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坐着当时城内身价最高的腴美花魁,见一面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做敲门砖,哪怕他是北凉王的儿子,只是从她嘴里听一些江湖趣闻,也得一样付钱。
徐凤年虽然看书可以过目不忘,但依旧对眼下这份场景很记忆模糊,所以他“未来”哪怕多次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酱牛肉,哪怕后来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杀,也没有认出她,会是当年那个自己随手赠送出一根珠钗的小孩子。
乱世人命贱如草,岁岁有荣枯,谁会留心自己在年少时一份本就是漫不经心的善举?
那时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着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杀,想着如何才可以练武报仇,想着如何应对师父李义山的繁重课业,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过来。如果说许多豪族子弟还能有些闲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还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始终是灰蒙蒙雾沉沉的印象。既记仇,又懵懂无知,还会不懂事地去恼火迁怒于徐骁空有北凉王跟大柱国的两大头衔,却毫不作为,不肯报仇。所以那时候的徐凤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连徐骁这个有三十万铁骑的藩王都报不了仇,就算他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着习武,练刀,成为一名绝顶高手,然后去太安城找那个坐龙椅的皇帝。
徐凤年来到一座新坟坟头,在暗中护送小姑娘的徐家扈从离去之后,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黄三甲。
春秋三大魔头之首的黄龙士。
游历北凉安植长线谍子的男子,这段时日本就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个少年殿下,他出现在跪在坟前不起身的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捏起一块黄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递给小丫头,问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听到声音,没有接过泥人,而是跪着后移几步,眼神冰凉。
他双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继续问道:“像不像?”
破草鞋烂薄衣,双手双脚都长满裂开见骨冻疮的小姑娘,呆滞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泥人,一把抢过,小心翼翼双手抱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声笑道:“泥人像你娘亲,但你,像我女儿,很高兴遇见你,这比我在这个春秋找到任何‘书上之人’,都要开心。”
小女孩只顾着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异常温柔,就像一个几近绝望的父亲,在万里之外的他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继续说道:“我叫黄龙士,在这里独占了春秋三甲,你以后就叫贾嘉佳好了,你生在春秋,就当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个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这个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应该没有恶意。
因为她打心底不讨厌。
黄龙士坐在坟前泥地中,“我以后会教你武功,你要报恩的那个少年,也是书上之人,可他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记载了很多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骂名,最好也是最坏的一种,说他是死在北莽铁蹄之下,死无全尸。我想以后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种很好的报答了。”
黄龙士看着她听不懂太多却满是悲伤的稚嫩脸庞,心蓦然一软,轻声道:“既然翻书之人莫名其妙来到了书中,并且没有被书页压死,那么以后的事,可能就会说不定了。”
黄龙士站起身,笑着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牵着站起身,然后望向远处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黄龙士转头看了眼那只新土培成的小坟包,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坟会被不敬鬼神的贪财之人,一次又一次刨开,只为拿走那支缀珠金钗。但他没有跟她说这个。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黄的向日葵地,折了两根,一根摆在坟前,然后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脚边。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远方,重重磕了三个头。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凤年,轻轻侧过身。
蒙学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气势恢宏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开篇,其中宇宙又解析为“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八字。
道教老真人赵希抟所学的大梦春秋,归根结底,是缘于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无本,入无窍”。
这才是后世天人出窍逍遥游的精髓所在。
此时此地的这个徐凤年,抬起头,跟那个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黄龙士一起望向远方。
小莲花峰顶,以往十次出窍神游都不妨碍外在**行走思想的新凉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当跟剑痴王小屏相同辈分的宋知命陈繇俞兴瑞,这三名老道人,轮流为徐凤年“镇守关外”。
不断有神俊游隼落在龟驼背之上,传递来谍报,其中第二份姗姗来迟,因为在那柄桃木剑飞掠上山之后,当时正在守关的宋知命就等于知道结局了。陈繇和俞兴瑞闻讯赶来,都默不作声。
俞兴瑞在师兄弟中除了小师弟洪洗象,数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龟巨足,仰起头,不敢去看那柄悬停飞剑。
比这位此代武当掌教的师父更年老的陈繇,坐在这个师弟身边,轻声道:“这算喜丧了,你也别让小王师弟走得不安心。”
俞兴瑞木然点了点头,说道:“掌教师兄走了,小师弟走了,王师弟也走了,宋师兄也说自己快走了,这才几年功夫,咱们六个师兄弟……”
陈繇笑道:“可他们走得都没什么遗憾啊,而且你回头想一想,玉斧给你带上山了,还有那么多后辈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后还会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时候看着那些年轻脸孔,连我这么个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兴瑞叹息一声,闷声道:“我可没你想得开。”
陈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强。”
俞兴瑞沉声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师弟,他继续当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认他这个徒弟。”
陈繇气乎乎道:“还讲理不讲理了?师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
俞兴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脸颊,感慨说道:“咱们年轻那会儿,是彭师伯管着山上戒律,我总喜欢跟师伯作对,他老人家气急后总说有本事当掌教才不来管我,不曾想玉斧这孩子倒是当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没遗憾了。”
陈繇忧心忡忡道:“这么一个个去拦,不是个事啊。”
行走江湖时间最长的俞兴瑞摇头道:“没法子的事,历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树露,魔头洛阳和断矛邓茂联手过,何曾听说还有哪两位并肩作战?何况这次邓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长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经复国,也不会离开广陵道。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愿意跟小屏联手迎敌,咱们师弟会愿意?再退一步说,真愿意了,恐怕就万万使不出那最后圆满一剑了。更退一步说,拦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时间,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绝对不快,拦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破绽罢了。”
陈繇无奈道:“小师弟要是还在就好了,这种战事,一个人比三十万铁骑都要有用。”
俞兴瑞想了想,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来。”
陈繇不再说话。
两人坐在龟驼背另一面,冷不丁听到师兄宋知命惊讶出声。
两位老人起身去看,终于释然,相视一笑。
一个“徐凤年”回神,但是没有归窍,站在桃木剑附近,对三位武当真人轻轻作了一揖。
在一个月后的明月当空照峰顶,陈繇等到了第二位徐凤年归来。
他身前,有一团灵动紫金之气,围着这个徐凤年悠悠然流转萦绕。
徐凤年侧躺在崖畔,单手撑起脑袋,面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卧忘其年。不卧毡,不盖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我当恁时正酣睡……
以眼对鼻,鼻对生门,心目内观。绵绵呼吸,默默行持,虚极静笃。真气浮丹池,神水环五内。呼甲丁,召百灵,吾神出乎九宫,恣游青碧。梦中观沧海,烟里提阴阳,不知春秋以外已过多少年……
这位忘忧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无忧。
山上已经有三位徐凤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后一位了。
在一个朝霞万丈的清晨,坐着的徐凤年开始如遭雷击,似乎想竭力醒来。
陈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梦春秋的玄妙,也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照理说,最新一份谍报上说王仙芝还在河州,尚未进入北凉道,徐凤年哪怕预演计算到了什么,最不济还有徐偃兵可以抵挡上一阵,新凉王万万不该如此急不可耐才对,难道是睡梦神游之中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挫折?
陈繇不敢言语,只能听天由命。
终于,徐凤年睁开眼睛,沉思片刻之后,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暂时只有高树露体魄而无齐全魂魄的徐凤年转身,面对陈繇愧疚说道:“这些年,我欠了武当太多。”
陈繇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真武,何来武当。”
随后陈繇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早早醒来?”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答案。
徐凤年走向崖内十几丈,转身后开始奔跑冲刺。
其余两位徐凤年则让出了一条山巅道路。
徐凤年一跃而出莲花峰。
撞入云海。
坠向山脚。
随着如声如大山撞天钟的巨响遥遥传来,就连站在峰顶的陈繇都觉得整座山峰摇晃了一下。
陈繇突然有些不安。
这可是钟响如丧钟啊。
徐凤年双膝弯曲落地,在山脚砸出一个数人高的大坑,跃出坑后,继续朝着北凉边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总有一个不用去讲道理的瞬间,会让人生出一个念头。
当死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