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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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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21日,那一夜分外漫长。

世界各地发生了多起空难海难,有一些地方的人们在睡梦中感到了大地的颤抖和动摇。然而,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夜晚,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看到温暖的阳光射入房间时,心里并未觉得有何不同。或许偶尔也会有人想起传说中的那个末日的传言,只是摇头笑一下而已。

太阳照常升起,亘古不变。

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个漫长的夜里,世界曾经濒临毁灭,然后又重新恢复。多少生命和灵魂从此湮灭——那艘载着70亿人的船穿越过惊涛骇浪,终于平安地抵达了黎明的彼岸。

托着方舟抵达彼岸的,却是无数牺牲者流出的血。但那些血在日出之前消失无痕,不曾被世人得知,就如同……日光下消融的雪一样。

末日之后的第三天,便是2012年12月24日。

平安夜,耶路撒冷的街头车水马龙。华灯初上,老城的工艺品集市和蔬菜瓜果集市都已经关闭,然而Holy Sepulchre(圣墓教堂)外却人头攒动,有上千人连夜捧队。

根据《圣经》记载,神之子耶稣在传教时,曾经遭祭司和贵族嫉恨,被犹太教当局拘捕,送至罗马总督彼拉多处,后判为钉死在十字架上。传说耶稣在死后三天重新复活。4世纪初,罗马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希拉娜太后巡游至耶路撒冷,下令在耶稣埋葬和复活之处建造一座教堂,即后来的圣墓大教堂。

这样一个圣地,在平安夜自然有无数的信徒来到此处,排队进入教堂祈祷,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然而,今年却很不巧,那些来自世界各处的信徒被告知教堂在进行维修,不能对外开放。信徒们只能沿着“苦路”在教堂外部绕行,甚至连探头看—眼十字架,触摸一下那块传说中浸透了耶稣鲜血的大理石都不行。

虽然都是虔诚的教徒,但遇到这种异常的情况,在不远万里而来的人群中偶尔还是会发出一些怨言——

“上帝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维修?”

“听说这里在前几天的地震里损坏了,教堂内部需要重新修补。”

“啊?是21日夜里的那场地震么?为什么那一夜我什么都没感觉到?醒来才听说不仅是耶路撒冷,世界各地都发生了震级不等的地震,据说中国有个大城市差不多整个陷入了地底——想不到连圣墓大教堂都被波及了。”

“哦,说起来我那天还真是被吓坏了……我住在海边,半夜被摇晃醒,光着脚抱着孩子跑到了后门的山丘上,远远回头看过去,发现月下的死海居然都是红色的!”

旁边的人吃惊起来:“什么?死海都是红的?”

“是啊!太奇怪了,海在发光,而且还在沸腾,就像是底下有什么在打开一样,出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漩涡!看得我连路都走不动了,跪在那里一直祈祷。”那个外地来的女教徒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可能真的是上帝显灵了吧。那一刻,我觉得时间都好像停止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海面就重新平静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说不定真的是神显灵,才让我们安然度过了2012年的最后一夜吧。”

“亵渎神灵!”旁边有一个老年妇女忽然低声喝止,“《圣经》里都没有记载过所谓的2012年的末日预言,既然神都没有说过,那这就是玛雅人的谣言。别在这里再提这件事了,但愿上帝原谅你们!”

“……”前面几个议论的人立刻收了声,低头默默在教堂外绕行。

然而,那些外面被阻挡入内的教徒们并不知道,此刻大门紧闭的教堂内部依旧金碧辉煌,并未有什么受损的迹象。

神坛前,站着一列穿着黑色长袍的人,眼神闪亮犀利,手指上带着有火焰徽章的戒指,一边戒备着外面的情况,一边不时地将目光投向神坛上的另一些同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伤在身,眼神疲惫,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在一群黑衣人里,有一个穿着红衣的人分外显眼。

“咳咳,”来自梵蒂冈的密使,红衣大主教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各位,这里是耶稣死亡和复生的圣地,教皇大人协调了很久,也只能说服圣墓教堂给你们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希望你们明白,这是来之不易的。”

“呵,”一个德国人模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手里转着一把瑞士军刀,用蹩脚的英文说道,“老实说我很想让您也明白,此刻您还能站在这里,是多么来之不易。”

锋利的刀“咔嚓”一声打开,吓得红衣主教一个哆嗦。他抹了抹头上的汗,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历,但连梵蒂冈的教皇都为这一行神秘人大开方便之门,将圣墓教堂在平安夜整个给了他们,必然是一群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们……到底是同道,还是异教徒?

“愿上帝保佑龚格尔神父、米迦勒、乌利尔,以及在这场战斗里牺牲的所有战士们!”哀悼完毕后,银发的医生抬起闪着寒光的机械手,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低语,“为了您赋予的使命,他们曾竭尽全力与暗之军团战斗,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愿他们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阿门!”

“阿门!”他身侧的金发女子俯首轻声应和,也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在他们身后,两排黑衣人齐齐躬身,也跟着祝颂,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回荡。

弥撒结束,两人从神坛上并肩走下来。

“还看得清楚么?”拉斐尔回过头看着加百列。她点了点头,鼻粱上架了一副精巧的金丝眼镜,镜片却是淡淡的茶色,挡住了暗淡无光的瞳子。和他一样,失明的她也接受了加农博士的手术,植入了外置的辅助仪器,通过眼镜来接驳视神经,借此恢复视力。

她没有眼,然而他却能看到她空洞眼睛背后的哀伤。

“不用太悲伤,这一次,我们终究是赢了。”拉斐尔只能这样安慰她,“你看,我们没有辜负上帝的期许,成功地阻拦了末日的来临。”

“但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社团曾经有两万多人,这一战之后,活着的只有此刻教堂里站着的两百多人了。”加百列喃喃,看着圣墓教堂里伤痕累累的黑衣人,“而且,如果不是最后一刻远在瑞士CERN的LHC启动,粒子对撞撕裂了时空,我们说不定会全部死在那一扇打开的门里。”

拉斐尔低声道:“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是的,在那最后的一夜,远在瑞士的天野教授和埃文斯博士在无法联系到神父的情况下,最终自行启动了LHC,成功完成了一次极高能量的对撞。这一次对撞的能量级相当于宇宙大爆炸初期,甚至令时间都停止了那么一瞬,给人类争取到了最后的生机——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

除了天意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加百列微微苦笑起来,点了点头:“虽然天野弥生是个佛教徒,但是我想这一切也是他所信奉的神灵的意愿吧。只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眼眶有些红。是的,在擅自启动LHC这样的仪器后,天野教授和埃文斯博士自然逃不过欧洲高能物理委员会的调查。那个已经退休的教授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并在调查进一步深入时,以自杀终止了所有的线索。

是的,他是一个佛教徒,又是一个高能物理界的权威科学家。但是,他最后却为上帝而战,而死——这个秘密,又该有多可笑啊……说出来谁信呢?

想起了那个佛教徒勇敢的牺牲,两人沉默了片刻,加百列再度喃喃开口:“你看,不但是米迦勒、乌利尔、莉莉丝,连神父都蒙主召唤而去了……到最后,只有我们活下来,看到了这新的一年。”

“很难过么,薇薇安?”同伴温柔地开口,出乎意料地叫了她的本名,并伸出手来轻轻拥抱了一下浑身颤抖的她,“那就哭吧,不要忍着伤痛,别忘记我是个医生。如果你觉得痛苦,我会为你包扎伤口的。在你17岁的时候,我就这样对你说过,忘了么?”

17岁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拉斐尔的眼睛也已经在这场空前惨烈的大战里毁掉了,瞳孔里没有任何表情,然而,他的面容却有一种类似于少年的羞怯和不安,令她忍不住再一次战栗起来,似是触动了遥远的记忆——她想起来了,在她深陷于对米迦勒的单恋时,在医务室里他曾经鼓励她勇敢地去告白和追求,并说过同样的话。

“十几年了,我一直等着能有机会替你疗伤,薇薇安。”拉斐尔叹了口气,语气温柔而失落,“可是你总是那么倔强,从来不肯在我面前哭泣……自从米迦勒死后,你就一夕间长大,不再在别人面前哭泣了。就算我医术再好,对着一颗如钢铁般无懈可击的心,又有什么用呢?”

她忍了又忍,泪水还是从空洞的眼窝里长划而下,飞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啊……你终于哭了么?”拉斐尔一惊,瞬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要哭,薇薇安,不要哭!让我给你疗伤吧,不要拒绝……因为我们还活着,还可以相爱、相依、相伴到老……我们要感谢上帝,不可辜负他的恩赐。”

他低下头开始轻吻她的脸,泪水濡湿了他的嘴唇。加百列没有拒绝,也仰起了头。然而,当他们的脸贴近时,戴着的眼镜却碰到了一起。

“该死,还真是碍事啊!”银发的医生喃喃地说了一句,一把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同时也取掉了对方的——两人都在瞬间失去了视觉,只能闭着眼睛接吻。拉斐尔俯下身来亲吻着心里爱慕多年的女子,感觉一瞬间仿佛已经到了天堂。

“这……”红衣主教看着神坛前的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亵渎神灵啊!”

“劫后余生,你就原谅他们吧。他单恋她十几年了。”雷切尔耸了耸肩。然而等了三分钟,发现热吻的两个人还没分开的迹象,不由得也不耐烦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喂喂,差不多了吧?别太投入,我们今天来这里还有正事要做的啊!”

相拥的两人蓦地分开,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了头,无论是银发的医生,还是金发的女郎,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各自摸索着,重新将眼镜戴上。

“咳咳,”拉斐尔扶了扶眼镜,低语,“对,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按照《死海古卷》上的记载,我们此刻应该去圣墓那边看看,迎接奇迹了。”

“那是。你居然还没忘记,不错啊。”雷切尔吹了声口哨,和他们一起朝着教堂的深处走去。红衣主教想要跟上来,却被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眼神森冷地逼迫他留在原地。

“我,我可不可以……”人群里有一个人想要跟过来,却又有些犹豫,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忐忑不安,“也跟你们去?”

“圣心居士?”拉斐尔站住身,回头看着那个人,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彼得曾经在黎明之前三次否认耶稣,神之子最后也原谅了他。你虽然曾经叛出社团,在末日那一刻却依旧为了光明之子而战……一起来吧,欢迎你再度成为我的同伴。”

一行人沿着走廊,走向这座庞大的教堂深处,脚步回响。

这座教堂有着它辉煌的历史——根据记载,2012年前,神之子耶稣被钉死在耶路撒冷城外的十字架上。阿瑞马西亚的约瑟夫收殓了他的尸体,并把耶稣埋葬在自己还没有使用过的坟墓:从一整块磐石中凿出的一个墓穴中。然而,三天后,当为耶稣的尸体涂抹膏油的女人们到达那座坟墓时,却发现坟墓入口的沉重石头已经被挪开,里面是空的。当所有人都震惊得不知所措时,有几位天使从天而降,告知追随者们,神之子耶稣已经复活了。

而那座磐石凿成的圣墓,就在这座教堂的深处,被视为所有教徒的神圣之地。

“你说,神迹会再度发生么?”雷切尔一路嘀咕着,有些不安地开合着手里的瑞士军刀,“就算我是个虔诚的教徒,也觉得不可思议啊!那一战里,我们所有人都看到光明之子已经神形俱灭了,对吧?怎么还会……”

“别啰唆。这是《死海古卷》上记载的,我们必须按照神谕来完成一切。”拉斐尔沿着那条著名的苦路往教堂深处走去。加百列紧跟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忐忑,似在迎接一场不可知的命运。

十分钟后,克兰社团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到达位于教堂深处的那个神墓时,忽然间都呆住了,停顿了片刻,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神啊!”

幽暗的灯光下,那块沉重的封墓石已经再次被挪开了,一只手从黑暗的墓穴里伸了出来,白暂而柔弱。

“这世间,没有人能夺我的命去,就如没有人能夺去光明一样,如果有死亡,也是我自己舍的。我有权柄舍了,也有权柄取回来——当地狱之门关闭后的第三日,我当复活,并现身于你们面前。”

——这就是《死海古卷》上,关于光明之子的最后描述。

此刻,平安夜的钟声开始敲响,回荡在教堂深处。

2012年12月25日,圣诞节,海上有一轮明月升起。

在公海上的一艘豪华邮轮里,新年宴会正在进行。台上的乐队卖力地吹着萨克斯风,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彩灯闪亮如星。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人群开始欢呼,无势闪亮的纸屑和气球从天而降,气氛热烈而温馨。

这一艘名为“拉里格拉斯”的豪华邮轮,是嘉达国际总裁霍天麟为纪念爱妻德芙雅尼而买下并命名的,因为停在外海,躲过了21日的劫难,安然无恙。虽然S城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自然灾害,几乎全城毁灭,嘉达国际的基业也被摧毁,但是霍氏的总裁却并未受到打击——他在瑞士银行的账户里依旧有着高达数十亿美金的存款,在末日之后第一个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在这艘邮轮上举办了盛大的派对。

从平安夜起,这艘豪华邮轮自s城沿着海岸线南下,欢庆着新一年的到来。

“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一起过今年的圣诞节。”两大鬓苍白的老人发出了一声感叹,举起酒杯对着面前的人道,“来,铭洋,为劫后余生干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居然还带着墨镜,衣领虽竖起来挡住了半张脸,却依旧遮不住可怖的伤痕。他看着面前的红酒,似乎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是失神地转动着面前的高脚杯,另一只手拨弄着一部白色的iphone4手机。

“不要担心,范特西医生说过,你的脸并不是没救了。”霍天麟看到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悉心劝导,“等他处理完手边的事务,就飞来中国帮你重新进行一次整形。你会恢复,哦,不,会变得比以前更加英俊。”

然而霍铭洋并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玻璃杯发呆,眼神涣散虚无,似乎在荡漾的红酒的波光里看到了什么幻象。

“你说,母亲她……”他喃喃,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是的,他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当两个世界终于可以连通的时候,可以再度拥抱母亲。然而,他的确见到了她,却是以这样一种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她占据了他的躯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是的,使命。

当末日来临的时候,脑海里的封印解除,一切记忆都复苏了。他记起来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有着截然不同的真相。

那并不是因为父亲而招致的黑道寻仇,而是一场母亲自导自演的谋杀!

那个叫做德芙雅尼的母亲,并不是克兰社团的人,只是一个来自南亚次大陆、有着高贵血统的灵能者。尽管没有看过《死海古卷》,也不曾得知玛雅预言,她却以自己的力量提前预知了未来,明白了末日危机的真实性。

可惜的是,除了另一位名叫夏之轩的中国男人之外,她这个想法却并不被身边的人乃至自己的丈夫所理解。她一遍遍地反复对身边的人说明预言,却只遭到了嘲笑和讽刺,到最后,丈夫甚至不耐烦地将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然而,就在那里,她听到了神谕,明白了自己真正的使命所在。

在那个精神病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她和另一个守护者米迦勒一起,为迎接光明之子的到来做了秘密准备,中间联手击退过无数次“白之月”的窥探和搜索。五年后,在得知米迦勒已经去世的消息后,这个有着尼泊尔王室血统的女子默默地用秘术计算过自己的寿命,发现患有多种疾病的自己将会死在2009年的春天,只怕不能履行守护光明之子并在末日时为之战斗的使命。

时间不够了,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为了这个世界不至于毁灭,被关在精神病医院的女人默默地做了一个惊人的周密的安捧,在那个计划里,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棋子,甚至她唯一的儿子也成了最重要的“器皿”。

作为一个预言者、先行者,她是孤独的,不被人理解,也不被人支持,一切的一切只能独自在黑暗里进行,所有的牺牲也无人知晓。

终于,在儿子来看她的那个下午,一切如计划地发生了。烈火熊熊燃烧,吞噬了母子二人。她的灵在濒死时脱离身体,穿越那道门,去了“白之月”向两位使徒求救——“用自己的灵魂来交换儿子的生命”,这样的理由连涯和幽颜都没有质疑,因为她具有的美丽躯壳和高贵血统,两位使徒允诺了她。在儿子重返人世时,她也顺利地蛰伏在了“白之月”,以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当然,在那之前,她把一些东西封印在了儿子的脑中。

没有人知道这场惨祸的真正起因,就连她唯一的儿子也以为是昔日父亲的仇家寻仇,才导致了那场火灾——当日历翻到2012年的时候,那些草蛇灰线的伏笔才会浮现出意义。甚至,她封印在儿子脑中的记忆也会复苏。

那时候,“使命”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将会指引霍铭洋前来寻找她。她将利用唯一直系血亲的躯体在世间复生,协助光明之子完成最后的战斗。

10年,那是多么用心深远的伏笔和计谋啊!

“原来,我只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大难过后的霍铭洋目光涣散,看着手里的酒杯,喃喃着,“她不顾一切地在火灾里保护我,又不惜以出卖灵魂为代价救活我,其实并不是因为爱我,而是我对她还有价值,不可或缺,对么?”

霍天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多年来为了保护儿子和“白之月”进行了种种交易但直到末日来临,他才知道自己也成了妻子的一枚棋子。那个来自雪山下盛放着杜鹃的国度的异族女子,对他而言,一直是个神秘的谜。

“母子天性,她自然是爱你的。”许久,他这么说,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德芙雅尼是那样神秘莫测的女人,即便是身为丈夫的他,又怎能确定她是否真正爱过自己?

“可是,她更爱她的神,不是么?从骨子里看,她是一个比克兰社团更疯狂的追随者。”霍铭洋惨淡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有些悲哀,“枉我十年来不停地追忆、怀念着母亲,到头来,其实在这世上真正爱我的,只有你,还有……微蓝。”

微蓝,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低沉而悲哀。

末日已经过去,毁灭的一刻也已成空,活着的人们甚至会觉得那一刻从未存在过,然而,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记地狱之门关闭前的那一刻——那个断翅的女孩站在巨大的门之前,回头看着他,轻声对他说“再见。”

在最后一刻,她拒绝了他的牺牲,任凭自己堕入地狱。

——他知道,那一刻她是以“人类”的意志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她选择了保护他,不惜让自己死去。那样强大的精神力量,甚至让她身体里的所谓的“光明之子”都为之妥协。那最后一句“再见”,是她说的,而不是那个寄居在她躯壳里的光明之子。

在圣诞夜的狂欢里,霍铭洋抬起头,看着船舷外的大海。海洋是静谧的,上面映照着清冷的月光,美得仿佛幻境一样。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碎裂的脸上有细微却刺骨的痛,一分分地向下蔓延,那是泪水悄然划过了面颊。

“哟,瑞典皇家科学院有21名院士联合推荐中国的钱从皋教授成为下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候选人。”霍天麟的手指划过IPAD,点开了一条新闻,念了出来,试图转移儿子的注意力,“据说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沙漏理论’和‘平行空间密闭场理论’,几乎颠覆了现有的量子力学架构——哦,居然还是S城的人。”

那个名字是熟悉的,但霍铭洋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出神。

“看,耶路撒冷那边有条新消息,说不定和克兰社团有关。”眼看儿子没有反应,霍天麟又选了一条新闻念出来,“据说圣墓大教堂昨晚显灵了。在钟声敲响的时候,有几百名朝圣者看到教堂深处绽放出奇特的光,出现了耶稣复生时的种种异象……的确奇怪,昨天离21日正好是3天,对不对?”然而,霍铭洋还是没有回答,似乎在继续出神。乐队换了一首歌,旋律很熟悉,居然是一首克里斯·蒂伯(Chris De Bugzh)的老歌(A Spaceman Came Travelling)。然而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齐秦翻唱过来的另一个中文版本——

他们说季节越来越无常,

就连雨水也跟着受伤。

整个世界像风中尘埃,

谁也不敢大声对人说——你爱我吗?

别问我永久到底够不够,

假如地球脱离了宇宙,

永恒的大地开始融化,

就让我们紧紧拥抱着变成沙。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审判,

所有人类剩我们两个。

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

我愿为你钉上无悔的十字架,

不要怕,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士兵们放下他们的枪,

顽皮的孩子收起了翅膀,

愤怒的火山停止喧哗,

异常的平静埋伏着多少不安?

风暴渐渐升高,大地开始动摇,

我在风中呼唤,你听见了吗?

别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口中仍然隐藏着那句话

——你爱我吗?

不要怕。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听着那首老歌,他只觉得心里猛然刺痛。那一瞬,他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往的片段,那些记忆的碎片仿佛从此刻如银的海上月光中浮了出来,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忽远忽近。

他想起了在嘉达国际广场上的第一次相见。那个拖着行李箱、隔着玻璃窗看着自己的女孩,眼神干净而单纯,宛如一只从森林里刚刚跑出来的小鹿;想起了她网恋见光死、目睹男友背叛后的愤怒表情,彪悍如下山猛虎;当然,还有那些在青山精神病医院里和自己做病友、相依为命相互照顾的日子……她说话的模样,皱着鼻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和最后神之子在身体里觉醒后的那种凛冽而高贵的眼神。

人性和神性在她体内交错,哪一个瞬间是真实的她?

“你……喜欢我么?”

他想起了在青山精神病医院中庭的树木下,那个女孩问过自己的那句话。那时候的她羞涩而忐忑,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他。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爱她么?在这场大难到来时,他们都曾不顾一切地保护对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可是,这究竟是爱,还是所谓的使命?他们在宿命中的这场相逢,到底该如何定义?

他不知道,也无法回答。

如果还有机会就好了……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回到彼此面前,就能知道真正的答案了吧?只可惜人生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有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在过了那一刻以后便成为虚空,再无法挽回。

霍天麟忧虑地看着儿子。过了新年铭洋就24岁了,可是,在别人都觉得是灿烂人生的开端的年纪里,他的一生却早已经结束——末夜已经过去,这个世界将安然存在,可是,那些经历过毁灭的人昵?他们的内心,是否可以重建?

沉默中,只听“叮”的一声,握在霍铭洋手里的iphone4的屏幕忽然亮了下,跳出了一条短信。他低下头去,看到了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号码。滑动解锁点进去看了一眼,那一瞬,霍铭洋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那个号码只发来了三个字——向右看!

他霍然站起,侧过头看向右边的船舷。那里,海面上一轮明月正在升起,映照着无边无际的水面,美丽如银。然而,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外的甲板上,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正隔着玻璃笑嘻嘻地往里看。

“微蓝!”他愕然地脱口,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月光美丽。她站在外面的甲板上,他站在豪华的邮轮里,就这样相望而立。霍铭洋颤抖着抬起手,隔着玻璃按在她的手掌上,说不出一句话——这……是幻影么?那个消失在地底的人类少女,那个《死海古卷》里早就预言过会牺牲在末夜的神之子,居然在此刻回来了,宛如传说中耶稣的复活!

他凝视着月光下的少女,一刻不离,生怕一眨眼幻影就消失了。

而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就站在月光下看着他,扎着长马尾,正趴在落地的玻璃窗外看着里面的他。她看得如此投入,以至于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小巧的鼻尖被压扁了,看上去就如一头在拱食的小猪。

那样的美好、单纯而温暖,恍若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瞬间。而这一次,冥冥中指引他们相遇的不再是所谓的使命,而只是单纯的牵绊和思念吧?轮回不休,命运不止。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毁灭和重生,对于易朽的人类来说,只有心和感情是不朽的,就如此刻海上的月光一样。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Hi,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在海上如银的月光里,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着,“我是专门回来问你这个问题的——你,喜欢我吗?”

“这一次,可不许不回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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