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
长公主和王贵妃及二皇子、谢泠舟,正各有图谋,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谢泠舟向来少言,又和母亲生分,静坐窗前,无形中竖起一道疏离的墙,叫人寻不到拉拢的契机。
园中忽然传来嬉笑之声,几人中止了谈话,纷纷看向外面。
长公主唤来外头候着的宫婢,一问才知原是谢氏的表姑娘因不会作诗,一连闷了三杯酒,正被众人奚落。
二皇子本没什么怜美之心,但看到谢泠舟冷冷望着外头,眼底结满冰霜。
这冰垛子素来冷情冷性,想来单纯是不满谢氏颜面受损。
他有意拉拢谢泠舟,欲出去解围卖个顺水人情,却听那姑娘说自己会奏广陵散。
可那怯弱模样实在难叫人信服。
二皇子没忍住,闷闷笑出了声,和谢泠舟扫过来的冷淡目光交汇时,觉得当面奚落谢氏表姑娘等同于奚落谢氏,忙敛容正色,“真是人不可貌相。”
谢泠舟透过卷帘,望向园子里。
似乎在冷眼旁观,其实不然,他坐的位置离园子最近,园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亦听了个大概。
早在崔寄梦被王飞雁讥讽成侍婢时,谢泠舟就在想,她会不会哭?
但这位表妹看似娇怯,却坚强得出乎他意料,宁可闷头喝酒也不求饶。
只是三杯酒过后,他还是瞧见了她露出来茫然无措的神情。
像极了被他拎出房门的那只白猫。
谢泠舟手微屈成拳。
一直看戏的长公主忽而幽幽叹道:“那丫头真是好看,和阿屿倒是般配。”
般配?
谢泠舟眼底蕴起冷笑,他只见到二弟因挂不住面子,避开崔寄梦求助的目光,顶着与她有娃娃亲的名头,却任由她一人面对众世家子弟。
他倏地感觉亭中憋闷,想出去走一走,思及一举一动皆会落入长公主和王贵妃母子眼中,便稳坐亭中。
理智告诉他,这不该他管。
远远的,见崔寄梦坐在琴台前,呆呆看着琴若有所思,却迟迟不动,连亭子里想看热闹的二皇子都叹了口气。
王贵妃嘱咐他,“皇儿去给谢家表姑娘解解围,别让姑娘家难堪。”
二皇子刚提步,便顿住了。
一声浑厚琴声传来,像弓上的弦被用力拉紧再松开,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
广陵散开指一段平和从容,令人如立于高山之巅,可随后山巅黑云撺动,隐而不发的情绪在云层之中蠢蠢欲动。
弹琴的少女原本神色温柔,举止拘谨,但指端一触到琴弦,懵懂迷蒙的眼变得坚定,下颚也不觉绷紧。
那柔弱的身体里,生出了一截竹子,从拘谨的皮囊下破出,节节拔高,像一截傲骨支撑着纤瘦的身躯,使其傲然孤绝。
一旦有了傲骨,她美色中的妩媚就会被弱化,就少了些唾手可得的意味,多了些不可随意掌控亵渎的疏离。
崔寄梦细白葱指飞速有力地挑动琴弦,终于窜动的云层里惊雷乍起,电闪雷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好不酣畅淋漓!
骤雨惊雷终有时尽,激昂过后,琴声里带上了怅恨慨然。
犹如英雄隐匿,将士归田,但即便如此,狼藉的林木、奔腾的江河,依旧在向世人彰显着,方才的风雨何等壮阔。
园中众人听得入迷,渐渐忘了身处何方,连一曲终了都未察觉到。
崔寄梦亦是,她许久没有这般酣畅地弹琴,祖母过世后,按旧例,家中女眷只需守百日热孝,但崔氏没有男丁,她不愿祖母死后无人守孝,便依照长子长孙的规矩,为祖母守了三年孝,整整三年,崔府中都没有传出弹琴奏乐之声。
因而起初她迟疑,是怕太久不碰生疏了,在众人跟前出丑。
加上教她古琴的师父曾说过,广陵散杀伐之气重,锋芒过盛,而祖母常让她谨言慎行,崔寄梦便鲜少在人前弹奏此曲。
今日被众人起哄着作诗时,她想起许多少时不愿提及的片段,迫切想找个出口宣泄,又饮了些酒,胆子变大了些。
然而一曲过后,残存的酒意散去,她看着面前的古琴,开始懊悔。
世人皆知广陵散的作曲者嵇叔夜不愿与世俗权贵同流合污,她被世家子弟嘲笑过后,竟在长公主宴上奏广陵散。
会不会不太妥当?
“这一曲酣畅淋漓,妙极!”
凉亭中一个清朗声音打破余韵,园中子弟听出这是二皇子,如今最得盛宠的皇子,皆附和称赞,与方才的态度截然不同。
叫嚣着让她唱曲的人面色难堪,极别扭道:“我就说这位姑娘一直不愿作诗,定是深藏不露啊,瞧,还真是!”
王飞雁目光岑寂,方才的盛气凌人化作哀伤失落,她定定看着谢泠屿,可他正凝视着崔寄梦,璀璨星眸中是罕见的隐忍克制,有火焰在燃烧。
而后他握紧双拳,深深看了崔寄梦一眼,疾步走出园子里。
王飞雁知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
她亦转身离开。
茅草亭内,长公主仍沉浸在琴声里,意味未尽,轻瞥谢泠舟一眼,见儿子一瞬不移目眺着外头,目光和那少女之间似有一截从中掰断的藕节,扯出绵绵的细丝。
长公主嘴角轻勾,曼声道:“舟儿善抚琴,方才又听得那般入神,你来说说,这小姑娘弹得如何?”
谢泠舟像被惊醒,缓缓将视线从崔寄梦身上收回,抿了口茶,垂睫淡道:“开指错了两个音,其余尚可。”
后来可有弹错音他并未留意,只因心思和目光皆没有放在琴上。
“看不出来,这般柔弱的小姑娘,竟能奏出这般酣畅淋漓的曲子!”二皇子尚在回味中,指尖在几案上一点一点,暗笑这位表弟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若他有个这么美的小表妹,便是一个音也没弹对,他也会夸她举世无双。
“对了,她父亲是崔将军罢?原是将门之女,怪不得。只是可惜了,被谢泠屿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言罢解下腰间玉佩要交给宫婢,却被王贵妃拦住,无奈道:“你一男子,便是再赞许,随意姑娘家送东西,亦是无礼。”
王贵妃拔下发间一枝鸾凤含珠金步摇,交给侍婢,“去交给谢家表姑娘,就说她的琴奏得极好,本宫很喜欢。”
“也算我一份罢。”长公主随手摘下腕上一个玉镯子,
二皇子含笑望着镯子:“姑母不是说这镯子乃传家至宝,将来要赠予儿妇么?”
长公主明眸流转,“不碍事,这样的镯子我还有好几个。”
谢泠舟闻言,目光不觉又那道身影上,安静乖巧的姿态,和梦里跪在他榻上质问为何不让她上榻睡时如出一辙。
他不自觉弯起唇角,但只一瞬,若有所思看向镯子,眸色渐深。
继而长指在另一手腕上的佛珠上触过,将眼底暗流压下。
宫婢将镯子和金步摇送去给崔寄梦后,像是一记印章,象征着她被京陵皇亲权贵接纳。众世家子弟再未将“南蛮子”,“边陲”挂在嘴边,对崔寄梦多了赞许,纷纷改口,称她原是深藏不露云云。
本来以为她会借机给众人难堪,毕竟当时她弹琴时那孤绝的气势,像被惹怒了,但崔寄梦自奏完琴后,姿态比先前还要谦逊,无论谁搭话都和善回应,给足了众人面子,惹来不少世家子弟青睐。
这一日除去早先的意外,算是宾主尽欢,黄昏时分,马车驶离长公主府。
后来,谢泠屿一直未出现过。
谢迎鸢对兄长很是气愤,但怕提起此事会让崔寄梦多想,暗暗想着,过后回府定要和父亲参他一本!
皎梨院和二房隔了大半个谢府,谢迎鸢见采月已候在了前院,便放心与崔寄梦告别,刚迈出步子,就听身后的表妹低低叫了她一声。
“阿鸢表姐。”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小孩子做错了事。
谢迎鸢这才想起今日自己也对表妹冷下脸,顿生愧疚,回过头看到她小鹿一般的眸子,心一阵软:“欸,怎么了?”
崔寄梦顿了顿,语气诚恳:“今日多谢表姐照拂,我头一回出门,不懂规矩,给表姐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
谢迎鸢睇视着她真挚的眸子,想起杯盏第四次停在崔寄梦跟前时,表妹彷徨的眼神,心头蓦地感到酸涩,以及愧疚。
出门前,母亲再三耳提面命,说这种场合,偶尔晾一晾表妹,必要时再帮忙,她才能更快适应京陵。
她照做了,后来玩高兴了,甚至把崔寄梦给忘了,不是没发现崔寄梦不在了,只是觉得她也不是小孩子,长公主府侍婢众多,总归不会走丢,不必特地去找。
后来众人都以为崔寄梦是说了大话,几位贵女还笑说谢家怎会有这样的亲戚,谢迎鸢也气急了,气表妹不该说大话。
此刻回想,实在不该。
她放柔了声音:“是我不好,粗枝大叶的不会照顾人,性子也急躁,说来今日表妹一曲广陵散,连殿下和贵妃都赞不绝口,我们还沾了表妹的光呢!”
家中有位严厉的祖母,崔寄梦被指正的时候多过被夸,听到夸赞,双眼微芒浮动,颇受宠若惊。
谢迎鸢心里更难受了。
二人道别后,崔寄梦携采月一同往皎梨院走,谢泠舟走了过来,经过她身侧时脚步稍顿,漫不经心道:“琴弹得很好,不知表妹师从何人?”
崔寄梦没想着大表兄是在夸自己,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教我琴的师父姓赵名疏,是桂林郡人士。”
谢泠舟略一思索,“你确定不是姓江?你弹琴的手法和一位故人很像。”
崔寄梦摇摇头,虽好奇但她为人有分寸感,并未多问。
两人沉默了下来,崔寄梦不觉又想起那个梦里,她面颊倏地热起来,只觉得身前一阵发紧,“表兄若无事,我先回了。”
“嗯。”谢泠舟侧首望向她,禁不住又多嘱咐了一句,“下次若有人再为难你,不必顾忌太多,你是谢家的人,京陵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无需畏惧。”
崔寄梦心中一暖,鬼差神使问了一句,“那……得罪不起的要如何是好?”问完她就后悔了,“我说笑的,表兄别见怪。”
但谢泠舟认真了,轻描淡写道:“若得罪不起可来找我,我得罪得起。”
二人分道扬镳后,崔寄梦和采月往回走,采月颇为主子高兴:“我就说我们小姐天仙似的,又弹得一手好琴,准能将京陵的公子小姐们都迷倒!”
崔寄梦牵动了下嘴唇,无言笑笑。
采月沉浸在喜悦中,好一会才察觉她一路上很安静,不大像尽兴归来的样子,“怎么了小姐?今日有人欺负你了?”
崔寄梦摇摇头,又走出一小段路后,她停了下来,沉默半晌。
“采月姐姐,我想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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