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还是那一身裹尸布装扮,直挺挺立在谷口,左边莎乐华玉手扶在他肩膀上,巧目倩兮,右边马洛德手扶长剑,面无表情。
从赛戈莱纳到博格丹无不色变,真是说尼禄,尼禄到,他们刚谈及这魔头,他便现身了。两边人隔着坩埚相望,齐奥和尤利妮娅见到马洛德,无不咬牙切齿,马洛德却似未见到他们一样,只是死死盯住博格丹。莎乐华倒是冲大公飞吻了一番,见他靠在山壁,颓丧如泥偶,红唇微绽,露出鄙夷神色。
约瑟夫大主教初见隐者,并无畏惧,他本是个浑不吝的脾气,见博格丹与赛戈莱纳两大高手都面露惊异,反激起了怒气,不由踏前一步,沉声喝道:“来的可是塔罗血盟的隐者?”隐者眉毛一挑:“看来博格丹已把旧事合盘托出给你们了。”约瑟夫大主教挽起袖子,捏起陶罐般大小的双拳瞪眼道:“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谷外悄无声息,想来那十几名护卫已经遭了毒手。
隐者揶揄道:“此事还得感谢我那贤徒。”赛戈莱纳“啊”的一声,突然省悟,张开嘴说不出话来,隐者却替他讲了出来:“贤徒,那一夜你和那二人连夜狂奔,未见我追将过去,是否觉得侥幸?其实卢修马库那点虚实,我早尽知,不过是假作被他胁迫,故意放你们走的。杀掉你们三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于大计无甚裨益。不若放你们回城,你们势必会去找大公探问博格丹的虚实,我只消一路尾随,自然就可以被你们带来这里。贤徒你说,我该谢你不谢?”赛戈莱纳暗暗叫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只道是捉住了大公的痛脚,却没料到全入了人家的彀中。
隐者一挥手,一个黑影“啪”地落在博格丹脚下,竟是一条断肢。隐者道:“卢修马库冒犯本人,本是不赦之罪,姑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给你们送回一条胳膊,好好葬了去罢。”赛戈莱纳等人俱是又悲又怒,博格丹面不改色,俯身从地上拾起那胳膊,搭在肩上,拈起早没了血色的僵硬五指,朗声道:“执事,整个摩尔多瓦除了母亲,唯有你待我至诚,名虽主仆,实是至交。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我会让你亲手报此大仇!”说罢以残臂为剑,扑向隐者。
马洛德拔剑要上,隐者伸手止住道:“博格丹贤侄与我渊源颇深,我是不能假手于人的。”右掌回转,一瞬间露出五种变化,轻轻抓住卢修马库的残手,运起隔山打牛的绝妙内力,渡过死者手臂朝博格丹袭来。博格丹冷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一招!”大吼一声,原本瘦弱的手臂如鼓风机一般,忽涨忽缩,把阵阵气劲迎头鼓去。两道凌厉的内力在卢修马库残肢中相撞,手臂登时肿大了数圈,血管筋络毕现。两人又各自催动了数轮,手臂鼓涨到了极限,“轰”地一声,整条胳膊粉碎,从中爆出一团紫雾,将二人笼罩其中。
隐者反应极快,脚下使出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整个人霎时退了数步,已然脱离了紫雾范围。在他身旁的莎乐华躲避不及,在雾中发出一声凄厉尖叫,马洛德见状连忙屏住呼吸,把她从雾里拖了出来。他低头急视,本来一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顷刻间半边俏脸已然溃烂,有白气从肉中冒出来,还发出嘶嘶的声音,极是可怖。
博格丹早就知道隐者这一手渡力的功夫,于是用卢修马库的手臂诱他出招,再借内力灌注了剧毒进去,以两道内力摧爆。若非隐者躲的及时,只怕也会和莎乐华落得同样下场。众人见他使的毒如此霸道,无不骇异。那莎乐华虽是敌人,其惨状也令人不忍卒睹。尤利妮娅吓得转过脸去,躲在齐奥身后。莎乐华痛得发疯,整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双手死命去抓岩石,抓住道道血痕。马洛德按住她娇躯,眼中流露出无限痛惜,叫了声:“大君!”隐者弹出一缕内力,莎乐华扭动几下,身子一僵,不复动弹。
众人见隐者出手如此狠辣,连对部属都无丝毫怜惜,都暗暗心惊。
隐者不再理睬他们,对博格丹道:“贤侄,你我已经十五年不曾见面,怎地一上来便下如此重手?”博格丹道:“你如今肆无忌惮,莫非血盟已然有了新月?”隐者笑道:“不错,年初之时,血盟在那不勒斯有了一聚,那‘月亮’之位,已由波希米亚的塞壬琴姬继任,凯瑟琳不再是血盟中人,可以卸下这副重担了。”听到塞壬琴姬这名字,赛戈莱纳心头一阵狂跳,不意在这里听到仇人的名字,不禁暗中咬了咬牙。若非忌惮隐者,他几乎想跳出去质问艾比黛拉的下落了。尤利妮娅看到他表情阴晴不定,多望了几眼,半是关切半是哀伤。
博格丹道:“如此甚好,我娘亲念在同是血盟之人的份上,总不肯对你施加杀手。如今你我再无半点关系,可以不必顾忌了。”隐者双掌轻推,一道淡淡的气劲吹拂而去,把紫雾驱散,方才叹道:“贤侄,你实在是自作聪明。你不出手时,我尚还在意你的点金指几分;你刚才突施毒雾,正曝露了内伤未愈,心虚胆怯,只好拿这些旁门左道来行险抢攻。”
博格丹闷闷哼了一声,显然是被说中了。十五年前,他本是风华正茂,一身凯瑟琳传下来的高明功夫,正踌躇满志,欲在欧洲江湖扬名立万。不料后来隐者打上门来,他力战不敌,中了一记典伊寒掌,几近武功全废。典伊本是希腊神话中的幽冥女神,冥王哈迪斯之妻,司掌人间冰雪。典伊寒掌如其名,也是至阴至寒的掌法。且这典伊寒掌有一个奇处,专破人内功,寻常人若是中招,无非发上几日寒热便会痊愈;倘若碰到内学大家,内力越强,寒掌的伤害便越大。博格丹其时已经修得‘月亮’一脉的银月神功,内力丰沛,被典伊寒掌的阴寒侵入体内,侵彻钻营,把周身十二星宫弄得千疮百孔,几尽武功全废。这十五年来,他潜心修养,以炼金续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内力却始终不能接续回寰。
隐者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皮上霜冻尽现,得意道:“在场之人,谁也救不得你。贤侄你还是乖乖交出圣路易王冠,说不定我念及旧情,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博格丹双眼一翻,又嚼下一枚丹药,方说道:“若是七年前我拿到《双蛇箴言》,如今哪里还轮到你在此嚣张。”
听到《双蛇箴言》的名字,隐者固然一楞,赛戈莱纳和约瑟夫大主教却是同时叫出声来。赛戈莱纳再也按捺不住心潮鼎沸,霍然跳出来,颤声对博格丹问道:“你说双蛇箴言,究竟怎么回事?”
博格丹拍了拍鼓起的小腹,恨恨道:“如今说出来,也不妨事了。七年之前,法兰西皇室忽然派来一位密使,说法国正在危难之时,亟需圣路易王冠以彰正统,他们情愿以希波克拉底的《双蛇箴言》相换。那《双蛇箴言》是内家始祖,倘若有它,便可破除典伊寒掌的掌力。我初时还不怎么相信,《箴言》传说已久,见过实物的人却极少。后来那密使给了我一页羊皮纸,是从《箴言》里扯下来的。我仔细一看,果然是极精妙的法门,便应允下来。我娘亲死前不忘故国,我把圣路易王冠还给瓦卢瓦皇室,也算告慰她在天之灵。密使带走残页,说过几日自有专人送全本给我,凭《箴言》换回王冠,他再送那最后一叶残本来,凑成一卷。我满心欢喜,以为功力恢复有望,岂料来送《箴言》的是个叫杜兰德的贵族。这人卑鄙无耻,利欲熏心,竟带着《箴言》不知所踪,江湖上都传言他投靠英格兰的豹王子,也许如今正潜在甚么城堡里修炼……”
听到这里,赛戈莱纳怒不可遏,拿起木杖大声喝道:“我父亲才不是那种小人!”这一声喝可谓是震耳欲聋,在场之人除了约瑟夫大主教,俱都被他这突然的暴喝唬得一楞,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横地里杀出一个杜兰德的儿子来。博格丹眼珠转了几转,细细把他从头到脚瞧了一番,疑道:“你是杜兰德的儿子?”赛戈莱纳道:“不错!”博格丹竖起鸡爪般的尖细食指,嘿嘿笑道:“可笑至极,这等卖国求荣的卑劣小人,也有人来冒充他的子嗣?”
赛戈莱纳一横木杖,双目怒火欲喷:“我乃是杜兰德子爵义子!你再有一句辱及我父亲,休怪我杖下无情!”博格丹索性掀开黑袍,摆出准备接招的架势说道:“这乃是执事亲口告诉我的,说西欧纷传,豹王子亲口说杜兰德已携着《箴言》归降英格兰,还能有假?”赛戈莱纳忍不住破口大骂:“荒谬至极!我父亲被豹王子截杀于科德雷尼斯波山中,那本《箴言》随我老师以及我跌落绝谷,一直为老师所有,怎会被豹王子拿走!”
这一番话甫一出口,就连隐者也为之惊然动容。博格丹双目乍亮,心想难怪这小子内力古怪,竟是来自于箴言之力,声音不觉和缓下来:“那,那《箴言》如今就在你身上么?”赛戈莱纳道:“《箴言》原本已然毁去不存,但我已记得全文。老师临终有遗愿,让我完成父亲使命,把《箴言》交予苏恰瓦城的一个大人物,如今看来,竟就是你么?”他想到杜兰德一世忠勤,横死荒山尸骨无存不说,身后还要被万人戳背谩骂,胸内一阵钻心的痛楚,几乎掉出眼泪。
博格丹心中惊喜一下子无以复加,他对《箴言》日思夜想,深以为憾,是以痛恨杜兰德入骨,总觉此生再无翻身的机会,想不到幡然奇变,杜兰德的儿子居然身怀《箴言》从天而降。他凶容一敛,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道:“正是我不错。”赛戈莱纳冷冷道:“我父亲为你们这劳什子使命,丢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背负污名。他老人家最重骑士之名,遭到这等侮辱,即便在天国也难瞑目。”博格丹忙道:“若是杜兰德子爵果然冤枉,待我拿了《箴言》,自会去给他平反。”此时他有求于赛戈莱纳,语气十分恭谨,他自被打伤以来,脾气怪戾,对谁都不假颜色,如今这神情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赛戈莱纳还未答话,一直未出声的隐者忽然抚掌哈哈大笑起来:“今日真是可喜可贺!贤侄你沉疴终于有了良药;贤徒你能为自己父亲平反昭雪;而我既得圣路易王冠,又得希波克拉底箴言,真是三喜临门!”
博格丹与赛戈莱纳齐齐扭过头去,他们两个刚才过于忘情,竟忘了身旁还有一个大敌。两人心知若不能击败这魔头,甚么治病平反都是空谈,彼此眼神一错,同时向隐者攻去。隐者狞笑道:“也好,两个一起来,也省了我的事。”双臂平伸,头上的裹尸布条无风骤起,在脑后高高飘飞。
博格丹的武功沿袭其母凯瑟琳,练的是血盟“月亮”一脉的银月神功。炼金术中以月相代银,这门功夫的开派祖师正是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讲求运力“似月阴柔,如银绵软”,与典伊寒掌颇有几分相似,比其霸道不足而柔韧有余。博格丹浸淫此道几十年,虽真气不继,也能使出七、八成的精髓。
他深知自己内伤未痊不能持久,务求速战速决,一上来就排山倒海般地挥掌猛攻;赛戈莱纳在另外一侧也不留余力,左手木杖振出马太福音中的一招“大卫投石”,右手暗攥,暗藏箴言内力,一俟隐者双手格挡,即行发拳轰他中堂。
这两人俱是一流高手,此时联手来攻,当真是无比凌厉。隐者丝毫不乱,双手舞如飞影,一瞬间竟似长出十七、八条胳膊,把博格丹的掌力与赛戈莱纳的杖法一一拆解,且始终有三指微微屈起。赛戈莱纳看穿隐者的意图,自己倘若贸然出手,就会被那三指的劲力猛烈反击,于是右拳始终引而不发。博格丹小腹突然一缩,面上黑气愈盛,双掌浮起一层淡淡的怪异光泽。隐者知道这家伙精通炼金毒术,掌上必有古怪,也不以肉掌相接,只凭着雄浑无比的内劲与之周旋。博格丹见隐者有退缩之意,左臂手腕猛然暴胀数圈,泛起紫黑颜色,状如颈部膨大的眼睛王蛇,正是银月神功中的最强杀招“克里奥佩特拉之葬送”。昔日克里奥佩特拉女王本人自戕之时,即死于此招之下。隐者见来势凶猛,身子滴溜溜急速转动,带着他一掌打偏,击到石壁之上,轰的一声石屑飞溅,黑液肆流,留下一个漆黑手印。
赛戈莱纳见隐者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起急,杖法立时变快,隐者见杖头疾转,不由赞道:“眼中梁木?贤徒你用的就好!只是这招有一十三个变招,你能使的全么?”赛戈莱纳见他一口说破,不禁愕然。“眼中梁木”本是马太福音里耶稣教训门徒的话:“为甚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意指对敌之时须以谦卑,欲攻敌破绽,先谨守自己门户,是福音中极繁复精妙的招式。当日卡瓦纳修士苦于只能口头指导,无法尽显其妙,赛戈莱纳未能学全。隐者只见他递了半招,就识破了虚实,眼力可谓毒到了极点。
赛戈莱纳咬牙抢攻,“眼中梁木”原该是谦卑为本,却被他使得泼风暴雨,一条栗木杖如海怪塞特斯初降,狂野乱荡。隐者一面应付博格丹,一面手指翻飞,任那木杖如何摇摆却脱不出他气劲流转的范围,往往一弹即偏。隐者笑道:“贤徒,你于招式上的造诣实在粗糙,只是凭着一身箴言内力才裨补阙漏。可惜可惜,空有一腔内力,却不懂运用之妙,璞玉未琢,为师真是替你抱憾。”赛戈莱纳怒道:“我师唯有卡瓦纳修士一人!你这怪物算甚么东西!”一拳捣过去,隐者嘿嘿一笑,脚下迈出斐迪庇第斯缩地步,轻轻转走。
三个人连连交手了二十余招,周围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如尤利妮娅、大公等武功低微之辈,甚至看不清他们出招动作。博格丹和赛戈莱纳见合二人之力,尚处于下风,隐者动作不多,却总隐着无数后招,令他们处处受制,不免又惊又急,手里招式一阵紧胜一阵。隐者左飘右闪,动作丝毫不见狼狈,还不忘揶揄道:“如你二人这般打法,就是打到天黑,也没个结果。”
正说间,隐者忽觉背后罡风突起,顷刻间强压扑至,还未及回头,喝声与拳劲已同时冲到:“加上本座,看你能不能撑到天黑!”原来是约瑟夫大主教加入战团,上来就连出三拳奥卡姆真理拳,捣向隐者背心。这三拳功力精纯,有摧金断石之威,隐者也不敢硬擢其锋,双腿一顿,竟跃至盆地半空,避开约瑟夫大主教的杀招。博格丹毕竟经验丰富,冲赛戈莱纳大吼道:“趁他在半空,快攻下盘!”赛戈莱纳立刻明白过来,隐者身在半空,身势难以改变,是绝好的机会,一杖朝上,一记“圣徒祈天”敲他脚底,隐者在半空道:“到底是贤侄年纪大,手段好,只是慢了些。”赛戈莱纳木杖已触及隐者双脚,顿觉一股至寒的内力自杖身穿来,他心头大震,想不到这魔头脚底亦能喷吐内力,唯恐被他掌力侵入体内,落得与博格丹一个下场,连忙撤力。孰料隐者脚尖轻踏杖头,身子一转,堪堪避过博格丹袭来的毒掌,几下回旋落在地面。他袖手一抖,对赛戈莱纳谆谆教导:“贤徒你好糊涂,就算是希波克拉底亲来,也不可能脚底发出内劲。刚才我不过是诱你撤招,好借力落脚。这种小计你都看不穿,如何能够对敌?”他一口说教,以师长自居,让赛戈莱纳恼恨不已,却无可奈何。
赛戈莱纳、博格丹、约瑟夫大主教这三人已是摩尔多瓦至强的组合,而隐者在这三人联手齐攻之下,仍能好整以暇,从容应对,令这三人心中都震撼莫名,尤以博格丹为甚。他十五年前为隐者所伤,一直愤愤未平,以为自己若非受伤不愈,当能与他旗鼓相当,没想到这些年来隐者的功力又上了一层境界,自己即便内力无损,只怕也是难堪敌手。
隐者知道他们被自己震慑心神,士气已泄,慢慢走到坩埚之前,冲赛戈莱纳道:“贤徒你且先莫急,等我料理了博格丹贤侄,自会去问你箴言之事。”言罢转去博格丹道:“贤侄,你是自己交出圣路易王冠,还是我自己来取?”博格丹左手手腕的肿胀已消,正暗自运功逼毒,有黑液滴滴从指尖渗出。克里奥佩特拉的葬送是极毒的招式,每经施招,必需驱毒,否则便会伤及自身,此时他顾不得说话,只好用一对赤红双眼瞪视这杀母的大仇人。
隐者“哦”了一声,咧嘴笑道:“贤侄你不说话便是默许了?那我便不客气了!”他手臂突伸,去抓仍旧瘫软在地的大公。大公哪里避得过这一抓,一下子被揪住衣襟,吓得面色惨白,连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隐者把身围肥胖的大公单手举起,道:“你可知道,为了你这颟顸之徒,损了我一员干将。”大公颤声道:“莎……莎乐华,我待她一向很……很好。”隐者啧啧叹道:“凯瑟琳当年放着大好姻缘不要,怎会看中你这种废物,当真是莫名其妙,不要挡路,给我滚罢!”他手臂一甩,大公被远远抛开,恰好落在了莎乐华身旁。莎乐华的尸身横卧在地上,半边脸已溃烂不成形,大公一见,又是一连串的惨呼。
隐者不再去理他,俯身去看大公适才瘫坐之地,那里正是凯瑟琳的埋骨之地。博格丹突然大叫道:“不要惊扰了我娘亲!”隐者右手按在坟包之上,侧脸笑道:“我只是起出王冠,凯瑟琳的遗骨便留给贤侄你好了。”五指“噗”地一声插入坟中,用力一抓,带出一大片沙石来。隐者抖了抖手,泥沙哗哗落下,露出一方精致木匣,喜道:“好个王冠,终于被我拿到了!”
话音犹在,隐者突觉掌心一热,心叫不好,欲屈指弹开已是来不及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从木匣中爆出一团炽热火光,木匣中暗藏的铁片、蒺藜、碎石四散飞溅。隐者本来警惕甚高,只是一想到圣路易王冠即将到手,心神稍懈,以至中计。
博格丹见隐者被炸,骤然暴起,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会去挖娘亲坟墓,事先埋下了火药,正是为了这一刻!”说完一把掀倒坩埚,一锅药水倾泻而出,照着隐者泼去。隐者刚被火药炸伤,这药水铺天盖地而来,盆地中又狭窄,登时被浇了一个透顶。这人为了算计敌人,连自己娘亲的坟墓也利用进去,心机可谓是深沉毒辣。
他正自得意,从硝烟中忽地飞来数道弹指气劲,博格丹闪身避过,却惊见隐者带着一身烟尘自黑雾中走出,他右手焦黑,浑身扎满碎片,还有大片大片的草绿药液在身上咝咝冒着白烟,模样十分狼狈。隐者双目看不出喜怒,他左手一伸,罩向博格丹方圆数尺之内,博格丹没料到他重伤之余还有这等功力,躲避不及,只得举掌硬抵。两人双掌一对,变成了一个谁也无法脱身的内力比拼之局。
博格丹适才为了不教隐者觉察,并无预警,周围众人毫无心理准备,在爆炸中个个受了波及。尤利妮娅站的位置距离最近,刚才木匣一爆,她当即一头栽倒在地。赛戈莱纳和齐奥肝胆骇爆,一起扑过去扶起她来,发现她有一枚铁片竟划破脖颈而过,鲜血喷射而出。齐奥慌忙用力按住伤口,大声呼救,赛戈莱纳不顾避嫌,就地扯开她衣襟,伸出左右二指去点她金牛、巨蟹二宫的乳下星命点,想止住流血。他虽精通内学,对外伤处置却是束手无策,连点了七个星命点,尤利妮娅依然是血流潺潺。这时奥古斯丁在一旁口中啊啊,赛戈莱纳心中一动,示意让他上前。奥古斯丁翻出博格丹搁在角落里的坛坛罐罐,从里面找出一堆草药,放入口中嚼烂,再把药泥敷到尤利妮娅伤口处,在周围挤按摩挲,手法怪异熟练。说来也怪,不一会儿血喷便缓和下来。津巴布韦人惯于与猛兽搏击,抓伤皮肉是家常便饭,自己有一套止血急救的土法,这时却显出奇效。约瑟夫主教又拿出三粒卑尔根慈济丸,捏开她的嘴吞了下去。
他们只顾忙着救治尤利妮娅,那边厢博格丹与隐者对掌片刻,已觉得气息滞涩,体内真气难以为继,内伤俱发。隐者冷冷道:“贤侄你如此过分,我须饶你不得。”猛地催动内力,博格丹的厚势立时土崩瓦解,周身立时被典伊寒掌侵彻了个透。隐者收了招,轻轻一推,博格丹便软软瘫在地上,四肢绵软如泥,形如废人。
博格丹高声叫道:“赛戈莱纳!约瑟夫!”隐者踏上一只脚,冷笑道:“他们正忙着救伤,可顾不得你。你自埋下的炸药,正是自作孽,不可活。”约瑟夫大主教和赛戈莱纳恼他误伤了尤利妮娅,本不欲救,只是大敌未去,不得不把尤利妮娅交给齐奥与奥古斯丁照顾,两人站起身来。
隐者左拳一挥,地面“砰”地出现一个浅浅土坑:“我刚才手下留情,你们谁敢过来,休怪我不留手了。”听到这么一说,约瑟夫大主教和赛戈莱纳果然不敢再靠近,隐者又对博格丹道:“如今你说出王冠下落,我还可给你个速死,否则……”博格丹躺倒在地,忽然笑道:“王冠下落我可告诉你,能不能拿到就看你造化了。”隐者道:“此话怎讲?”博格丹道:“圣路易王冠已不在摩尔多瓦境内,已有人送走了。”
听了他的话,隐者面上没有表情,袍下的怒气却隐隐勃发,强压住怒火喝问道:“谁带走的?送去了哪里?”这时他身后一个声音道:“诺瓦斯老师已经把王冠送去罗马矣!”此时摩尔多瓦一边人都在对面,隐者不知说话的是谁,急忙回头,惊见一根指头平平伸来,恰恰点中他二宫回廊。隐者骤受重袭,不假思索,左手五指勾起,利逾锋刃,登时把来人胸口抓出五个血窟窿。
这时盆地里的众人才看清,出手的居然是马洛德!
隐者欲抽回左手,一时居然抽不出来。马洛德立而不倒,似笑非笑望着隐者不说话。隐者道:“居然是你!”马洛德道:“正是。”隐者道:“你为甚么反我?”马洛德却恍如没听见,只是道:“莎乐华中你那一指时,也是这般疼痛么?”隐者旋即明白过来,轻蔑说道:“不过一个女子,你何至于此。”马洛德道:“你这种人,如何能明白?”隐者又道:“你这点金指,是博格丹教你的?”马洛德笑而不答,仿佛不屑回答这种问题。
隐者横瞥一眼,见到赛戈莱纳和约瑟夫大主教朝这边围过来,猛地发狠一抽,五指应声拽了出来。马洛德眉头大皱,五处伤口立时鲜血肆流。隐者适才被马洛德点中了二宫回廊,加之炸伤,此时一运起气来,顿觉体内气海翻腾,四液失衡。他情知倘若硬拼,自然可以杀掉这一干人众,但自己也必九命丧去八条。他功败垂成,略作权衡,大声道:“你们今日伤我,便是与血盟为敌!王冠权且寄在你们那里几日,我是志在必得!”
言罢转身就走,赛戈莱纳与约瑟夫大主教伸手去拦,隐者嘿嘿冷笑几声,挥出一拳。这一拳不遗余力,赛戈莱纳双手接不住,被生生震退了六、七步,虎口生疼。约瑟夫主教立刻飞身补上,奥卡姆真理拳在半空连击数下,隐者却避开拳锋,一跃冲天,脚底擦着大主教头顶而过,几下纵跳,灰袍一卷消失于谷口。
众人见他身负重伤,还能有如此功力,纷纷暗叹。约瑟夫大主教见隐者已逃走,急忙回身去看马洛德,马洛德见隐者已逃,方才长叹一声,跌倒在地上。赛戈莱纳见尤利妮娅伤势已经稳定,急忙把奥古斯丁唤过来救治,黑人忙活一阵,摇了摇头,表示马洛德受伤过重,已是回天乏术。
约瑟夫大主教把马洛德扶起来,与赛戈莱纳两人各执一手,倾尽全力灌注真气于他十二宫内,指望能续上一时三刻的命。大主教几十年精纯内力加上赛戈莱纳的箴言内功,淳厚无比,凭着外力把他浑身血脉又带动流转起来。马洛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两人全力施为,不禁苦笑一声。
约瑟夫大主教道:“你莫动,我们给你输真气吊命,等下送回苏恰瓦城请名医调理便没事了。”马洛德咳出一口血道:“主教爷爷你不必骗我了,我自知一死。只是有些话,我须得说出来。”约瑟夫大主教道:“你自说来便是。”齐奥怀抱尤利妮娅,不便离开,只好远远望过来,神情难以描摹。
马洛德望了一眼正从地上吃力爬起的博格丹,道:“我不是斯文托维特派的叛徒,这一切皆是诺瓦斯老师与博格丹的筹划。”约瑟夫大主教眉头大皱,手中真气顿时缓下来,赛戈莱纳急忙提醒,他才连忙重新运功。马洛德道:“你们可知道,当年卢修马库为救凯瑟琳,私调斯文托维特派赶去救援,其时带队的正是诺瓦斯老师。”两道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俱是一颤,马洛德又道:“其实卢修马库与诺瓦斯老师皆对凯瑟琳抱有感情,是以救难之时同心合力,凯瑟琳死后两人却就此翻脸,始终不睦。博格丹在山中疗伤之事,诺瓦斯老师一开始便知之甚详,并不加阻止。后来土耳其大军压境,执事主和,老师主战,两人交恶更深。一年之前,隐者派来莎乐华诱我下水,我将此事具告之于老师。老师知道隐者即将卷土重来,深为忧心,便教我假意与之周旋,权作卧底,打探隐者动向,亦顺便监视卢修马库,以免他有卖国之意。执事不知底细,还以为我诚心投靠他。”
讲到这里,马洛德已觉血气渐竭,大口喘息片刻,方继续说道:“那一日,诺瓦斯老师把我叫去他屋中,说他已去秘密见了博格丹,商定了一件大事。我问是甚么,老师说摩尔多瓦是小国,难以与奥斯曼土耳其抗衡,若要图存,必须外结强援。波兰与我们世代仇敌、捷克又身陷胡斯战争,瓦拉几亚、特兰斯万尼亚两公国自顾不暇,唯有南去罗马,求教皇派遣护教十字军。”约瑟夫大主教气哼哼道:“摩尔多瓦身为希腊公教教区,君士坦丁堡牧首近在肘腋,何必舍近求远去求罗马教廷?”马洛德道:“老师也曾考虑过,但他又说君士坦丁堡已是奥斯曼苏丹口中之食,只怕比摩尔多瓦覆亡更早。”他见约瑟夫大主教不再说话,又道:“诺瓦斯老师想出一条好计,既可外攘奥斯曼兵威,内可遏隐者之企图,一举两得。他劝博格丹说,圣路易王冠藏之深山并非妥当,隐者迟早会找上头来,不若把它献给罗马教廷,使隐者扑个空。而教廷得了这件至宝,于欧罗巴诸国之间更有威势,便会游说诸国援助摩尔多瓦,届时十字军至,无论奥斯曼还是隐者都无能施为,国祚可保长久。”
赛戈莱纳截口问道:“可如此来作,于博格丹有何好处?”他经此一役,已尽知博格丹的为人其实与大公如出一辙,果然是父子。马洛德道:“诺瓦斯老师说,假若教廷答应出兵,他便可里应外合,废掉大公,扶博格丹上位。”
约瑟夫大主教与赛戈莱纳同时“啊”了一声,想不到博格丹这人还觊觎王位,不由转头去看了大公一眼。亚历山德鲁还兀自躺在原地,双目呆滞。博格丹冷笑道:“这有何怪,除了相貌以外,我武艺、头脑样样胜过我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大公之位,该让有才者居之。”
马洛德又道:“诺瓦斯老师早看不惯大公昏庸,博格丹是他的子嗣,又是凯瑟琳的儿子,助他登基,诺瓦斯老师于公于私皆说的过去。以往斯文托维特派也曾废黜暴虐大公,另立族内新主,也没甚么新奇。”赛戈莱纳道:“于是你们便假起争执,明修栈道骗过执事与隐者,诺瓦斯却暗渡陈仓?”马洛德道:“不错。诺瓦斯老师假意与我起了争执,同门皆以为我卖师求荣,隐者与执事对我大为信任,而老师则携着王冠暗中去了罗马教廷,算起来这几日也该到了。”
听完马洛德一席话,约瑟夫大主教瞠目惊舌,他贵为一国主教,却从未想过这底下有如此暗流涌动,他楞了半晌,道:“怎地诺瓦斯老头从未与我提及过?”马洛德苦笑道:“主教爷爷您是希腊正教,老师去罗马教廷,该如何说与您知呢?”约瑟夫大主教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马洛德偏过头去,望着莎乐华尸身痴痴道:“我对不住老师。老师临行之前,曾反复叮嘱,要我隐在隐者侧旁作眼线,不可意气用事,但见到莎乐华她……她被杀,便方寸大乱,难以按捺,竟连老师之命也顾不得了,我好无用……她虽然受命来诱我,却待我是一片诚心,我本想此事了结以后,带着她远走高飞,过些与世无争的安静日子……她明明还有救,隐者怎能随手就把她杀死啊!怎能如此对她!怎能如此!”
说到激动处,他双肩剧震,忽然仰天长哭起来。约瑟夫大主教和赛戈莱纳感觉马洛德体内气息大乱,已是收束不住。马洛德瞪眼高声叫道:“莎乐华!莎乐华!”扑通一声躺倒在地,气绝身亡,死后双目仍旧圆睁,望着另一侧莎乐华的尸身。
众人见这斯文托维特派的首徒居然是这么一个了局,俱都默然不语,不知该是赞他情深义重,还是责他鬼迷心窍。博格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正待喘息,约瑟夫大主教已走到他身前,气得须发皆张,挥拳打了过去。博格丹哪里有半分力气阻挡,被他一拳捣中右肩,背心“咣”地撞到坩埚锅沿,再没力气坐起来。约瑟夫大主教怒道:“你们这些混蛋,造反的造反,卖友的卖友,哪里还有半分道义!尚且不如卢修马库!”他打的是博格丹,实际上骂的却是已远在意大利的诺瓦斯。他与诺瓦斯交情甚笃,却被这个好友蒙在鼓里犹不自知,他愈想愈怒,直想一拳打死这私生子,再杀去罗马找诺瓦斯老头算账。
齐奥怯怯道:“或许老师他另有苦衷,到底也是为了摩尔多瓦……”约瑟夫大主教毫不留情截断他的话,愤然道:“马洛德的话你们也都听的明白了,诺瓦斯老头分明是背主谋逆,想扶这私生子上位。本座一片诚心待他,推心置腹,想不到他居然去投了罗马教廷,当真无耻之尤!”他性子其实开通的紧,于东西两教并无成见,一视同仁,只是恼恨诺瓦斯这等大事把他欺瞒,心中十分不甘。
赛戈莱纳伸手搭在约瑟夫肩上,一道平顺内力注入,缓声道:“大主教,此地不宜久留,尤利妮娅伤情未解,不如先回城里再作计较。”约瑟夫大主教看了眼在齐奥怀中昏迷不醒的尤利妮娅,勉强压下怒火,大袖一甩,说道:“也好,我们走!”走出三步忽地又转回来,揪起博格丹衣襟,对一旁瘫坐的大公说道:“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博格丹有篡位之心,却是不能留下祸患的。大公你意思如何?”此时博格丹被隐者破尽了内力,四肢萎顿孱弱,比三岁顽童尚不如,杀之易如翻掌。
大公听了约瑟夫大主教的问话,眼神游移不定,博格丹双臂垂下,阖眼惨笑道:“想不到我今日能从隐者手下逃生,却死在了你的手里。也罢,反正我已是废人,就让我去陪陪我那可怜的娘亲罢!”大公一听,眉头紧皱,心中想起凯瑟琳的往事种种,犹豫再三方嗫嚅道:“我说主教,还是不要杀他,随他去便是了,我不追究……”约瑟夫大主教急道:“大公你行事首鼠两端,真是糊涂到家了,这可是篡位之大罪!”大公避开他两道炯炯目光,喃喃道:“我对不住凯瑟琳,如今怎好又害她孩子……”约瑟夫大主教顿足道:“无怪诺瓦斯欲反你!换了是我也要骂娘了!”大公听到这等激烈言辞,只是搓着手叹气连连。
约瑟夫大主教怒气冲天,他倔脾气一上来,伸手一把扼住博格丹咽喉,竟不顾一切要掐死他。忽然约瑟夫手肘处一阵酸麻传来,不得以松开手,博格丹咕咚摔在地上,不断咳嗽。原来是赛戈莱纳点了主教肘下星命点,随后道:“主教大人,我却不能让你现在杀了博格丹。”约瑟夫大主教一楞:“怎么,连你也要阻我?”赛戈莱纳正色道:“我父亲七年前受命要送《箴言》与他,中途不幸身死。我须代我父亲完成这使命,好歹把《箴言》交到他手里。之后博格丹再如何,便和我无关系了。”
约瑟夫大主教“嗯”了一声,他知道博格丹这次被隐者伤的彻底,就算有了《箴言》亦恢复不了之前的状态,便不再坚持,把拳头提起恨恨道:“算你小子命大!”赛戈莱纳又道:“天色不早,你们还是快快返回城里,给尤利妮娅疗伤去罢。我就在此地把《箴言》复诵给他,随后再跟过去。”
于是约瑟夫大主教搀起大公,齐奥横抱尤利妮娅,由奥古斯丁领着离开了盆地,顺着原路出了山谷,盆地内转瞬只剩下博格丹与赛戈莱纳两个人。赛戈莱纳把马洛德与莎乐华两具尸身抬出盆地,就地挖了一处墓穴,将二人合葬一处。马洛德所作所为,赛戈莱纳无从评价,只觉得他至情至诚,不觉有几分怜悯;而莎乐华正值妙龄,却遭此横祸,也教人唏嘘不已。他们生不同床,死而同穴,也勉强算作慰籍了。
这一通忙活便是一个多小时,他安葬完二人返回盆地时,博格丹正靠在石壁运功调息。博格丹双腿盘起,双手抵住脚心,试了数次,十二宫内皆是一片枯竭,如久旱裂土,没有半点内力痕迹。他的病情本来便不可与人比拼内力,适才与隐者对掌,更是雪上加霜。
赛戈莱纳走近几步,刚要与他说话,博格丹突然面色一变,原来是体内典伊寒劲发作,四肢百骸遍流寒意。他急忙弓着身子从坛罐中找出几枚丹药,忙不迭地一口全吞下,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全身震颤不已。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寒劲方才逐渐消退。博格丹嘴角流涎,青森森的面色更显扭曲,十指僵屈,看那模样比乞丐还要凄惨几分。
赛戈莱纳深鄙博格丹的为人,但见他这般下场,终究有些不忍,便直截了当道:“《箴言》原本已毁,你这里是否有纸笔,我给你默写下来。你学了法门,好去驱寒。”博格丹躺在地上,眼神露出怨毒,讥讽道:“偏等我已成废人了,你才来作好人,真是好时机。”赛戈莱纳淡淡道:“你之生死,其实与我无关的。我不过是完成我父亲未竟之事。”博格丹自知内力全无,已是心灰意冷,随手一指石壁道:“你若是非给不可,我也不拦着,坩埚底下自己去寻几根炭柴棒子,就写到石壁上罢。”
他只是故意出个难题,让赛戈莱纳知难而退。赛戈莱纳举头望了一圈,见石壁低处一圈早已写满了许多图形公式,只得想办法在更高处落笔。他从坩埚底下抽出一根烧至半黑的木柴,掂了掂份量,纵身一跃跳起三丈多高,在石壁高处飞快地唰唰划了几笔,旋即落下。岩壁的嶙峋表面留下一个斗大的黑字单词“箴言”,字体拙劣,骨架粗大,看的倒颇清楚。
这是赛戈莱纳生平第一次握笔写字,他仰头看了回自己的墨宝,心中大为得意。其实炭柴作笔极不好用,松脆易断,赛戈莱纳一面须得尽力跳高,一面还须谨慎使力,免得让炭笔崩裂,往往一跳只来得及写上一个单词,进度极慢。这一卷《箴言》写下来,几乎花了他大半夜,跳起不知多少次,坩埚底下的柴火几乎都被用尽了。到了次日黎明,晨光初照,盆地四壁都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希腊字母,与博格丹的炼金草稿混杂一处,看上去一片乱黑,眼花缭乱。
赛戈莱纳双手插腰对博格丹道:“喂,我已写完了《箴言》,你快来看。”他汗流浃背,体力几乎耗尽,双腿隐隐作痛,就是战隐者也不曾耗过这等心神。不料博格丹看也不看,垂头把弄着器皿,随口敷衍道:“我有时间自会去看的。”赛戈莱纳看穿了他的心思,大声道:“《箴言》之精妙,远超你所想,倘若仔细研读,说不定能找出让你恢复内力、驱尽寒毒的法子。”博格丹抬起头来,半是苦笑半是嘲弄道:“我如今奇寒纠缠于筋骨之间,一百四十四个星命点无一处不雍滞,半点内力也无,怎么恢复?你这风凉话可说的分文不值。”赛戈莱纳道:“我老师卡瓦纳修士被树枝刺穿心室,凭着马太福音亦在绝谷之中支撑了七年之久,可见人体潜能之大,内学功效之奇,并无止境。你若自暴自弃,也由得你,只是明明有了良机却错手而过,他日悔悟之时,莫来怪我言之不预。”
听了他一席话,博格丹微有愧色,只得道:“好吧,我研读便是,何必说这许多。”赛戈莱纳忽然想起卡瓦纳修士曾言道:这《箴言》的最后一页,或许写有希波克拉底打通水火二液的法门,于是问道:“《箴言》最后一页残片的内容,你可还记得?”博格丹摇头道:“却不记得了,当日那法兰西使者来游说我时,只给我看了一眼。待我确认了真伪,他便收了回去,说等他们拿《箴言》来换走圣路易王冠,便会给我交割清楚。”
赛戈莱纳“哦”了一声,心中有些遗憾。他歇了歇气,起身道:“我在此地的使命已了,你好自为之罢。”博格丹听了他的话,怔怔呆了一呆,从角落石缝里拿出一方扁匣,递给赛戈莱纳道:“若非有你出手,我已死于隐者之下。我博格丹并非知恩不报的人,这里有我亲手炼的盖伦三灵丹五粒,乃是罗马神医盖伦传下的药谱,可解天下泰半的毒性,以后或许用的着。”
赛戈莱纳也不推辞,接过来放入怀中,道声多谢。博格丹看了他一眼,忽然长长叹息一声,低声问道:“我如此对待大公,你是否觉得有罪?”赛戈莱纳不假思索道:“圣经有教训:‘父吾父以及天父’对父亲尽孝,亦是侍奉天主之道。若依了旧约申命记里的说法,那忤逆父母之徒是要被石头砸死的。”博格丹道:“我是不信上帝的。”赛戈莱纳道:“上帝自在心中。”博格丹闭上眼睛,不复多言。赛戈莱纳就此拜别,迈着步子离开盆地,留下这私生子在黑暗中独坐,不知想些甚么。
博格丹后来回心转意,悉心研读《箴言》,功力终于有所恢复,只因赛戈莱纳并未将卡瓦纳修士的注解一并附上,寒症不曾根治。终亚历山得鲁一世,博格丹再未迈出盆地半步。耶历一千四百三十二年,大公去世,三子争权,博格丹以特兰斯万尼亚大公扬科尔文为后盾,奇兵突起,夺取了摩尔多瓦大公之位,自称博格丹二世。他登基不久,因典伊寒劲旧症复发,被政敌所杀。他的儿子嗣后率军反正,即位大统,就是罗马尼亚史上赫然有名的斯特凡大公。此皆后话。
单说赛戈莱纳离了达干山,返回苏恰瓦城。今日总算完成杜兰德子爵一桩七年未了的夙愿,他心头大快,马匹一路跑得轻快。正午时分,他便到了城西。城头上负责守卫的斯文托维特派弟子看见是他,急忙打开城门,说大主教吩咐说一见少侠回来,要立刻请去圣西里尔大教堂。
赛戈莱纳进了教堂之时,里面寂静无声,唯有大主教正双手拄额,潜心祷告,不觉有些同情。他满腔热情为国为民,却被挚友所骗、被大公所疑、被隐者所欺,其愤懑伤心之情,可想而知。赛戈莱纳缓步过去,坐到他后面一排椅子上,轻声道:“主教大人,是我。”
约瑟夫大主教依旧保持着祷告姿势,头也不回,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赛戈莱纳问道:“尤利妮娅伤势如何?”大主教道:“已请了城里的医师诊治,如今已没了大碍,只消修养数月光景便好了。”赛戈莱纳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她可不要出甚么事情。”约瑟夫大主教道:“你的事情都办妥了?”赛戈莱纳道:“不错,我父亲的使命,今日总算是完成了一半。”约瑟夫大主教“哦”了一声,奇道:“一半?”赛戈莱纳道:“按照誓言,我父亲本该是送来《箴言》,带走圣路易王冠回法国的。如今《箴言》送到,王冠却还没拿到手。”
约瑟夫大主教道:“那王冠如今已经被诺瓦斯送去罗马教廷了,你如何拿回来?”赛戈莱纳神色自若道:“我在摩尔多瓦已没事,今日就启程去罗马,一则完成我老师的嘱托还愿,二则设法要回王冠,送交法兰西人。现在世人皆以为我父亲是见利忘义之徒,我要亲手把王冠送还法国皇室,要他们恢复我父亲名誉。”约瑟夫大主教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轻巧,罗马教廷是千年名门大派,高手众多,你想从那里取出王冠,岂非是痴人说梦?何况你本身是护廷十二使徒之一,怎能反与教廷为敌了?”
赛戈莱纳苦笑道:“我还未想好,但总是要去作的,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他目光转而凌厉,又道:“我这一路,还要查访那塔罗血盟,我的一个仇人接替了凯瑟琳的月亮之位,须把她找出来血债血偿。”约瑟夫大主教拍拍膝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你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包袱着实不轻,真是苦了你了。”赛戈莱纳道:“大主教你亦是不容易,那些事情不能公开的吧?”
约瑟夫大主教叹道:“盆地之事,自然不能张扬,那些丑事若让民众知悉,摩尔多瓦势必大乱,给了土耳其人可乘之机。哎,执事以往的一些做法,本座一直看不惯,如今设身处地,方体察到他的苦衷。”
两人四目相接,皆知对方意思。约瑟夫大主教道:“倘若你在罗马见了诺瓦斯,记得给我捎上一句话,就说本座待斯文托维特派门徒依然如旧,只是从此以后他西我东,情谊弃绝,他若上了天国,我宁愿去下地狱。”赛戈莱纳纵然满腹心事,听了也不觉莞尔道:“一个大主教要下地狱,这成甚么话!”约瑟夫耸耸肩:“这年月,要下地狱的主教只怕是比仓鼠还多哩。”说完哈哈大笑,复大声道:“本座但求自己问心无愧,旁人如何待我,便随他们去罢!”其坦荡豁达,令人心折。
赛戈莱纳道:“奥古斯丁在何处?我今日便打算出发了。”约瑟夫大主教道:“他还在看护尤利妮娅,你走之前是否要去见见她?”赛戈莱纳摇摇头:“见了亦不知要说些甚么,还是不见为益。”约瑟夫大主教揶揄道:“哎,可惜可惜,本座原还打算给你们做媒,亲为主持哩。那丫头在昏迷中,无一时不是叫着你的名字。”赛戈莱纳有些发窘,约瑟夫大主教捏住他肩膀,笑道:“我便知道这小小的摩尔多瓦,根本约束不住你。本座总有直觉,你小子早晚要有一番惊动欧罗巴全境的作为。天主在你身上究竟有何意旨,着实令人玩味。如今你且来看!”
言罢约瑟夫大主教走到堂前基督十字架下,分开袍袖,竟打起奥卡姆真理拳来。这套拳被他一招一式慢慢打来,有板有眼,每一拳均是气完神足,虎虎生风。赛戈莱纳初时不解,旋即省悟大主教欲为自己传授拳法,又不愿有师徒名分,是以用这种隐晦的方式。隐者曾说赛戈莱纳空具内力,却不懂如何施用,大主教用这套拳法,正是想以实证教他体用之妙。
赛戈莱纳念及于此,心中大为感激。他与对敌时曾用过奥卡姆真理拳,但那时只不过模仿皮毛,徒具其形,如今细心揣摩大主教运拳发劲的细微处,当真获益匪浅。
行拳既毕,约瑟夫大主教满面红光,额头一层淡淡的汗水,显然是动用了真气。他看了眼赛戈莱纳,并不问他所得几何,略擦了擦汗,便吩咐侍从去唤奥古斯丁过来。过不多时,奥古斯丁来到教堂,身后还跟着一个匆匆赶来的齐奥。齐奥一见赛戈莱纳,立刻说道:“我师妹一直在榻上念叨你的名字,你真的不去见见她么?”赛戈莱纳平淡道:“见之又有何用,你只消把我的身份说与她知,也便足够了。”齐奥还欲说些甚么,却被约瑟夫大主教拦道:“齐奥你干嘛一心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却隐忍不发?”
齐奥面色涨红,垂头道:“只要她能开心,我是不妨事的。”他复抬头道:“少侠你此去罗马,若见了我老师,请他务必回来,如今大师兄、二师兄俱都身亡,斯文托维特派上下都等他来主持大局……呃,老师亦要给主教爷爷一个交代才是。”
赛戈莱纳笑着拍拍他肩膀,道:“苏恰瓦城与尤利妮娅,便交托给你了。”这是他们去奥斯曼土耳其军营之前,齐奥叮嘱约瑟夫主教的原话,如今反用回来,齐奥尴尬一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了,只得用力拥抱了一下赛戈莱纳,又是感激,又是歉疚。
教堂之外已经有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牵来两匹罗斯骏马,马背上行囊饮食一应俱全,还挂着一片滚边的毛毡,颇为周全。赛戈莱纳跨上马背,把栗木杖背在背上,冲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略一抱拳,朗声道:“承蒙多日照顾,咱们后会有期。”
约瑟夫大主教划出一个十字,齐奥与斯文托维特弟子用右拳压在自己左肩,同时诵了一声“哈里路亚”。马蹄声渐渐远去,待得几不可闻时,突地一阵清越高亢的优美哨音响彻半空,如雏鹰展翅,翱翔九天,众人心中俱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