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把蚂蚁一箱一箱搬下来,放到田梗上。他说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听说一亩地要六巢蚂蚁的,在他看来,一亩地放一巢就够了。
东北哥们儿告诉我,古时候就有用蚂蚁治虫的记录,他甚至还能背诵那篇古文:广南可耕之地少,民多种柑橘以图利,常患小虫,损失其实。惟树多蚁,则虫不能生,故园户之家,买蚁于人。遂有收蚁而贩者,用猪羊脬脂其中,张口置蚁穴旁,俟蚁入中,则持之而去,谓之养柑蚁。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是宋代庄绰写的《养柑蚁》,于是就问他:“所以我这算是宋代的古法?”
“不止。”他说道,“早在《南方草木状》里就有详细的记载,所以这种方式不是你原创的,别老觉得自己是天马行空。”
“《南方草木状》不是晋代的农书吗?这岂不是更悠久了?”
“嗯,只不过古时候的农民,都是用‘繁竹索引’或‘藤竹引度’。我建议你把竹子劈成长条,搭配藤条去做引渡的架子,而不是用鱼线做连接网,毕竟蚂蚁看到那么细的东西,也会心生恐惧。”
我看着他,不禁对这个抠脚大仙产生了一丝崇拜。
“这个古法在岭南非常流行,那时候有专门卖蚂蚁的交趾人,他们用草席把蚂蚁窝包裹起来,再一包一包地卖给汉人。”
我摸着下巴,心说,这么说你不是交趾人喽,传说交趾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孔,呼吸、吃饭、拉粑粑都用这一个洞。
“你不要走神啊,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宋代庄绰的《鸡肋编》、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里,都有用蚂蚁除虫的记录。既然你要用古法,那就好好研究研究。”他继续说道:“古时候的人们用的是柑蚁,但这种蚂蚁如果放在田里,什么虫子都不会剩下,所以还是得用黑蚂蚁,至少能和蜜蜂共存。”
我点点头,他又指了指水渠——这道水渠犹如一条楚河汉界,把我的田分成了两边。
“水渠的这边叫做槐安国,放黑蚂蚁;水渠的另一边叫做檀萝国,放尾巴比较长的那种蚂蚁。这样的话,两种蚂蚁就不会打架。”
“有什么典故吗?”
“你自己去查吧,既然要用古法,那就风雅一点。”他说道。
于是我们按照一亩田一窝蚂蚁的标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蚂蚁放置好了。回到店里后,他带着我去后山砍竹子,当场给我表演了一番怎么分解竹子,再把它们连接成所谓的“繁竹索引”。
用竹子给蚂蚁做桥竟然还挺有学问,还有一些诸如“二十四桥”这样好听的别称。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准备离开了,我给他拿了一点鸡蛋表示感谢,他摆摆手说不用客气,我才是解决他大问题的恩人。
看他坐进卡车的驾驶位里,胖子就道:“如此高手,为何会沦落到抠脚?”
“可能,这只是他对俗世的最后一点倔强。”我说道。
我们目送卡车离开后,三个人蹲在砍好的竹子边上,开始学做“二十四桥”。胖子说道:“我本来以为你瞎几把玩呢,现在倒好,真成古法种田了,对吧?”
“对,而且非常风雅。”
“有多风雅?”
“反正是不打农药的风雅。”我说道。
胖子就笑,觉得我说这些烂话,纯粹就是闲的。
“那这个抠脚才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金玉良言呢?”胖子继续问我:“我觉得他平时对农业应该是有思考的。”
“他问我是不是一直找不到和这块土地的连接。”我说道:“或者说,我一直搞不清楚,对于现代人来说,一块土地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最早拿下这块地的时候,我可能只想在稻田成熟时,看到那幅前田后山、白鹭掠云的风景,只想和朋友在这里泡茶,看稻浪青风。然而没想到,种田和盖房子并不一样,盖房子的话,每天都能看到变化,能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家一点一点在变好。但种田不一样,田里每天的变化非常小,我期望看到的美景,只有在最后的收获来临时才会出现。所以这一天天的,我简直焦虑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他怎么说呢?要怎么解决?”
“他说,土地是雄厚的,是善于馈赠的,农民对土地最深的依恋,从来都是从土地上获得的馈赠,也就是地里长出来的那些美妙的食物和资源。这些馈赠不是用钱买来的,是人这种生物最早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已经习惯用钱来换取东西,已经不理解土地对人的意义了,所以我得重新试着去寻找这种喜悦。”
胖子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做评论,只是说道:“那我等你从地里拿馈赠回来。”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很认真地在处理竹篦,他应该已经非常熟悉从土地中寻找直接的馈赠,于是我悠悠地说道:“行,从今天开始,我们活得接地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