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放山的规矩,海大刀是"头棍儿",走在头一个,手里拿着索拨棍子压草探路。海大刀的这根索拨棍子传了三辈儿半,五尺多长,一把多粗,黄波若木上一道道水波纹,摩掌得溜光顺滑,拨拉过无数的宝参。随后是老索伦、小钉子,窦占龙初来乍到,相当于"初把儿","边棍儿"也轮不到他,只能走在最后、背着锅碗瓢盆,充当给兄弟们做饭的火头军。
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棒槌,一连两个多月,愣是没开眼,仅仅挖到些党参、黄芪。海大刀使出浑身解数,比方说"做梦观景",早上一睁眼,自称梦见西岗有棒槌,带着兄弟们兴冲冲赶过去,棒槌叶子也没见着一片;要么是"翻趟子",口中念叨着"翻翻垫子见一片,摔个跟斗拿一墩"再把前一天走过的地方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落了大货,可始终一无所获。
海大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自己心里头也觉得邪门儿,以往放山刨棒槌,可从没这么背过,又怕得罪山神爷,不敢说丧气话,仗着天暖开了江,吃喝倒是不愁,溪水化冻,山牲口也出了窝。经过这一冬,山鸡野兔身上的秋膘耗尽,全是嘎嘎香的精肉,随手打上两只,便是一顿好嚼谷。
窦占龙不会挖棒槌,帮不上山匪的忙,对于他来说,埋锅造饭算半个闲差,做来得心应手,山路也越走越熟,又仗着两个爪子爬树飞快,胆子大了,就敢往远处走了。几个人天天吃肉,容易积食上火,他常去采一些榛蘑、木耳、野菜、山果,给海大刀等人换换口儿,也给自己解解闷儿。
那一天跟着海大刀他们走到大独木顶子,寻了一处破马架子扎营。转天早上,海大刀三人仍去放山找棒槌。窦占龙插不上手,守着营子闲来无事,又溜达出去采摘榛蘑野果,行行走走游山逛景,不知不觉进了一条山沟,看周遭树高林密,两侧险峰插天,光不出溜直上直下的峭壁有如刀砍斧剁。窦占龙低着头在树下东寻西找,忽听溪边的锉草丛中发出一阵咦咦哇哇的怪响,不知什么东西,搅得那片锉草来回晃动。
窦占龙担心遇上野兽,不敢再往前走了,竖着耳朵听了听,响动也不甚大,估摸着不是什么猛兽。他也是鬼催的,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锉草丛中扔了过去,砸没砸中不知道,但是立刻没了声响。他还以为惊走了山鸡野兔,正寻思着,突然从锉草中跑出一头大山猪,好在口中没有獠牙,应该是个母的,跑出来看了窦占龙一眼,转身跑远了。
窦占龙被它唬得不轻,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长出了一口大气,之前听海大刀他们说过,锉草味道苦中带甜、能够消肿止痛,山猪惯吃此物,看来此言不虚。他刚刚稳住心神,又见墨绿色的锉草丛里耸起了一座小山,随即发出隆隆巨响、奔着他冲了过来,眨眼到了近前。窦占龙也看明白了,那竟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公野猪,身上披着赤褐色的针毛,阳光照射之下犹如一团暗红色的炭火,后颈上竖着尺许高的钢鬃,眦着两个弯刀似的獠牙嘴角喷着黏答答的白沫子,瞪着猩红的双目,四蹄如飞地冲撞而来。
窦占龙有所不知,眼下草长莺飞,正是野猪扒沟的光景,公野猪什么也不干,只顾闷着头在莽莽苍苍的老林子里寻找母野猪,顺带挖几窝败火增力的山蚂蚁吃,一旦追上心仪的母野猪,便用尿臊味儿圈入自己的地盘,此时无论遇上什么外来的野兽,公野猪是逢雄必战,不惜以死相拼。那老公母俩正在草丛里快活着,窦占龙一块石头扔过去,有如往热火锅中浇了一盆冰水,惊走了母山猪,公野猪岂能饶得了他?
大野猪棒子有一招最狠的,迎面直撞人的胯骨,同时拿两根獠牙往裤裆里挑,老猎人们将这一手称为"挑天灯",纵然侥幸不死,也得落个"鸡飞蛋打、断子绝孙"。窦占龙在关东做买卖的时候,见过惨遭野猪挑了天灯的参客,饶是他胆大包天,念及此处也不由得裤裆里发紧,眼见那个大野猪棒子卷着一股腥臊之气疾冲而至,再跑可来不及了,百忙之中抱着脑袋往旁一滚,大野猪铆足劲一头撞在了他身后的山壁上。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彻了山林,惊得野鸟乱飞、走兽四散、古松战栗、云开雾隐,紧接着暴土扬尘、碎石乱滚,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大野猪棒子自己也撞得蒙头转向,不再理会趴在地上的窦占龙,气哼哼地甩了甩头,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老林子,将沿途的树木拱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从此不知去向。
窦占龙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待到尘埃落定,他才敢抬头来看,但见不远处的山壁乱石崩落,从中裂开一道缝隙,足有一人宽,野猪一头撞在大山上,居然把山撞裂了,惊诧之余,又望见山裂深处似有一道瑞气若隐若现!窦占龙暗觉古怪,有心一探究竟,抖去身上的泥尘草屑,踩着乱石走入其中,直至穿山而过,山裂子的尽头又是一片红松林,与外边的老林子全然不同,树干均有磨盘粗细,树冠大如屋顶。
窦占龙爬到树顶张望,但见松林四周有九座险峰耸立,白茫茫云气缭绕,雾腾腾越峰漫岭,清泉流水,瀑布卷帘,獐孢钻山,麋鹿跃涧。他见此地景致非常,且有似曾相识之感,心说∶"真可谓人在画中游,可惜没个画匠,将我画入其中!"冷不丁想起当年去獾子城憋宝,在胡三太爷府中见过壁上画的山景,正是眼前的九座险峰!
常言道"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窦占龙心念一动,立刻从树上下来,低着头在林子里搜寻,只见草丛里直棱棱探出许多娇艳欲滴的棒槌花,又叫"红榔头",通红通红的颜色,形状如同一簇簇珍珠,山风一吹,悠悠荡荡。他在关外做了一年买卖,见过老客手上顶花带叶的棒槌,但是从没自己挖过,只知道这东西十分娇贵,稍稍碰坏了根须,价钱也会大打折扣,也常听人叨念,棒槌欺生,遇上不会抬参的,它就自己长腿儿钻地底下逃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便在沿途留下记号,回去跟海大刀他们说了。那仨人也是半信半疑,倘若像窦占龙所言,那个地方可了不得。
次日一早,窦占龙在头前带路,引着三个山匪来至山裂尽头的红松林子。海大刀搭眼一看就明白了,关东山有种花鼠子,惯于埋参籽过冬、但是这东西忘性大,埋十个到冬天顶多吃俩,其余的就忘了、年深岁久一长一窝子,关东话讲叫"人参池子",又叫"棒槌窖",这可是撞大运了!
海大刀刨了半辈子棒相、经验最为丰富,抬棒槌得由他动手,当场将手中索拨棍子往地上一插,掏出拴着老钱的红缨绳套在棒槌上,再加着小心、用桃木剑扒开杂草,拿鹿角签子一点一点地抬,以免碰破参皮、扯断根须,一边抬着一边念念有词,口中叽里咕噜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老索伦和小钉子两个边棍儿在一旁相助,窦占龙也帮着给他们递水、轰小咬。这片赤松林中的棒槌池子可了不得,见不着山花子、一巴掌、二甲子、三花子之类的小参,最次也是五六两一个的"楼子货",全是宝参转胎。三个山匪抬了半天,已刨出五六十斤大棒槌。装棒槌得用树皮,他们剥下一张张桦树皮,用石块刮下背面的青苔毛子,粘上土坷垃,小心翼翼糊到棒槌上,再拿桦树皮子包裹严实,这叫"打参包子",为的是让棒槌不蔫不干不掉分量。
窦占龙抬棒槌插不上手,在林子里到处溜达,望见那道瑞气仍在,想起自己夜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曾经见过一幅壁画,画中西南侧的山峰下边坐着个穿红带绿的小孩,顶着个骷髅头,还不知让谁画了个红圈。如今想来,那该不是一个成了精的棒槌?他心中不免左思右想,,此时三个山匪也挖累了,坐下来歇着。
窦占龙问海大刀∶"大把头,我看此地仍有不少棒槌,咱还接着挖吗?"海大刀挠着头想了想∶"我看这一次刨的棒槌也不少了,可不敢人心不足蛇吞象,刨得再多也带不下山了。不如转年开春再来,一年挖一趟,年年挖,年年有,反正深山老林的,没有人带路,谁也找不到此处!"窦占龙和另外两个山匪齐声称是,当即填平了参池子,拿三块石头搭成一座棒槌小庙,也叫"老爷府",割一把山草,插在庙前为香,又摆酒设供,拜过棒相祖宗,背着棒槌往山外走。
下山的路上,窦占龙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将以往经过对海大刀等人说了一遍,只不过前边勾了、后边抹了,没提憋宝的窦老台,也没提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只说无意之中见过一幅画,画的正是此地,西南方山峰下有一个形貌怪异的小孩,头上顶着骷髅,还让人用朱砂圈了一笔。三个山匪闻言吃惊不已,说窦占龙在画中见到的是个山孩子!参帮中故老相传,咱关东山有一件天灵地宝,是个成形的老山宝,躲在九个顶子上,只不过谁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你看那片赤松林子四周,九座险峰环列,不是九个顶子还能是哪儿?想来该着显宝了,让你遇上野猪撞大山,穿过山裂子找到此处。人活百岁不易,参长千年不难,千年山参不过七八两,老山宝十五两!所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说放山的行话,参为杆子,宝为金刚,十五两的山孩子,有个名叫"七杆八金刚",是咱关东山最大的宝棒槌,你瞅着是个参娃子,那是返老还童了!
三个山匪喜得大呼小叫,只要挖出老山宝,后半辈子就算妥妥地拿下了,马上撸胳膊挽袖子,又去那座山峰下挖了三天,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海大刀心下纳闷儿,据参帮的老把头所言,老山宝是活的,绕着九个顶子东躲西藏,见到人就跑了,来多少放山的也逮不着它。说不定窦占龙见到的是一张宝画,既然老山宝被人用朱砂笔圈住了,那就跑不走了,该当在此处才对,看来还是不得其法!
四人无计可施,只得背着棒槌下了山。海大刀等人以往刨了棒槌,通常是卖给背着银子等在山下收货的老客,不过风险很大,力的价码也低,他们这一次抬出五六十斤大棒槌,个顶个须粗根壮,全是细皮紧纹的大货,想卖个好价钱,肯定得去口北。
四人商以了一番,扮成山货贩子,棒槌分别塞进箩筐,拿药材、榛蘑、干粮盖住,暗藏短刀利刃,不敢走官道,兜了一个大圈子,翻山瞠河避过盘查,先去往塞北草原,再跟着拉骆驼、赶牲口、贩皮货的行帮、沿商道奔赴口北。窦占龙身上带着银子,一路上打尖住店大小开销抢着付账。
口北山岭绵延,风沙漫天,自古是壁垒森严的通关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太多,一队队堵在关隘底下,守军盘查并不仔细。牲口贩子有通关的路牒,几个山匪跟着驼队混了进去。
此地分上、中、下三堡,上堡驻军,下堡住民,中堡商贸发达,周边庙宇宫观极多,牲口市上牛马骆驼成群,三个月开一次大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没歇过市。山匪打关东山远道而来,奔的正是山货集。此时的十里货场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客栈、大车店、饭庄子、澡堂子、茶楼、商号,到处人满为患。直隶、山西、山东的老客带来茶叶、丝绸、布匹、瓷器、铁器,在南城开市。
从关外、草原上来的商贩聚在集市上,出售鹿茸、何首乌、灵芝、蘑菇、肉干、皮张,塞外的羊皮毛长绒厚,不擀毡,又结实又保暖,口羔、口皮更是闻名遐迩。什么地方也不乏拔尖儿冒头儿的人物,当地有八大皇商,依仗着祖上有从龙之功,被老皇爷封官授爵,入籍内务府,垄断了口内口外做生意的渠道,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各自派出二掌柜、三掌柜、大伙计,带着秤,背着银子,在集市上到处溜达,见货井秤,专收各方上等山货,尤其是大棒糙。
南来北往的商贩在口北做生意,不守当地的规矩不成,生意越人规矩越多,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到了、白道!买通巡城的官兵,黑道单指盘踞在祭风台二鬼庙的丐帮。当地势力最人的不是官府,而是锁家门的乞丐。
当时天底下的乞丐分为五门七派,锁家门乃五门之一,其势力遍布口北,上吃官、下吃民,做买卖的自然也不能放过。集市上有无数的要饭花子,像什么磕头花子、眼腔花子、耍猴花子、勒砖花子、丧门花子,使呱嗒板儿的、打哈拉巴的、摇撒拉鸡的,形形色色,什么扮相的都有,穿梭于往来人群之中,紧紧盯着来往的商贩,任何一笔交易,必须成三破二,给他们一份地头儿钱。
什么是成三破二呢?比如一百两银子的买卖,买卖双方得分给丐帮五两银子,买家拿三两,卖家拿二两。尤其卖棒槌、东珠、麝香、貂皮之类犯王法的大货,你给够了银子、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如果不舍得掏这个钱,必然有要饭花子来给你捣乱,鼻子下边的肉告示满处一嚷嚷,搅和得你做不成买卖,如果你敢来硬的,他们仗着人头多势力大,打着呱唱板儿气你∶"要打架咱往南走,锁家门徒万万千,花子越聚人越多、拆了你的兔子窝!"
海大刀他们一行四人,先在大车店住下,安顿完了,背着棒槌直奔山货集。三个山匪放山抬棒槌是行家,做买卖却不行,窦占龙眼瞅着老索伦卖出去几斤棒槌,对方一口价,五百两银子一斤,价代看似不低、可是他跟杆子帮跑关东,知道棒槌的行市,哪怕是没成形的、甚至说芦须、渣末、参叶、参籽、参膏之类,只要背下关本山、至少能卖三百两银子一斤;带到北京城,两千两银子一斤;若是到了江南,还可以再翻一个跟头。关东的参户消息闭塞,以为棒槌只能偷着卖,有人敢收就得赶紧出手,实则不然,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皇上吃什么,有钱有势的王公贵胄、封疆大吏、富商巨贾也得跟着吃,还不能比皇上吃的次,肯出高价买参的人不在少数。
各个商号、药铺亮匣中明着卖的,顶多是人参崽子、一疙瘩一块的参头参脑,只有财主家拿着银票来了,才会从库中捧出上等山参。他们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千里迢迢兜这么一大圈,从关外背到口北,一路上担惊害怕、吃苦受罪放一边,人吃马喂的开销也不少,怎么说一斤也得卖到一千两银子,何况这一次挖的棒槌全须全尾特别齐整,个头儿都不小,应该看品相谈价钱论棵卖,五百两一斤跟白给一样,简直是拿棒槌当萝卜卖了,再给锁家门的乞丐一份钱,最后还能有多少银子落到他们手里?
窦占龙暗自着急,人前又不便明说,只好拖了拖海大刀的衣角,低声告诉他∶"咱得往上抬抬价!"海大刀却说∶"你有所不知,每到年关临近,白脸狼也会带着大批棒槌,来口北跟八大皇商做交易,他把持着大宗货源,开的价码再高,商号也得收下。咱们零零散散偷着挖棒槌的参户、山匪,手上没那么多的货,人家拼命压低咱的价码,是为了去抵白脸狼的高价。咱又不敢背着棒槌去京城出货,那咋整呢?只能吃哑巴亏了,反正比在关外挣得多,也该知足了。"
窦占龙听海大刀说得在理,可他深谙商规,觉得这么卖太吃亏,便对三个山匪说∶"咱的棒槌个个顶花带叶,即便算不上大枝、特等,也尽是七八两的头等山参,识货的主儿肯定舍得多掏银子。三位兄长如若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去跟八大皇商的人谈谈价码。"海大刀等人本来也不会做买卖,只盼着尽快把棒槌兑成银子,既然窦占龙说能卖高价,那又有何不可?
四个人商量定了,由窦占龙带头,在集上东瞧西看,出了茶馆进酒肆,暗中盯着喝茶谈生意的人们,他做买卖先蹬道儿,并不急着找下家,足足转了半日,筛来选去,相中这么一位,不过二十六七岁,中等个头儿,不胖不瘦,凹眼窝子尖下颌,穿一身粗绸衣裤,二纽襻上挂着个象牙的小算盘,一寸长八分宽,雕工精细,算盘子儿满是活的,举手投足十分干练。
窦占龙两个眼珠子一逛荡,准知道有景儿,趁着这位不忙的当口儿,上前行了个礼∶"掌柜的,您收棒槌吗?"那人颔首道∶"这位兄弟,你手里有货?"窦占龙又一拱手,压低声音道∶"集市上人多眼杂,咱能否借一步说话?"那位说了声"好",与窦占龙找了处犄角旮旯。你来我往攀谈了几句,窦占龙就知道找对人了,此人姓姚,身为八大皇商之一"福茂魁'的三掌柜,不管别的买卖,专做棒槌生意。
窦占龙心里头有底,话不多说直接捧出一个参包子,揭开桦树皮子。按买卖棒槌的规矩,双方不能过手,尽管棒槌不是瓷器,不至于摔碎了,可万一摸破了皮、碰掉了须子,也容易掰扯不清楚。姚掌柜见了货眼睛一亮∶"棒槌不错,五百两一斤,我收了,让伙计过秤吧。"窦占龙赔着笑脸说∶"姚掌柜,我拦您一句,您是买主,我是卖主,您得先容我说个价钱,觉得合适就收,觉得不合适您再还价,有个商量才叫买卖不是?'姚掌柜愣了一下∶"道理是没错,可在口北这个地方,收棒槌历来一口价,因为官府不让收,谁摸谁烫手,只有拿着龙票的八大皇商,才担得起这样的干系,因此价钱由我们来定,不信你去问问另外七家商号,不可能再有人比我出的价钱高了。"
八大皇商一头儿的买卖做惯了,姚掌柜这番话声音不高,却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分辩,可窦占龙生在行商窝子,站柜学徒三年,又给掌柜的效力三年,穿了整整六年的"木头裙子",手勤、眼勤、腿脚勤、脑子勤,一肚子生意经,擅长察言观色,姚掌柜脸色有变,虽只在瞬息之间,却也被他看在眼里了,于是故意裹上棒槌,拱手作别∶"买卖不成仁义在,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姚掌柜奇道∶"你上哪儿去?棒槌不卖了?"窦占龙说∶"我听您的,去别的商号问问,如若价钱一样,再卖不迟!"
口北八大皇商的福茂魁赫赫有名,姚掌柜年纪轻轻,能在商号中立住脚、自是下足了苦功夫,棒槌一经他的眼,立马可以看出是几品叶、什么成色、值多少银子,他断定窦占龙手中的棒槌,必然是从深山老林里抬出来的,外山的棒槌比不了,怎肯等闲放过?赶紧说道∶"兄弟,我的价钱已经给到脑瓜顶了,你卖给谁不是卖,何必舍近求远?"窦占龙欲擒故纵∶"八大皇商收棒槌的价码相同,我可以卖给您,也能卖给别人,那不该我自己做主吗?我谢谢您了,咱后会有期!"说罢扭头便走,这一下姚掌柜可绷不住了,急忙伸手拦下∶"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开个价我听听。"窦占龙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千两银子一斤。"姚掌柜一听价钱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个价钱太高了,如若我坏了皇商的规矩,我们东家饶不了我。'
窦占龙不紧不慢地说∶"规矩是人定的,您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了多少钱?不瞒您说,倘若我单有这一棵棒槌,白送给您也不是不行,只当我高攀一步,跟您交个朋友,可这一次我们背下山的棒槌足有五六十斤,个头儿大小差不多,品相怎么样,您自己也瞧见了,值多少银子您心里还没数吗?一斤要您一千两银子,我占不着多大便宜,您是肯定吃不了亏。东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您?我再给您交个底,我们山上还有大货,这一次您多给几个,明年我们还找您做买卖。"吃酒的望醉、放债的图息,生意人见着利,一样是走不动道儿。
姚掌柜低头沉吟了一下,又对窦占龙说∶"咱俩头一次打交道,你一无凭二无保,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说什么来年还有大货,到时候你却不来了,让我干等你一年,那不成傻老婆等茶汉子了?"
窦占龙听出姚掌柜动了心思,一脸诚恳地说∶"即便我们明年来不了,您这一次也是有赚无亏;如果说我又来了,咱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我还得跟您做买卖,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您看行吗?"姚掌柜鼓着腮帮子说∶"甭提后话了,先说眼面前的,你说你们的棒槌不是一斤两斤,这么大一笔买卖,我不敢替东家做主,你们带着货跟我跑一趟,到了商号再说。"
窦占龙点头应允,叫上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四个人背上装棒槌的箩筐,随同姚掌柜去往商号。山货集对面的整条街都是商号、货栈,层楼叠院,鳞次栉比,当中一家正是福茂魁,青砖灰檐一溜儿门面房,院子里靠墙根儿搭着苇子棚,各色人参、鹿茸、皮张、药材堆积如山。一行人走入后堂,自有小伙计过来伺候茶水。姚掌柜请出大东家、老掌柜,让窦占龙他们亮出棒槌。大东家人称范四爷,瞅见几十棵棒槌齐刷刷码在八仙桌上,不由得看直了眼,以往不是没见过此等品相的棒槌,但一次见这么多也不容易,想都没想,立马吩咐柜上逐一过秤,归拢包堆总共五十七斤棒槌。
范四爷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当场拍板做主,按照窦占龙开出的价码一千两银子一斤收货,由账房先生取出银票,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共是五万七千两的银票,但是得额外扣下一部分。海大刀他们也明白,锁家门在口北遍地眼线,谁也惹不起。双方无论做了多大的买卖,都得按成三破二的老规矩,交给锁家门乞丐一份地头儿钱,不敢有半点隐瞒!
银货交割已毕、买卖双方都挺痛快,尤其是范四爷,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大货了,带到京城一转手,尽可打着滚儿地赚钱,他这一高兴,非得留窦占龙他们吃晌午饭不可。四个人嘴上客气着,
心里头可没有不乐意的,吃什么喝什么尚在其次,能跟福茂魁的大东家坐在一桌,寻常人想也不敢想啊。
大商号里常年雇着厨子,范四爷吩咐下去,摆设一桌上等酒菜,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备妥了。主家道了一声"请",窦占龙等人起身入座。范四爷居中,二掌柜三掌柜作陪。有钱的皇商家里吃饭,讲究个精致特别,口北连着边塞,没什么出奇的菜品,家里富裕的也就是凉热八大碗,无外乎大鱼大肉。范四爷这儿不一样,人家在京城、江南都有生意,一年只在口北待四个月,做完了买卖就回去,吃惯了精粮细做的东西,这边的粗食入不了眼。因此这桌上您看吧,,一水儿的苏帮菜,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蟹粉豆腐、响油鳝糊、姑苏卤鸭、银杏菜心、蜜汁火方、蒸糟鱼、腌笃鲜、樱桃肉、西瓜鸡,主食有葱油拌面、松子烧麦、鲜肉灌汤包,每个人眼前的小盖碗里是清炖狮子头,喝的是杨梅酒。
菜色讲究,用的碟子和碗也上档次,景德镇定烧的青花玲珑瓷,晶莹剔透、又细又轻,托在手里不压腕子,底部皆有"福茂魁"的字样。慢说海大刀这伙土得掉渣儿的山匪,在保定商号里当过学徒的窦占龙也没见识过。
酒桌上说的聊的,当然全是客套话外加买卖话。窦占龙能说会道,应付场面游刃有余,其余三个山匪却插不上嘴,正好甩开腮帮子狠吃猛造。怎奈这桌上的酒菜虽然精致,却多是"南甜"口味,他们常年钻山入林,吃惯了獐孢野鹿,此等食不厌精的细菜,开头吃几口还行,越往后越觉寡淡,吃着不解恨。端着酒杯喝上一口,也是酸不酸甜不甜的,没个酒味儿,三钱的酒盅又小,这得喝多少才过得了瘾?索性倒在大碗里喝,怎知青梅酒品的是滋味儿,乍一喝不如烧酒烈,后劲却也不小,三个人各自灌下几碗,不知不觉上了头。
老索伦和小钉子还有点自知之明,当着人家大东家,喝多了也不敢胡言乱语。海大刀则不然,越喝话越多,以酒遮脸儿,哪还管什么规矩礼数,过去跟范四爷勾肩搭背、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四哥,我瞅出来了,你是个敞亮人儿,以后你兄弟我的货谁也不给,全给四哥你留着!"窦占龙在旁看得直喝牙花子,范四爷设宴款待,只是冲着货来的,咱们这几块料给人家牵马坠蹬也嫌磕砂,怎敢称兄道弟?
范四爷到底是大买卖人,有城府有肚量,敬了海大刀一杯酒,客气道∶"得嘞,以后我们指着您发财了。"这话其实不怎么中听,多少透着几分挖苦人的意思,海大刀却信以为真,嚷嚷着要挖出七杆八金刚卖给范四爷。窦占龙怕海大刀酒后失言,赶忙敷衍几句,岔开了话头儿。
辞别范四爷和姚掌柜,窦占龙等人揣着银票回到大车店,直睡到掌灯时分,又出去找了地方接着喝酒,这笔买卖不仅油水足,而且是一家通打,没费什么周折,全凭窦占龙一张嘴两排牙,能不高兴吗?晌午范四爷请他们那顿小碟子小碗的,油水太少,没吃过瘾,如今有了钱,当然得犒劳犒劳肚子,那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从没这么痛快过。
海大刀说∶"多亏舍哥儿,带俺们找到棒槌池子,又卖了那么多银子,否则白耽误一整年了,所以说这几万两银子,该当四人平分。"窦占龙做成了买卖,心里头也高兴,跟三个山匪推杯换盏尽兴畅饮,却不敢多说少道,也不敢提分银子,担心山匪喜怒无常,此刻说定了平分,等酒劲儿过去一变卦,来个翻脸不认人,那他可活不成了。
于是冲三个山匪一抱拳∶"万万不可,你们的银子我一两也不能拿!为什么呢?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没有你们三位搭救,我早在山里冻死了……"小钉子口快心直没有弯弯肠子,摆手打断窦占龙的话∶"别整那没用的了,谁还能嫌银子烫手?你是不是担心拿了银子,俺们仁谋财害命,一刀插了你?"窦占龙被他说破了心思,脸上变颜变色,不知如何回应。海大刀劝了他一碗酒,又说∶"你把心揣肚子里,俺们不能干那个丧良心的事,更不敢坏了参帮的规矩,这银子准得有你一份!"
小钉子点头道∶"对,棒槌池子是你舍哥儿找的,货也是你舍哥儿卖的,怎么能没你的份呢?传讲出去,我们哥们儿可太不仗义了,往后还咋在关东山立足?"寡言少语的老索伦也对窦占龙说∶"该分你的银子你只管拿着,来年咱还得卖棒槌,少了你可不成!"三个人好说歹说,窦占龙执意不肯。海大刀一瞪眼∶"行了,别他妈磨叽了,如若你看得起俺们仁,咱就磕头拜个把子,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再推三阻四的,那可冷了兄弟们的心!"窦占龙心头一热,抱拳说道∶"承蒙三位哥哥不弃,我窦占龙求之不得!"
几个人到屋外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冲北磕头拜了把子。海大刀是大哥,老索伦排第二,小钉子是老三,窦占龙岁数最小,当了老四。四个人当场平分银票,一人得了一万多两。口北人多眼杂,不宜久留,海大刀等人准备去关外猫冬,窦占龙心里惦念着姐姐姐夫,要带着银票回老家。四个结拜兄弟当晚喝了个天昏地暗,转过天来洒泪而别,说定了来年此时,再到口北卖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