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早起贪黑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天,陆兰玥终于等来休息日。
她本打算一觉睡到中午,却因着生物钟模模糊糊六点就醒来。
昨晚下了雨,此时还未停。
滴滴答答地落在砖瓦上。
陆兰玥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听着雨声,倍感幸福地睡过去,直到午时才起。
用过膳,春雨渐歇,陆兰玥去看花圃里的花,在转角处看见了段竹。
他没撑伞,身边也没人,发丝上沾满了晶莹的雨丝。
“淋到雨了,没感觉?”
头顶突然撑起了伞。
段竹稍稍抬眸。
陆兰玥站在他身侧,正看花圃里的花苗,担心被风雨给吹折了。
她穿着一身嫩绿襦裙,外头罩着翠绿的纱,头发盘上去,露出修长纤细的颈。
“准备待一会就回。”
段竹看见陆兰玥执伞的手在抖——练字太多的后遗症。
他正欲抬手接过,喉咙发痒,抵拳咳了两声。
这气温一变,他这身体就抵挡不住。
陆兰玥听见人咳嗽,转头看过来,正巧看见段竹鬓角留下的的汗珠。
陆兰玥看了眼段竹的腿,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
她收了伞,在段竹椅边蹲下来。
“就该早点去的。”
段竹想后撤一些,可陆兰玥胳膊搭在轮椅扶手上,他便没动。
“……待会我带齐叔去就行。等情况——”
“啧,都说好了,你这人怎么还变卦?”
陆兰玥起身,皱了皱鼻子。
他们约好今日两点出门。
自那晚在外撞见段竹,陆兰玥便知道在段竹心中,这禁足,并不是不可违背的铁令,不出门,也只是他不想。
两人前天谈事情,又说到了这事。
虽不知缘由,但如今段竹改了注意,愿意去瞧瞧他这伤腿,总归是好事。
“如果被撞见,会对你不利。”
段竹再次强调。
“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陆兰玥叹气,“而且我们两一起被发现,罪名还可以往轻了判。”
昨天两人还关于最根本的制度有了些争论——主要是陆兰玥单方面吐槽个不停。
比如段竹在禁足期外出,若被逮住,叫罔顾圣喻,犯的是政治错误。但如果是陪妻子出行,便只是礼法相悖,从轻而定。
“而且哪有运气这么差,就被逮住了。”
陆兰玥哼了声。
“休想叫我做那不仁不义之人。”
段竹没敢说他今早打算自己走的。
但被齐叔拦下。
“夫人交代过了,一定得等她一起。”
他们认识不算久,但某种程度上又好像很了解对方。
一行人按时出门。
去的是最开始陆兰玥买药那家,为避免惹怀疑和多生事端,两人的身份做了隐瞒。
昨天已经差人打过招呼,马车到后,有人来接。
这态度跟陆兰玥第一次去抓药时,简直天上地下。
果然有钱就是大爷。
陆兰玥又爽又不太爽的进了医馆。
大夫早已在房内等候,看到陆兰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
“青夫人。”
陆兰玥回礼。
“陈大夫。劳您等候。”
陈大夫目光好奇地落向陆兰玥身后。
这青夫人说是买了个奴隶,怎料一直不听话,便罚了人,如今带人来看看。
当时陆兰玥甩下二两白银,医馆这边就上了心。
昨日派人上门后,他们私下谈论。这奴隶哪舍得花这钱,怕是——养着当男宠呢。
小斯抬进来一位坐于轮椅的男子。
男人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光凭其身姿便可断定也不是凡夫俗子。
怪不得训不服呢。
陈大夫心思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招呼自己的两个徒弟将人抬到床上。
“青夫人,老夫要看看伤处。”陈大夫委婉道。
“请。”
陆兰玥微微一笑,却没有移步的意思。
既是如此,陈大夫也不想着说避嫌什么的,刚欲动手,人却不配合。
“你到外间。”
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声,嗓音微哑。
陈大夫看见人放在膝上的手,拽得指节发白。
陆兰玥笑了一声,是高高在上之人,对下的不屑一顾。
“命令我?本宫——我偏要看,你能如何?”
陈大夫脊背一僵——本宫,这人竟是宫里的?
他心中翻腾,神色如常的整理用物。
两人间气氛紧绷,似乎是在僵持。
“好啊,给你脸了!”
陆兰玥冷声,似要发怒,身后丫鬟出声,带着提醒般唤了声。
“夫人。”
“罢了,跟你计较什么。”
陆兰玥按下满身怒气,朝向陈大夫,倒是扯出一抹和煦的笑:“劳烦。”
“岂敢。”陈大夫心中恭敬不少。
陆兰玥坐于外间,见着人进进出出。
不多时,陈大夫从里面出来,面露难色。
“这公子的腿,那些腐肉恐怕得剜掉。”
“那就剜掉。”
声音清冷,显得有些无情。
“夫人有所不知,这非易事。若伤及筋骨,出血过多,恐有性命之忧啊。”
陈大夫心中越发同情起屋里的那位人来,本身伤不重,但确实拖了太久。
陈大夫说这话,陆兰玥倒是放心几许。
若只是简单的清创,她自己都能做,只是怕万一出什么意外,没法抢救。
“人活着带来,我自然要活着带走。”
陆兰玥半垂眼帘,目光如瀑倾泻,带着慑人的压迫。
“陈大夫这里,是安都最大的医馆,若连此都做不到,恐——”
陈大夫额头滑下一滴冷汗。
心中将接这单的人咒骂不止,这明显的请佛容易送佛难。
“我自是相信陈老。”陆兰玥微微一笑,“尽力而为就好。”
陈大夫擦了擦额头,躬身行礼,便招呼人准备东西去。
陆兰玥也松了口气。
掌心被自己掐出血痕。
演戏真的需要很强的信念感,差点没绷住。
准备东西的时候,陆兰玥走近看了几眼,看到人将刀在酒精灯上消毒。
“这不得疼死?”
这时代也有麻药,但效果微乎其微,避免出事只能尽量减少用量。
这手术器械经火烧后,会变钝,这不是折磨人嘛。
陆兰玥看了会,没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瞎比比,挑剔无菌环境,挑剔手法这样那样的。
“我出去走走。”
隔着帷帽,陆兰玥同段竹对视了眼,将绿杏留下,带着牧荷往外去。
陆兰玥带着牧荷从后门而出,齐叔已经带着马车等在那。
“小姐,我们去哪?”
“买些东西。”
就在陆兰玥从后门出发时,一辆马车停在了离医馆不远的醉仙楼。
苍承安从马车下来,被门口等候的人引上二楼包厢。
推开门,香粉混着酒的味道扑面而来。
天华锦纹栽绒毯铺地,苏飞昂半靠在椅,周身侍女环绕。
见着人进来,苏飞昂遥遥举杯,“安兄。”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苏飞昂,苏以容的侄儿,也是苏家嫡子。
苍承安走到矮桌旁,盘膝坐下。
苏飞昂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亲自给苍承安倒酒。
“安兄莫不是还在生我气。”
他将酒杯端递到人面前。
“那毕竟是我表妹。不知她从何处知道我养了人的事,要是真的告到我爹面前……”
苏飞昂好色,院中妻妾成群,但都是过了门路,要是让苏大人知道,他跟个寡妇搅在一起,定会打断他的腿。
所以当陆锦月找上门,用这个当威胁,要见苍承安一面时,他只好找理由将人约出来。
但不知道两人如何处的,苍承安恼了这事。
苍承安顿了顿,接过酒杯。
“只是最近朝中事多,难免脱不开身。”
苏飞昂知道这事就算过了,放松下来。
“安兄年少有为,为国分忧,不像我——”
苏飞昂换了个姿势,周身的肥肉也跟着颤动,他屈指勾了勾身旁婢女的下巴。
“花天酒地,没个正形……真是忏愧!”
他说着忏愧,面上却看不出来,反而轻佻地亲上去。
苍承安见怪不怪,没有多说什么,挥退迎上来的侍女,只留了一个人在身旁倒酒。
“安兄——”
苏飞昂拖长了嗓音。
苍承安微微皱眉。
“又被你爹打了?”
前不久苏飞昂被苏大人追了整条街,差不多都知道了。
“非捡着我不喜欢的说。”苏飞昂推开凑上来的人,总算稍微正经了些,说起此次请人来的理由。
“你猜我看见了谁?”
苍承安眸光渐深,“说。”
苏飞昂只管笑,将房里多余的人挥退。
“你这般赶来,难道猜不到是谁。”
“段竹。”苍承安沉声。
拍掌声响起。
苏飞昂给两人倒上酒,“不愧是我安兄,当真是料事如神,聪明非凡啊。”
苍承安没心情理会人,但还是举杯:“谢了。”
“客气。”苏飞昂摆手,“还得多谢安兄告诉了我缘来居之事。”
他说到此处,不仅庆幸。
这航道开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从朝中提出到落实,经历了四五年。
这缘来居前两年被买进来,就是为这而航道准备。
但苏大人身在其位,不好做得太过明显,便将其弄到了苏以容名下。
给苏以容时也没细说这其中关键,毕竟谁也想不到会转赠给陆兰玥。
还好苍承安提了一句,不然真得给别人做嫁衣。
苍承安微微挑眉。
他只是提了句,事情已经发生,不算太有意义。
至少跟对方看见段竹后,通知他的事情相比,远远不够。
苏飞昂微微一笑,圆盘似的脸挤得额前的翡翠坠子,要陷进去似的。
“这地契虽在陆兰玥手里……但她没去官府盖章。”
苏飞昂声音渐低。
手中折扇停顿,苍承安难得一愣。
泱国今年颁布了很多新令。
照以前地契转让,双方落名按手印就算成了。
但这样容易逃税不说,还生事端——总有人为此打官司,翻脸不承认再告到官府。
新规便规定,地契房契等相关转让买卖,要么两者共同到官府处办理,要么由接收者拿着地契在两个月内到官方盖章备案。
若是发生争执,以官府登记在册的所属人为准。
陆兰玥没去盖章的话……
苏以容完全可以以地契丢失为由去官府补办,如此一来……陆兰玥手中的地契便成了废契。
苏飞昂得意的转了转酒杯。
他当时急匆匆找到姑姑,两相探讨,发现了这个漏洞。
“女子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做什么生意。”
“地契已经拿到了?”
苏飞昂摇头,缓慢的笑说。
“现在若是拿回来,买这航道岂不是还得自己拿钱……坐享其成岂不美哉。”
不知为何,苍承安忽的想起,提起缘来居时,陆兰玥明亮的双眼。
他淡声道:“你们还是表亲,这般算计,是一点情分也不要啊。”
“安兄这话……”
苏飞昂凑近几许。
“我这不也是帮你出口恶气嘛。”
“哦?”
“这小娘子可是一点没听劝,转头就带人出来治腿了,这不是啪啪打我安兄的脸吗!”
苏飞昂显得很愤慨。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瞧着苍承安神色。
心中也想知道人对陆兰玥到底是何心思。
两人关系是还行,但苍承安这人,要是他想,跟谁关系都还行。
苏飞昂有时候静下来一想,自己在苍承安面前跟脱光似的,把柄一大把。
但他对苍承安,明知道对方不是个善茬,却找不出个证据来。
苍承安不露声色,提壶给人倒酒。
“有心了。”
苏飞昂端起酒杯,掩了眸中神色。
“应该的。”
“那现在可要——”
苏飞昂微微抬眼,示意前往医馆。
苍承安摇头。
苏飞昂皱眉,意外道:“那你——”
那你赶来,不就是为了抓住人罔顾圣谕之行,好凭此定罪吗?
“在我来时,已经差人去请左都史了。”
苍承安将手中的折扇放于桌上。
苏飞昂酒杯都差点吓掉了。
监察部左都史,沈文柏。
泱国赫赫有名的铁骨无情督查史,曾经胞弟犯错,都被其差点打死。
最后被陛下亲自拦下,但也成了残废。
他这种不太遵规守纪的人,向来是避而远之。
“若是左都史——”
段竹此番,按律轻则流放重则丧命……没有转圜之地。
在苏飞昂短暂的国学堂生涯里,段竹与苍承安还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苏飞昂思及此,看着面前闲庭自若举杯浅饮的人,不仅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