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窦占龙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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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窦宗奎活着的时候,从没往家里拿过钱,可好歹是一家之主,没了他这个主心骨,家里头过得更难了。

寡妇妈带着仁闺女,老大是个瘫子,老二老三少不更事,小儿子又是个连指,整天劳神费力不说,心里头还别扭,没过多久,窦韩氏的身子累垮了,撑不到半年也殁了。全凭瘫在炕上的春花里外张罗,没日没夜地剪窗花、纳鞋底、给人家缝缝补补,又带着两个妹妹编篮子、续棉花、择猪鬃、挑马尾,干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儿,这才勉强过活。

大姐春花心慈面软,只盼着自己这个老兄弟将来有点出息,可一直也没个大号,人们只叫他"舍哥儿",意思是没了爹娘的苦命孩子,于是托本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给舍哥儿取个大号。

地方上的同宗同族,五服之内拜着一个祖宗,沾亲带故的也不用拿礼,跟人家说两句好话就行。老爷子一排辈,舍哥儿的辈分还不低,该是"占"字辈,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本地很多年轻力壮的窦姓后生,都得叫他一声叔。

以前起名字,主要避圣讳、官讳,但是不避龙凤。老爷子挺有见识,说窦氏宗祠中挂着列祖列宗的画像,按咱当地话讲叫祖宗影儿,其中一位留下绘像的老祖,也长着一对夜猫子眼,早年间骑着黑驴憋宝发财,创立了杆子帮,甭看这孩子连指,干活儿不方便,却是拿宝的龙爪子,一双眼又亮得出奇,跟那位老祖先一样,绝非池中之物,当择一个"龙"字。舍哥儿从此有了名字---窦占龙!

光阴似箭,转眼窦占龙长到十一二岁,仍是又瘦又小,双手皆为连指,筷子也拿不了。不过这小子挺聪明,村里的私塾一上课,,他就去门口蹲着,窦家庄的私塾里不教"三百千""小纲鉴",一开蒙就学做买卖。窦占龙瞪着一双夜猫子眼,看见别的孩子读书识字打算盘,自己也拿手在地上比画,先生教的商规口诀,他能够过耳不忘。

天下爹娘爱好的,教书先生也是如此,瞧出窦占龙是个可造之材,见到他在门口偷听,从来不轰不撵。然而私塾里的孩子拿他当怪物,经常合着伙欺负他,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还骂他是"坑害爹娘的短命鬼,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他姐姐看见了能拦着,更多的时候看不见,窦占龙身上脸上经常让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回到家被三个姐姐问起来,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春花心疼这个老兄弟,家里稍微有点好吃的,比如鸡蛋、红枣、花生、山楂之类,都得先给他吃。

春花张罗着把两个妹妹先后嫁到邻村,她自己也早过了出嫁的岁数,可是常年瘫在炕上,没人愿意娶她,何况也不能嫁出去,仙一出门子,老兄弟就得饿死。后经保媒拉纤的说合,从邻县找了一个懒汉来当上门女婿。

这人没大号,诨名叫"朱二面子",长得黑不溜秋,窄脑壳细脖子,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又因撒泼放刁,让人捅瞎了一只眼,多少会点木匠手艺。

在过去来说,木匠这个行当绝对吃得开,尤其在乡下,庄户人的家具农具,甚至于棺材,都离不开木匠,最紧要的是盖房子,檩条、椽子、顶梁柱、门窗无一例外是木匠活儿。当地有句民谚,"颠倒柱子绞龙椽,好日子不过两三年"。如果木匠盖房子时故意做些手脚,住家必定不得安稳,所以说"宁得罪老丈人,不招惹小木匠"。谁家请木匠干活儿,不仅该给的钱分文不少,还得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朱二面子年少之时,也曾给一个老木匠当过徒弟,怎知看花容易绣花难,木匠这一行讲究"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师",单是砍、刮、凿、拉四件基本功,也得苦练上三年五载。朱二面子吊儿郎当,学手艺不上心,吃饭准抢头一个,又没个眼力见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往那一戳,看着就不招人待见,师父也懒得搭理他。

拜师之前,他只看见木匠吃肉,没看见木匠受累,出了徒才明白,木匠活儿并不轻松,一天到晚挪不了窝,破木料拉大锯累得肩膀子疼,低头猫腰刨木头累得脖颈子疼,推槽、开榫、打孔累得手腕子疼,还免不了扎个毛刺、拉个口子,那是逮哪儿哪儿疼,越干越心烦,再加上手艺不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干不了挣钱的细活儿,粗活儿还嫌累,索性把手艺荒了。

那么说他穷光棍儿一条,吃什么喝什么呢?他来了个破罐子破摔,仗着胆大嘴黑豁得出去,专去管人家的"横事"——谁家里犯了邪祟,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或是闹个黄鼠狼子什么的,朱二面子横着膀子过去,稀眉毛一立、单眼睛一瞪、细脖子一梗,张牙舞爪破口大骂、那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牙惨有多牙掺,脸皮稍薄一点的也听不了他这个。正所谓神鬼怕恶人,他这一通连卷带骂,有时还真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神汉神婆、牛鼻子老道管用,久

而久之,居然也在方圆左右闯出了名号。凡是找他帮忙的,至少得管上一顿饱饭,赶上家里富裕的,还能送些酒肉,再给他几个犒赏。

朱二面子是越吃越馋,越待越懒,怎奈撞邪的不是天天有,为了混口吃喝,到后来他不止"管横事"了,甚至去"闹白事"!哪家死了人摆设灵堂,他偷着往棺材里放两只耗子,再用脏血在棺中画个小鬼。

守灵的大半夜听到棺材里有响动,那能不怕吗?肯定得找他出头平事,朱二面子指着棺材骂上几句,然后当众把耗子逮出来,把脏血抹净,借着这个由头混口吃喝,没少干缺德的勾当,以至于二十大几娶不上媳妇儿。当乡本土的人都说"淹死会水的,吓死胆大的,他这是给自己招灾惹祸,迟早会有报应"!

自打做了老窦家的上门女婿,朱二面子仍是好吃懒做,天天往炕头上一躺,有饭抢着吃,没饭也能忍着,正所谓"饱了食困,饿了发呆",一旦有人找他去管横事,得些酒肉赏钱,便喝个昏天黑地,过几天早茶晚酒饭后烟的快活日子。

春花苦劝他寻个力所能及的事由,苦一点累一点不打紧,千万别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了,不怕不会过,只怕瞎惹祸,你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朱二面子游手好闲惯了,最怕吃苦受累,任凭春花怎么劝说,他也是油盐不进,依旧我行我素。

因为窦占龙长了俩爪子,还有一对夜猫子眼,瞅着挺唬人,朱二面子出去管横事的时候,必然叫上他助阵∶"舍哥儿,跟我去打个下手,回来给你买果子吃!"窦占龙也愿意去,平时吃不上好的,跟姐夫出去混个事由,至少可以分他半块糕饼,捎带着还能看个热闹。

有那么一阵子,朱二面子一连多少天没开张,家中余粮所剩无几,只够一天两顿饭,三口人头半晌分一碗稀粥,下半晌再分一碗稀粥。朱二面子人懒嘴馋,肚子里没油水,喝多少棒子面粥也不解饱,饿得单手托着下巴颏子,眯缝着一只眼,瞅着屋角一个黑乎乎的耗子洞发呆,仁俩时辰不动地方,恨不得把耗子揪出来炖了。

窦占龙也没兴致出去乱跑了,缩脖耷脑地直打蔫儿,实在饿得不行了,只得喝口凉水哄哄肚皮。那天晌午,忽听屋外鸡飞狗跳,还有许多人大呼小叫。朱二面子如梦方醒,立马从炕上蹿下地,招呼窦占龙∶"快走,咱的买卖来了!"

说话那一年,窦占龙已经十四了。他们窦家庄有一件怪事、自打白脸狼血洗了窦家大院,当地人经常看见一只怪鸟,浑身上下灰褐色,长着两只贼眼,飞过来飞过去地悄无声息。有人说是夜猫子,有人说不是,夜猫子可没有那么长的嘴,就是一怪鸟。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来了之后再没走过,平常躲着不出来,偶尔出来一次,冷不丁落在房檐上、树权子上,冲着谁家院子呱呱呱叫上几声,这家就会倒霉,不死人也得破财,比夜猫子、黑老鹃还妨人。

村民们恨之入骨,只要怪鸟一出来,大人孩子追着打,只是从没打中过。这一天晌午,窦占龙和他姐夫朱二面子俩人,正在家中饿着肚子大眼瞪小眼,那个怪鸟又飞出来了,扑棱着两个翅膀子直奔村后,落在祠堂前一棵老槐树上,它跟树叶一个颜色,只看见一对大眼珠子,如同两盏金灯。村民们急忙呼爷唤儿,又敲铜锣又放弓箭,纷纷朝着树上扔石头。

朱二面子和窦占龙听得外边鸡飞狗跳,也跟出来看热闹。有个二愣子端着一杆鸟铳,对着怪鸟砰地放了一铳。旧时的鸟铳准头儿不行,一膛的铁沙子全镶进了树干。这一下没打中,怪鸟却似受了惊吓,呱呱叫了两嗓子,俩翅子一拧,飞入了供着祖宗牌位的祠堂!几个村民急忙忙追进去,特角旮旯翻了个遍,却没见到怪鸟的踪迹眼瞅着它飞进来的,怎么会没有呢?这么一来,众人可真着急了,抓不住怪鸟事小,惊扰了祠堂中的列祖列宗那还了得?在场的鸡一嘴鸭一嘴乱出主意,这个说拿火给它熏出来,那个说放水给它灌出来,更有起哄架秧子,说不如挑了房盖,不信它不出来……

年长持重的逐个否决∶"不行不行,这么胡乱折腾,对得起祖宗吗?"最后有人灵机一动,有心让朱二面子把怪鸟骂出来,什么东西脸皮再厚,也架不住他一通骂。不过按照宗族的规矩,外姓人不准进祠堂,哪条腿进去打断哪条腿,朱二面子入赘到窦家庄,并未改过姓氏,死后入不了老窦家的祖坟,怎么能让他进祠堂?朱二面子指着这个吃饭,又想在人前露脸,岂肯置身事外,忙对众人说∶"不打紧,我们家舍哥儿又不是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他可是姓窦的,让他去!"此言一出,还真堵住了一众村民的嘴,可这小子能行吗?

窦占龙在朱二面子的怂恿之下,多着胆子进了祠堂。本地的行商跑关东发了财,肯定不能忘了祖宗,族亲们为了崇宗祀祖,把祠堂修得格外气派,背山面水,四周围着马头墙,门前一对抱鼓石,屋脊雕刻麒麟送子、喜鹊聚巢等图案,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全在屋里供着,香案上的瓜果点心常年有人更换。

窦占龙迈门坎踏入正堂,给祖宗牌位磕过头,瞪着夜猫子眼四下观瞧,到处寻不见怪鸟的踪迹,无意之中一抬头,望见一道黑气绕着屋梁,定睛再看,梁上坐了个小孩,蒜锤子脑袋,尖嘴猴腮,斗鸡眉,三角眼,形似庙里的小鬼儿,正晃荡着两条腿,拿着供果大啃。窦占龙生来胆大,从来不怕邪祟,脖子一歪,一只爪子叉腰,另一只爪子指着屋梁上破口大骂。他深得朱二面子真传,虽然当着列祖列宗不敢骂得过于难听,那也够口儿了,祠堂里头拢音,小尖嗓儿传得远,听得祠堂外的人们直曦牙花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想不到舍哥儿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孩子,这张嘴怎么跟开了光似的?

梁上那个小孩却不理会,只顾啃供果,这不屎壳郎钻烟袋——拱火儿吗?窦占龙气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够不着你,也不能叫你囫囵着!"说完伸出两个爪子,捧起供桌上的铜蜡扦,高叫一声∶"你着法宝!"使劲往上一扔,猛听咣当一声响,紧接着蜡扦坠地,同时掉下来一只铁鸟,锈迹斑斑,奇形怪状,一挥多长,铁嘴尖锐,利爪如钩。

窦占龙暗暗称奇,用脚踢了几下,铁鸟一动不动。他以为自己替窦家庄除去了一怪,心里头挺高兴,将铜蜡扦放归原处,捧上铁鸟跑出祠堂,摆在地上让众人观看。村民们无不惊诧,又觉得铁鸟晦气,没人愿意碰,吩咐窦占龙扔到海里去。

窦占龙一对夜猫子眼转了几转,用两只爪子捧着铁鸟,出了村子往东走,心说∶"这个铁鸟在窦家庄作崇多年,搅得一庄子老小不得安生,又飞入祠堂惊扰了列祖列宗,多亏我把它打了下来,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瞧我?"

他一边得意一边往前走,正逢六月三伏,荒郊旷野,赤日炎炎,晒得树叶子打蔫,窦占龙走得脑门子直冒汗,前心后背皆被汗水湿透,黏答答地贴在身上,那叫一个难受。正当此时,耳听一阵牲口响串儿,他转头望过去,但见身后行来一个骑着黑驴的老汉,看岁数可不小了。窦占龙认得这位,正是收元宝灰的窦老台,此人相貌甚奇,鹰钩鼻子,长着一对见风落泪的死耗子眼,头上顶着瓜皮帽,不分寒暑冬夏,总是穿一身倒打毛的羊皮袄,背着个蓝布裕裤,脚蹬皮脸勒鞋,背插长杆烟袋锅子,胯下欢欢实实一头黑驴,粉鼻子粉眼窝,支棱着一对长耳朵,脖子底下挂着一小串锃明瓦亮的铜铃,跑起来叮当乱响。

窦老台催动黑驴追上窦占龙,一开口先咳嗽∶"咳咳咳·…舍哥儿等等,你捧着一只铁鸟干什么去?"窦占龙没少听姐姐春花念叨"窦老台是咱家的大恩人",他又刚打下怪鸟,正憋着一肚子话想说,便如实相告∶"此鸟在村中为祸多时,而今该着它不走运,让我在祠堂中打下来,拿去海边扔了。"窦老台下了驴,冲着窦占龙一笑∶"你扔了也是扔了,不如给了我。"窦占龙一口回绝∶"不行不行,这是妨人的怪鸟,谁碰谁倒霉,我知道您对我有恩,可不敢害了您。再说了,您不是收元宝灰的吗?要一个铁鸟干什么?"

窦老台说∶"本乡本土的不必瞒你,窦家庄这只怪鸟,名为铁斑鸠,我盯上它多年,想不到让你打了下来。我也不会白要你的,用一个卤鸡腿换你的铁斑鸠,怎么样?"说着话伸手往搭裤里一摸、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一看,果然有个油乎乎肥嘟嘟的卤鸡腿,托到窦占龙鼻子跟前说∶"三珍斋的卤鸡腿,老汤慢煮,头晌午才出锅,你闻闻这味儿!"

窦占龙盯着卤鸡腿,只觉一股子肉香直钻鼻孔,他从小到大,咸菜疙瘩也舍不得多吃,骤然闻见鸡腿的味儿,不禁馋得直流哈喇子,但是忍住了没接,因为窦家庄是行商的窝子,他长到十四岁,听的见的全是生意经买卖道儿,尤其懂得"奸买傻卖"之理,收货时要奸猾,尽可能压低价钱,卖货时则要厚道,哪怕是装傻充愣,也得让人家觉得你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倘若是对方带着银子找上门来,非要买你的东西,这话可又得反过来说了。

当时俩眼珠子一转,来了个坐地起价∶"您得给我三个卤鸡腿!"窦老台一听傻眼了∶"为啥给你三个卤鸡腿?"窦占龙振振有词∶"我也不是讹人,既然找您要三个卤鸡腿,我肯定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其一,怪鸟飞进祠堂,不是我打它,它能掉下来吗?其二,我答应大伙把它扔了,却在半路上给了您,岂不是让我失信于人?其三,我们一家子三口人,一个卤鸡腿不够分啊,吃穿能让,理不能让,让您说说,该不该换三个卤鸡腿?"

窦老台皱着眉头听完,苦笑道∶"你的话句句在理,可我只有这一个卤鸡腿,再跑一趟三珍斋也来不及了,你看咱这么着行不行,这个卤鸡腿归你,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窦占龙心说,"多大的秘密,顶得上两个卤鸡腿?"他斜着眼往窦老台的裕链里瞥了半天,那里头空空荡荡的,看来是掏不出什么了,暗想,"我可别把活鱼摔死了卖,到最后连一个卤鸡腿也落不下。"只得让了一步,问窦老台是什么秘密。

窦老台喜形于色,猛咳了一通,半天才直起腰,将那个卤鸡腿交给窦占龙,然后捋了捋胡子,晃着脑袋说∶"铁斑鸠是一件邪物,你把它打下来,又捧在手中,至少折损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阳寿!"窦占龙听得一愣∶"一半阳寿是多少?我还能活几年?"

窦老台说道∶"修短在天,天意难料,我一不会算卦看相,二没去地府翻过生死簿,怎知你的寿数?这么说吧,黄泉路上没老少,比如你该寿活八十,打下铁斑鸠只能活四十;如若你仅有二十年的阳寿,你可活不过一天半日了,去到阴曹地府,还得倒找阎王爷几年。"窦占龙哈哈一笑,三口两口吃完了卤鸡腿,咖了嘣分不开的手指头,又抬手背抹去嘴上的油,冲着窦老台一摇脑袋∶"您唬不了我,什么修短在天?我在私塾门口听先生说过,应当是'修短随化',人的命数随造化变移,造化大小是不是老天爷定的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一只怪鸟所能左右的!我岁数虽小,却也知道'墙上画虎不吃人,砂锅和面不如盆',您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想让我把铁斑鸠给您,这不是拿唾沫沾家雀儿吗?"

窦老台一脸惊诧∶"想不到你这么个埋拉巴汰的怪孩子,竟说得出这一番话,倒是不能小觑了你。咱两个有话直说,怎样你才肯将铁斑鸠让给我?"窦占龙眼珠子一转,说道∶"我可不是拿秧子戳包儿的,您既然看上铁斑鸠,换去必然有用,咱货卖识家,没卤鸡腿您给我钱也行。"

窦老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为什么呢?铁斑鸠是邪物,我不能掏钱买,拿一个卤鸡腿换已是迫不得已,再有多的也不能给你了,给你的东西越多我越倒霉!"

窦占龙越听越纳闷儿∶"既然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物,您为什么还拿卤鸡腿换呢?"窦老台无可奈何,只得告诉窦占龙∶"跟你说了也无妨,我是个憋宝的,咱干一行吆喝一行,铁斑鸠虽是件妨人的邪物,在我看来却还有用,至于有什么用,那是我们憋宝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窦占龙只吃了一个卤鸡腿,家里的姐妈姐夫还饿着肚子呢,他想再多要点东西,又怕说崩了,落个鸡飞蛋打,可一听"憋宝"二字,夜猫子眼登时一亮,他们老窦家祖上出过憋宝发财之人,按江湖路上的传言,黄河中的老鳖,活过一百年,背壳上便会长出一道金圈,长够九道金圈,脑袋里就有鳖宝了。憋宝客剜出鳖宝,埋入自己的脉窝子,再在漆黑无光的地窨子中躲上

一百天,容等他出来,一双眼上看天下看地无宝不识,不过能耐大了心也大,发再大的财也觉得不够,因此是贪得无厌。

江湖传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按窦家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法,憋宝的行当分为三路,一路是胡商传入中原,一路源于江西,另一路出自重泉之下,手段大同小异,根底上却泾渭分明。憋宝客有鳖宝的灵气养着,不仅可以观形望气、目识百宝,且不饥不渴,不疲不累,开山探海,易如反掌。然而妄动天灵地宝,向来为鬼神所忌,加之干这一行的,往往会被财气迷住心窍,凡事只见其利,不见其害,到头来没一个有好下场。

所以老窦家的祖宗立了规矩,不许后辈儿孙再吃这碗饭。窦占龙打小听庄子里的长辈说这些话,耳朵里早灌满了,他心念一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不坐地起价更待何时?当即说道∶"相传憋宝的能发大财,个顶个的腰缠万贯,可是看您这意思,拿个卤鸡腿空手套白狼,也没多大起子,还不如杆子帮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不给钱可以,您得告诉我,铁鸟有什么用,再将其中的好处分我一半!"

窦老台转着眼珠子琢磨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也罢也罢,见者有份是憋宝的规矩,你既然瞧出了其中的好处,那就是你的造化。不过龙怕抽筋,鱼怕揭鳞,憋宝的法子不能说破。我顶多告诉你,有了铁斑鸠在手,可以去拿一件天灵地宝。咱两个得了此宝,自当二一添作五,平分其中的好处,不过看在咱爷儿俩的缘分上,我这次送你个便宜,你去取宝地方有张画,画中有个小孩,你拿朱砂笔围着小孩画个圈,只须你替我办这一件事,然后你尽管拿上天灵地宝,东西整个归你、有了此宝傍身,发财是易如反掌!"

窦占龙一听这也太容易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岁数小,心却不小,他爹未能东山再起,他却一直盼着恢复老窦家的财势,出一出以往受的闷气,便问道∶"我发这一次财,够不够六缸马蹄子金?"窦老台捧腹大笑,又咳了一阵子才把气息喘匀∶"你不妨再往大了想想,却有一节,得是你命里该有,,如若你命里没有,说了也是枉然。"窦占龙又问∶"可您之前也说了,铁斑鸠是一件邪物,谁碰它谁倒霉,那又该如何发财呢?"

窦老台死耗子眼一翻,笑道;"如你所言,铁斑鸠只会妨人,拿着它发不了财,可是没有芭蕉扇,过不去火焰山,勾取天灵地宝,还就少不了这件邪物。明日一早,你拿上铁斑鸠到村口等我,我带着你取宝发财!"当下与窦占龙立了誓,径自骑上黑驴,咳嗽声中一道烟似的去了!

窦占龙望见窦老台去得远了,先到村后一个空磨坊,将铁斑鸠塞到石碾子下,拨些干草遮住,左左右右端详一番,瞧不出丝毫破绽,这才兴高采烈地往家走。

他是个半大小子,心气儿正高,除了铁斑鸠那么大的祸害,本以为窦家庄的人会敲锣打鼓,对他远接高迎,顶不济的也得冲他抱拳拱手,说上几句客套话,怎知村民们以为他打下怪鸟沾了邪气,见到他如同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老的少的全躲着他走。窦占龙心里窝着火,悻悻回到家中,见到姐夫朱二面子,只说已将怪鸟扔到了海里。

朱二面子刚得了窦家庄宗祠的犒劳,有酒有肉有点心,正盘着腿坐在炕头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自斟自饮,屋里头酒气熏天、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却一口酒一口肉一口烟,有条不紊、分毫不乱,还腾出两个指头,捏起一片猪头肉递给窦占龙,随口敷衍了几句∶"舍哥儿干得不赖,为窦家庄除去一害,等我再传你几招,今后这十里八乡的,有什么大事小情都得来求咱!"窦占龙心事重重,接过肉来吃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一头钻到自己那间小屋,做了一宿的发财梦!

转天一大早,外边下起了蒙蒙细雨,旁边那屋的朱二面子兀自呼呼大睡,姐姐春花起得早,身边放着针线筐箩,正倚着墙替人家纳鞋底子,给窦占龙的早饭已经做得了,摆在小炕桌上,无非是朱二面子头天夜里吃剩的东西。窦占龙胡乱吃了两口,跑去那个磨坊,扒出铁斑鸠揣在怀中,又到窦家庄村外的路口,蹲在树底下,一边避雨一边等着。

溜溜儿等了半个时辰,收元宝灰的窦老台骑着黑驴到了,招手将窦占龙叫至近前∶"我瞅这天阴雨湿的,还怕你不来了。"窦占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下刀子我也得顶着铁锅来啊!"窦老台咳了几声,又问窦占龙∶"铁斑鸠带了吗?"窦占龙往腰里一拍∶"您放心,我还指着拿它发财呢!"

窦老台点了点头∶"咱两个去县城走一趟,也让你开开眼,瞧瞧我是如何拿宝发财的!"说完一伸手,将窦占龙拽上驴背,催动黑驴上了官道。此时雨住云开,黑驴越走越疾,窦占龙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心下吃惊不已,这黑驴头上没角、肋下无鳞,驮着两个人怎么走得如此之快?

眼到了一处,窦占龙定睛一瞧前方城门楼子高耸,城上垛齐整,他认得这是县城,以前来过几次,难道说天灵地宝在闹市之中?窦老台不动声色,从黑驴背上下来,引着窦占龙进了城。本地逢三是集,每个月的初云十三二十三,各有一次集市,雷打不动。当天正是赶集的日子,县城中热闹非凡,十里八乡、方圆附近做买的做卖的、背筐的挑担的、压饸烙卖面的、锔锅锔碗的,门子回娘家的,车来马往,人如聚蚁。窦占龙到了十字大街把头抬,一路上东瞅西看,瞪着夜猫子眼打量两厢好买卖,但见绸缎庄紧靠如意馆,四合楼对着八宝斋;针店门口挂棒槌,澡堂门挑灯笼;饭庄门口碗摞碗,茶馆门口盅连盅;酒家门口写大字,杜康造酒醉刘伶”!

那位问了,词儿怎么这么顺呢?赶寸了,旁边过去个唱板儿的叫花子头上一顶开花帽,身上破衣似麻包。窦占龙眼花缭乱,怎么看也看不够,不光店铺热闹,吃的喝的应有尽有,街上男女老少的穿戴也干净齐整,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破衣烂衫,大姐穿小了给二姐,二姐穿小了给三姐,三姐穿小了再改一改才轮得到他,接头儿连着接头儿,补丁摞着补丁,比刚才那个唱板儿讨饭的叫花子也还不如,不由得自惭形秽,恨只恨“有人起高楼,有人在深沟”,等我舍哥儿发了财,也给我们全家一人置办一身细料衣裳。

窦老台带窦占龙来到路旁一家饭铺,捡个小桌坐下,要了豆腐脑儿、油条、缸炉烧饼,不收钱的拌咸菜丝也盛了一小碟。他咳得厉害,可不耽误吃东西,只不过吃下去的早点,有一多半又让他咳了出来。窦占龙听窦老台不住咳嗽,担心这个老馋痨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咳死,忙问他天灵地宝在什么地方。

窦老台故弄玄虚∶"天灵地宝,变化无端,世人愚眼俗眉,摆在面前也见不到。"窦占龙好奇心起,问窦老台拿过多少天灵地宝。窦老台说∶"我一辈子走南闯北,拿过的天灵地宝不

计其数!"窦占龙挺纳闷儿∶"如果说拿到一件天灵地宝,即可富贵无限,怎么没见您置下广厦豪宅良田千顷?一大把岁数黄土都埋过脑门子了,为什么还住着破瓦寒窑,穿着破衣烂衫,骑着毛驴子收元宝灰呢?"

窦占龙的心眼儿挺多,这是有心借着话头,摸摸憋宝客的底。因为老窦家祖上憋宝发财,创立了杆子帮,却不让后世子孙再干这个行当,一是憋宝的难求善终,二是克制不住贪念,然而窦占龙一直琢磨不透,拿到一件天灵地宝,无异于得了一座金山,从此使奴唤婢,锦衣玉食,十辈子也享用不尽,那已经到头了,贪得再多有什么用,一顿饭还能吃下去一头牛吗?何必铤而走险继续憋宝?换成我发了那么大的财,起一个大院套子,我们一家子住进去,什么活儿也不用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三顿,吃香的喝辣的,铺细的盖软的,娶上三四房媳妇儿,生他七八个孩子,再给后辈儿孙留下几缸金子,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窦老台却打马虎眼说∶"你有所不知啊,我带你拿的天灵地宝不比寻常,玉皇大帝也未必有这么一件………"窦占龙暗骂一声老馋痨,有糖不吃——你还拿一把!他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什么天灵地宝那么厉害?

然而说话这会儿,来赶集的人已越来越多,窦老台用手一指,问窦占龙∶"你瞧见那个人没有?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窦占龙顺着窦老台的手指往那边一看,街上走来一个麻脸汉子,五十来岁、端着肩膀,缩着脖子,穿一件粗布大衫,手持一杆三角旗子,比唱戏的靠旗稍大一点,挑着一面破锣和一个纸灯笼,一手拿个锣槌,走几步敲一通锣,又扯开嗓子高声吆喝两句∶"捂好喽,揣紧喽,当心蠡贼喽,留神钱袋子喽;捂好喽,揣紧喽……"窦占龙以往跟朱二面子赶过集,在大街上见过这位,县城中一有集市,此人便打着旗子敲着锣到处溜达,大白天也点着灯笼,哪儿热闹往哪儿挤。

有人说他是官府差役,告诫赶集的老百姓防贼;有人说他吃的并非官饭,只是发下大愿积德行善而已;还有人说他在集上丢过银钱,急成了失心的疯子。窦老台凑到窦占龙耳朵边,低声对他说∶"那是个贼头儿!"

旧时越是热闹的所在,小绺贼越多,黑白两道勾搭连环,贼头儿按月掏钱打点,孝敬衙门口的官老爷。即便捕快差役恰巧路过,亲眼看见小绺掏了谁的口袋,也会把脸扭过去,装成个没事儿人。被偷的人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引得路人围观嗟叹,怎奈谁也帮不了他。

窦占龙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向来不怕小绺,但听窦老台说完,也觉得莫名其妙∶"当贼的敲着锣让人防贼,岂不是贼喊捉贼?'窦老台笑了笑,又勾得一阵咳嗽∶"咳咳咳咳…·贼人近身偷钱,无非一挤一撞,剪绺的只趁这一下,可是赶集的人多,各人放钱袋子的地方不同,或搁在裕裤里,或揣在怀里,或缠在裤腰带中,从外边看不出来,人们听见贼头儿敲着锣一吆喝,以为集市上有贼,身上带着钱的,赶紧拿手摸摸自己放钱的地方,却不知敲锣的贼头儿身后,至少跟着十几个小贼,谁摸什么地方,全让贼看得清清楚楚,一走一过,那些人的钱就没了!"

窦占龙恍然大悟∶"岂止贼喊捉贼、简直是贼胆包天,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贼人的坏招!可我兜里没钱,一不怕贼偷二不怕贼惦记,咱一大早来到县城,究竟是憋宝还是捉贼?"

窦占龙本想探问憋宝的底细,可让窦老台一打岔,话头又绕了回去。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窦老台不肯揭底,慢条斯理地告诉窦占龙∶"憋宝哪有那么容易?不等不憋,如何拿得到天灵地宝?

仅仅得了一个铁斑鸠,八字可还没有一撇呢,时候未到,急也没用。

我实话告诉你,天灵地宝不在城中,但是取宝发财,离不开此处的三件东西,这叫'宝引子',咱得一件一件地拿,不可操之过急。你先从远处跟着敲锣的贼头儿,切不可惊动了他。过一会儿,他们肯定会在贼窝子分赃,你寻个机会跟着进去,用铁斑鸠的尖嘴刺破手掌,再将鲜血抹到铁斑鸠上,然后往地上一撂,贼头儿就慌了,不论他如何求你,许给你多少好处,你也别动心,只要他挂铜锣的旗杆子,他绝不敢不给,得手之后,你拿着铁斑鸠和旗杆子,来城门口找我!"

窦占龙问道∶"您让我一个人去?"窦老台点头道∶"对啊,我得看看你有多大造化,够不够胆子,倘若连几个蠡贼也对付不了,如何敢带你去拿天灵地宝?"

窦占龙从小是个邪大胆,心眼儿也挺嘎古,暗暗寻思∶"且信憋宝的窦老台一次,大不了挨一顿打,打急眼了我就连喊带叫,反正做贼的心虚,横不能要了我的命。"于是按窦老台所言,盯准了贼头儿,悄悄尾随在后。那个打旗敲锣的贼头儿,在集市上兜了两圈,然后偃旗息鼓,七拐八绕来到东城小胡同里一处偏僻的院落,看了看左右无人,随即推门而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又有二十几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半大孩子,一个个也是穿得破破烂烂,接二连三进了院子。

窦占龙估摸此地便是贼窝了,他爹着胆子,低下头跟着一众小贼往里走,旁人也没在意他。院子里有几间破房,当中间摆着一个石头墩子。那些小贼挨个儿掏钱,全堆在石墩子上,有人没偷到钱,自行走到贼头儿跟前,把裤子往下一褪,跪在地上求打。贼头儿备了一盆盐水,盆中泡着根尺半长的藤条,他抓起浸透了盐水的藤条,狠狠抽打小贼的大腿根子。一天偷不来抽三下,两天仍偷不来抽六下,浸过盐水的藤条坚韧无比,折成对弯儿也断不了,一家伙下去当时就是一道血檩子。

挨打的小贼眦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叫苦,否则还得接着打。贼头儿手段狠辣,哪个小贼若敢犯上,打一顿、饿三天是轻的,三伏天逼着小贼在草地里喂蚊子,天冷时罚他在院子里喝风挨冻,活活打死也不新鲜。

小贼们只能忍气吞声唯命是从,一个接一个交完贼赃,贼头儿还得由上到下逐个搜一遍。按他们贼道上的规矩,小绺下了货,不准私留一枚铜钱,钱袋子也不能扔,全得上交,到了贼头儿手上,必须留三天。为什么呢?以防其中有达官显贵的财物,人家万一追究下来,怎么偷来的你怎么还回去。

如若丢了银钱的失主去衙门报官,贼头儿立马销赃,因为真正有门路的失主,绝不会去报官。

二十几个小贼逐一交出贼赃,站到石头墩子另一头。没交的也挨完打了,仅有窦占龙一人不曾上前,呆愣愣戳在原地,不免将众人的目光引了过来。群贼上下打量窦占龙,闹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也没人认得他。

贼人胆虚,分赃的贼窝子里来了生人那还了得?不问青红皂白,纷纷撸胳膊挽袖子,围上前去要打。事已至此,窦占龙已然没了退路,硬着头皮叫道∶"且慢动手!你们瞧瞧这是什么?"他掏出怀中的铁斑鸠,以尖嘴刺破手掌,又将抹了鲜血的铁斑鸠摆在地上。

说也奇怪,挂在旗杆上的灯笼立刻暗了下来,烛火仅有黄豆粒大小。贼头儿见状吓得浑身一哆嗦,眼神都散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挥手打发一众小贼出去,然后冲窦占龙一抱拳∶"这位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扒来的钱全归你,你把铁鸟带走,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行吗?"

窦占龙刚才还是提心吊胆,此时见对方让铁斑鸠吓破了胆,方知窦老台所言不虚,他的底气也足了,冲着贼头儿嘿嘿一笑,骂道∶"行你奶奶个孙子,谁要你的贼赃?把你的旗杆子给我!"

贼头儿闻言一愣,随后一脸愤懑地看看窦占龙,又看看铁斑鸠,咂嘴摇头犹豫了半天,一拳头捶在石墩子上,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摘下灯笼∶"算我倒霉,旗杆子给你,快把铁鸟拿走!"

窦占龙接过来,撸下破旗和铜锣,发觉旗杆子竟是一根粗麻,只不过比寻常的麻粗了许多,但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似乎没什么出奇的,但不知窦老台如何拿一根粗麻憋宝?贼头儿又为什么怕灯笼灭掉?然而是非之地,他不敢久留,仍将铁斑鸠揣入怀中,扛上粗麻杆子,匆匆出了贼窝,跑去城门口跟窦老台碰头。

窦老台正蹲在路边抽烟袋锅子,看见窦占龙拿到了粗麻杆子,一高兴又咳嗽上了∶"咳咳咳…行了,头一件东西到手了,你再去一趟县城西大街的冥衣铺,那个铺子不止卖纸糊的冥衣,还卖死人穿的装裹,缝寿衣寿帽的裁缝是个斗鸡眼,此人也是恶名昭著,白天糊冥衣,夜里挖古墓。你照方抓药,拿着铁斑鸠过去,要他压箱底的一沓子火纸,之前怎么讹的贼头儿,你也怎么讹他!"

窦占龙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又按窦老台说的,扛着粗麻杆子跑了一趟冥衣铺。旧时的冥衣铺,可以做人、鬼、神三界的买卖,门口摆着一匹纸马,幌杆上吊着纸糊的轿车轱辘,廊檐下悬挂一尺宽、三尺长的木框招牌,漆着黑边,缚着纸花,内里三个白底黑字"福寿斋",两侧衬着小字"细做绫人、尺头桌子、黄幡宝盖、车船轿马"。

做这类买卖的都扎堆儿,旁边紧挨着杠房、棚铺、棺材铺(也叫桅厂),一般人没事儿谁也不会进来,打门口路过都嫌晦气。窦占龙三天两头跟朱二面子去管横事、闹白事,对冥衣铺并无顾忌,迈步进去一看,铺子虽不大,塞得可是满满当当,齐顶子高的货架子上琳琅满目,从倒头以后铺的金、盖的银、各式各样的装裹,到接三用的轿车、牛马、箱柜以及伴宿用的楼库、五七烧的伞、六十天烧的法船、开路的小鬼、随从仆人、金桥银桥、童男童女、打狗棒、照尸灯,全是纸糊的,五颜六色。

铺子当中挤出块地方,摆了一张长桌,素三彩罩子中点着一个蜡烛头,照得整个冥衣铺亮亮堂堂。铺子里没别人,弓腰驼背的斗鸡眼裁缝,正坐在桌子后边,一手拿铁剪子,一手拿铜压子,低着头裁剪黄纸。

窦占龙闯过一次贼窝子,已然是成竹在胸,直接掏出带血的铁斑鸠,咣当一下扔在桌上,眼瞅着罩子中的蜡烛变暗了,忽忽闪闪地将灭未灭。裁缝登时一激灵,继而瞪大了一双斗鸡眼,直勾勾盯着铁斑鸠,额头上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问窦占龙∶"小爷,我没招惹过你啊,咱俩无冤无仇,你这是要干什么?"

窦占龙把爪子一伸∶"你给我一件东西,我立马走人!"斗鸡眼裁缝苦着脸求告∶"小爷,你睁大了眼仔细瞧瞧,冥衣铺里全是给死人的纸活,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啊,你看上什么了尽管拿走…"窦占龙打断他的话说∶"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别的东西我用不上,只要你压箱底的一沓子火纸!"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斗鸡眼裁缝从板凳上跌了下去,双手捂着屁股,嘴里哎哟哎哟直哼哼。

窦占龙让他别装蒜,赶紧把火纸拿出来。裁缝自知对付不过去了,又不能干瞪眼瞅着蜡烛灭掉,只得自认倒霉,耷拉着脑袋打开墙脚的箱子,翻出厚厚一沓子火纸,不情不愿地捧在手上交给窦占龙。

以前说的火纸,相当于烧给死人的纸钱,以錾子在整整一沓黄纸上砸出铜钱的轮廓,外圆内方、横平竖直,烧的时候揭一张撮成一卷,便于彻底烧成灰烬。斗鸡眼裁缝压箱底的火纸十分破旧,看着可有年头了,黄纸上不仅砸了一排排铜钱轮廓,还印着许多符篆。

窦占龙暗觉古怪∶"讹来一棵粗麻倒也罢了,又让我在冥衣铺讹一沓子纸钱有什么用?难不成烧给孤魂野鬼买路吗?"他琢磨不透窦老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必问了,反正打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到天灵地宝,贼头儿的粗麻杆子、冥衣铺的火纸,还有铁斑鸠,绝不可离身。

当下揣上一沓子火纸和铁斑鸠,扛着粗麻杆子,快步出了冥衣铺。

简单地说吧,窦占龙再回到城门口,已然是晌午时分,头顶上艳阳高挑,蒸着早间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又湿又热,可也挡不住赶集逛会的老百姓,城墙根儿底下肉香扑鼻,饭铺、摊棚前挤了不少吃饭的人。

窦老台也买了肉饼、熏鸡,跟窦占龙分着吃了,又各自灌了一大碗酬茶。二人吃饱喝足,窦老台才说∶"你别小瞧了冥衣铺那一沓子火纸,那是神鬼阴阳钞,贼头儿的旗杆子也是一根宝麻,没有铁斑鸠、人家怎肯拱手奉送?我之前也告诉过你,铁斑鸠是一件妨人的邪物、谁碰了谁倒霉,你舍得给我,我也不敢接,只能搁到裕裤里,用的时候还挺费劲。你在窦家庄打下铁斑鸠,已经折损了一半阳寿,再拿也不怕了,咱一事不烦二主,还得再让你跑一趟!"窦占龙岁数还小、对"生死"二字不甚了了,又穷怕了,不在乎折不折寿,他寻思"我也不贪多,当上十几二十年大财主,快活过当一千年要饭的叫花子",所以没多想,问窦老台还要在县城中拿什么东西。

窦老台嘿嘿一笑∶"正所谓'好饭不怕晚,好锅不怕铲',县城十字街东口有家裕通当铺,当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是亲哥儿俩,长得一模一样,一人身上挂着半块腰牌。你照方抓药,带着铁斑鸠进去,不论他们给你多少钱,你也别接,只要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腰牌!"不比冥衣铺、贼窝子,说到去当铺,窦占龙可真有几分怵头。

他从没当过东西,但也听过这一行的规矩,你要当十两银子,能给你二两就不错了,,再好的东西,到了当铺都得一通贬损,丝绵当成麻绢,貂皮写成老羊皮,哪怕是足金的首饰、簇新的绸缎,也会被贬得一文不值,正所谓"买仨,卖俩,当一个"。心不黑的开不了当铺,从掌柜的到伙计,个顶个掉钱窟窿钻钱眼儿,只占便宜不吃亏,既贪婪又奸猾,牙尖嘴利不饶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我对付得了吗?

窦老台一眦牙∶"你不必多虑,当铺里也点着两个蜡烛头,如若让铁斑鸠压灭了,两个掌柜的便有大祸临头,铁斑鸠上抹了你的血,你自己不拿,换了谁也拿不走,所以说你只管把心揣肚子里,有铁斑鸠在手,他们怕你还来不及,谁又敢动你一根汗毛?"窦占龙一想也对,之前的贼头儿和斗鸡眼裁缝如此忌惮铁斑鸠,估计当铺掌柜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开弓哪有回头的箭?再说半途而废,肩膀上顶个脑袋、俩胳膊拎着俩爪子回去,岂不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一场?三十六拜都拜了,老窦家能不能翻身,全指这一哆嗦了!窦占龙打定了主意,拔腿就要走。窦老台叫住他∶"不急着去,我还有句话,你可千万记住了,拿完当铺里的腰牌,不能带走铁斑鸠,哪怕当铺的人说出大天来,你也别再碰铁斑鸠了,咳咳咳咳咳……"窦占龙见窦老台咳得直翻白眼,赶紧替他拍打后背∶"行行行,我听明白了,只拿腰牌,铁斑鸠扔在当铺不要了!"窦老台一边咳嗽一边点了点头,打手势让他快去快回。

窦占龙吃饱了饭,肚里有食心里不慌,扛着粗麻杆子、揣着火纸和铁斑鸠,按着窦老台的吩咐,心急火燎地跑到十字街东口。只见路边一家当铺,雕檐灰瓦,黑漆大门,门楣上高悬黑色牌匾,刻着"裕通当"三个金漆大字,内设影壁墙,门前三磴青石台阶,一左一右挂了两串特号的铜钱,缀着大红绸子飘带,那是当铺的幌子。

清朝那会儿,能典当东西的地方分为四等。头等叫典铺,本金最大,收得下宅院地产,二等的为当铺,三等的叫质铺,最末的是押店,零七八碎的也收,但是息银最高、当期最短。其中的当铺又分为皇当、官当、民当,呈三足鼎立之势,上至王公贵胄府上的硬货龙、金刚箍、彩牌子、黑盘子,说白了就是黄金、镯子、古画、古籍善本,下至贫苦百姓家中"油旧破补"的裤褂、被褥,均可拿到当铺换钱。

裕通当属于官当,当时官定的规矩叫"月不过三",每个月的息银不准超过三分,实际上高得多,只要把东西押在柜上,息银立马翻着跟头往上涨,为的就是不让你赎。乐亭县出行商,做买卖的商贩最多,常需银钱周转,当铺生意也做得大。

窦占龙上台阶迈门坎、绕过影壁墙,进了裕通当铺,眼前黑漆漆一排七尺高的栏柜,堵得严丝合缝,这叫"压人一头"。站柜的居高临下,你当的东西再稀罕,气势上也被压住了,未曾开口,已自馁了三分,所以说当铺是很多老百姓最不愿意来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栏柜后边的内墙上钉着两个铜烛台,各托一个蜡烛头,照得当铺中亮亮堂堂。窦占龙仰着脖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人,踮起脚尖拍打柜台∶"掌柜的掌柜的,我要当东西!"只听栏柜后头有人慢慢悠悠地搭话∶"当什么?"窦占龙把带血的铁斑鸠递上去∶"您给掌掌眼吧!"那人往前探了探身,露出一个脑袋,得有五十多岁,三络花白胡子,看见窦占龙手里捧的东西,恰似耗子见了猫,愣了半天不敢接,转头叫道∶"大哥,你来瞧瞧!"

栏柜后又探出一颗脑袋,估计是大掌柜了,同样五十多岁,三绺花白胡子,鼻梁上架着铜框水晶眼镜,见到铁斑鸠也是一惊,但是老奸巨猾,沉得住气,瞥了一眼窦占龙,还以为是个臭要饭的,不知在何处捡了铁鸟过来换钱,便即心生歹意,不动声色地说∶"对不住了,小兄弟,我们不收铁鸟,头里还有一家当铺,你再往前走两步,去那家问问。"窦占龙心说∶"你这人可太不地道了,自己不收不就得了,还憋着坏坑死同行?怎么那么歹毒呢?"

他是奔着发财来的,当然不可能让大掌柜一句话支走,梗着脖子问∶"当铺又叫百纳仓,上到珠宝翠钻,下到针头线脑,没有不收的东西,要么你别挂匾开门,开门了为什么不做生意?"大掌柜说∶"此言差矣,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开当铺的将本图利,从来不收废铜烂铁。"窦占龙争辩道∶"铁斑鸠是一宗古物,又没破损,怎能说是破铜烂铁?"二掌柜在一旁帮腔说∶"你的铁鸟跟破旗子、烂铜锣、断了簧的雨伞、离了骨儿扇子是一路货色,说起来是个物件,其实堪称破烂儿,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捡,我们不收也在情理之中。"

窦占龙让他们说急了,捧着铁斑鸠往柜上一扔,再看当铺墙上的两支蜡烛,霎时间暗了下来,稍稍一动就得灭掉。二掌柜铁青着脸,再也不敢吭声了。大掌柜则气得直哆嗦,声色俱厉地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乡下野小子也敢来官当铺讹人?我看你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啊,信不信我把你送交衙门打上二十板子?"

窦占龙也豁出去了,瞪起夜猫子眼说∶"二十板子?可以啊,小爷我吃过米吃过面,就是没吃过板子,我倒想尝尝这二十板子是个什么滋味儿!另外我也劝您一句,最好是一顿打死我,打不死我提上裤子还来当铁斑鸠,只要你不摘匾关门,我就天天来,看是我的屁股硬还是你的嘴硬?行了,咱甭费唾沫了,要么报官打死我,要么把你们俩的腰牌给我!"

大掌柜见窦占龙耍起了肉头阵,软硬一一概不吃、肩上还杠着一根粗麻杆子,心里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铁斑鸠是一件邪物,你一个半大孩子,怎知其中利害?定是受了憋宝的指使,那个人居心叵测,绝无一丝善念。我给你拿上十个银元宝,你听我一句良言相劝,快把铁斑鸠带走,离憋宝的越远越好,否则引火烧身,悔之莫及!"当即从栏柜底下一个一个地往上掏,一口气掏出十个银元宝,皆为十两一锭的官银,对窦占龙说∶"这一百两银子归你了,怎么样?"

窦占龙不为所动,两只手一揣,抬头看着房顶子。大掌柜啪地一拍栏柜∶"好,一百两银子你看不上,我给你换成一百两金子如何?"说完又从栏柜底下掏出十个金元宝,黄澄澄金灿灿地耀人眼目。窦占龙看见那十个金元宝,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他转念一想∶"我祖上是杆子帮的大财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家雀儿生儿钻瓦缝,我窦占龙也不能太没出息了,一百两金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总有花完的那一天,一旦拿到天灵地宝,那可是八辈子吃不穷花不尽绝不能因小失大,让人拿我当要饭的打发了!"

任凭大掌柜死说活劝,捧出多少金元宝,窦占龙也是无动于衷,只要他身上的腰牌。两个掌柜的没辙了,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大掌柜长叹了一声,与二掌柜各自摘下随身的腰牌,放到栏柜之上。

窦占龙伸爪子搂到眼前仔细端详,两个半块的腰牌合二为一,也只不过是一个古旧的木制腰牌,巴掌大小,边角多有磨损,一面刻着一枚古钱,另一面竖刻两行小字——足登龙虎地,身入发财门。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看大掌柜的意思,旧腰牌比他的当铺还值钱,搬来八万八生金子也舍不得换。

如今麻杆、火纸、腰牌齐活了,整个一臭鱼找烂虾、瘸驴配破磨,没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窦占龙心说∶"可倒好,这叫傻小子看年画——一样一张啊,三件破烂东西,合得到一块吗?但不知窦老台如何憋宝?"当下对两个掌柜的道了声谢,转身往外走。

二掌柜急忙叫道∶"小祖宗留步,你得把铁鸟拿走啊!"窦占龙扭头哈哈一笑∶"我拿去也没用,您顺手给扔了吧。"他前脚走出大门,两个掌柜的后脚追了上来,绕到前面拦住去路,双双往地上一跪,二掌柜苦着脸说∶"您不能把心夹在胳肢窝里说话呀,什么叫我顺手给扔了?我扔得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腰牌我也给你了,你却不把铁鸟带走,我们以后还过不过了?"大掌柜也服软了∶"小祖宗,咱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行行好吧!"街上人来人往,看见两位当铺掌柜的一把年岁了,却在门口给一个半大孩子下跪,免不了指指点点地议论。窦占龙脸上挂不住了,伸手去搀两位掌柜起身。

二掌柜哭求道∶"小爷,铁斑鸠还在屋里,您受累,您受累……"窦占龙心里不落忍,腰牌已经到手了,何苦还把人往死路上逼呢?他一念之仁,又进当铺揣上铁斑鸠,大步流星回到城门口,跟窦老台交了差事。

窦老台冲他一挑大拇指∶"有了粗麻、火纸、腰牌,咱这事成了一半!铁斑鸠…·留在当铺了?"窦占龙满不在乎地说∶"没留,人家的腰牌也给我了,又当街跪在地上对我求告再三,咱不能为了自己憋宝,去把人家赶尽杀绝吧。"

窦老台一向是气定神闲,此乃憋宝客的气度,能等能憋,多大的事也不着急,闻听此言,却急得直翻白眼∶"哎哟哟……你上当了!我千叮咛万嘱咐啊,你怎么全当了耳旁风呢?你可真是面盆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人家是官当铺,后院供着神位,咱惹不起啊!你把铁斑鸠留下,开当铺的自顾不暇,等到腾出手来,咱早已拿上天灵地宝远走高飞了,而今你没留铁斑鸠,他们肯定放不过我!"

窦占龙听窦老台这么一说,心里头也慌了,因为他听说过,憋宝的有三忌∶一忌揭底,二忌背誓,三忌妄语。有些话可以不说,但是出口成谶,绝不敢胡言乱语,忙问窦老台∶"不行我再跑一趟把铁斑鸠搁到柜上?"窦老台一跺脚∶"我跟你同去!"俩人骑上黑驴,急匆匆赶往十字街,到地方一看傻眼了,裕通当铺大门紧闭,招牌都摘了!

开当铺的最讲规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打雷、阴天下雨,一天也不许歇业。一来怕耽误人家赎当,落人口实留下话柄;二来上门当物的无不是火烧眉毛,急等着钱用,所以说当铺跟药铺一样,一年到头从不歇业。窦占龙一去一返,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裕通当铺竟已关门上板摘了招牌。窦老台脸如死灰,来不及跟窦占龙多说,催动胯下黑驴,出了城门落荒而走。

黑驴奔走如飞,驮着二人跑到窦老台的住处,离着窦家庄不远,地方挺偏僻,仅是一个带屋顶的破土围子,四周长着几株大桑树。他们俩翻身下驴,将黑驴拴在门口,推开破旧的木门,屋中也是破破烂烂,遍地的枯枝败草土坷垃,正当中两个条凳上摆着一口空棺材,怎么看也不是人住的地方。

窦老台眉头紧锁,一边咳嗽一边对窦占龙说∶"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扛旗的贼头儿、卖冥衣的裁缝以及开当铺的两个掌柜,他们四个人是一伙的,皆是贪得无厌、心术不正之辈,暗中拜着四个烛灵。咱俩为了取宝发财,抢了他们的麻杆、火纸、腰牌,坏了他们的大事。贼头儿和裁缝倒还好说,那两个开当铺的手段却甚为了得,,我也对付不了。"

窦占龙自知惹了大祸,心中愧疚不已,急得在屋里直转圈。窦老台摇了摇头,告诉窦占龙说∶"憋宝客勾取天灵地宝,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此乃鬼神所忌,迟早会撞上躲不过去的一劫,事有成败,人有兴衰,那也是命里该然,怪不得你。只是我死之后,他们也饶不了你,咱两个合伙一场,你又信得过我,我不能连累你送命。一会儿我躲进棺材,你把铁斑鸠也放进去,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今夜晚间,他们定会拿雷火来炼我,甭管屋里闹出多大响动,你也不必惊慌,那全是冲我来的。有邪物铁斑鸠傍身,纵然我难逃一死,他们也得搭上四条命!等到鸡叫三遍,你兴许能在左近捡到四个蜡烛头,虽不是什么法宝,可也保不齐能派上用场,然后你再进屋,将我的鳖宝取走,贴身收好……"

窦占龙心中一惊,想起祖宗遗训不许后人再干憋宝的勾当,此刻怎敢应允窦老台?窦老台见他迟疑,猛然一阵咳嗽,又说∶"接下来的话你可听好了,窦家庄南边塌河淀的老庙中有一座古城,平时看不见,三十年一显古,凑齐麻杆、火纸、腰牌,方可入城取宝。今年六月十五月圆之夜,又该此城显古,到时候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烧了这一沓子火纸,拿粗麻杆子捅开城门,挂上腰牌进城,谁也动不了你。城中一座府邸,府门前贴着封条,你对着大门拜三次,封条自会掉落。进了府什么也别拿,找到最深处一间屋子,屋中有一个铜盆,一面铜镜,一只铜壶。铜盆是聚宝盆,可令你荣华富贵;铜镜是八卦镜,可让你了身知命;

铜壶是紫金壶,可助你多安少祸。你这一双龙爪子,只拿得了一件。先前你打下铁斑鸠,损了一半阳寿,至于是拿铜壶保命,还是拿铜盆发财,又或是拿铜镜看透乾坤世界,全凭你自己做主!"

窦老台说:“你别忙着哭,正事还没说完呢,那个地方三十年显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仅我策了多年,县城里的贼头儿、糊冥衣的裁缝、开当铺的两个紫柜也繁了多年,彼此积怨已深,他们放不过我,我也得拉上他们四个垫背。只可惜我身上的整宝,E得天地之半,实不忍让它朽为尘土。你不妨将之取走,从此片刻不要离身,它沾了你的活气儿,过上个三年五载,也许还能死而复生。纵使你得了天灵地宝,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生而为人,总免不了七灾八难,万一将来有个马高镫短,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你将脉篱子割开,埋入鳖宝,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还有我的褡裢、账本、烟袋,全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物件,落在旁人手上无用,而吃憋宝这碗饭,却又离不开这几件东西…··.”

说着话摘下褡裢,连同长杆烟袋锅子,一并交在窦占龙手上。窦占龙抹去泪水定睛一看,不过是个粗布褡裢,四角坠着吊穗,里面装了一个账本,密密麻麻写满了怪字,他一个也认不得,还夹着几个白纸剪成的驴子,显得十分古怪。再看那个旱烟袋,长杆的乌木铜锅,过去老爷们儿惯于用长不足尺的短杆烟袋锅子,往腰里头一别,带着去哪儿都方便。

女人的烟袋杆则不然,长的得有四五尺长,盘腿坐在炕头,可以直接伸到火盆里接火,要取什么东西,懒得起身,也拿长杆烟袋去钩。窦老台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子三尺多长,玛瑙的烟嘴儿,挑着一个绣花烟荷包,打着替线算盘疙瘩扣,铜锅子大又縻实,底部铸有“招财进宝”四个字。窦老台又说:“拿了天灵地宝放进褡裢,除了你本人,谁也拿不出来,只不过你得带着烟袋锅子,否则镇不住褡裢,天灵地宝还得跑了。行了,我言尽于此,但盼你好自为之!”

窦占龙心乱如麻,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在窦老台的催促之下,帮忙移开棺盖。窦老台褪去鞋袜,披发赤足,踩着条凳爬上去,平躺在棺材里。窦占龙又按他的吩咐,将铁斑鸠放入棺中,再次合拢棺盖,收拾了一应之物,出去关上屋门,猫着腰钻到大桑树下的草垛中。他心里头七上八下,恰似打翻了五味瓶,本以为跟着窦老台去憋宝发财,怎知天有不测风云,天灵地宝还没见着,先把窦老台的命搭上了,又想到姐姐隔三岔五地念叨,窦老台拿宝蛋给他洗过眼,如果恩人因他而死,回去怎么跟姐姐交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几声驴叫,窦占龙才回过神来,想起那头驴还在门口拴着,窦老台也没说是否放了它,趁着对头还没到,该不该进屋问一声?

窦占龙从草垛中探出头去,发觉天已经黑透了,突然间狂风大作,刮得飞沙走石,尘扬地暗。黑驴似乎受了惊吓,抱着蹶子挣开缰绳,跑了个无影无踪。顷刻之间,阴风中降下四团蓝幽幽的鬼火,忽明忽灭地围着破屋子打转。窦占龙毛骨悚然,赶紧躲回草垛,伏下身形,瞪圆了他的夜猫子眼,从干草缝隙中往外窥觑,但见四团鬼火转了几圈,拧成一个大火球,咔嚓一下撞开木门冲入屋中,熊熊烈焰裹住棺材,紧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一般,震得墙壁、门框不住摇晃,屋顶上的木棍、稻草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大火球化作无数火星子渐渐熄灭,屋内屋外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没了响动。

直到鸡叫三遍,天色微明,树上乌鸦叫得凄凉,冷风一吹,草木萧萧瑟瑟。窦占龙爹着胆子钻出草垛,果然在房前屋后找到四个灭掉的蜡烛头,仅有寸许长,近似于灵堂中的冥蜡。他再进到屋里,只见屋顶子、四面墙烧得一片乌黑,整个棺材以及躺在其中的窦老台,连同架棺材的条凳,均已化为灰烬。地上掉着一样东西,窦占龙抓在手中,抹去黑灰,却是一个肉疙瘩,色呈灰白,尚有余温,想必是窦老台身上的鳖宝,于是贴身揣了,对着那片灰烬拜了几拜。

待到天光大亮,他先去空磨坊,找地方藏好了麻杆、火纸、腰牌、裕裤、账本、烟袋,还有那四个蜡烛头,这才往家走。恰巧朱二面子也在外头鬼混了一天一夜,哼哼着淫词浪曲正往回返,俩人前后脚进的门。

春花以为窦占龙跟他姐夫在外面胡混,朱二面子以为窦占龙起得早,谁也没多问。事后听人说,那天夜里,县城出了怪事,裕通当铺掌柜的、糊冥衣的裁缝,还有那个扛旗敲锣吆喝"当心蠡贼"的奇人,一夜之间暴毙而亡,全是七窍流血,死状可怖,老百姓们当作异事传播,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

窦占龙心知肚明,却不敢声张,他白天之所以敢在县城里讹那几样东西,不仅仗着邪物铁斑鸠、还有窦老台在后头撑着,如今没了靠山,让他一个半大孩子三更半夜去塌河淀拿天灵地宝,他怎能不犯嘀咕?何况老窦家留有祖训,不许后人再干憋宝这一行,窦老台的下场,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瞅着快到六月十五了,迟迟下不定决心。

取宝之事悬而未决,家里可又过不下去了。窦占龙的姐夫朱二面子整天游手好闲,胳肢窝夹柿子--没见过这么懒的,从来不知道顾家,出去管横事也挣不了半壶醋钱,全指望他瘫在炕上的姐姐春花,做些个零碎活计,勉强养家糊口,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借遍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那一天又断顿了,姐姐春花看看米缸,剩下的几粒粮食,熬一碗稀粥也不够,只得叫安占龙去界壁儿的五叔家拆兑几个。她一连几天没吃过饱饭,有气无力地说∶"按辈分咱得喊人家一声叔,我前后借过几次,实在拉不下脸了,你替姐跑一趟。"窦占龙是真不想去,天底下顶数手心朝上找人家要钱最难,何况他实在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一双爪子,可又不忍让姐姐为难,只得硬着头皮来到五叔家。

五叔五婶子都在家,天当晌午,两口子正在擀面条,桌上大盆的三鲜卤腾腾直冒热气,边上还摆着几碟黄瓜丝、香椿末、菠菜梗、青豆黄豆、大瓣儿蒜。五婶子看见窦占龙进了门,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问他干什么来了。窦占龙也是半大小子了,胡打乱闹不耽误懂得脸面,不敢看五婶子,低头瞅着脚面,怯生生地开口说了"借钱"二字、五婶子答得也利索∶"不借!合着你是《百家姓》去了赵-——开口就是钱,还会别的吗?"

窦占龙觉得害臊,扭头刚要走,又被五叔喊住了∶"等会儿等会儿,怎么着舍哥儿,看你这意思,你是恨上我们家了?你爷爷在世那会儿,可没少提点我,咱又亲戚里道的,住得还近,远亲近邻全占了,是亲三分向,是火热过炕。你一口一个叔地叫着我,从没短过礼数,按说你们家吃不上饭了,我岂能不管不问呢?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借你钱吗?其中有个理儿,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老言古语怎么讲的,'指亲不富,看嘴不饱',想发财指不上亲戚,看别人吃肉填不饱肚子,老大不小的你得自己挣去。退一步说,你爹娘走得早,姐姐瘫在炕上,咱一笔写不出两个窦字,同宗同族的亲戚搭把手,管她口饭吃,你岁数小,吃口闲饭,这都说得过。可是我们不能连你姐夫都管了,他也是五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成天不干正事,你瞧他那一天天的,夜壶没把儿—-就剩嘴了,那不是混吃等死吗?再者来说,你五叔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一年到头把脑袋瓜子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杆子帮跑关东做小买卖,风里雨里挣几个钱,吃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惊吓,这你不是不知道啊,你怎么有脸上我们家借钱借粮,喂你姐夫那个闲汉?回去告诉他朱二面子,,你就说我说的,有粮食喂狗我也不给他,为什么?我姓窦的给不着!"

五叔非但不借钱,反倒给他一通数落。窦占龙只能低头听着,憋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出门又碰上几个同村的小孩,围着他拍手起哄∶"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窦占龙忍着怒气,闷头推开那几个孩子,心中暗暗发狠∶"我拼死也得去一趟塌河淀破庙,等老子发了财,有他妈你们给我下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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