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月娥一路无话,她偏着头瞅着车窗外掠过的庄稼地,地里腾腾冒黑烟的犁地车,载着人的摩托车座上垫着溜边的蛇皮袋,通往县城的水泥路两边种的杨树上拴着老黄牛,载客的大巴又旧又破,车壳上披着厚厚的灰尘,车窗在颠簸里晃得厉害,深蓝色的座椅被磨得发亮。
太有原生态的气息,这一切跟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不沾边,宛如是被造物主隔绝的两个世界。
车里的空调呼呼散着冷气,之前闷出的一身汗干了,汗臭味被香水味压了下去,周荣心里的烦躁一并被抚平。他掌着方向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两个民警说话,有意打听当地的情况。
四点二十七分出的村,到了县里已经快六点半,周荣提出要请人吃饭,在两个民警再三拒绝后,他把车停在一家超市外,买了两条好烟塞给他们。
当车上只有两个人了,周荣按下后座的两排车窗散味,他问圣月娥是先回酒店还是先去买手机。
圣月娥这才缓过神,“先找卖手机的地方,别时间晚了人家下班关门了。”
出口的话嘶哑,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周荣伸手把后视镜朝她拨过去,说:“先回酒店吧,你脸上的妆花了,手机明早再买也来得及。我今天看了下,安家应该是比较拮据的,明天我一道买些电器送过去。”
他一向在为人处世上比较周到,圣月娥习惯性听他的,这次也是。
两人回到酒店,相继洗了澡出来天色已经暗了,周荣打电话叫了餐,随即拨号给他那个当警察的弟弟,让他查查十六年前安建国和李秀芬在医院的就医记录。
“还查这些做什么?”圣月娥问。
“总不能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查一下也放心些,心里有个数。”他走过去从背后把人搂住,安慰道:“别伤心了,女儿还活着,她养父母也爱护她,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好,这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至于被骂被怨怪,你我都别往心里去,十六岁的孩子正值非黑即白的年纪,我们忍让些,紧要的是把她带回去,我们好好待她,时间久了,就是石头也捂热了。”
圣月娥不说话。
周荣叹口气,“我知道你是恨我妈,我也恨。”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听到这话痛苦地闭上眼,两行热泪顺着白皙的脸上滚了下来,她攥着胸口的浴袍气喘地说:“我恨啊,我好好的家她给我弄成这样,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女儿流落在外过苦日子,她恨我啊……”
“等她长大了懂事了能理解你的……”
圣月娥摇头,“她恨我们是应该的,你看看她过的日子,牛仔裤是最廉价的那种还起了毛边,短袖穿起了毛球,脸上身上晒得黑红黑红的,屋里更是苍蝇乱飞。我的孩子过的什么日子?我也恨我自己。”说着转过身朝身后的男人打过去,“我要是不嫁给你就好了……”
每当提起这个孩子两人都要吵一架哭一场,周荣习惯了,他如同往出那样沉默着抱住她,任打任骂。
手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哽咽的哭声,周荣翻开手袋拿出手机,对圣月娥说:“是安虞。”
周安虞听到手机那边的说话声不对劲就知道这两人又吵了,她习以为常地皱了下眉,当做不知道这事,打听起妹妹的情况:“见到我妹了?她在不在旁边?我跟她说说话。”
“她没跟我们回来,还在她养父母家。”周荣说,“明天我跟你妈妈还过去的,到时候要是她愿意,我给你打个电话过去,你们姐妹俩说说话。”
这一听就是中间还有波折,周安虞不想不尴不尬的没话找话,就说算了,“等我妹回来了再说,不勉强她。怎么样?我妹还好吧?叫什么?长什么样?”
“叫安好,挺有缘分,你叫安虞,她叫安好。”圣月娥接过手机跟大女儿说话,“安好长得像你爸爸,跟你也相像,有一点随我,一哭就眼睛肿,又红又肿。”
母女俩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说了近两个小时才挂了电话。
而此时的安家,安家三个人都睡不着,各自躺在床上烙煎饼,有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黑夜把愁绪和忧伤无尽放大,安好闭着眼不停地流眼泪,枕头被哭湿又被蒸干。她哭得嘴干,想喝水又怕让爸妈听到动静,她怕打破现在的平静,她怕她妈会过来跟她睡,跟她说话。
她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想听。
院子里的鸡扑棱棱拍着翅膀短啼一声,当窗外有了曦光,安好挺着一对儿鼓胀的眼泡哭睡了。
堂屋的另一侧,安建国跟李秀芬一夜没睡,公鸡打鸣时,两人顶着昏沉的脑袋起了床,也没胃口吃饭,饿着肚子收拾院里院外乱七八糟的东西。
清早的太阳一露头,空气里就有了热意,村里的人早早吃了饭,这时都锁了门扛着锄头下地薅草。路过安好家,无一不是打听昨天来的是哪儿的人。
“建国,昨天那几个人哪儿来的?找你们什么事?”
“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他们过来问点事。”安建国闷着嗓子说。
戴着草帽牵着羊的女人不信,她凑到李秀芬跟前,像老鼠一样压着声音说:“我听我家小军说他昨天看见那个女的抱着安好哭,说是安好也哭了,你还说什么当她死了……”话里带着无限的好奇,眼睛紧紧盯着李秀芬脸上的表情,离近了看清她青黑的眼睛里扎满红血丝,一向爱笑的嘴下垮着。
“跟安好有关系?”女人试探问,“我记得安好是你们在外面生的,不会是抱错了吧?还是买来的?”
“安好是我的女儿。”李秀芬咬牙瞪着面前的碎嘴子,心里堵着的一腔气朝她骂过去,“我家的事关你屁事,一肚子的歪心烂肺咬得你肠子疼?一大早吃饱了撑的跑我面前来嚼舌根。”
没料到她突然发作,牵羊的女人一时堵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想骂过去,但见她一副撸起袖子要干架的架势,她嘟嘟囔囔暗骂几声,就着羊的力道翻着白眼快步走了。
有她这一遭,村里的其他人不好再去打听,都担心被骂一通脸上挂不住。
好事的去找了安建国他妈,不多一会儿,安建国他爹妈还有哥嫂就过来了。
几个好事的老婆子坐在堰边的柳树下,勾着脖子往这边看。
“怎么过来了?地里的活儿干完了?”安建国沉着一张脸,心里烦得想打人。
“昨天那几个人来干嘛的?我怎么听人说好好不是你俩亲生的?”安母问。
“谁跟你说的?”李秀芬像只炸毛的公鸡,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样子。
“你别管谁跟我说的,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安建国他爹虎着脸,“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我亲孙女都不行?建国你跟我说。”
早晚躲不过,安建国扔了手上的石棉瓦,率先往屋里走,“进来说。”
想到安好还在睡,安建国把人领进昨天才完工的平房里,关上门说:“好好是我们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捡的,昨天来的是她亲爸妈,想把她找回去。”
“挺有钱的人家,咋还把孩子扔了?”安大嫂惊讶,虱子不长在她头上她不痒,她玩笑道:“她亲爸妈有钱,安好能过好日子了,以后也是个大小姐,出门就坐车,家里说不定还有保姆。你们也别发愁,是好事啊。”
“他们要把孩子带走,总要给钱吧?养个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安好那丫头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养她一个顶我们养两个娃花的钱了。她爸妈有没有说给多少钱?”安建国他哥最想知道的是这个,他还有点酸,“给个几十万你们也跟着享福,不用种地了,记得多要点。”
“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要钱。”安建国动了气,他把安好当亲闺女养,从没指望用她换钱,“我跟秀芬不要那边的钱,好好就是我们亲闺女,你们别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安母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亲闺女?想要亲的咋不自己生?不是你的种她就不是亲的。”话落她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截木头朝李秀芬砸过去,“你个贱人,捡的孩子当宝,自己肚子里的去医院流了,我安家倒了什么霉娶了你这个屎糊了心的霉婆子进门。”
她有动作时安建国就去挡,一截带钉的木头砸在他手上,手背上顿时就出了血,他攥着拳头强咽下一口气,说:“跟秀芬没关系,是我……”
“建国!”李秀芬尖声打断他要出口的话,“好好……”
安建国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忍了又忍,说:“那个不足两个月的孩子是个死胎,医生说是先天发育不良,跟秀芬没有关系。”
安母还想再说,安建国开门让他们走,“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事,不需要你们插手给意见。我有没有孩子都跟你们没关系,就是安好跟她亲爸妈走了,我跟秀芬以后没人养老,老了要饭都不会要到你们家门口。”
他跟秀芬这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不想再应付任何人。
把泼口乱骂的四个人送走,安建国也没心力再干活,他关了门,进灶屋去做饭。
过了一会儿,安好一脸恍惚地开门出来,双眼还带着湿意。她垂着头拧开水龙头洗脸,水进了眼睛又带来哭意,她狠狠搓把脸,抬起头努力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像往常那样问:“妈,早上做了什么饭?”
嗓子干哑,鼻音浓重,装佯失败。
“我去刷个牙。”安好避开她妈隐忍的眼睛。
刷了牙又去上个厕所,出来了又洗个脸,这时安建国端了六个煮鸡蛋出来,三个人味同嚼蜡地啃着白水蛋,心情难受,吃下去的东西几欲要呕出来。
“妈……”话一出嗓,哽咽的哭腔又带了出来,安好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爸,妈,等他们再来我跟他们说清楚,我不跟他们走,我们把这事忘了,还像之前那样生活。行吗?”
李秀芬抹去淌到下巴的眼泪,都是当妈的,她没生过但刮过宫,生孩子的苦痛她也尝过,说不出不让孩子不认亲妈的话。昨天她骂归骂,能感受到圣月娥对安好的感情,她说:“那是你亲妈,生你的时候闯了道生死关……”
“那要怎么办?没有你跟我爸,我早就死了。”安好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她生了我给了我一条命,也给了我死的机会,我现在这条命是你跟我爸给的,我不想跟他们走。”
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安建国赶忙跑进去,站在门后擦了擦眼睛才去接电话,“喂?找安好啊……好好,你同学找你。”
“是陈随吧?”安好接过手机看了眼,已经八点四十多了,她“喂”了一声,“你们到了?别进村,我去石桥那边找你们。”
她想出去透口气。
她进屋把试卷翻出来,装进纸袋子出去跟她爸妈说:“陈随借我试卷,我给他送过去。”
李秀芬想起路边坐的碎嘴婆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去。”安好拉开大门,大步跑出去。
“呦,安好出来了?”
“昨天开小汽车过来的是谁?听你奶说是你亲爸妈?”
“你这丫头以后可要过好日子了,亲爹妈有钱。”
安好一概没理,她低着头快步跑出村,村外不远的地方有一道两米长的通水石桥,路边扎着一辆黑色电动车,陈随跟傅实秋蹲在水沟边掏虾洞,听到脚步声近了才回过头。
“嚯!”看清安好那对肿得像青蛙眼的肿眼泡,陈随惊得大喝一声,“你昨夜睡觉被蜜蜂蛰了?”
“怎么哭了?”傅实秋站了起来,“打电话的时候就听你声音不对劲。”
对着两个好朋友,安好心情轻松不少,她把袋子放车座上,坐过去蹲在水边拔了草往水里扔,说:“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昨天我从街上回来,家里来了一男一女跟两个警察,拿着亲子鉴定书说我是他们亲生的……”
她把昨天的事说了,看着两个好友问:“我不是我爸妈偷来买来的,是不是可以不回去?”
陈随跟傅实秋呆愣住,电视里的狗血剧情竟然在他们身边发生了?
“电视里通常是怎么演来着?”陈随挠头皮,“我想想啊,好像都是回生母那个家,是不是啊秋子?”
“我不看这种剧。”傅实秋看着安好,嘴唇动了好几下,没说出话。
倒是陈随缓过了那个劲儿,新奇地说:“有两对爸妈哎!两边争着抢着对你好,零花钱生活费都有两份!大班长你发达了,以后小弟就跟着你混了。”
“就是多了个家,你两边轮流住,对你不好了你就不去。”傅实秋也说,“你爸妈对你好,那边的爸妈肯花精力找过来也不像不喜欢你的样子,那就让两边的大人商量,你又不是认一对父母就不认另一对了。”
“但是我不想走,我还想在这个家。”
“那就当多个亲戚,放假了过去玩。”
陈随不听他俩凑在一起嘀咕,他双眼放空地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我在外面还有没有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