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小沫开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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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谚有云“潮涨一尺、鱼满一舱”。渤海湾天不亮时涨潮,下海的渔民驾着小船,找准了鱼群的位置两两结对,共扯一张围网。船头有人敲打铜锣,高声吆喝着“一网打两船”,以此惊扰鱼群,赶入网内,随后两艘渔船并拢收网。海货得吃个鲜亮,鱼虾满舱的船只片刻也不耽搁,乘着海潮逆流而上,行至陈家沟子靠岸,卸下各种鱼虾,离着老远就能闻见刺鼻的鱼腥味儿。渤海湾的渔期从开春到小雪,以初夏前后的海货最多最肥,前来进货的鱼贩子推车挑担、提篮背筐,跟鱼铺掌柜的讨价还价,小伙计们有的称鱼、有的装车、有的抬筐,一个个忙得抬不起头,身上脸上沾满了鱼鳞也顾不上擦。姜小沫一早起来,热大饼卷着脆馃子吃得饱饱的,一大碗豆浆端起来一饮而尽,周身上下穿戴齐整,阴沉着一张脸,带着傻哥哥及一众混混儿,旁若无人地来到鱼市。打远一瞧车如流水、马若游龙,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正是踩街开逛的良机。

众人在街口头一家海货店门前站住脚步,按规矩先礼后兵,姜小沫高叫一声:“老掌柜,您老发财!”这个掌柜的得有五十多岁了,正低着头盘账,眼前突然冒出一伙脸上挂相的混混儿,自知惹不起,赶紧抱拳拱手:“哎哟!这位爷,托您的福,还过得去,您有……有什么吩咐?”姜小沫眉毛一挑:“您客气了,吩咐不敢当,混锅伙的穷弟兄饿肚子了,想在鱼市上谋口吃食。打从明儿个起,过秤收鱼的活儿我们包了,肯定给您个合适的价码。您家买卖不小,剔剔牙缝儿,给穷哥们儿留口吃食,您看行吗?”凡是在天津卫干鱼行的买卖,哪有没跟混混儿打过交道的?早已见怪不怪了。近几年陈家沟子清静了一阵子,不过大伙心知肚明,混混儿锅伙抄手拿佣那是迟早的事儿,官府都管不了,买卖人又讲究和气生财,没必要自找麻烦。鱼铺掌柜的马上点头哈腰地应承:“那敢情好,我是求之不得啊!可容我多嘴问您老一句,您是单管我们一家,还是说别的鱼铺您也包了?”掌柜的久在鱼市混迹,也算见过些个风浪,几句话中暗藏挑衅之意——如若你把整个鱼市全包了,那是你真有本事,可要是单管我这一家,无异于恃强凌弱,够不上耍光棍的!姜小沫当然听得出来,梗着脖子说道:“单指您一家鱼铺,可养不了整整一个锅伙的兄弟!”海货店掌柜的赔笑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我听您安排。”姜小沫点点头:“您老椽儿亮,咱弟兄也不能白了您,今后再有不守规矩的找麻烦,您让他冲我来,我这百十来斤卖给他了!”掌柜的忙说:“那是那是,以后全凭您和众位兄弟照顾了!敢问这位爷怎么称呼,是哪个锅伙的?”姜小沫高扬着脸抱了抱拳:“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名姓?在下秉合鱼锅伙头把儿——姜小沫!”掌柜的也一抱拳:“得嘞姜爷,今后咱常来常往了!”姜小沫几句话谈妥一家海货店,其余的混混儿们脸上乐开了花,以为今天兵不血刃,就能平蹚陈家沟子。

姜小沫带着兄弟们挨家挨户地拜访,各个鱼铺海货店的掌柜唯唯诺诺,没有一个不应允的。因为由锅伙来开秤定价,会让整个鱼市的价码一样,同行之间用不着再钩心斗角恶意压价了。虽然说得白给锅伙拿一份钱,倒也落个省心,里外里吃不了多少亏,还免去了若干麻烦。

可也有不认头的。陈家沟子最大的一家鱼铺,门口竹竿子上挑着块木头牌,刻成一条鲤鱼模样,迤逦歪斜地写着“孙记海货”四个字。一溜三间门面,九个亲兄弟当老板,人称“孙家九虎”,一个比一个混蛋。他们家原本是潮白河边的渔民,三年前来陈家沟子开的鱼铺,仗着人多欺行霸市,谁家来跟他们理论,轻则掀摊子、踹鱼篓,重则大打出手,打得你头破血流。别的买卖家敢怒不敢言。刚才姜小沫带人挨家挨户接管鱼市,就有人等着看他们怎么过孙家九虎这一关,取西经迟早得过火焰山,这一场热闹小不了!

在一众混混儿的前呼后拥之下,姜小沫逛到孙家鱼铺门前,歪脖儿斜瞪眼,仍是那套说辞,嘴角冒白沫讲完了,等着他的却是九张狰狞的丑脸,一个个五官挪位、七窍冒火,太阳穴全凸出来了。

为首的老大孙双福站在门口,一只脚蹬在一条板凳上,裤管挽过膝盖,露出密密匝匝的腿毛,还有小腿肚子上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手里攥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杀鱼刀,刀尖朝下拄着鱼案子,恶狠狠地盯着姜小沫说:“大河里冒泡儿——放你妈的王八屁!凭你这么一块缺德料,也敢在陈家沟子鱼市切锅拿秤?来来来,你先把我们哥儿几个撂躺下!”

姜小沫他们一早来到鱼市,从头到尾没听见半个“不”字,原本还有点儿心虚肝颤的几个小混星子,此时已然找不着北了。一听孙老大不含糊,明摆着要豁雷捣撇子,跟混混儿们拼个鱼死网破,没等姜小沫发话,身后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混混儿抢步上前,一脚踹翻了鱼案子。孙老大手里的刀尖一打滑,险些扎自己腿上。老孙家那哥儿几个立马不干了,各自抄鱼刀、斧头、挠钩、秤砣,拉开架势要拼命。

眼看着“上山虎碰见下山虎、云中龙遇上雾中龙”,立时聚拢了不少围观的人。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看热闹的眼中,无论是锅伙混混儿,还是孙家九虎,没他妈一个好东西,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才解气!

正在剑拔弩张的当口,带头挑事的姜小沫却拦住了一众混混儿,他冲孙家哥儿几个拱了拱手:“老几位,今儿个的面子你不买,明儿个我还来,卖给你百十来斤肉,你可扛到底,咱明天见!”说完冲身后的混混儿们一挥手,扭头走了。孙家九虎以为把混混儿吓跑了,也没不依不饶,又接着忙活自家的生意去了。周围看热闹的纷纷摇头叹气:“这叫什么事儿?怎么跑了呢?没劲没劲,就这两下子还想把持鱼市?”混混儿们在众人的奚落声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傻哥哥梗着歪脖子问姜小沫:“咱就这么完了?”姜小沫胸有成竹:“大伙稳当住了,明天见分晓。”

那么说姜小沫真让孙家九虎吓尿了吗?当然不是,他只不过使了一招缓兵之计。今天鱼市上这么多人瞅着,哪一个鼻子底下没长着嘴?一旦把消息散出去,明天来看热闹的人会更多,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杀一儆百,自己扬名不说,还得往死里栽这孙家九虎,给他们来个一次管够!

翌日早上,天刚蒙蒙亮,姜小沫穿上那身行头,拎着一把铁锨,来到院子里,招呼一声,让大伙都出来。混混儿们迤逦歪斜地往外走,在姜小沫身边围成一圈。姜小沫问众人:“各位兄弟,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众混混儿面面相觑,他们混一时是一时,吃饱了饭等天黑,谁管它是初一还是十五?姜小沫拍着胸口说:“今儿个是咱秉合鱼锅伙重打鼓另开张的大日子!万事开头难,头三脚由我姜小沫去踢。踢不响,我抱着脑袋滚出天津卫;踢响了,今后有陈家沟子鱼市一天,就有咱哥们儿一挂钱拿着!”有的混混儿一听这话,登时血往上涌,昨天多少有点儿丢人现眼,今天说什么也得找补回来,立马要进屋抄家伙,姜小沫给拦住了:“用不着哥儿几个伸手,大伙在一旁助威就行,到裉节儿上受累叫个好,给我提口气!”他这几句话撂地砸坑,铁锨往肩膀头上一扛,迈步出寨子大门。傻哥哥以及众兄弟跟在姜小沫身后,骂骂咧咧直奔鱼市。

一早上起来,正是陈家沟子最热闹的时候,河面上桅杆林立,渔船一艘挨着一艘,渔民们顺着跳板一筐筐往下抬海货,街市上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混混儿们进了鱼市横冲直撞,惊得人们纷纷往两边躲,同时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二哥,这帮人要干嘛呀?打哪儿来的?这是跟谁呀?”“哎哟!这不就昨天那几位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你看这阵势,准是去老孙家闹砸儿!”“好嘛,这热闹咱可得瞧瞧,今儿个没白来,赶上这拨了!”“哎哎哎,我说咱可得留神啊,看个热闹再把脑袋开了瓢儿,那多不值当的。”“那咱不去了?”“不去?那比脑袋开瓢儿还难受呢!走走走,跟着他们!”

一伙人风风火火杀到老孙家鱼铺门前,别看混混儿不多,跟来看热闹的可不少,犹如乌云压境,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都快挤成虾酱了。

姜小沫有备而来,孙家九虎也没闲着,混混儿们刚进鱼市,他们就听着信儿了,一个个手持棍棒,抖擞精神守在门口。老二孙双禄,外号“二王八”,挺身出来应对,圆睁一对绿豆眼,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厉声喝骂:“你他妈活腻了!昨天放你一马,今天还敢来送死?”姜小沫不急不躁:“你说对了,姜爷就是送死来的。”当即扔下铁锨,叉着腰扫了一眼孙家九虎,从容不迫地说道:“今天我这百十来斤撂给你们老孙家了,如若你们当场打死我,受累挖个坑埋了我,要么拿刀剁巴剁巴,扔在案板子上卖肉,给过来过往的各位尝个鲜。”随后给在场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顺着大街躺倒在老孙家鱼铺门前讨打。混混儿挨打不能乱躺,得按规矩来,他跟哪家较劲,就横躺在他家买卖字号的大门口,谁也别出、谁也别进,这叫“拦门躺”,为的是告诉别人——您有天大的事,暂且在边上候着,要不然从这位爷的身上跨过去!要真跨那您可就惹祸了,您这腿只要在他身上一迈,那等于让他受了侮辱,这位也就放过买卖家,跟您来了。

姜小沫侧身躺在地上,双手护住头脸,双腿一夹叠成剪刀,挡好了命根子,扯开嗓子叫号:“哥儿几个别渗着了,你们手上那家伙又不是纸糊的,尽管往姜爷身上招呼吧!”孙家九虎在鱼市上横行霸道惯了,能让一个没名没号的小混混儿叫呲了吗?孙老大围着姜小沫转了一圈,猫下腰来问道:“怎么着爷们儿,你今天卖定了是吗?”姜小沫嘴角子一撇:“卖是肯定,就看你敢不敢买!”孙老大轻蔑地一笑:“嘿,家雀落煤堆,你是腿黑嘴也黑啊!我给你留着面子,你拿我当臭鞋垫子是吗?实话告诉你,只要是你敢卖,就没我不敢买的!”当下高呼一声:“兄弟们,给我招呼着!”不等话音落地,老孙家那哥儿几个的铁棒木棍已经砸到了,照着姜小沫叮咣五六下了黑手。

老孙家兄弟九人,二王八脾气最暴,手持一根大秤杆子,抡圆了砸在姜小沫的迎面骨上。那位说,秤杆子砸一下能怎么着?这可不是一般的秤杆子,鱼市上给鱼筐过秤,全用五六尺长的大秤,实轴的木头杆子鸭蛋粗细,得让两个人抬着,穿过秤提子,蹲马步上肩膀,将鱼筐抬离地面,才能扒拉大秤砣称出斤两。二王八手里的秤杆子是老榆木,传了三辈儿半,乌黑油亮,比铁棍子还硬,两头儿还包着铜箍。只砸了一下,耳听“咔吧”一声脆响,姜小沫的小腿立时撅了过去,白森森的骨头茬儿呲出来,捅破了裤腿,鲜血淌了一地。有胆小的看得头皮直发麻。那哥儿几个也是痛下狠手,一棍子一棒子地往姜小沫身上招呼,撒着狠、裹着毒,不留半点儿情面,只要姜小沫一缩一躲,或是喊出“哎呀”二字,那就栽了跟头,不仅白挨一顿打,落一身伤,还得自己爬出陈家沟子,下半辈子再也吃不成混混儿这碗饭了。

再看姜小沫,眉头也没皱上一皱,硬生生扛着,居然还哼出一段板子调:“哎!各位各位,鱼市人来往,我小沫刚到场,不为干别的,专把孙家访!”旁边傻哥哥也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拿死签如同家常便饭,一抹脸上的大鼻涕,傻里傻气地搭着下茬儿:“找他们家干嘛?”姜小沫哈哈一笑:“您老别心急,您老站稳当,听我给您老,仔细说端详,孙家哥儿几个,在鱼市上有一号……”众混混儿起哄道:“嗨!再牛掰不也是卖鱼的吗?”姜小沫一点头:“对啊!姜爷我好奇啊,不买他的账,大老远来找他们,帮我解解痒,我两年没洗澡啊,没去过洗澡堂,浑身上下太刺挠,得让人帮忙!”混混儿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嚷嚷:“好嘛,您算找对人了!”看热闹的一片哗然。混混儿都属人来疯,人越多越豁得出去。姜小沫身上挨着打,嘴里不闲着,问孙家兄弟:“哎——我说哥儿几个,你们是真没劲儿?还是睡觉没盖被,半夜着了凉?怎么下手这么轻,一点儿不解痒呢?你们使点儿劲,给我伺候舒坦了,我肯定有重赏!”傻哥哥咧着大嘴笑道:“您赏赏……赏他们嘛?”姜小沫不慌不忙,歪词儿他可有的是:“我赏他们有名有分,都给我当儿子,一会儿我就去他们家,去接他们娘,天黑之后钻被窝,我俩就入洞房,嘎吱嘎吱晃床板,折腾到天亮,哈哈哈——”一众混混儿捧腹大笑:“行行行,这话到头儿了!”

围观看热闹的也乐坏了,纷纷在旁议论:“哎哟二哥,咱可算来着了,打把式卖艺哪有这个过瘾啊!”“可不是嘛!看这个还不用花钱。”“琢磨嘛呢?花多少钱您也看不着啊!”孙家兄弟越听越窝火,下手也更狠了。姜小沫既然是来讨打卖味儿的,自然做足了准备,只管护住了要害,胳膊、大腿全舍给你们了,还得故意拱对方的火儿,打得越狠骂得越狠。

转眼间,姜小沫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他突然高叫一声:“哥儿几个住手!”他这一嗓子,甭管孙家九虎,还是一众混混儿,以及在场看热闹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吃一惊:“嘛意思?这是要呲了?含糊了?”“半掺子叫停,那可是前功尽弃,这顿打等于白挨!”

只见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的姜小沫,在众目睽睽之下,暗自咬住了后槽牙,腰背使劲,犹如一尾肉案上的活鱼,“扑棱”一下翻过还没挨上打的半扇身子,仍是挑眉虚眼一脸轻蔑,嘴角子往上翘着,抱头夹裆缩成个元宝壳,招呼孙家九虎:“来来来,接着伺候你姜爷吧!”这一下围观的人们可是真服了,半边胳膊腿都打碎了,居然还能自己翻身,这个主儿可比孙家九虎豪横多了,这真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治”。

孙家九虎的脸都憋得通红,跟刚煮熟的大螃蟹壳一样,紧紧攥着棍棒,琢磨着往哪儿下手合适。姜小沫嘴上不依不饶,又开腔了:“哎我说,你们是管儿痨呢,还是早起没吃饭?可惜了五大三粗这块头儿,还没个娘们儿强!拿你爹我当荒地了,你妈一锄一镐地耪,老少爷们儿都瞧着呢,你们可别怯场!”看热闹的齐声跟着接下茬儿:“对!你们别怯场!”

孙家九虎恼羞成怒,咬着牙撒着狠儿,九个人八条棍棒一根秤杆子,此起彼伏地往姜小沫身上抡。姜小沫眼皮子都不眨,阴阳怪气地骂孙家老二:“你妈妈的,你叫二王八?谁给你起的名儿?看意思你媳妇儿没少跟人搞瞎扒呀!你说你有多点儿背,当个王八还是双盖儿的!”又喊了声孙老大:“你也够口儿了,你娘们儿偷汉子,你还给打灯笼,一嘴客气话,给插杆儿的进贡送年画!”姜小沫一言一句,无异于往孙家九虎心窝子上戳刀子,孙家九虎气炸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下手一下比一下狠,开始还能听到“咔嚓咔嚓”的断骨声,渐渐只有“扑嗤扑嗤”的响动了,姜小沫的身子都被打酥了。孙家九虎虽然不是混混儿,毕竟也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长,多少懂得天津卫的规矩,心里头如同明镜一般,姜小沫再怎么勾他们的火,也不能直接往这个混混儿后心或者脑袋上砸,一旦惹上人命官司,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买卖甭想干了,鱼铺都得赔进去,说不定还得给他抵偿对命,所以顶多只能往胳膊大腿上招呼。姜小沫的四肢已经变形了,血肉模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好像不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即便如此,他也没停嘴,兀自嘻嘻哈哈骂不绝口,越骂越花哨,不带重样的。围观的老百姓拿打人当戏看,争着给姜小沫叫好儿,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孙家九虎打下去的势头渐弱,眼神里的杀气变成了怯意,与其说手上没劲儿,不如说心里头了,无论姜小沫再怎么骂,他们也不敢打了。正收不了场的节骨眼儿上,人群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差不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场买卖没有丢人现眼的,见好就收吧!”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这话不单救了姜小沫,更是给了孙家九虎一个大大的台阶,有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觉得有人搅了好戏:“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好死不死的来管这个闲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圈外来了一位老者,树皮般皴皱的脸上神色凛然,两手分开众人,走到姜小沫近前。姜小沫还剩下一口气,抬眼皮看了看来人,心里头立马有底了。你道来者是谁?正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姜小沫的后戳——顾赟顾三爷!

顾三爷怎么来得这么巧呢?其实爷儿俩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然商量妥了。顾三爷善于识人,他瞧得出来,姜小沫是初生牛犊敢切敢拉,不过开逛讨打非同儿戏,一旦卖派出去,火候差不多了,就得有人出来叫停,否则真能打出人命。混混儿虽然愍不畏死,可也不是为了送命去的。顾三爷当时跟姜小沫交了底,时日也定准了,姜小沫这才有恃无恐。顾三爷赶在裉节儿上出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个时候,姜小沫的风头出尽,但还没让人打死,而孙家九虎的气要泄没泄,他再不出来,万一出点儿岔子,哪只老虎没搂住劲,一棍子下去,说不定就断送了姜小沫的残生。

孙家哥儿几个见有人出来拦事,正好顺水推舟,一同收住了棍棒。顾三爷冲孙老大一拱手,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姜小沫:“这位爷不哼不哈,够杠儿了!你们兄弟也累了,该住手了,总不至于打出人命!”二王八脾气最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别人越劝他越来劲,不服不忿地嚷嚷道:“甭他妈来这套,二爷我不信那份邪,打出人命我兜着!”说话抡开秤杆子还要接着打。顾三爷的脸“刷拉”一下掉了下来,点指二王八:“你给我住手!天津卫的行帮各派,哪一路没有规矩方圆?你要是不懂规矩,我就舍下这张老脸,陪你比画比画!”孙老大在他们兄弟九人当中心眼儿最多,眨巴眨巴眼,伸手拽住二王八,试探着问道:“老爷子,未请教您是哪位?”

不等老头儿自己开口,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搭腔了:“有眼不识泰山啊!这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瓢把子——顾三爷!”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丁大头,他也跟着顾三爷来到了鱼市。他的话一出口,如同当场点着了一个大麻雷子——炸了营了!看热闹的人们齐声鼓噪:“嚯喔!居然惊动三爷了?三爷您快给他们捋捋吧,您老可是袍带混混儿!”

顾三爷两手抱拳举过头顶,冲众人作了个揖:“抬爱,抬爱!”孙家九虎也听过顾三爷的名号,知道这位爷是了事的大拿,黑白两道、官私两面上的势力都不小,再不收手可真是找不自在了。孙老大见风使舵,干脆卖顾三爷一个人情:“您都张嘴了,我们弟兄怎么能不给三爷您的面子?且留这小子一条活命,好让他今后报答您的恩德!”当即招呼几个兄弟,扭身往鱼铺里走。顾三爷叫住他们:“哥儿几个且慢!”孙老大转头来问:“三爷,您老还有话说?”顾三爷板着脸说:“就这么走了?”孙老大奇道:“那依您的意思呢?”顾三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把人打个半死,就这么撂大街上,没个交代吗?”孙老大莫名其妙:“是他自己在我门前讨打,谁也没请他,挨了打不是活该吗?倒让您老说说,恁么才叫有个交代?”顾三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拔高调门儿说道:“好!既然你们不懂规矩,我就倚老卖老,给你们说说这个茬口儿怎么接!他在你们家门口挨了打,这就是一场买卖,他叠了为卖,你打了他为买。咱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办事得有规矩,讲究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咬住了牙,一没哼二没哈,你们又不敢打死他,那就算尿海了。尿海了怎么办?规规矩矩给他拿大红被子裹身,放在箩筐里抬着送回家去,还得掏钱给他治伤买药。从今往后,只要你们家的买卖还没倒,就得每天给他送两吊钱,风雨无阻,分文不少,直到你的买卖倒了,或是他咽气为止。你们做得严丝合缝,人人都得挑大拇指,如若扔着他不管不问,这个不懂规矩的名声,你们可背不起。哥儿几个自己掂量掂量,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鱼市上做买卖了?”

顾三爷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嗓门不高却掷地有声,一众看热闹的也来劲了,紧着在一旁吵吵嚷嚷地起哄:“三爷说得在理!看这意思这位光棍不死也得残了,要么上衙门打人命官司去,要么按规矩来!”

孙老大可不傻,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比如说自己打了人,对方只挨打不还手,官府追究下来,到衙门口三头对案,问我为什么打人,那我怎么答?说他横躺在我的海货店门口讹钱?县太爷准得说:“讹钱你可以不给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门耍无赖,你为什么不报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还动了家伙,这叫持械行凶、当众伤人,肯定是你不对。再说了,陈家沟子那么多鱼铺海货店,他怎么不躺别人家门口呢?是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两?”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到县衙打官司没钱行吗?你给少了人家看得上吗?今天掏钱买通了县太爷,明天再有别的混混儿捣乱怎么办?你再去告状,那还得再掏钱,有头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门口也得把你当成摇钱树。你还不能只花钱打点县太爷,召房师爷、书童、二爷、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带看门扫地烧火做饭的,上上下下三四十号,哪一个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去得快极了。你有打点衙门口的钱,倒不如破财免灾,打发了混混儿。反正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又没在鱼市上丢了面子,一天给秉合鱼锅伙一两吊钱,只当少卖一筐螃蟹,如若有别的混混儿来讹钱,他们还能替你挡着。

孙老大一来惹不起顾三爷,二来也怕犯了众怒,赶紧点头:“好好好!三爷,有您老给他托屉,我们无话可说,全按您的意思办!”二王八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还要往上冲,被他大哥一个脖溜儿抽了回去。孙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后的兄弟:“老三、老六,你们快把小七娶媳妇儿用的大红缎子被拿来。老四、老五,你们俩找个大箩筐去!”当大哥的发话了,孙家那哥儿几个也彻底没脾气了,垂头丧气进了鱼铺,拿来大红被子和箩筐,众人七手八脚,有抱脑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脚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姜小沫放入箩筐。

此时的姜小沫,嘴角虽还挂着一丝冷笑,但那上人见喜的脸上,颜色已如死灰一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这是疼得,躺在地上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抬一放,疼得犹如五马分身,险些背过气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带出惨相,仍得装作满不在乎,拧着眉撇着嘴,眼珠子乱转悠,绝没有“哼哈”二字。围观众人连连赞叹:“是条光棍,天津卫又出了一位人物字号!打从今儿个起,陈家沟子鱼市又有主儿了!”

孙家九虎抬上铺了软垫的箩筐,盖着大红缎子被的姜小沫躺在里头,傻哥哥等一众混混儿腆胸叠肚,心满意足地跟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拨意犹未尽的看客,浩浩荡荡直奔秉合鱼锅伙大寨。箩筐中的姜小沫虽已不成人形,却有一种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感觉,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其实是疼昏了。当他转醒过来,吃力地撩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秉合鱼锅伙的大炕上,边上坐着顾三爷,一旁站着丁大头、傻哥哥和几个小混混儿,一帮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姜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却分不清到底哪儿疼,骨头缝里都觉得不自在,肠子肚子搅和成一堆儿了,错位似的拧着劲儿,胳膊大腿脚趾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却又疼得要命。丁大头关切地说道:“爷们儿再忍忍,已经去请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个布褡裢,冲着姜小沫晃了几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丁大头说:“这是孙老大留下的钱,给你瞧伤的,今天你这面子可挣足了!”姜小沫苦笑一下,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家常便饭吗……”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牙不够用的——说话就得张嘴,张嘴浑身就疼,必须咬着牙减缓痛楚。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广生提着药匣子进了门。这位郎中人称“薛神医”,祖辈就是行医的,又跟教会的西洋医生学过几年,不仅会动手术,还有一手接骨疗伤的绝活,只凭手摸,即可查知伤势,什么地方折了几块骨头,折到什么程度,两手隔着肉,能把折断的骨头对上,敷上药,圈竹篦,系绷带,再给几粒药丸子,伤者愈后不留残疾,阴天下雨也不觉痛痒。别人不乐意给混混儿治伤,他却是医者仁心,甭管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大寨主二当家,有求必应。天津卫的混混儿不给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薛神医,治伤的时候稍微留一手儿,保准让你后半辈子连炕都下不来。

薛神医按部就班地给姜小沫号脉、正骨,严丝合缝都对齐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手,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接过丁大头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挑着大拇指称赞:“罢了!真得说是一条好汉!浑身上下没有囫囵个儿的地方了,一根骨头断成几截,接骨时愣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医留下二十粒药丸子和几袋洗药,嘱咐众人仔细看顾姜小沫,转身离了锅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姜小沫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三爷!”顾三爷凑近问道:“怎么样了小沫?”姜小沫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三爷,我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卖这一把,够得上光棍调吗?”三爷说:“其实我还一直担心,怕你提不住气,行!是咱爷们儿货!接下来你想怎么着?”姜小沫恳切地说道:“三爷,等我缓几天,我让兄弟们抬着我在鱼市上走走绺儿,让那些发货收货的瞧瞧,我姜小沫还能招摇过市,谁打算在陈家沟子抢尖拔份,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如此一来,咱们锅伙才能彻底把持住鱼市的买卖!”顾三爷点头道:“趁热打铁也是好事,让那些干鱼行的彻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稳脚跟。我先回去,等锅伙真正立起个儿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姜小沫心里头一清二楚,顾三爷替自己在背后戳着,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鱼锅伙把持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码头上装鱼卸鱼的活儿,都得交给青龙帮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顾三爷,这是人家赏的饭碗。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顾三爷还得回去。傻哥哥架着双拐,跟一众混混儿送出大门,由丁大头护送三爷回家。

姜小沫这一场开逛卖味儿,可谓“睡觉不盖屁股——露了大脸”,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诧异于一个岁数不大、籍籍无名的混混儿,居然会如此硬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经过这一把卖派,秉合鱼锅伙彻底立住了脚,鱼市上各家各户的掌柜伙计,见了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无不卑躬顺从。孙家九虎也老实了,说到底还是讲买讲卖的生意人,不认栽往后吃什么去?经此一事,不仅降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的大小买卖家,众混混儿对姜小沫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死心塌地跟着他混了。

仗着年轻力壮,药也用得对路,姜小沫伤势恢复得不错,将养了百十来天,已经可以让人扶着坐起来了。之前一直躺在炕上,别的混混儿想伺候他,傻哥哥不让,自己拖着残腿给姜小沫崴屎崴尿,端水喂饭,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能动弹了,姜小沫就让兄弟们抬着他出去转转。这天清早,各家鱼铺的伙计们正有条不紊地落门板、摆鱼槽、涮木桶,但见混混儿们抬着一把硬木太师椅,两侧各绑着一根杠子,四个人两前两后地抬着,走起来颤颤悠悠。鱼铺伙计们觉得新鲜,再一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立时惊呼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谱儿,原来是姜爷!”姜小沫架着胳膊支棱着腿,只有脖子以上能活动,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插科打诨:“我都这样了,老少爷们儿还能认得出来?看这意思,我化成灰儿也带着鱼市上的腥味儿啊,哈哈哈哈!”

鱼市上的人们无不咋舌,这位爷让孙家九虎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打着夹板、缠满了绷带,仍自谈笑风生,天津卫开埠以来几个名号最响的大混混儿也不过如此,谁见了心里不得打怵?鱼铺的买卖家起早贪黑,无非是为了谋一口吃食,犯不着跟不要命的混混儿戗着茬儿,人家光脚的可不怕你穿鞋的。孙家九虎自打与姜小沫交恶以来,的确安分了许多,不敢再欺行霸市了,每天盘完账,一定差人给秉合鱼锅伙送去两吊铜钱,那是他们必给的“挂钱”,又叫“毛钿”,另外还给了姜小沫一大笔银两,这是疗伤抓药的费用。而当姜小沫再次被人抬着从孙家鱼铺门前经过时,应了那句话了——不打不相识,一向浑横不讲理的二王八头一个迎出来,赔着笑脸奉上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姜爷”!

自此之后,秉合鱼锅伙“招兵买马”,当年被洋人打散的老弟兄们陆续回来了不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愣头青,一个带俩,俩带四个,聚集了百余号人。混混儿们在河边设了一座“秤房”,不过是一个破茅草棚,可是“庙小神灵大”,前来贩鱼的船户,一律在此停船过秤定价,而且是一口价,说多少钱收就多少钱收。不过姜小沫的心不黑,秤也不黑,够锅伙里的弟兄们吃喝即可,从不多拿多占。鱼铺海货店的商户全老实了,再没人敢当出头的椽子、刀下的肉。陈家沟子鱼市在秉合鱼锅伙的把持之下,反而是风生水起、成交两旺,有几处闲置多年的铺面也相继赁了出去。

按天津卫混混儿的规矩,立了锅伙,占了地盘,便要“开贺”——找一家饭庄子宴请四城两角的混混儿,为的是昭告天下。姜小沫一举拿下陈家沟子的地盘,恢复了秉合鱼锅伙的旗号,这在混混儿当中堪称十年一遇的头等大事。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十二沽九河下梢、城里城外上角下角,有头有脸的混混儿全请到了,定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在天津卫最大的饭庄子——侯家后归贾胡同“义合成”大摆宴席。

天津的饭馆“味兼南北”,有真素馆,也有二荤铺,既可小卖俱全,又能包办酒席。其中最有名的八个饭庄子字号里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都在侯家后一带,均为独门独院,门前可停车轿,院子里有参天古树、花园凉亭,不接待散座,只招待成桌的酒席。姜小沫选定义合成,看重的正是招牌上一个“义”字、一个“合”字。

开贺当天,骄阳似火,晌午时分,义合成饭庄子里里外外格外热闹,却不同于往日,一出一进的宾客,皆是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的“英雄豪杰”,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绝不敢往跟前凑合。丁大头带着几个小混混儿在门口迎客,天津卫各霸一方的锅伙寨主、脚行的把头、帮会的头目,各带随从,横着膀子拿着红票,又叫“绿林英雄帖”,穿街过巷而来。这其中有交情不错的,也有不少冤家对头,彼此间明争暗斗,都恨不能把对方摁泥儿里,但是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连连作揖行礼,嘴里“爷爷爷”地客气个没完,你推我让的谁也不肯先进门,互相让过三五遍,方才携手揽腕往里走。

饭庄子各屋各桌坐满了人,跑堂伙计走马灯似的上菜。混混儿开贺要吃“八大碗”,菜都盛在大海碗里,有笃面筋、熘鱼片、木樨肉、拆烩鸡、烩虾仁、烩三丝、狮子头、元宝肉,一桌八大碗,脚底下还摆着几坛“老潘家烧刀子”。赴宴的不问青红皂白,反正有人掏钱请客,如同来吃绝户产,划拳行令,胡吃海喝,闹了个乌烟瘴气,吵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义合成后院有一个宽敞豁亮的大雅间,专门接待贵客,门口树木成荫、花团锦簇、叠石成山、掘地为池,上有唱歌的百灵,下有戏水的金鱼,屋子里摆设精致,迎面挂着金匾,上写“山珍海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靠墙多宝槅中摆满了雅致的古玩瓷瓶、洋钟古镜,当中一张雕花红木大圆桌,桌上的菜也是“八大碗”,但是器具精美,菜品更为讲究,海参、鱼肚、鱼翅、对虾,加上酒菜、凉碟,一共是“八碟八碗”。能进这个雅间的客人,一个比一个谱儿大,迎门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位身形枯瘦、满脸皱纹的老者,正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青龙帮元老顾三爷,另外还有四大脚行的四位大把头坐在上垂手,下垂手是四大锅伙的四个大寨主——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

姜小沫是今天的大角儿,打扮得格外扎眼,头戴抽口的丝缎罗帽,外圆内方,四角八棱,角角透花,棱棱带镜,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边一朵蓝绒球,一晃脑袋突突乱颤,身披藏青色大氅,内罩紫色绸布小褂,敞怀没系扣襻,左臂绣黄飞虎反朝纲,右臂绣伍子胥过昭关,腰扎牛皮板儿带,底下是黑色绉绸兜裆滚裤,青布绑腿从脚脖子“人”字样缠到膝盖底下,脚踩一双登云靴,靴头绣着刘海戏金蟾,上饰五颗宝珠,颗颗有讲儿:避水珠避水殃、辟火珠防火伤、紫微珠挡刀枪、乾坤珠分阴阳、夜明珠放光华!乍看这身行头,还以为是戏台上的武生,只差勾脸儿了。

他坐在顾三爷正对面的位置上,见得酒菜齐备,众人也已各安其位,便站起身来举杯祝酒:“三老四少,诸位前辈,今天赏脸光临,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咱们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那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我们秉合鱼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立了杆子,有什么做到做不到的地方,还望各位爷多多海涵!常言道‘一花不是春,孤木难成林’,以后还得仰仗望诸位,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扬脖一饮而尽,当众亮出杯底。

顾三爷和脚行四大把头一齐举杯道贺,而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大寨主,却与木雕泥胎相仿,板着脸坐在当场一动不动。尽管他们相互钩心斗角,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于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真说是同仇敌忾,打从一个鼻眼儿里出气。陈家沟子鱼市日进斗金,大伙都盯着这块肥肉,也正因为盯着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忍着贪心按兵不动,却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姜小沫,一举拿下了陈家沟子鱼市,四大锅伙措手不及。又听说顾三爷要收姜小沫入门,一旦开了香堂,名正言顺了,有顾三爷青龙帮的势力给他撑腰,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还不得从陈家沟子蹿鼓楼顶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姜小沫不是摆酒开贺吗?咱给他来个“潮头上打旋网——抡起来看”,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坐在姜小沫斜对门的一位,四十多岁,高颧骨翘下巴,黑脸龅牙,青布褂子,黑布裤子,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的多宝串,正是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一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啪”的一下,将手串拍在桌子上,说话高门细嗓:“姜大寨主,容我拦你一句,什么叫多多海涵?你可别逮住大腿就号脉,闭着眼乱开药方子。天津卫无人不知,当初四合鱼锅伙是我们托着的,凭什么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陈家沟子鱼市就成了你秉合鱼锅伙一家的买卖,没我们爷们儿的份了?愣从别人嘴里抠食吃这合适吗?拿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

姜小沫早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义合成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随即放下酒杯,稳稳当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爷,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皇历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新人换旧人,翻那个旧账有意思吗?您倒给我说说,怎么叫合适,怎么叫不合适?”

文秃子用手指着姜小沫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耍光棍那阵子,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想让我说道说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进项分给我们哥儿四个,咱们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相安无事!”

姜小沫撇着嘴一笑:“您可真敢说啊,不怕咬了口条?给您八成,我们锅伙的一百多号弟兄喝西北风去?您这不是明抢吗?你拎上二两棉花纺纺去,陈家沟子鱼市是我白捡的吗?”

不等文秃子搭腔,他旁边那位说话了,此人也是四十来岁,皂色裤褂,身形瘦削,瘦长脸儿带着几分病容,额头上有三道暗红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他冲姜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们当陈家沟子的鱼贩子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拿过死签?谁低过头、屈过腿?谁不是滚铁板、轧饸饹,血一摊、肉一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你挨那两下秤杆子,那他妈算个屁啊!下过油锅吗?睡过钉板吗?吃过刀削面吗?在我们面前,轮得到你横着走吗?”

姜小沫看了佟金镖一眼,语带讥嘲地说道:“镖爷,好汉不提当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气儿吗,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这儿碰碰,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吃红枣还是穿铁鞋,您划道儿,我接着!”

佟金镖没想到姜小沫当场叫板,磕巴了一下,张了张嘴,话茬子没跟上。顾三爷和几位脚行的大把头冷眼旁观,瞧出他怯阵了,硬生生忍住了没笑出声。

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不干了,从椅子蹦了起来,眉头蹙起个黑疙瘩:“镖爷,您老先歇会儿,荷花出水才见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画比画!”此人豹头环眼,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双手抓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脱下绸布褂子,团成一个团儿,“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块后鬼脸一身铁疙瘩肉,黑蓬蓬的护心毛浓密弯曲,从肩文到腹刺着一条青龙,墨色浓重,格外抢眼,却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腰硬子,大铜卡子闪闪发光。姜小沫暗想,看来此人有股子蛮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运河边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仗着身大力不亏,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悦锅伙,横冲直闯,出入宝局、青楼、商铺、饭庄、客栈,张口吃饭,伸手拿钱,抢地盘、争脚行、夺老店,抽过几把死签,仗着命硬一关关挺了过来,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宝座。他一双大环眼射出凶狠阴毒的寒光,歪着脑袋盯着姜小沫:“甭废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随主便,当着爷儿几个,你先露一手儿!”

姜小沫二话不说,左腿一抬,脚丫子搭在桌面上,亮出一只绣着花镶着宝珠的登云靴,又“唰”的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柄锋利的攮子,轻轻一划,挑开青布绑腿,气定神闲地撸起裤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但见他牙关一咬,摆出混混儿架子,照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连扎三刀,刀刀穿洞,一刀两个窟窿眼,鲜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随手把沾着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脚行的四大把头今天是应顾三爷之邀,过来给姜小沫踢脚儿的,没等别人吭声,他们先齐声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阴狠,冷笑一声,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叫过一个跑堂的伙计:“这桌子菜口儿轻了,你去给我拿一壶清酱、一壶醋,再来一小碗蒜泥,加点芥末酱!”跑堂伙计已经吓呆了,半天没动地方。吉四奎不耐烦了,瞪着眼大吼一声:“你他妈等雷劈呢?”伙计惊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应道:“好您老,好您老!”当下退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上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青花小瓷壶、两个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酱和醋倒进一只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进去,蘸了蘸放在舌头上,咂摸咂摸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冲伙计一努嘴,示意他出去。伙计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吉四奎环顾四周,脸上现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顺心饭,还得自己来,我添一道菜!”说着话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划,“刺啦”一声割破了自己的裤管,却见腿肚子上刺着一条飞天夜叉,面目凶恶狰狞,龇出两排锯齿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脸的傲慢,拿刀从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条皮肉,一寸来长,半寸多宽,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给众人观瞧,随后“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溅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烧刀子的酒香,压不住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吉四奎却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过筷子夹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又似想起了什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大碗,扫了一眼对面的姜小沫:“怎么着,你来品品咸淡?”姜小沫鼻孔中哼了一声:“怪我了,今天菜不够,就不跟您抢了。”吉四奎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别怪我占独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说,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鲜血,指着姜小沫说道:“姓姜的,实话告诉你,什么卖味儿不卖味儿,你四爷不信邪!你要有本事,当着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爷们儿,我吉四奎这辈子不跟你争陈家沟子鱼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个铺盖卷,滚出天津卫!”佟金镖缓过劲来,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在一旁讥讽姜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吗?接不住我给你指条道,扒下鞋来顶脑瓜子上,出门一头扎茅房坑里淹死得了!”

姜小沫任凭这二位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毫无表情,把那条淌血的小腿从桌上放了下来,肩膀一抖甩去了大氅,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小褂解开,当着众人袒露胸怀,拍打胸口冲吉四奎说道:“吉四爷,您不是嫌今天的菜口淡吗,我给您再上一道!”当即抓起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肚腹上划开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刀尖往里伸,挑出一段肠子,又用刀刃割下寸许长的一截,扔到空碗里,随后如法炮制,一截截肠子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往外滋,多亏有板带勒着,要不然全身的血都得流干了。

四大锅伙的寨主惊得魂不附体,一个个舌头发硬、头皮发麻。按混混儿比斗的规矩,再想压过对方,只有往外掏心肝肺了,那谁顶得住?几位寨主成名已久,人到中年饱经世故,身上袍子渐短、马褂渐长,过去是有什么吃什么,如今吃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锅伙里抽死签,也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上阵,有年头没真刀真枪地比画了,今天形势所迫,逼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可也不至于把命搭上,不由自主地齐往后躲。吉四奎见一旁那三位不敢吭声,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答。他到底是条光棍,把头一低,从胸腔里闷闷地哼出一声:“我说到办到,屙了屎往回坐,不是我吉某人所为!爷们儿认栽!”

姜小沫缓缓坐在椅子上,举止从容不迫,脸色却已苍白如纸。顾三爷见时机到了,冲门口招呼一声,叫来跟班的给姜小沫包扎伤口,扯下一块衣襟,扎住流出来的肠子,紧紧盘在腰间。

顾三爷在旁看得直皱眉头,起身对众人说道:“四大锅伙各占天津城一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不能发财?不值当为了鞋底子沾腥的鱼市翻脸,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倒让外人看了笑话。我顾三儿早已金盆洗手,按说不该再问道儿上的事了,可我今天舍了这张老脸,当一次和事佬,不如这么着,陈家沟子弹丸之地,且让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占上几年,逢年过节,他定有一份心意。倘若他失了礼数,不必你们出手,我青龙帮头一个就容不下他!”他这几句话绵里藏针,脚行的几个大把头顺声帮腔:“顾三爷说的对,无非一个陈家沟子鱼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至于斗得你死我活,该按三爷的意思办!”

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一直没说话,他在四大寨主中年岁最长,城府最深,一贯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先种谷子后卖饭,好人歪种都是他。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抱拳对顾三爷说:“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不给县太爷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顾三爷面子。您既然开了口,那还有什么不行的?”说完又冲姜小沫笑了笑:“说真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混混儿,兄弟们都是在九河下梢混口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有多大的仇疙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时候,往后咱还得常来常往,彼此多多帮衬。”

其余几位寨主也不缺心眼儿,不可能看不明白,文的已经栽了,真要是来武的,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做事总得给自己留个退身步,毕竟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此时收场还可以落个整脸儿,加之桌子上血肉狼藉,谁也没有吃喝的兴致了,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年间,锅伙混混儿争码头、抢行市,冲突在所难免。穷哥们儿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不在乎折胳膊断腿,双方人马各自为阵,抽中死签的出去叫阵,捞铜钱、攥煤球、穿衣裳、滚钉板、跳油锅……轮番招呼,怎么狠怎么来,豁出命去可劲儿折腾,迟早有一方扛不住尿海认栽,从此放弃争抢的地盘,取胜一方以几个人的伤残换来一块挣大钱的宝地,官府管不了,老百姓还给你挑大拇指,总比群殴混战死伤无数划得来。

秉合鱼锅伙在义合成摆酒开贺,姜小沫剖腹割肠,一举镇住了四大寨主,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了,谁能狠下心来从自己肚子里剜肠子?姜小沫在义合成后院雅间之内挣扎起身,晃晃悠悠走出饭庄子。各屋的混混儿们正喝得面红耳赤,瞅见姜小沫浑身是血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都挤到门口来看。丁大头和傻哥哥急了,非要跟着去,姜小沫说什么也不让,独自一人离开饭庄子,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薛神医家,此后下落不明。一连三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三爷和锅伙的兄弟们找薛神医问过七八次,始终没打听出什么结果。人们都以为姜小沫必死无疑,毕竟开膛破肚了,那还有个活?想想也是,当年戏园子里演过一出《盘肠大战》,说的是唐朝名将罗通在界牌关遇着劲敌——八旬老将王伯超。走马厮杀之际,罗通肋中金枪,肝肠五脏流出,却忍痛不退,扯旗角盘肠,最终枪挑老将王伯超,并下马割其首级,他自己也肚破肠出殒命沙场。纵然神勇如罗通,肚肠子一出来也完了,换了谁还活得成?没想到谣言四起之际,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姜小沫又回来了,伤势恢复如初,气色比之前还好,尤其那一对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亮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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