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终风且暴复且霾

马伯庸Ctrl+D 收藏本站

赛戈莱纳在主殿内见过这主教一眼,记得名字叫约瑟夫,只是当时匆匆而过,没多少印象。他突然在这时候现身,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未等赛戈莱纳答话,大主教袍袖扬起,已经一拳击出。拳劲无比雄浑,赛戈莱纳知道这是实在招式,无法用身法讨巧,立刻运起箴言真功,霎时气劲流传全身,他右手握杖,左手一掌斜斜迎去。

这一拳一掌无半点虚招,两股凌厉刚猛的内劲迎头相撞,轰然作响,一老一少各退了五步。赛戈莱纳觉得掌心酸麻,体内四液颇有翻腾,暗暗赞这老人家拳力实在骇人;大主教更是又惊又怒,刚才那一拳汇聚了自己几十年神学修为,如今却和一个土耳其的异教孺子拼个势均力敌,自尊心大受轻侮。

他性格暴烈,哪肯吃下这种亏,大袖一拂,拳劲连连击出,一波紧似一波。这是他成名绝技“奥卡姆真实拳”,圣方济派有大哲奥卡姆曾言:世间真理都是最简单的,亦是最直接的。是以这套拳法不走虚招,直来直往,全凭内力催动,只要坚信所持所念为真理,便可一路打到底,最合他这种性子。当年约瑟夫曾在诺夫哥罗德的大教堂顶,赤手空拳连捶铸铜大钟四十余下为牧首送葬,钟声贯穿整个葬礼,响彻数里,始终无比洪亮,俄罗斯群雄为之束手。其拳法之硬,可想而知。

赛戈莱纳见来势凶猛,也起了好胜之心。他自离开绝谷以来,还不曾全力对阵过,此时正是机会。他按希氏心法运转四液,双子宫中流畅无碍,看准来路,奋起双掌对敌过去。场内一时飞砂走石,砰砰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难分轩轾。在场众人看得张口结舌,心驰目眩。马洛德更是心有余悸,倘若没这主教横插进来,自己只怕不是这古怪少年的对手。

他们招招以拳掌硬撼,全靠内力比拼,绝无半点取巧在里面。转瞬之间,赛戈莱纳跟大主教已对过十余掌。后者的崩石拳劲透进赛戈莱纳体内,催得本身的内力“哗哗”飞速流转。箴言内力遇强则强,当此高手,潜力逐次被激发出来,如台风鼓荡一般,每鼓荡一次,便多得一分蕴势。他虽大感肉掌生疼,浑身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这一战当真慷慨豪快,二人都尽施功力,不遗余留,打得一个酣畅淋漓。对到第五十六招,大主教与赛戈莱纳的身体都有些承受不住,再这么下去难免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两人目光一错,同时跳开。

赛戈莱纳低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自己两只手已然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只怕骨头也有损伤;约瑟夫大主教双拳隐在袖中,看不清伤势,只是面上红光比适才更盛,如饮醇酒。大主教重新端详了一番赛戈莱纳,瞪起铜铃般的双眼喝道:“你,和罗马教廷有甚么关系?”

原来他刚才比拼之时,觉得这少年内力洪远坦荡,其精严与教廷的心法颇有类似,细微处又大为不同。希腊正教与罗马公教系出同源,武学上也大体吻合,是以约瑟夫能觉察到个中微妙——只是他不知赛戈莱纳身负《箴言》绝学,又系马太福音的传人。

赛戈莱纳觉得此时不可轻易暴露身份,运缓气息,勉强笑道:“主教您所料不错,我恩师正是教廷中人。”他答的巧妙,既未自承身份,也没打诳语。约瑟夫大主教怒气愈盛,抢过身旁士兵的一把钢弩“啪”地从中撅断,叱责道:“既然是罗马教廷的后人,就是上帝仆从,如何与穆斯林为虎作伥,嗯?!”赛戈莱纳还未曾分辨,一旁尤利尼娅抢先跑到约瑟夫身边,拽着袖子道:“大主教爷爷,你错怪他了!”

约瑟夫大主教看到尤利尼娅,目光登时转柔。他个头极高,尤利尼娅只及其腰,主教只得垂头讶道:“不是你叫本座过来收拾这小子么?”尤利尼娅颇有些尴尬,瞥了赛戈莱纳一眼,细声道:“他是冒充使者,我们都错怪他了。”约瑟夫大主教捋了捋下巴胡须,呵呵笑道:“嘿,我道这土耳其人怎地一头金发,原来如此!你怎不早说?”

周围众人均想:“你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哪里容人分辩?”赛戈莱纳更是哭笑不得,心想这主教的脾气真是不得了,倒比他的拳头更火爆了些。约瑟夫大主教拂拂袖子,冲赛戈莱纳翘出大拇指,赞道:“你这小子内力有些门道儿,竟能和本座的奥卡姆真实拳对撼,难得,难得!”赛戈莱纳不懂客气,直截道:“老人家还有这种拳力,也很难得。”约瑟夫大主教闻言哈哈大笑:“今天打的痛快至极。我看你双手受伤不轻,我有上好的伤药,等下派人取来给你敷上。”赛戈莱纳道:“多谢关心,我这手委实疼的紧。”约瑟夫大主教见他说话直爽不矫情,颇为喜爱,得意道:“本座的真实拳法无坚不破,纵然你的内力丰沛,皮肉却是受不了的。”

说罢他转向卢修马库,面容一肃。卢修马库和马洛德看到大主教突然出现,情知不妙,这大主教在苏恰瓦威望不下摩尔多瓦大公,性格又十分暴烈,生平最见不得异教徒,是城中反土势力的中坚后盾。此时约瑟夫大主教看向自己,卢修马库只得走上前来,致礼问候。约瑟夫大主教道:“执事大人,你半夜调动这许多士兵围攻斯文托维特派,是什么道理?”卢修马库道:“您有所不知,这个小子冒充土耳其使者潜入我城,又半夜来与斯文托维特派在城堡后园争斗,其心难测!我顾虑大公安危,不得以谨慎些。”

他知道大主教与斯文托维特派关系极好,若诬称他们里通外敌,主教必不会信,于是改口只说斯文托维特派与赛戈莱纳争斗,自己调兵不过为了维护秩序。外人听了,还以为他一片奉忠护主之心。约瑟夫主教嘲讽道:“土耳其使者被人冒充,你急个甚么?他们又不是你亲爹!你怕土耳其大军来的迟了,抱不到毛大腿么?”卢修马库忽然正色道:“主教此言差矣。是战是和,全凭大公定夺,我们作下人的不敢妄测。只是如今战端未开,对使者以礼相待乃是国际间的成例。两国交兵,尚不杀来使,倘因为这些小差池而陷摩尔多瓦军民于战火之中,我岂能心安?再者说,常言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大主教您掌摩尔多瓦全国教仪信众,政事却全在大公。如今大公尚在,您怎好越俎代庖呢?”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夹枪带棍,把自己圆回不说,还倒打了大主教一耙。约瑟夫大主教听了大为光火,一双巨拳捏得咯吱咯吱响,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卢修马库又道:“大主教您驾临此地,难道不是为了擒拿这冒牌使者的么?”

这句话问的着实狠毒,大主教若自承为杀土耳其使者而来,便落了破坏和议之名;若说为了擒拿这冒牌使者,那少年就在眼前,看你如何袒护。左右回答,俱是难受。赛戈莱纳这才知道,人世间的对话竟还有这许多曲折门道。

约瑟夫大主教脾气虽躁,却并非一个蠢人。他听出话中圈套,大手一挥道:“本座此来,只为看顾诺瓦斯老头那一派的徒子徒孙,别的却管不了许多。”唤了尤利妮娅、齐奥和其余弟子过来,却不理马诺德。

尤利妮娅猛然回首,冲赛戈莱纳作了个手势,叫他也过来。卢修马库大声道:“且慢,这小子假冒使者,无论动机为何,已犯了欺瞒大公之罪,谁也不得带走!”约瑟夫大主教冷笑道:“你适才也说政教分离,本座不管这事。你有能耐,自己去留住他罢!”轻轻把球踢给了卢修马库。

赛戈莱纳的身手人所共见,以约瑟夫大主教的修为尚不能在百招内占得上风。卢修马库麾下只一个马洛德可称高手,这“留住”说的容易,作起来可是千难万难。斯文托维特派众人看他脸色变化,好不痛快。尤利妮娅更是拍手笑道:“执事大人执法最严,任你是盗匪、逃犯、飞贼还是土耳其人,都不会徇私的。”她细声软语,声如脆耳银铃,话内却辛辣无比。

约瑟夫大主教见一语憋住执事,勾起指头对赛戈莱纳道:“小子,若卢修马库执事大人一时失手,不曾留住你。你可去城中教堂求神宽衍,上帝永远对诚心忏悔之人敞开大门。”

早在一千年前,罗马大帝君士坦丁颁下皇帝敕令,诸区基督教堂皆有庇护之权,凡有逃亡者,可以忏悔为名进入教堂寻求庇护,各级官府俱不得干涉。从此各地沿袭成俗,苏恰瓦亦不例外。约瑟夫大主教如此说,明明白白就是邀赛戈莱纳同去叙话,话中却无半点把柄可抓。卢修马库气得槽牙暗咬,只恨手下无人,遂使竖子横行。

马洛德凑到卢修马库耳边,悄声道:“大人,今日之势于我方不利,不如暂且放过。”卢修马库权衡再三,看了眼赛戈莱纳,恨恨对约瑟夫大主教道:“既然主教您行使庇护之权,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倘若大公问起使者之事,还请您亲自去解释一下。”

约瑟夫大主教大不耐烦:“本座自会理会,这等罗唣!”卢修马库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四周士兵也纷纷收剑入鞘,松弩回匣,跟着马洛德,一会儿功夫走的干干净净。

赛戈莱纳跟随着约瑟夫主教和斯文托维特派众人离开大公城堡,一路穿城而过,来到了位于城西的圣西里尔大教堂。赛戈莱纳走到教堂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对约瑟夫大主教正色道:“我乃是公教中人,不能擅入东正教堂。”约瑟夫大主教大手“啪”地拍他肩膀,不悦道:“这小子,说什么有的没的!天主只有一个,哪里分甚么希腊罗马!”赛戈莱纳道:“教规所在,不敢违背。”约瑟夫大主教道:“本座生平最无成见,东西两教一视同仁,这教堂也不知进过多少罗马和阿维农来的神甫,你年纪轻轻,倒比西多会的修士还死脑筋。”赛戈莱纳道:“希腊教会不认罗马教皇为正统,反以拜占庭牧首为尊,终究于我教义不合。”

赛戈莱纳神学素养甚高,此时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尤利妮娅见他明明一脸稚气,却一本正经地跟约瑟夫主教讨论神学,禁不住噗嗤一笑。赛戈莱纳看到她笑靥盈盈,一时有些发呆。约瑟夫大主教哂然道:“无知小童,你哪里知道!八十年前,彼得·穆沙特大公已与拜占庭教会决裂,从此摩尔多瓦历代主教,皆是大公自行指派,与拜占庭牧首根本无涉。我亦是亚历山德鲁礼聘的本国人,君士坦丁堡何有与我哉?”赛戈莱纳听了,这才迈步进去。

众人进了教堂,就在长凳上坐下。约瑟夫大主教唤出助祭和司铎,吩咐他们点起蜡烛,拿些伤药绷带来。不多时,诸物齐备,教堂内灯火通明,约瑟夫对尤利妮娅道:“你去帮他包扎一下双手,这事还得姑娘家来作。”尤利妮娅道:“大主教爷爷您不用抹些药么?”约瑟夫假意怒道:“本座外号钢拳铁骨,岂是一个小毛头能弄伤的?”尤利妮娅咯咯笑道:“是了,谁想弄伤您老人家,除非能徒手拆了这栋教堂。”众人都是一阵笑,约瑟夫大主教对斯文托维特派向来十分照顾,平时开惯了玩笑的,并没什么架子。

她说话间,用净水洗清赛戈莱纳的伤口,悉心抹上一层药膏,再用麻布绷带细细缠好。她一心忙着包扎,偶尔抬头,看到赛戈莱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色大窘,轻轻嗔道:“你看我作什么了?”赛戈莱纳说话直接,笑道:“你生的好看,自然想多看两眼。”尤利妮娅听了,窘上加窘,白净的面上腾起两团红云,慌忙垂头啐道:“呸!不说好话!原来是个轻薄人!”

赛戈莱纳只盼她一双纤纤细手能多停几时,只可惜尤利妮娅扎完绷带,匆匆起身,飞也似地坐回到齐奥和其他门人身旁,看也不看这边一眼,令他好一阵怅然。待得一切收拾停当,约瑟夫大主教坐到赛戈莱纳对面,倒了杯绿色薄荷,面容肃然道:“诺瓦斯老头与我是好朋友,嘱托我照顾他的门人。你说吧,斯维奇德那小子究竟还活着么?”赛戈莱纳便隐瞒了自己的来历,只从路遇土耳其使者开始说起。当听到斯维奇德被土耳其使者用“真主之德”斩了三下时,齐奥等斯文托维特派的人俱含悲垂泪,尤利妮娅更是双手掩面,肩头不住颤抖。她其实已猜出赛戈莱纳刚才不过是骗她,只是不愿去想,如今听到斯维奇德身死之状,心中悲痛越发难忍起来。

约瑟夫大主教啜了口薄荷汁,长长叹息一声:“这小子从小就好冲动。前几日他去刺杀使者,我说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他的师弟师妹也苦劝。不料这小子一个人竟负气离城,以致丢了性命。倘若有几个门人跟随他,那三个土耳其使者又岂能伤到他。”

赛戈莱纳道:“斯维奇德兄弟力战不退,当真是一位豪杰。我已将他尸身掩埋,坟前插剑作为极好,你们过去一寻就着。”齐奥“唰”地站起身来,说我立刻去备马。约瑟夫大主教摆摆手,让他且先坐好,转头道:“于是你便剥了土耳其使者的衣衫自己穿上,大摇大摆来了苏恰瓦,我说的可对?”赛戈莱纳略一点头,约瑟夫疑道:“你来苏恰瓦冒充使者,究竟所为何事?”斯文托维特派听到大主教问到关键,都竖起耳朵静听。

赛戈莱纳大感踌躇,他本无意冒充使者,卡瓦纳修士反复交代,《箴言》一事牵涉极广,不可轻易透露与人知。此时约瑟夫问起,他不知是否该说实话。约瑟夫何等眼光,见他欲言又止,猜到必是隐秘之事,呵呵笑道:“你也不必为难。你既然能义助斯维奇德,可见也是个义人,义人作事总不会错。”赛戈莱纳见这大主教慷慨磊落,不为己甚,添了几分好感。他忽想约瑟夫大主教在苏恰瓦贵为大主教,武功又高,或许能知道当年《箴言》和苏恰瓦某大人物的关系,心中一动,开口说道:“事关机密,我只能说给大主教您听。”

约瑟夫先是一楞,旋即明白过来,便让斯文托维特派的人且先候着,自唤了赛戈莱纳走到教堂后厅。后厅法座的侧翼立有一处木制的小屋,被一块板子隔成两间,各有一个枣色小门,俱都锁了,上面用黑色布幔罩了个严实。约瑟夫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钥匙,打开其中一个小门道:“你进去吧,这里除了你我,只有上帝,尽可以畅言。”赛戈莱纳奇道:“这里莫非就是告解室么?”约瑟夫大感诧异,这年轻人谈吐不凡,于神学知之甚详,怎地连告解室都没见过了?他哪里知道赛戈莱纳在绝谷纸上谈兵多年,连教堂都是头一遭进来。

两个人各自进了小间,约瑟夫先静祈了一阵,然后拉开隔板道:“言自你出,言自我入,上帝为证,封缄是处。”这是告解前的例行劝诫,意为叫忏悔者放开顾虑,畅所欲言。于是赛戈莱纳便从七年之前杜兰德子爵携《箴言》前来说起,途中如何收养他,如何路遇修士,如何力战豹王子,如何跌落山谷等等,一口气便说了将近一小时,只隐去了卡瓦纳修士的真实身份。约瑟夫听得一个瞠目惊舌,未料到七年之前在摩尔多瓦境内还发生过这等奇事。待得赛戈莱纳说完,大主教方道:“难怪你这娃娃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古怪内力,这《双蛇箴言》果然有些门道!”

赛戈莱纳道:“我之经历,您已尽知。不知您有无线索,能助我完成父亲夙愿?”大主教沉思片刻,为难道:“你可问住我啦。我在这里作主教已然有十余年,不曾听过与《箴言》有关的消息。”赛戈莱纳道:“您与斯文托维特派的诺瓦斯老师是世交,他是摩尔多瓦第一高手,也没跟您提及此事么?”约瑟夫蹙眉道:“倘若这‘苏恰瓦的大人物’指的是诺瓦斯老头,我不该不知。”又想了一回,道:“斯文托维特派世代都是大公护卫,渊源极深。诺瓦斯老头若有什么秘密,摩尔多瓦大公或许知道。”赛戈莱纳心想那大公行将就木,不知能问出什么来。约瑟夫又道:“倘若你早出谷一个月,还能赶上诺瓦斯老头,谁知这般不巧。”

赛戈莱纳今日涉入苏恰瓦纷争,对斯文托维特派的内乱听了个一鳞半爪,忙问道:“诺瓦斯老师是怎么失踪的?”约瑟夫冷哼了一声,愤愤道:“这也算得上是本城的一件奇事。他收得一个好徒弟!那马洛德你见过啦?”赛戈莱纳“嗯”了一声,觉得那个人心机深重,揣摩不清。约瑟夫道:“马洛德本是诺瓦斯老头的首席弟子,臭小子天分颇高,武功傲视全门,本是下一代的内定掌门。臭小子原本虽阴了些,到底还算是条汉子,后来不知为何,他和卢修马库那工谄善媚的狗东西勾搭到了一起,性情大变。诺瓦斯老头屡次责罚,马洛德却依然故我。这一次奥斯曼土耳其人之来,诺瓦斯老头主战,卢修马库主和,两下争论不休。十日之前,马洛德忽然找到诺瓦斯老头,两人进屋密谈了半日,没人知道谈些什么。谈后当晚,诺瓦斯老头突然失踪,斯文托维特派的掌门信物白马纹章突然跑到马洛德手里。马洛德说此系老师亲授,却又说不出老师去向,都说他已害死老师,只是苦无证据!”

赛戈莱纳恨恨道:“刚才若非主教您横里插手,我就要下重手废了这弑师之人。”约瑟夫大主教面色一红,讪讪道:“那时候局势大乱,本座怎知你的底细。再说,诺瓦斯老头武功高强,怎会着了那马洛德的道儿呢?他一定有甚么古怪。”

自从见识了马洛德、斯维奇德、齐奥、尤利妮娅等门人的武功之后,赛戈莱纳对斯文托维特派的风骨大为敬佩,于武功一节却觉一般,推徒及师……约瑟夫看破他心思,正色道:“年轻人,诺瓦斯老头浸淫武学几十年,实在已经是一派宗师。就算我全力施为,也未必能胜得过他,可不要小觑了。”

赛戈莱纳道:“多谢主教指点,我已经有计较了。等下我去夜探大公城堡,大公那里也许会有些发现。”约瑟夫大主教惊道:“他们刚刚才要擒你,你现在去岂非自投罗网?”赛戈莱纳笑道:“兵不厌诈,他们怎能想到我敢去而复返。”约瑟夫道:“大公城堡入夜之后,大门就会关闭。那城垣高逾十丈,你怎么进去?”赛戈莱纳道:“这个毋需担心,我自有办法。”约瑟夫知道这少年身负绝学,武功深不可测,也就不再阻拦,翘起拇指道:“果然有胆色。”他让赛戈莱纳少等,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绿色小瓷瓶。他拔开盖子,从里面倒出数粒小绿丸:“这是本座珍藏的奇药,名叫卑尔根慈济丸,能止人疼痛。你的双手方才受伤,把药丸含在舌根之下,保你一时三刻不受伤病困苦。”赛戈莱纳接过药丸,依言含住。

两人携手走回主堂,斯文托维特派众人纷纷起身相询。约瑟夫大主教果然只字不提他的来历,只说赛戈莱纳是巴尔干来的一位少侠云云,别人也不好再追问。大主教又说赛戈莱纳决意夜探大公城堡,摸清卢修马库的虚实。众人震惊之余无不钦佩。齐奥道:“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有卢修马库的人在教堂四周监视,只怕赛戈莱纳先生一出门,就会被发觉。”

尤利妮娅此时已经擦干了眼泪,她听到议论,略一思忖,扬头道:“大主教爷爷,我有个办法。”约瑟夫大主教俯下身子听她在耳边说了一番,不由笑道:“这主意好,你不愧是女中梅林。”梅林是亚瑟王麾下的军师,智谋通天,约瑟夫拿他来比这小姑娘,让尤利妮娅大是害羞。齐奥有意逗她开心不多想斯维奇德的事情,截口道:“师妹若你是梅林,我们便该算是圆桌骑士啦。”尤利妮娅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怎知你就是骑士了,也许是个扈从,也许只是个亚瑟王的面包师哩!”齐奥道:“那全是命运安排的,不可避让哩。”

赛戈莱纳听他们师妹斗嘴,微微一笑,朗声吟道:“命数如皎月,盈仄料难期,芳踪何渺渺,吾心长戚戚。”这乃是抒情诗集《卡尔米那·布拉卡》中的名句,赛戈莱纳在绝谷底也曾诵读过许多次,此时听到命运二字,自然吟了出来。尤利妮娅听了这诗,眉头轻颦,似是触动了甚么心事。

约瑟夫催促道:“时候已经不早,你们不要再斗嘴了,先作正经事!”于是尤利妮娅拽着赛戈莱纳,把他扯到一旁的帷幕之后,要了盆热水进去,悉悉簌簌不知作些什么。过不多时,两人走了出来,主堂里的人一时俱都张大了嘴巴,赛戈莱纳那一头金发被尤利妮娅捋直打散,梳理得干干净净,垂散在身后,柔如金线纺成的布匹。尤利妮娅又把自己身上换下来的斯文托维特无褶紧裙套在他身上,俨然就成了一个俊俏少女。遑论别人,就连约瑟夫大主教都叹道:“这小子倒比尤利妮娅还俊上一分。”

却说卢修马库布下几个探子在圣西里尔大教堂门口,嘱咐他们一俟见得赛戈莱纳出门,就要立刻回禀。他们缩在对面面包铺的廊柱之下,视力不敢有一霎离开教堂大门。一个探子忽道:“圣西里尔教堂里皆是斯文托维特派的子弟,执事大人为何叫咱们监视他们?”另一人把手臂挪开,露出不屑神情道:“这有甚么想不通,执事欲与奥斯曼土耳其和谈,嫌他们碍事,这道理岂不简单。”起初那人叹一口气道:“斯文托维特派个个忠义,这我是知道的。只是若一开战,咱们少不得去战场,那可不是胡混的地方。听说土耳其人擅长妖法,咱们摩尔多瓦区区小国,哪里抵的住。”一人正色道:“若是依顺了执事的意思,咱们就都成了土耳其人的奴隶啦,世代不得翻身。与其如此,还不如战死来的爽利些。”另一人截口道:“哎,何必多说,横竖都是他们贵族的事,咱们穷汉子尽了本份就好,何必为肉食者谋呢。”

正说间,一人急道:“莫说了,莫说了,有人出来了!”这几个探子立刻闭上嘴,眯起眼睛朝那边望去。只见两个斯文托维特派的女弟子并肩走出教堂,发色一黑一黄,两人有说有笑,步履轻盈,身后再无别人。探子们对视一眼,一人道:“是否禀报执事?”同僚拍了他脑袋一下,低声训斥道:“我们只是受命盯那冒牌使者的梢,人家女学徒自去回家,何苦惊扰执事。眼下已然是夜半时分,拿这点小事去惊扰他老人家,少不得又是一顿皮鞭!”

尤利尼娅与赛戈莱纳骗过哨探,走出教堂外院大街。他们唯恐有尾随的盯梢,特意在大路上多转了几道圈,直到确信已经安全,才闪身进了条小巷。到了一处矮墙之下,赛戈莱纳脱去紧裙,换上约瑟夫给他准备的丝绸紧身衣。尤利尼娅从怀里掏出一份城堡简图,这是齐奥适才拿炭笔在一页经文背后绘出来的急就,有些简略,但诸点齐备,对于潜入者甚是有用。尤利尼娅把图递过去时,无意瞥到他手上绷带,细声道:“你双手受伤,可莫要逞强。若有危难,只消吹动翠哨,我们一门弟子就会冲进去接应你。”赛戈莱纳笑道:“只要你来接应,便胜似大军百万了。”尤利尼娅啐了一口,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兀自耍嘴!”

赛戈莱纳见她双眉轻颦,香腮微鼓,真是说不出地好看,不由哈哈笑了一声,翻身上了土墙,身形一晃便消失于夜色中。尤利尼娅望着沉沉暮色好一阵,方才回转教堂不提。

却说赛戈莱纳依着地图指示,趁着夜色朝城堡奔去。他身法矫健,专走屋脊房檐,在苏恰瓦城内高高低低的屋顶跳跃穿行,如履平地。不一会儿功夫,他已蹭到了城堡护墙根部。这城墙纯以青麻条石垒成,缝隙之间填塞有稻草卵石,是以表皮皴起,坑坑洼洼。赛戈莱纳暗暗提了一口真气,运起箴言心诀。他双腿一纵,气劲稍吐,整个人登时爬上墙壁三丈,双手扣住外凸的石坡,脚下更不停歇,肺部歙张,倚着吐纳的节奏且跃且攀,轻轻松松翻上了城头。约瑟夫给的药果然灵验,双手攀墙时已经不觉疼痛。

恰好一名兵丁手持长戟巡过,他猛然见到一个黑影从城外跳将进来,吓得“哎呀”一声坐到地上。赛戈莱纳见状不妙,猝然发招,一记手刀去敲他脖颈后的双子宫星命点,那兵丁登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将兵丁拖去一处无人的角落,剥下衣服来套在自己丝服外面,把那可怜虫就手绑了,嘴里拿布塞住,这才离开。上次他进城堡时,有卢修马库与马洛德带路,好不风光,这回却成了一个破落小卒,只好自己想办法。赛戈莱纳按图索骥,绕开正厅明路,专走仆役用的偏门。此时城堡里大部分人已沉沉睡去,偶尔有巡夜打更的,见了赛戈莱纳的衣着也不起疑。

齐奥说大公在城堡内共计有三间卧室,从来都随性而睡,并无规律可循。赛戈莱纳走过一节螺旋阶梯,大公其中一间卧室就在阶梯尽头。他见到门缝下烛光闪动,里面隐有人声,赶紧放慢脚步,调轻呼吸,悄悄凑了过去看锁孔。

房内气氛旖旎,暖烟融融,一男一女躺在松木大床上,一张锦毯盖着两人身子,交颈相靡。赛戈莱纳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位故人:男的是马洛德,女的是差点跟自己陪睡的美姬莎乐华。

莎乐华斜斜靠着马洛德胸膛,媚眼如丝,声调慵懒:“你这没良心的,就不怕大公忽然折回来?”马洛德笑道:“怕甚么,大公还以为你与那土耳其使者颠鸾倒凤哩。他倒大方,肯拿自己姬妾去飨客。”莎乐华咯咯笑,拿指头去划他胸口:“如此说来,你凭空得来的这一夜春宵,还得感谢那金发小子哩。”

两人用的都是法文,想来是怕无意中被仆役听去,却不料门外却有一个法文的大行家。莎乐华说的流畅,马洛德却是磕磕绊绊,生涩的很。赛戈莱纳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子竟是摩尔多瓦大公的姬妾,如今看来,她与马洛德还有一腿。真不知摩尔多瓦民风就是如此,还是大公家门不幸。他本想转身就走,忽然听到两人提及自己,便继续听了下去。

马洛德听到莎乐华言,皱起眉头道:“那个金发小子好生诡异,年纪轻轻,能和约瑟夫大主教打了一个旗鼓相当。”莎乐华道:“莫非是你们斯文托维特派请来的外援?”马洛德断然否定:“斯文托维特派有几斤几两,只怕那些弟子亦不及我知道的多,从没听过交结过这种朋友。”莎乐华道:“这金发小子凭空出现,来历与目的均不明朗。若非我及时发觉,几乎就坏了咱们的大事。”马洛德道:“就是这点难以索解。此人若是打算冒充使者,怎会露出发色这等明显破绽,被你轻轻识破?莫非也被你美色一时弄晕了头?”莎乐华笑道:“你推己及人,自己神魂颠倒便以为天下男人莫不如此吧?”马洛德俯下身去亲她的嘴:“佳人当前,试问哪个男子又不会动心呢?”莎乐华给他亲了一回,推开身子道:“先谈正事,你们打算拿他怎么办?”马洛德为难道:“以卢修马库那老头子的实力,只怕拿不住他,何况约瑟夫主教如今也护着他。”莎乐华沉吟片刻,说道:“此人终究是个隐患,咱们的事万不可有丝毫纰漏。不如我去禀报大君,看他意见如何?”马洛德一听“大君”的名字,面色颇有些不自然,怏怏道:“大君肯出手,那是最好。”腔调却是言不由衷。莎乐华搂住他脖子,抿嘴吐气道:“这呆子,你我都是大君的仆人,侍奉他是理所当然,吃这干醋作什么?”马洛德讪讪笑道,把话题转走:“大公那边,你可探出些甚么?”莎乐华微微摇头道:“这老头子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怎地,任凭我如何伺候他高兴,他从不透出半点讯息,又不好相逼,免得执事起疑。”马洛德道:“卢修马库这人精明的很,你要小心。奥斯曼土耳其大军旬日即至,须得赶在他们之前探出下落才是。”

赛戈莱纳心中一惊,土耳其的大军居然已朝苏恰瓦开进了,这消息可真是大大不妙。那边厢莎乐华叹道:“只好明日再多逢迎些了。那金发小子,你可提防着。”马洛德道:“谨遵小姐香命。”蜡烛忽被吹灭,一阵枕席响动。

赛戈莱纳悄无声息地离开门口,原来他只道是战和之争,看来其中别有隐情,竟似有个大阴谋在里面。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虽涉世未深,于这些心机已能初窥门径。赛戈莱纳拿出地图看了一回,又朝大公第二处卧室摸去。这房间位于城堡右翼一处塔楼顶端,位置极高,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他尚未踏上楼梯,就听到门内鼾声如雷,大公显然已然睡熟了。赛戈莱纳看看四下人声寂寂,踏前去推那木门。房门是橡木质地,极为厚重,他这一推纹丝不动。

倘若强推,这木门也抵受不住赛戈莱纳的掌力,只怕半个城堡的人俱都会听见响动。他正在为难,忽然一阵脚步声自远及传来。塔楼与城堡主体之间只用一条斜下的直走廊相通,并无别的岔路,避无可避。赛戈莱纳情急之下,纵深跳到走廊上方,四肢支在两侧拱桥,整个身体贴在顶上,摒住呼吸。

来的人居然是卢修马库。他披件睡衣,手中举着一节烛台,径直走到大公卧房门口,恍然不觉自己头顶有人。卢修马库轻叩木门,见鼾声如旧,半天无人应声,暗自叹息了一声,又转身离去。

待听他脚步走的远了,赛戈莱纳才从廊顶跳下来,喘息不已。这城堡之内的人,看来个个都有心事,惟有那糊涂大公倒睡的踏实。他蹑手蹑脚离了廊桥,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忽然背后一阵冰凉,他惶然回首,却看到卢修马库站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

堡内昏暗,烛光如豆,卢修马库只看得清卫兵服色,问道:“你是哪里的守卫?怎会跑到这里来?”他用的自然是摩尔多瓦语,赛戈莱纳全然不懂,只好连连点头哈腰,拿些含混的“嗯”、“啊”来蒙混。今早卢修马库冲他谄媚了半天,如今他这样,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卢修马库倒没生疑,这些守卫多是苏恰瓦附近的农民征召而来,呆头呆脑,口音极重。他见这守卫说话含混,懒得多猜,只说道:“正好,你随我来。”他对上峰恭敬之极,对下人倒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冷峻神情。赛戈莱纳猜出他意思,袖起手来跟在后面,装出一副畏缩样子,心里盘算大不了打晕执事就是。

这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城堡底层一处房间。这房间十分宽阔,正中搁着一张极大的木桌与一把椅子,上面摆着数卷纸簿与墨水、鹅毛笔等物事,两侧俱是连顶接地的大书架,上面卷帧浩荡。

卢修马库坐回桌后,把烛台搁到板台上,用竹签剔了剔,拿起一卷文书看了半天,又慢慢放下。赛戈莱纳心想这老头虽然狡诈,倒是个勤政之人。卢修马库看了一阵,随手拿起一把削刀,把鹅毛削尖,放到烛焰上烤了烤,蘸着墨水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赛戈莱纳见满篇都是斯拉夫字母,一个单词也不认识,索性东张西望,看到墙上悬挂着一个赤红底的纹章,上面画着三只黑燕,排成一条斜线剪剪而过——想来是卢修马库家的标识。

卢修马库写完之后,把纸卷好,用印章封了泥,交到赛戈莱纳手中,用摩尔多瓦发出一连串命令。赛戈莱纳听声音短促,猜他是让自己立刻把信送去不得耽误,至于送去哪里则一片茫然。他含糊答应一声,接了文书揣到怀里。

凭着这身卫士服和卢修马库的命令,他在城堡里一路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出了大门。此时东方已微微泛起曙光,不少苏恰瓦市民起身,大街上店铺也陆续卸板开张。尤利妮娅和齐奥早守在城堡门口附近,见赛戈莱纳穿着一身卫士服装出来,大喜过望,一起迎去。齐奥刚要询问,赛戈莱纳一挥手道:“回教堂再说。”

三人回到教堂,约瑟夫大主教已经等候多时。赛戈莱纳把经历约略一说,约瑟夫主教面色愈加严峻,听罢沉吟道:“看来这个‘大君’是在策划甚么针对亚历山德鲁的阴谋了。”斯文托维特众人群情激昂,纷纷说要杀入城堡,把那对奸夫淫妇拖出来拿石头砸死。约瑟夫主教止住众人,道:“奥斯曼的军队就在眼前,这才是大事!苏恰瓦城中能战之士,不过三千之数,从各地征召已来不及。破城之危,迫在眉睫。”

赛戈莱纳从怀里取出那卷文书道:“这是卢修马库让我送去的信,只可惜不懂摩尔多瓦语,不知该送去何处。”约瑟夫不待解开文书丝线,直接扯断绳子,展卷而读。这信中并无题头称呼,亦无落款,只寥寥写着几句话:“今见事紧急,此非仆力所能逮,冀君速离,幸甚。”信中之意,似是提醒某人从速离开苏恰瓦。

赛戈莱纳听了翻译,疑道:“或是卢修马库在城中的奸细,唯恐阴谋败露,所以让他快撤出去。”约瑟夫大主教摇摇头,把那信纸摆得哗哗响:“这个执事平日眼高于顶,寻常贵族都不放在眼里。他居然在信里自称为‘仆’,这接信之人,相必是个极有身份的人。”他拍了拍自己脑壳,问道:“卢修马库嘱咐你的话,你可都还记得发音?”赛戈莱纳记性极佳,当下回忆片刻,勉强复述了一遍。

约瑟夫大主教闭目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你之发音,尚有歧义,不过多少能听出些线索。”话音刚落,一名斯文托维特派弟子心急火燎跑进教堂,他原本是轮值看守苏恰瓦城南门的,禀报说就在刚才看到卢修马库身着披风,孤身一人匆匆出了南门。齐奥剑眉一立,大声道:“南边靠近黑海,乃是穆斯林人攻取摩尔多瓦的必经之地。他一定是去投奥斯曼军了!”约瑟夫大主教默然不语,显然也十分赞同。卢修马库担任执事几十年,尽知苏恰瓦城内虚实,如果他为奥斯曼军前导,为害极大。

赛戈莱纳见众人都不说话,拍手笑道:“我有一计,或许可解苏恰瓦之厄。”众人对他已是颇为信服,都一齐朝他看去。赛戈莱纳道:“给我一匹快马,我跟随执事去到奥斯曼军的营中,把那带军的将军和卢修马库都杀掉,岂不就成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在说吃饭走路睡觉一般。赛戈莱纳性格简单,凡事都朝着最直接的路子去想,并不觉杀异教徒有甚么为难。

约瑟夫大主教愕然道:“奥斯曼的军营不是苏恰瓦的城堡,戒备必然森严,不异于龙潭虎穴,你功夫再高,又怎能杀掉那将军?”赛戈莱纳微微一笑:“老师教我出谷以后,务要守护圣统,不可让异教染指上帝之土分毫。如今正是机会,我又怎能退缩。我代天行道,天主一定会护佑的。”他这几句话说得斯文托维特派的门人个个热血沸腾,纷纷拔出剑来叫道:“少侠说的对!同去同去!”

约瑟夫大主教见群情激昂,不由也动了热血。他本是个豪放慷慨之人,攥拳撸袖大声道:“好好,好个天主护佑!不如我也学十字军去杀几个土耳其鞑子,胜过憋在这城里发霉!”尤利妮娅悄悄拽了拽他衣袖,低声道:“大主教爷爷,你怎好去凑这个热闹。”约瑟夫知道自己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他贵为摩尔多瓦主教之尊,又岂能扔下一干教众以身犯险。尤利妮娅这一提醒,他只得悻悻把拳头松开。

齐奥这时站了出来,朗声道:“赛戈莱纳少侠不熟苏恰瓦附近地理,我可陪他作个向导。”尤利妮娅道:“师哥你既然要去,我也要跟随。”其余几名弟子也叫嚷着算我一个。齐奥环顾一周,把长剑一横,肃然道:“刺杀主将,事非寻常。倘若学艺不精,反而只会拖累赛戈莱纳少侠。你们谁自忖可胜过我手中长剑的,我愿拱手相让。”

这一席话说得斯文托维特派众弟子一片默然。斯文托维特派这一代中的高手,除了马洛德和已经去世的斯维奇德以外,就要属齐奥为派中翘楚。尤利妮娅气道:“师哥,你这样不公平!”齐奥笑道:“我辈习武之人,以剑而论,有何不妥?我这作师哥的平日处处都让着你,今日就让我占一回先罢。”尤利妮娅说不过他,不由哽咽道:“倘若……倘若你象二师兄一样也有了什么差池,咱们斯文托维特派该如何是好?”言罢泫然若泣。齐奥伸手摸摸这小师妹的长发,宽慰道:“还有你与诸师弟在嘛,何况还有约瑟夫主教襄助,我放心的很。”约瑟夫道:“信函之事,本座会作彻查;马洛德和那女人也会派人监视,你们不必有后顾之忧。”

赛戈莱纳在一旁忽道:“再耽搁片刻,只怕追不上卢修马库了。”齐奥“嗯”了一声,转头吩咐道:“你们速去备两匹最好的马来,还有三日的干粮。”两名弟子应了一声,齐齐离去。他又转去约瑟夫主教道:“主教爷爷,苏恰瓦城与尤利妮娅就托付给您了。”约瑟夫道:“尽管放心去就是,等你回来之时,这两样自然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齐奥大笑。大主教冲赛戈莱纳道:“小子,莫怪本座说丧气话,你若有了甚么三长两短,修士那三件事就着落在本座身上,你可宽心了!”赛戈莱纳听了,心中一阵温暖,跪倒要拜,却被大主教扶起,缓声道:“你肯为摩尔多瓦刺杀大敌,这点小事回报,又算得了什么!”尤利妮娅在一旁看在眼里,欲言却又止,最终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随即约瑟夫大主教亲披法袍,于十字架前为赛戈莱纳与齐奥祈祷,众人纷纷跪倒,无不闭眼静祈。尤利妮娅双手握立,紧贴额头,嘴中不住默诵,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多时,教堂外传来马蹄声,两匹骏马已经牵到,鞍子上各搭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食物饮水。

赛戈莱纳与齐奥跨上骏马,各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双双纵骑而去,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尤利妮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双眸星闪,似有无穷言语。约瑟夫大主教拍拍她肩膀,沉声道:“由他们去吧,我们尚还有许多事要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赛戈莱纳与齐奥骑了快马,一路朝着黑海方向疾驰而去。这两匹健马都是鞑靼种,天生神骏,耐力极强,扬起四蹄如奔雷飞火。两人不眠不休,接连赶了两日,前方仍不见卢修马库的踪影,可见执事赶得何等之急。齐奥说若照这么下去,只怕人马都累死也未必能赶得到,不妨赌上一赌。赛戈莱纳问怎生赌法,齐奥道穆拉德二世未必会从小亚细亚经黑海千里迢迢劳师远征,更大可能是就近调动驻扎瓦拉几亚的奥斯曼军团。倘若他算的不错,这支军团应从喀尔巴阡山西侧开始入侵,沿塞列特河北上,扑向苏恰瓦,罗曼城附近的什凯亚山口乃是必经之所。前方有一条小路可直抵什凯亚,可比走大路近上三分之一。只是若他算错,奥斯曼军团仍旧从黑海杀奔摩尔多瓦的港口基利亚,则他们再无赶上的可能。赛戈莱纳道:“左右都是赶不及,不妨赌了!”

于是两人拨转马头,循着齐奥所说的小路前行。这条小路是私盐贩子开拓而成,专从黑海贩、明矾及香料至内陆,是以路面隐秘狭窄,有时泥泞遍地,甚至需要下马徐行。

到了第三日,他们二人均已疲惫不堪,仍旧没看到土耳其军队一兵一卒。快到傍晚之时,夕阳坠地,天色黯了下来。齐奥挽住缰绳,颓然道:“少侠,不如我们暂且歇息吧。连赶了三日,纵然人受得了,马也吃不消。若是真错过了军队,我们还得有力气赶回苏恰瓦才行。”赛戈莱纳大感失望,便下了马,任凭它们去啃草皮。齐奥点起火堆,拿出面饼与肉干来,就着附近汲来的溪水吃。赛戈莱纳心中诸事未解,不免有些烦闷,吃了几口,信步踏上一处高坡,四下望去。他在绝谷之时,就喜欢攀上高岩朝远处眺望。绝谷狭窄,平日放眼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只有攀得高些,视野便得广阔一分,是以他视此为最大之享受。

忽然他眼神一动,凝神朝远处东边一条裂隙大沟望去。那裂壑既深且长,有如平原之上一条极难看的疤痕,距离他们约有十几法里。赛戈莱纳凭着超凡目力,看到沟壑两旁似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若非有夜色映衬,绝难发觉。他仔细再看,发觉那火光范围极广,若非是奥斯曼军队,谁能在荒郊野地立起如此规模的营盘。

他连忙唤来齐奥,两人俱是大喜,当即也不顾休息,跃上马背朝那边而去。为防半路被斥候发觉,他们走到一半,就把马匹撒开,伏下身形,借着草丛慢慢靠近。这营地果然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军团,一条绣有三枚星辰与曲云纹饰的黑旄大纛在正中高高竖起,营帐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四边皆用木栅围起,矛旗连绵,呼号此起彼伏,奥斯曼军治军之严整,可见一斑。齐奥细数了数,营内的阿雷贝旗足有十面,恐怕人数在一万以上。

两人看了一圈,发现防卫严密,并无破绽可循。赛戈莱纳沉思片刻,低声道:“我倒有个办法,就是风险大了些,只怕有去无回。”齐奥笑道:“都已经到了这里,又怎会退缩了?”赛戈莱纳颌首道:“好,我们就如此这般……”

月上中天,繁星似锦,大部土耳其士兵已经食饱了晚饭。奥斯曼军中严禁饮酒,却不禁别的,中东之民天生能歌善舞,不少人围着火堆开始唱起家乡小调,还有人伴起舞来,惹来阵阵呼喊笑叫。奥斯曼营地侧面有一小门,是伙头军汲水运柴的通道,有几名军士把守。他们听得营内动静,未免蠢蠢欲动,只是碍着军法严峻,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守在岗位上。

其中一名军士忽然听到远处黑夜中有蹄声传来,他握起长刀,唤来两名伙伴,大声喝道:“来的是甚么人!”一会儿功夫,蹄声临近,原来来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牵着马匹,女子斜坐在马背上,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惟见头上金发灿灿,垂至双肩。马背上还有一个长条包裹,里面鼓鼓囊囊。

军士喝道:“你们是谁!哪里来的!”那年轻男子用希腊语陪笑道:“几位军爷,我是本地领主伏克耶维奇的手下。伏克耶维奇老爷听说大军莅临,特意吩咐我送来美姬一位,给将军侍寝。”领主遣女陪枕,本是东欧迎接贵客的习俗,这支军队在瓦拉几亚驻过一段时间,也曾有几个当地贵族送来侍女给军中,土耳其士兵早习以为常。军士举起火把去照那女子,女子似有些娇羞,把脸别去一边,金发旋起。就这么惊鸿一瞥,已显出几分美貌,军士哪里还有疑心,大笑道:“帕夏将军真是好福气,在这荒郊也有女人同睡。”旁边一伙伴道:“只可怜我等清苦,有份听,没份用。”那军士不屑道:“你猴急甚么,等打下苏恰瓦城,有数不尽的女子可以受用,到时候只怕你精尽人亡,也忙不过来哩。”

这两人说得粗鄙不堪,男子听了双拳暗握,牙齿咬得紧紧。军士叫人把木门搬开,命令道:“你们进来罢,随我去见将军。这里戒备森严,可不许乱走,踏错一步就是我也救你们不得。”男子诺诺称是。军士望了望马背上的包裹,皱眉道:“那里装的是甚么?”男子道:“是伏克耶维奇老爷送给帕夏将军的礼物。”他明明刚才知道将军姓名,此时却装作早闻其名的口气。军士不快道:“你们却不晓事,只知道孝敬将军,未免太吝啬了。”男子道:“领主唯恐将军急了,所以派我先来了片刻,等下还有几车酒肉,特意犒劳军爷的。”军士听了,表情才舒展开来。

他们进了营防重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时还有巡逻马队橐橐开过。军士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他们两个人七绕八拐,穿过一片白布营帐,来到一个极大的帐篷前。这帐篷下圆上削,浑如清真寺顶,方圆足有六、七十步,外缀花纹滚边,帐顶一尊鎏金华尖,甚为雄壮,周围旗帜与卫兵极多,正是帕夏将军的寝帐。

军士让他们等在门口,自己上前与侍卫说了几句,回转过来道:“你们来的不巧,我家将军正在接待客人。你们去帐篷边上等着罢,等将军说完话自然会召你们过去。”那一男一女便跟着军士来到帐篷侧面立好。军士因为还有守门之责,不敢久离,就让一名侍卫远远盯着他们,自己径自回去了。齐奥瞥了眼那漫不经心的侍卫,暗自笑道:“想不到尤利妮娅一计二出,故伎重演,竟又奏了奇效。”赛戈莱纳道:“我三日内两次扮成妇人,也是生平难得。”

这帐篷身围太大,底座无法封死,于是工匠每隔数尺扎下一个木楔,将底布钉在土里。夜里风大,帐篷又易吃风,两个楔子之间不时掀开一条小缝,帐内人语可以听的一清二楚。他们两个凝神静听,听见帐内一个中气十足的深沉男声说道:“尊使远迎三日,特地跑来这荒郊野岭觐见,真是令本将军十分感动。苏丹陛下若是知道,一定很欢喜。”

另外一个男声显得苍老许多,疲惫不堪:“承蒙帕夏将军夸赞,小老听闻天军将至,于是星夜兼程,唯恐误过了将军。檄天之幸,如今总算赶到了。”听声音竟是卢修马库,原来他也是刚刚才到。

帕夏将军道:“真主自然会指引迷途的羔羊。只是执事你不在城中安坐,跑来我这里作什么?”卢修马库道:“只因苏恰瓦城里有宵小作乱,小老唯恐流言伤了两家和气,特来向将军请罪,并代表大公致以问候。”旁边偷听的二人心中均想,这奸细果然是拿了大公来卖好的。

帕夏将军冷笑道:“你若不提,我倒几乎忘了。前日拿着苏丹陛下亲笔敕书去苏恰瓦的使者呢?他们如今在哪里?”卢修马库踌躇道:“此事……此事尚不明朗,我们亦等候多时,不见尊使踪迹。”帐篷内忽然“砰”的一声,似是谁猛拍了一下座椅扶手,听到帕夏将军喝道:“你这豺狼般的骗子,还想来蒙混。殊不知上天有眼,我接得报告,说那三名使者在路上死得干干净净!”卢修马库声音一颤,慌忙道:“可能是山贼流寇所为,待我回去禀报大公,派军剿灭,为贵国使者报……”他话未说完,帕夏将军截口道:“那三名使者,俱是我军挑选出来的硬手,岂是普通山贼能对付的。我听说摩尔多瓦有群剑士,自称斯文托维特派,个个都是技击好手,而且忠君爱国,是也不是?”他捏着须根,别有深意地盯着执事,卢修马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惶恐道:“将军英明,等我回到苏恰瓦,一定把这些人全数抓起来严刑拷打,缉出真凶,给将军和苏丹陛下一个交代。”

帕夏将军淡淡道:“也不劳你来费心了。奥斯曼的使者被害,自然由我们奥斯曼自己解决。三日以后大军入城的时候,搜遍全城,挨家挨户抄捡,岂不更省事么?”卢修马库慌忙道:“苏丹陛下有和睦之意,我家大公也有修好之心,将军何必如此着急呢?”帕夏将军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一敛,声如雷霆:“你若没见过陛下的亲笔书信,又怎知陛下有和睦之意!!”卢修马库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本欲撒谎欺瞒,谁知越圆越乱,被这将军一下子抓住了破绽,登时汗如雨下。

帕夏将军冷冷道:“陛下的亲笔书信是使者随身不离的,你既然见过书信,想来也见过使者了?”卢修马库道:“不,不曾,啊,不,确实见过,只是……”他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帕夏将军又道:“但凡我奥斯曼使者,都是苏丹陛下在玉座前亲封的,见使者如见陛下。你们摩尔多瓦居然敢谋杀使者,等同于谋刺苏丹陛下。依照我奥斯曼的律法,苏恰瓦的男子都要斩首,女子与小孩都要切下一只右耳,卖作奴隶。”卢修马库慌了手脚:“这…这怎能行…”帕夏将军口气忽然一缓:“此事我意已决,再无更改。不过你一向尽心竭力示好我军,苏丹陛下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这一次攻打苏恰瓦,你若肯作内应,全族可赦。若是苏丹陛下高兴,甚至封你作苏恰瓦的城主,也未可知哩。”

帐内忽然安静起来,卢修马库固然是汗流浃背,就是外面偷听的两人也是心惊匪浅。他们没料到奥斯曼土耳其竟如此残酷,竟要杀尽苏恰瓦的男子。赛戈莱纳心想那三个使者都是我杀的,倒给摩尔多瓦惹出这么大乱子,等一下拼了性命我也要杀掉那将军,也算少许弥补罪衍罢。他脑海里忽地闪出尤利妮娅的笑靥,更为坚定。

沉默半晌,卢修马库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凄凉,却没了刚才的惶惑胆怯:“小老自幼侍奉摩尔多瓦大公,如今已近五十年。小老一向以为,与奥斯曼土耳其修好,是敝国图存之道;那些年轻人只知打杀,孰不知与其螳臂挡车,不若顺时而依,早早称臣,可保一国军民平安。是以小老甘受国贼骂名,不惜卑躬屈膝,也要哄得贵国高兴,免动刀兵。”帕夏将军道:“如此甚好,以后你可专心侍奉苏丹陛下,再不会有这种委屈了。”卢修马库长笑道:“小老虽然怯懦,终究是摩尔多瓦之民,生于斯,长于斯。纳贡称臣是一回事,如今将军要屠灭苏恰瓦,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声音陡然转高:“倘若将军不收回成命,只好先把小老杀死!”

这一声厉叫,出乎所有人意料。帕夏将军固然一怔,连赛戈莱纳与齐奥都是惊耳骇木,几乎不敢相信那谄媚狡诈的卢修马库,于大节处却站的这般坚定,委实让人大吃一惊。

帐内传来“唰”地拔刀之声,随即有脚步声临近。帕夏将军道:“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执事拳拳爱国之心罢。”卢修马库道:“我实在不忍见故城屠戮,将军等下请把尸首头冲黑海之滨,免得见到祸事,催我肝肠。”帕夏将军赞道:“好个忠臣,就依你说的便是。”起手便要砍。

卢修马库闭眼仰脖,只待就戮。就在此时,突然嘶啦、嘶啦两声幕布撕裂之声,两条人影电光火石间冲入大帐,一剑一杖,直直刺向帕夏将军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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