,还得跟人家说明白了,让人看清楚了再变,这才叫本事。

宋丑子变了几个垫场的小戏法,行话叫“亮托”,一边招揽生意,一边撒目着容易上当受骗的“点子”,以便接下来多糊弄俩钱儿。眼瞅着看玩意儿的人越聚越多,挤得里外三层,他亮出一手绝活,拿出个咸菜坛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给大伙看,坛子里空空如也,嘴里头念念有词:“您往南瞧往北看,一边来了一位仙,南边这位是韩湘子,北边那位是吕洞宾,欸……戏法来了!”说着话伸手在坛子里一抓,拎出一只活蛤蟆,扔地上到处乱蹦,但见他念着口诀一只只往外掏,一口气从空坛子里掏出十几只蛤蟆,四面八方到处乱爬,有胆儿小的婶子大娘,吓得直往后躲。宋丑子掏完蛤蟆,用手一捂坛子口,说道:“那位问了,这里头还有啥?我跟您说,要啥有啥!老几位给我捧捧场,我也卖卖力气,再给您接着变。”正要放下坛子打钱,姜小沫突然冲进来,往地上一躺,嚷嚷道:“我说变戏法的,欺负爷们儿什么也没见过怎么着,变蛤蟆叫什么玩意儿?你变得了活人吗?有本事你把你自己变坛子里去给我瞧瞧,变得好少不了给你赏钱!”

宋丑子闯荡江湖多年,能不明白这个吗?这小子穿得比叫花子还破,肯定不是同行,一看这就是讹钱来的,可又不便明说,忍着怒气抱拳道:“小兄弟,我们变戏法的卖艺不卖身,此乃祖师爷传下的规矩,宁让艺压钱,不让钱压艺,不能说为了几个赏钱,就拿自己当玩意儿!”姜小沫翻身坐了起来,也冲他一拱手:“可敬可敬,小爷我成全你,我给你当个玩意儿,你把我变坛子里去!”变戏法的下不来台,揪着姜小沫骂道:“你个靠死扇的,敢来刨我的杵,信不信我揍你?”姜小沫不含糊,嘴里回了一声:“今天就是端你啃包来的,且看你如何发落!”说罢护住周身要害,任凭宋丑子怎么揪也不起身,更不怕挨打,打死了是命短,打不死是造化。变戏法的宋丑子无可奈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一口的江湖话,还是个滚刀肉,只得自认倒霉,把之前垫场子收的几个铜钱扔给他,还不能让看热闹的瞧出来,说几句场面话:“我不跟你小叫花子一般见识,拿上钱赶紧滚!”

姜小沫见好就收,捡了钱挤出人群,赶紧先把五脏庙祭了。把式场一带有不少卖小吃的摊子,其中一个摊子看着像是卖抻条面的。抻成三尺来长的面条,但是光抻不煮,也没有汤锅,抽出一根卷起来擀成饼,搁油锅里烙熟了,这叫一窝丝儿。他买了俩,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子,这东西便宜是便宜,不过油重盐大,吃着还挺香。吃完一抹嘴角的油星子,心里那叫一个得意,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姜小沫啊姜小沫,今后你可有饭辙了!”从此在这个把式场待住了,单找好欺负的江湖艺人,讹完变戏法的,又去讹相面算卦的、卖野药的、耍猴的、唱曲的,专干揭锅刨底的勾当,搅得人家做不成买卖。

跑江湖是为了养家糊口,艺人们大多不愿意跟一个小叫花子计较,怎奈这小子没完没了蹬鼻子上脸,一窝丝儿吃腻了想吃油渣饼,焖面吃腻了想吃羊肉包子,本来一天只讹一处生意,到后来半天搅和五六个买卖。江湖艺人来到一处,不能立刻做买卖,必须先拜码头,再拜同道,上下打点,问明了各种忌讳,方可撂地卖艺,该交的钱从不敢少交,辛苦一天也挣不了多少,还得让一个小叫花子欺负,上哪儿说理去?您各位圣明,既然卖艺的交过了地头钱,为什么不找人揍姜小沫呢?因为替你出头打人还得再给一份钱!跑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姜小沫讹钱不多,能忍则忍了。

一样有不能忍的,那天有个说评书的在场子上撂地,说的是《袁了凡审鬼》:“话说大明万历年间,有一位县令,姓袁名黄号了凡,满腹经纶,为官清廉,给老百姓办了很多好事。有一天乡官跑来衙门呈报,说打鱼的从河中捞出一个石匣,状如房屋,上刻脊瓦,下刻门窗,门上刻着花木,门旁刻着坐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袁大人听罢暗觉蹊跷,亲自去河边查看石匣,刚来到近前,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好端端一个石匣子,‘咔嚓’一下裂成两半。里面仅有一张书笺,上写‘欲知匣中事,唯有袁了凡,夜半三更时,河畔苇塘见’。袁了凡心底骇然,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这个道活可长可短,有头没尾,说书的指这个吃饭,免不了添油加醋,刚讲到筋节之处,正待使足力气卖个扣子,姜小沫挤在头一排,抱着肩膀看了半天,单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张嘴就刨了底:“我替你说吧,去了,捉住一个淹死鬼,引出一桩冤案,替死鬼报了仇。”还问人家:“有你这么说书的吗,兜过来绕过去,半天没一句正文,经师不名、学艺不高啊!咱爷们儿有钱去听《水浒传》,没钱不听白话蛋!”几句话正戳在说书的肺管子上,心说这是打哪儿来的忤逆种,半大不小看着也是个人样儿,怎么他妈的不干人事儿呢?气得接不上词儿。周围那几个听书的哈哈一笑全散了,钱也没给。说书的恼羞成怒,扯住姜小沫就打。姜小沫仍是耍光棍那一套,嬉皮笑脸地一摆手:“别忙,说你是空子你还不服,使活不灵,打人你都不会,打人也有打人的规矩,小爷我今天给你长长能耐!”说完抱着头往地上一躺,缩成个元宝壳,随便你拳打脚踢,挨上一下叫上一声“好”。说书的怕惹官司,不敢真下死手,一打一闹又耽误挣钱,自不免忍气吞声,掏钱打发了这小子。

那个时候,跑江湖卖艺的人们大多投宿在“生意下处”,通常位于城外,不同于一般的客栈,只接待江湖人。店里的掌柜、伙计懂得江湖规矩。来的不是行里人,有闲房也说没闲房;跑江湖的前来投店,报了蔓儿盘了道,没闲房也能给你匀出个睡觉的地方。如若哪个江湖人做成了大买卖,做下榻生意的伙计们都可以沾点儿油水;杵门子没开挨了饿,也能在店里头赊来干饽饽、凉饼子。因为姜小沫太招恨了,艺人们收了场子,回到住宿的下处,常聚在炭火盆前,合计着怎么收拾这小子。姜小沫既混过锅伙,又算半个“老合”,可是说到底,他的岁数还是太小,涉世不深,不懂得人心险恶。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跑江湖的金点先生,哪一个不是号称“谋欺孔明,计压张良”?真要说使上坏,对付个小叫花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姜小沫白天在杂耍场子讹钱,混上一口吃喝,夜里跟流民乞丐挤在城外的破窝棚中安身,铺破席、盖稻草、枕砖头,又脏又冷、臭气熏天。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免不了在脑子里瞎琢磨,想起自己的爹娘当年跑江湖卖艺,估计也受过不少窝囊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这一天上午,他听几个流民乞丐在一旁叨咕,其中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是口北大财主冯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家门口搭棚舍粥。人老冯家的粥可不一般,只用上等米料,干的多稀的少,熬得了巾裹不漏、筷插不倒,喝上半碗能顶一整天,等中午咱也去尝尝。”另一个乞丐说:“城中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咱进去不是找打吗?”之前那个叫花子说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没人拦着,咱是去喝粥,又不是去讨饭,锁家门也不能碍着冯老爷积德行善啊!”姜小沫平日里给卖艺的捣乱,下半晌才能讹到钱,去早了卖艺的还没开张,哪里有钱给他?一早上起来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头正打鼓呢,闻听城中大户搭棚舍粥,馋得他直流哈喇子,心说甭等中午了,早去挤在前头,先来上一碗热乎的。

当即进了城门,刚要打听冯老爷府上怎么走,就被一伙乞丐拦住了去路。这伙乞丐得有二十来个,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刚打土地庙里刨出来,见了穿戴讲究的大爷大奶奶个个点头哈腰,一看姜小沫从头到脚这身“杂儿”,立时拧眉瞪眼,那股子恶劲儿全上来了,一个个比秃尾巴狗还横。

姜小沫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也听说过锁家门鞭杆子的恶名,不想招惹是非,低下头便走。只听其中一个叫花子气势汹汹地一声断喝:“站住!”姜小沫心里“咯噔”一下,自知躲不过去了,斜眼盯着为首的小叫花子。对方是个瘦麻秆,足足比姜小沫高出一头,大黄眼珠子往外凸凸着,塌鼻瘪嘴,一对扇风耳,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腰里勒着麻绳,手握三尺多长的枣木条打狗棒,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尖骂道:“你他娘的瞅啥?敢来这个地盘抢食吃,你是不是活腻了?”姜小沫明知这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吃亏:“腿长在我胯骨轴上,嘴长在我脸上,我去什么地方吃饭还得问你?”瘦麻秆大怒:“土鳖蛋嘴还挺硬,我看你是瘦驴拉硬屎——硬逞干㞎强!来啊,给我往死了打!”一众小要饭的抡着打狗棒、捡起地上的砖头,冲上来就打。姜小沫在锅伙混了一年,成天充汉子耍光棍,说到打架他可不怵,那真是“眼又贼腿又随,手又准心又狠,打人他还不怕损”,抠眼珠、戳肋叉、踢裤裆,专往要害招呼。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加之饿着肚子,尽管打倒了几个小叫花子,他自己也被人踹倒在地,揍了个鼻青脸肿,顺着嘴角往下淌血,兀自大呼小叫:“今天冯老爷做寿搭棚舍粥,我来吃他的粥,又不是进城讨饭,你们凭什么拦着?”瘦麻秆怒道:“狗杂种说什么胡话,哪来的冯老爷?”

姜小沫恍然大悟,哪有什么舍粥的,准是江湖艺人买通城外的叫花子,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身上的汗都凉了。瘦麻秆不由分说,又让人把姜小沫拎起来,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一口气抽了七八个耳光,打得他后槽牙全松动了,有心豁命,无奈双手被人摁得死死的。姜小沫火往上撞,一口血唾沫啐在对方脸上。叫花子挨啐太正常了,不过话说回来,有钱有势的啐他行,让同为叫花子的姜小沫啐了,无异于遭受了奇耻大辱。瘦麻秆气得暴跳如雷,又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其余的小叫花子也跟着动手,乱拳如雨点,打得姜小沫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子都木了。只听那个瘦麻秆叫道:“这个狗娘养的,打死倒是便宜他了,不妨带去二鬼庙,挖了心肝,给鞭杆子下酒!”

小叫花子们连声附和,找来一条麻绳,七手八脚捆了姜小沫,推推搡搡带到城北乱葬岗。穿过大片荒坟有一座古庙,前中后三座大殿,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层层叠置,步步登高。庙门口有几个叫花子正倚着石兽晒暖儿。迈门槛进了前殿,两侧四尊神将,脑袋都掉了,看不出个模样。瘦麻秆推着姜小沫又往前走,院子里的青砖高低不平,一步一个坎,迎面的正殿在三层台阶之上,比前殿也好不到哪儿去,墙壁斑驳、檐角半塌,四下里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殿内极为宽敞,四壁点着灯烛,蓝幽幽的火苗子不住颤动,有如鬼火相仿。同时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姜小沫提鼻子一闻,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馊臭的味道。无数乞丐或蹲或坐,也有斜躺在地上的,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五颜六色什么样都有,甚至有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装裹,正各自端着破盆烂碗,唏哩呼噜地往嘴里灌汤水,吃相都如同饿死鬼投胎。

大殿尽头的供桌上摆着七八个破砂锅,盛满了鸡鸭鱼肉,有个周身癞疮的大胖子坐在供桌后边,周遭架着取暖的炭火盆。此人一张大脸,两只眼一大一小,正面看不见脖子,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寸把长的短须稀稀拉拉,但凡看得见肉的地方,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疱,有鼓得锃亮的,有破了流着脓水的,也有干了结痂的,红橙黄绿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看一眼能恶心三天。穿着打了两三个补丁的锦缎红袄,滚圆的肚皮顶着桌边,稍微一动,周身肥肉跟着嘟嘟乱颤,几乎要流出来了。手攥一根杆棒,四尺多长,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几个年纪轻轻的乞丐婆子陪在旁边伺候着,均是描眉打脸、青布包头、衣衫不整、半掩酥胸,倒还有几分姿色,江湖上管这一路乞丐婆叫作“女拨子”,正一口酒一口肉地往大胖子嘴里塞。姜小沫偷眼一瞄,心说:“甭问,这个大胖子准是花子头了。”

饭庄子里的剩菜折箩分为三等:掌柜的和厨子吃头箩,不乏整鸡整鱼,甚至没动过筷子的;跑堂伙计和学徒吃二箩,也能见着荤腥,至少有那么几块肥肉片子;三箩只剩下鱼刺骨头烂菜叶子了,这才轮得到叫花子。锁家门的乞丐说是讨饭,可从不堵在门口,不耽误饭馆做生意,伙计按时将剩饭剩菜倒入木桶,从后门交给他们。一般的叫花子吃三箩,门中论得上身份的吃二箩,乞丐婆和鞭杆子吃头箩。对外说是头箩,实则是单做的,但是规矩不能破,无论山珍海味多好的东西,必须倒在破砂锅里,因为你势力再大也是要饭的,只能吃折箩、住破庙,刚买的砂锅子敲豁了口才能用,穿的绫罗绸缎也得打几个补丁,否则就冲这三妻四妾、文臣武将的阵势,手底下又管着这么多流民,说反不就反了?不能让朝廷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瘦麻秆带着一伙小叫花子,一步一棍打着姜小沫往前走。姜小沫不服不忿,挨一棍子骂一句,句句不带重样的,越骂调门儿越高。锁家门鞭杆子“大罗罗密”正吃得满脑袋都是油,迷迷糊糊无精打采,撩眼皮瞟了瞟姜小沫,气哼哼地骂道:“哪他妈来的蛤蟆吵坑,搅得爷心烦意乱!”瘦麻秆照着姜小沫腿窝子踹了一脚,叫他跪下,然后毕恭毕敬地禀告:“大帮主,有个外来的狗崽子,跑咱地盘上抢饭吃,被哥儿几个抓住了,带回来挖出心肝给您下酒。”大罗罗密瓮声瓮气地说:“臭要饭的脏了吧唧一身跳蚤,我吃得下去吗?那什么,官牢中还缺个顶命鬼,正可拿他凑数!”

所谓“顶命鬼”,指的是砍下脑袋交给官府,充为马贼土匪领赏,或是哪家吃了人命官司,买通官府和丐帮,胡乱找来一个替死鬼,给出钱的主家顶命。不一定掉脑袋,也有替人蹲大牢或充军发配的。大罗罗密一声令下,当时过来几个叫花子,先把姜小沫锁到供桌旁的抱柱上,跟前搁着臊气烘烘的尿桶子,至于几时带去官牢当顶命鬼,得等大罗罗密吃饱喝足了再说。姜小沫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看着大罗罗密守着满桌子酒肉胡吃海喝,又闻着大殿里的饭菜香,直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愤恨至极,正要破口大骂,却被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叫花子,拿一块破布塞到了嘴里。姜小沫只觉又咸又苦的恶臭直撞脑门子,熏得几乎晕死过去。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叫花子进来通禀,说是外边来了个拜山头的。入国问禁、入乡问俗,江湖人来此拜山叩寨的太多了,大罗罗密没当回事儿,伸手捏了块花墩肉扔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叫花子领命出去,带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客,看样子四十岁上下,头顶狗皮帽子,身穿反毛皮袄,肩上背着一个蓝布褡裢,里头塞得鼓鼓囊囊,脚蹬毡子靴,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打扮得土头土脑,却长了一双贼亮的夜猫子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还牵着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大罗罗密那对阴阳眼也不是摆设,一望即知,来人是个憋宝客,当下用手一指,厉声呵斥:“好大的贼胆,敢来我二鬼庙憋宝!”

憋宝客刚进门就被戳破了底,然则一不慌二不忙,夜猫子眼转了一转,上前行礼道:“既然到灵山,岂可不朝佛?久闻大帮主赫赫威名,在下途经口北,今天顺路到二鬼庙拜拜山头,绝无憋宝之意。”

大罗罗密虚睁二目,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憋宝的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啼,个个是满肚子转轴的钱串子,从不踏足无宝之地,又惯会插圈做套,坑挖得圆实极了,非让人掉里头不可,怎肯平白无故来到二鬼庙?”

憋宝客一揖到地:“眼前之事,犹恐未真,江湖路上的传言,又岂可尽信?您想,此地北连朔漠,一年两场风,一场刮半年,地皮上有什么宝贝也刮没了!”

大罗罗密怫然不悦,撇着嘴说:“甭跟这儿油嘴滑舌,既然你是个憋宝的,身上怎么不得有几件稀罕玩意儿,敢不敢拿出来让咱开开眼?”

憋宝客恭谨地说:“不来由客,来时由主,您开了尊口,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大殿上灯烛昏暗,待我晃个亮子,好让大帮主仔细观瞧。”说着话把手伸入褡裢,从中摸出四个蜡烛头,都不过寸许长,摆在地上点亮了,四面八方,亮如白昼。群丐一阵躁动,七嘴八舌地赞叹。憋宝客冲着众人一拱手:“此乃金蜡烛!”

大罗罗密哼了一声:“几个小小的蜡烛头,值仨不值俩的破玩意儿,只不过比寻常的灯烛亮了些,又有什么出奇?”说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憋宝客赶快亮宝。

憋宝客不敢怠慢,一扽手中缰绳,指着黑驴说道:“诸位上眼,我这头宝驴,口齿毛色、身腰蹄腿、五官槽子、前裆后腚,无不出众,抽一鞭子跑一千,擂一棍子蹦三蹦,扎一锥子满天飞,谁的话也不听,只有我降得住它。”

大罗罗密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土眉混眼没见过世面,扎上一锥子,它是头猪也能蹿上天,无非一头犟驴罢了,还快得过千里马不成?咱口北别的不多,塞外的骏马良驹可有的是。你这毛驴子牵到驴马市,只配开膛破肚下汤锅!”那黑驴似乎听得懂人话,脖子一梗,冲大胖子“嗷呜嗷呜”叫了几声。大罗罗密怪眼一翻,以手中杆棒指着黑驴的鼻子尖,沉下脸来说道:“我这掩身棒子,打遍三十六个讨吃窑,死鬼躲不开,活鬼避不过,擂上一下非死即残。阴阳两条路上,见了它谁不哆嗦?再犟的驴,我一棒子下去也打得它俯首帖耳!”说完一举掩身棒子,作势要打,黑驴吓得退了三步,再不敢叫了。一众乞丐也是面无人色,个个抖如筛糠。讨饭的叫花子贱命一条,天不怕地不怕,可没有不怕掩身棒子的,都给大帮主打怕了。

憋宝客忙对大罗罗密说:“别别别,打坏了牲口等于打折了我的腿。您且慢发怒,先把棒子放一放,再瞧瞧下一件宝物。”只见他把烟袋锅子送到嘴边,吧嗒吧嗒紧嘬了几口,吐出一阵呛人的烟雾,在大殿内徐徐散开:“诸位上眼,这个烟袋锅子非比寻常,装足了烟丝,点着后不必续火,一个对时之内,拿起来就抽!”

大罗罗密一脸不屑:“卖瓜的也没有说瓜苦的,一个破烟袋锅子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我这个!”端起桌上一个破砂锅子,锅边磕得坑坑洼洼,从里到外油脂麻花还沾满了饭嘎巴,两条粗铁线箍着几道裂纹,锅身上八个字——“逢坊吃酒,遇库支钱”。过去的砂锅不结实,很容易烧裂,穷人家舍不得扔,拿铁线箍上,往裂缝里抹几个饭粒,再搁到火上烤,等饭粒烤成焦炭,裂缝也就堵严实了。箍得好的砂锅,甚至可以用上一二百年。大罗罗密趾高气扬地说:“我锁家门的破砂锅子受过皇封,拿到任何一处,甭管是平头百姓的住家,还是铁帽子王爷府,只要有门有户,你当家的吃啥,就得往我这破砂锅子里放啥,少一样也不行,比你的烟袋锅子如何?”

憋宝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烟袋锅子再厉害,它不能当饭吃,如何敢比大帮主的破砂锅子?我这不是鲁班爷跟前耍斧子、火神庙门口点灯笼吗?”

大罗罗密轻蔑地一笑:“你瞧你这人酸的,长短话不够你说的,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此时已过晌午,各个讨吃窑的叫花子都来交差,二鬼庙中的乞丐越聚越多,把庙门都给堵严实了。群丐见一个土头土脑的老客在跟大帮主斗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热闹,都抻脖瞪眼地挤在四周看着。

憋宝客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皮袄:“我这件关东宝袄,有个俗名叫‘麦穗子’,用貉子头顶的皮子缝成,摸上去油光水滑赛过锦缎,三伏天穿着不热,三九天穿着不冷!”裘皮有粗细之分,貂狐虎豹、猞猁狲、海龙皮均为细裘,当年仅供权贵穿戴,老百姓只能穿鹿狼猪马狗羊之类的粗裘。貉子皮并不罕见,但是貉子个头不大,脑瓜顶的皮子比铜钱还小,多少只貉子才凑得成一件皮袄?况且从上到下看不出针脚来,绝对称得上是件宝袄。

大罗罗密却不以为然:“灶王爷伸小手,你还拿上糖了,碎皮子破袄也敢称宝?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他肩上搭着一件团龙褂子,由于长得太胖,团龙褂子穿不上,只能搭在肩上,当即晃着大胖身子,抖开团龙褂子让憋宝客上前观瞧。明黄的缎面,衣襟上七镶七滚白地蝴蝶纹绦,缀着五枚鎏金錾花铜扣,左右盘蟒纹箭袖,袖口钉着金边,挖空镂出福寿字样,下摆彩绣海水拍江崖、鲤鱼跃龙门,蓝绸子内衬,絮着丝绵,边角上打着俩补丁,前后身团绣五爪金龙,两个袖子上是避火兽和避水兽,跟皇上穿的一样,等同于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憋宝客看得两眼发直,自叹弗如:“我的几件东西与大帮主一身行头相比,实不及万一。我憋了半辈子宝,至此方知天外有天,当真是自取其辱!”

这话可说到大罗罗密心缝儿里去了,登时哈哈大笑,浑身的肥肉直跟着颤悠,环顾左右说道:“还以为来了个什么出奇的人,闹得这么玄,想在我面前卖弄,简直是‘驴腚上贴膏药——放屁都没门’!”

殿内乞丐拼命给大帮主叫好,手中打狗棍“哐哐哐”往地上猛戳,震得木梁上的灰尘直往下掉。憋宝客在群丐的哄骂声中分开众人,牵上黑驴灰头土脸地溜了。大罗罗密得意忘形,抓过酒坛子开怀畅饮,喝了个烂醉如泥。

咱再说姜小沫,他被打了个半死,锁在柱子上挣脱不开,又饿得前胸贴后腔,眼前冒着金星,嗓子眼反着酸水儿,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二鬼庙中喧声四起。

原来已经到了转天早上,憋宝客去而复返,着急忙慌地拜见大帮主,说昨天走得匆忙,忘了带走金蜡烛。听他这么一说,一众乞丐才发觉,四个蜡烛头点了一天一夜,仍是之前那么大,仍是之前那么亮,这可奇了怪了!憋宝客趁机夸口:“我的金蜡烛不仅不会灭,它还可以照宝呢,哪里埋了窖金窖银,烛光之下无不显形!”

大罗罗密闻言一愣,死死盯着四个金蜡烛,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心说我身为一帮之主,替朝廷管着西北路的乞丐流民,位比王侯,何曾见过这等奇珍异宝,只怕皇上老爷子也没享受过,真是妙不可言,不由得贪心大动,眨巴着一大一小两只阴阳眼说道:“憋宝的,你把四个蜡烛头留在二鬼庙,我的掩身棒子、破砂锅子、团龙褂子,任凭你带走一件!”

憋宝客听完直嘬瘪子:“我独来独往,拿着掩身棒子打谁去?破砂锅子、团龙褂子白给我也不敢拿,那是受过皇封的东西,万一让官府瞧见,如何吃罪得起?”

大罗罗密鼠肚鸡肠,在他想来,锁家门这身要饭的行头有名无实,比如说他拿着破砂锅子出去讨饭,你当家的吃什么,就得给他吃什么,那是冲着破砂锅子吗?他拿不拿破砂锅子,那家人也不敢不给,因为锁家门的势力在这儿摆着呢!据他所知,憋宝的个个是财主,给骑黑驴的老客多少钱,人家也不见得卖金蜡烛。再说丐帮有丐帮的规矩,乞丐不能拿钱买东西,看上什么东西掏钱论价,那还是要饭的吗?说换是冠冕堂皇,何况也不是真换,无非是不便明抢,转头让几个恶丐跟上去,等憋宝客离开口北,走到荒僻之处,打上他一闷棍,再把东西抢回来即可。

憋宝客不知大罗罗密心里打的什么坏主意,见他执意要换,无可奈何地说:“这么着吧,蜡烛头一共四个,掩身棒子换一个,团龙褂子换一个,破砂锅子换一个,顶多换三个,想把四个蜡烛头全留下,您还得再给我一件东西。”

大罗罗密说:“那有何难?相中了什么你尽管带走!要不然我给你几个乞丐婆子?”身边的丐婆子们听闻此言,眼中直放光,慢说憋宝的腰缠万贯,哪怕就是个普通庄户人,跟着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那也强似在二鬼庙中伺候这个一身癞疮、臭不可闻的怪物。锁家门的大罗罗密喜怒无常,以往因为说错了话、夹错了菜,死在他棒子下边的已经不计其数了,当时一个个心里长草,趁着大罗罗密不注意,对着憋宝客眉目传情,拿眼神儿说话。

憋宝客却连连摆手,看了看锁在柱子上的姜小沫,对大罗罗密说道:“我还缺个牵驴的,不如您把这个小叫花子给我,咱就‘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

大罗罗密虽蠢,却也有个贼心眼儿,问憋宝客:“这是送去官牢的顶命鬼,你们憋宝的针尖削铁,何等精明,会用金蜡烛换个顶命鬼?二鬼庙中那么多叫花子,为什么偏要这小子牵驴?”

憋宝客指着黑驴讪笑道:“我这头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急了还尥蹶子踢人,让谁牵驴,我得问驴。”

大罗罗密一看果不其然,驴头正冲着姜小沫,“哼哧哼哧”地直打响鼻,王八瞪绿豆——对上眼儿了,不由得信以为真,吩咐手下的瘦麻秆放了姜小沫,连同那身要饭的行头,一并交给憋宝客。

不提大罗罗密如何坐在庙里看亮儿,只说憋宝客骑上黑驴,带着姜小沫出了二鬼庙。这小子在柱子上捆得久了,手脚都麻了,加之身上有伤,走起来一瘸一拐、斜腰拉胯,却也不敢耽搁,跌跌撞撞跟在驴腚后边,万一那个满身脓包的花子头儿变卦了怎么办?穿过庙前的乱葬岗子上了大道,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紧走几步转过身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叩谢憋宝客的救命之恩。憋宝客草草敷衍了几句。二人接着往前走,半路上有一家卖酱肉的,猪头肉、猪下水、五花肉、羊肉、牛肉、驴肉、兔子肉都扔在一口大锅里,用松树枝子烧火,焖煮煨炖,差不多了捞出来,搭在铁丝盘成的箅子上,底下用肉汤熏着,熏得紫红紫红的,肉皮上冒着小油泡,香味蹿出二里地,姜小沫馋得直吞口水。憋宝客掏出钱,给他买了一摞大饼,卷上碎杂肉和大葱,让他吃了个肚皮滚圆。又带他去澡堂子,搓净洗透,五块猪油胰子,用了三块吃了两块,由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让跑腿的买来里外三新的棉袄鞋帽给他换上,然后住到堡子里的汤记大车店。

这个大院套子中间长着一株刺槐,脚下黄土墁地,客房和牲口棚子各据一方,墙根下的推车上码放着货物,有看货的,有拾掇大车的,出来进去嘈嘈杂杂。憋宝客叫过店伙计,押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包下一整间的大通铺。店伙计见钱眼开,赔着笑接过驴缰绳,先把牲口饮上,引领二人住进一间面南背北的正房,火炕烧得挺老热,对贩牲口赶脚的来说,这已经够得上头等住处了。店伙计沏茶倒水,又递上擦脸的热毛巾。憋宝客出手阔绰,赏了店伙计一块碎银子,让他尽心伺候着。店伙计千恩万谢,攥着银子兴高采烈地走了。憋宝客叫姜小沫关上门,告诉他只管在店房中歇着,吃什么喝什么,均由伙计送进来。

姜小沫免去一场杀身之祸,一捯饬如同换了个人。自打爹娘离世以来,他还没穿过一件整衣裳,也没怎么吃过饱饭,如今腹中有肉身上有棉,精气神也跟着长了三分,却见憋宝客那一双夜猫子眼骨碌碌乱转,心头登时一紧,想到秉合鱼锅伙的鼎爷收下傻哥哥做干儿子,供着傻子足吃足喝,就是为了让傻子当顶命鬼,替锅伙拿死签。以义气自雄的混混儿尚且如此,憋宝的无利不起早,肯定也没憋好屁!

憋宝客看透了姜小沫的心思,直言相告:“我走南闯北到处憋宝,没干过赔本的买卖,用四个蜡烛头换下掩身棒子、团龙褂子、破砂锅子,还有你这个小叫花子,正是为了在二鬼庙憋宝。此地有一件天灵地宝,伸手可取,你当助我一臂之力!”

姜小沫跟憋宝客打听:“二鬼庙有什么天灵地宝?口北那么多要饭的叫花子,您怎么就相中我了?”

憋宝客说:“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我说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拿了天灵地宝,定让你一朝富贵惊人!”

姜小沫岁数不大,心眼儿可不少,不信天上能掉馅饼,更不甘心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又对憋宝客说:“知恩不报够不上一个人字,我这条命是您救的,为您赴汤蹈火是理所应当!什么富贵我不指望,有钱买不来您这份仁义,浇树浇根,交人交心,我够不够意思,从今往后咱事儿上见!可我怎么也琢磨不透,既然二鬼庙的天灵地宝伸手可取,您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吹笛儿还要找个捏眼儿的——故意摆这谱儿?”

憋宝客冷笑一声,忽然眼皮子一翻,一双夜猫子眼寒光逼人,紧紧盯着姜小沫说道:“甭跟我摆罗圈阵,告诉你无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憋宝的窦占龙!有一件天灵地宝在二鬼庙中,那个地方我进不去,换了你如履平地。我们憋宝的不会看相,却擅长望气,因见你这个小叫花子紫雾随身,实乃大富大贵之人,穿上能避水火的团龙褂子,拿着打遍阴阳两条路的掩身棒子,端着受过皇封的破砂锅子,尽可以夜入二鬼庙,勾取这件天灵地宝。至于是什么天灵地宝呢?你且坐稳了,听我给你从头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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