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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交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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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大量子(一)

国家信息大厦远看呈一个巨大的A形,它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就已基本建成,是数字国土的中心。数字国土是一个覆盖全国的宽带网,是互联网的升级产物,也已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基本建成,这成了大人们留给孩子国家的最好礼物。设想中的孩子国家的国家结构和社会结构都比大人时代要简单得多,这就使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管理国家成为可能。这样,国家信息大厦将成为孩子中央政府办公的地点。

总理带着一群孩子国家领导人第一次来到信息大厦。当他们走上大门前宽长的台阶时,守卫大厦的哨兵向他们敬礼,他们脸色苍白,嘴唇因高烧而开裂。总理走到一名哨兵前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哨兵可以看出总理的身体也一样在虚弱下去。

大人们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大学习开始后六个月,全世界便开始了交接准备。

进门前,总理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大厦前阳光下的广场,孩子们也随着总理停下来看着广场。那里,蒸腾的热浪使空气像水一样颤动着。

“已经是夏天了。”一个孩子低声说,而在以前的这个时候,北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大量子(二)

超新星爆发对地球的另一个影响现在显示出来:冬天消失了。刚刚过去的冬季气温一直保持在十八度以上,大地的绿色一直没退,实际上是过了一个长长的春天。

对于地球气温升高的原因,科学界有两种理论。一种被称为爆发学说,认为是超新星爆发的热量导致全球气温上升;另一种是脉冲星学说,认为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的残骸脉冲星的能量。比起爆发学说,脉冲星学说提出的机理更为复杂。目前已观察到,脉冲星产生了一个强大的磁场,天体物理学家们猜测,宇宙中其他的脉冲星周围也存在着这样的磁场,只是因距离太远而从未被观察到。现在,脉冲星只有八光年远,整个太阳系都处于其磁场之中。地球上的海洋是一个巨大的导体,在地球的运行中这个导体切割脉冲星磁场的磁力线,在海洋中产生电流,这时,地球成了一个宇宙发电机的转子。这种电流从局部看很微弱,远不能被航行于海面的船只感觉出来,但它分布于地球上的整个海洋,总体效应相当可观,正是这种海洋电流产生的热量,使全球升温。

在以后的两年内,全球气温的急剧升高将导致极地冰川和格棱兰冰川融化,升高的海平面将淹没所有的沿海城市。

如果爆发学说正确,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爆发产生的热量引起的,那么全球气温将很快恢复正常,地球各大冰川将逐渐恢复,海面会缓慢地下降到正常位置,世界将只是经历一场短暂的大洪水。

如果脉冲星学说正确,事情则复杂得多:升高的气温将被固定下来,各大陆许多现在人口密集的地区将变得炎热而不适于居住,同时,南极却变成气候宜人的大陆。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格局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科学界倾向于脉冲星学说,这使得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更加扑朔迷离。

大量子(三)

走进宽阔的大厅后,总理对孩子们说:“你们自己去看看中华量子吧,我在这里休息会儿。”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后,疲倦地出了一口气,“它会向你们介绍自己的。”

孩子们进入了电梯,电梯开动后他们感到一阵失重,看到指示牌上的数字成了负的,这才知道中华量子的主机房在地下。电梯停止后他们走出去,来到一个窄而高的门厅里。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响起,蓝色的大钢门慢慢地滑向一侧,孩子们走进了高大宽敞的地下大厅,大厅的四壁发出柔和的蓝光。大厅正中,有一个半球形透明玻璃罩,它的半径有十多米,孩子们站在这个大玻璃半球前,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钢门在孩子们身后又隆隆地关上,大厅四壁的蓝光在渐渐暗下去,最后完全熄灭了。但黑暗并没有出现,一束强光从地下大厅高高的顶部射下,透过玻璃罩,把圆形的光斑投到玻璃罩中的两个几何体上,一个是竖立着的圆柱体,另一个是平放着的长方体,表面都是银灰色。它们相互间的位置似乎是随意摆放的,仿佛散落在原野上的古代宫殿的残留物。这时地下大厅其他的部分都隐没于黑影里,只有这两个几何体醒目地凸现在光束之中,给人一种强烈的神秘感和力量感,使人想起欧洲原野上的巨石阵。这时一个男音响起,嗓音十分浑厚悦耳,还带着动听的余音:

“你们好!你们看到的是中华量子220的主机。”

孩子们四下张望,不知这声音来自何方。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我,我在一个月前刚刚诞生,是中华量子120的升级产品。在那个黄昏,当温暖的电流流遍我的全身时,我成了我,随着几亿行的系统软件从存贮器中读出,变成每秒钟闪动上亿次的电脉冲进入我的内存,我在飞快地成熟,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我从婴儿长成了巨人。我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但最令我震惊的还是我自己,自身结构的复杂和庞大令我难以置信,在你们看到的这个圆柱体和长方体中,包含着一个复杂的宇宙。”

“这台大计算机不怎么样,它说了半天什么都没介绍清楚!”华华说。

眼镜说:“这正是它高智能的表现,这不是家用电脑里已存贮好的呆乎乎的自我介绍,它这一番话是看到我们之后才想出来的!”

中华量子显然听到了眼镜的话,它接着说:“是的,中华量子的基本设计思想是采用模仿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并行结构,这同传统计算机的冯·诺依曼结构是完全不同的。我的核心是由三亿个量子CPU组成的,这些微处理器相互以数目惊人的接口联结,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CUP网络,这个网络是人类大脑结构的再现。”

“你能看到我们吗?”有孩子问。

“我能看到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我眼睛遍布全国和全世界。”

“你都看到了什么?”

“大人和孩子的世界交接正在进行。”

以后,孩子们都把这台超级量子计算机叫大量子。

新世界试运行(一)

国家试运行已达十二小时,运行报告第24号:

各级政府和行政机构运转情况正常。

电力系统运转正常,正在运行中的总机组容量为28亿千瓦,全国电网运行基本正常,只有一座中等城市和五座小城市发生断电事故,正在全力修复。

城市供水系统运转正常,73%的大型城市和40%的中型城市能保证不间断供水,其余大部分保证定时供水,只有两座中型城市和七座小型城市发生断水事故。

城市供应系统运转正常,服务系统和生活保障系统运转正常。

电信系统运转正常。

铁路和公路系统正常,事故率只略高于成人时代。民航系统已按计划停运,将于十二小时后开始局部试航。

公安系统运转正常,全国社会秩序稳定。

国防系统运转正常,陆、海、空军和武警部队换防已顺利完成。

现在国土上出现了五百三十七处构成威胁的火灾,大部分为输电系统事故引起;构成威胁的水灾较少,各大河流处于安全状态,防汛系统运转正常,只有四处小规模水灾,其中三处是小型水库闸门没有及时开启引起,一处是贮水罐破裂引起。

目前只有331%的国土面积处于危险气候条件下,没有发现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迹象。

目前全国孩子人口中有3379%处于疾病之中,1158%的人口缺少食物,1090%的人口缺少卫生的饮用水,06%的人口缺少衣物。

…………

新世界试运行(二)

到此为止,国家试运行基本正常。

以上报告由数字国土主机汇总并整理,下一次报告将在三十分钟后输出。

“我们这样管理国家,倒像是在一座大工厂的中心控制室里工作。”华华兴奋地说。

真是如此。现在,由几十名孩子组成的新国家领导集体都集中在国家信息大厦巨大的A字形顶端。

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所有墙壁都是由极化纳米晶体材料制成,在不同的电流条件下,可以呈发光的乳白色、半透明、全透明。当纳米材料变成全透明时,其折射率可调到与空气相近,这时大厅中的人们仿佛处于露天的平台上,居高临下鸟瞰北京全景。但现在,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了乳白色,发出柔和的白光。而环形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了一面宽大的巨形屏幕,试运行报告的文字就显示在大屏幕上。如果需要,纳米材料的环形墙壁全部可变成大屏幕。孩子们面前有一圈电脑和各种通讯设备。

大人国家领导集体的几十位领导人坐在孩子们后面,看着他们工作。

孩子世界试运行是从早上八点开始的。这时,在从国家元首到城市清洁工的所有岗位上,孩子都接替了成人,开始独立工作。孩子世界诞生了。

孩子世界试运行的顺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之前,世界被一种悲观论调所笼罩,认为孩子们一旦接手世界,人类社会将陷入一片混乱:城市中的电力和供水将中断,火灾四起;地面交通将陷入全面瘫痪,通讯中断,核导弹因计算机故障飞出发射井……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的过渡令人难以置信地平滑,以至人们都没有觉察到。

新世界试运行(三)

当郑晨在剧痛过后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超新星病已经恶化的情况下进行生产,其危险是可想而知的。据医生说,她产后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但对此无论是郑晨还是医生都不太在意,她不过是比别人早走几十天而已。但现在孩子出生了,预料中的产后大出血并没有发生,郑晨活下来了,又多了几十天的生命。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有三个是孩子)都认为这是奇迹。

郑晨抱过自己的孩子,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大哭的样子,自己鼻子一酸也哭起来。

“郑老师呀,你应该高兴才对!”接生的医生在床边笑着说。

郑晨抽泣着说:“你们看他哭得多伤心,他肯定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呢!”

医生和护士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露出有些神秘的微笑,然后他们把郑晨的床推到窗边,撩开窗帘让她看外面。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郑晨看到,蓝天下高层建筑静静地立着,路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医院大楼前的广场上稀稀拉拉有几个行人……城市还是昨天的城市,觉察不到任何变化,她疑惑地看了医生一眼。

“世界试运行已经开始了。”医生说。

“什么?这已经是孩子世界了吗?!”

“是的,试运行已经开始四个多小时了。”

郑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看电灯,后来知道这是试运行开始时人们的普遍动作,好像电灯就是世界是否正常的惟一标志。灯都在稳稳地亮着。

昨天晚上,新世界试运行的前夜,郑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她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城市在燃烧,她站在中心广场大声喊叫,但没见到一个人,似乎这城市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但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如此宁静的孩子世界。

“郑老师,您看看我们的城市,运转得像一首轻音乐那样和谐呢。”一名孩子护士在旁边说。

医生说:“你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对于孩子世界,咱们以前都太悲观了,现在看来孩子们会把世界运行得很好的,说不定比我们还好。你的小宝宝绝不会经历你想象中的那么多苦难,他会很幸福地长大的,你放心好了。看看外面的城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郑晨久久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城市,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大都市的细微声音,这真是一首音乐,但不是小护士说的轻音乐,而是一首最美的安魂曲,郑晨听着听着又流下泪来。这时,她怀中的宝宝停止了啼哭,第一次睁开美丽的小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郑晨觉得自己整个溶化了,化作一团轻云,一个幻影,她生命的一切重量,都转移到怀中的这个小生命上。

新世界试运行(四)

已到深夜,在信息大厦中的这一群小国家领导人并没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各个行业领域的工作都由中央各个专业部委处理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孩子国家的第一次运行。

“我说过,我们可以做得很好的!”华华看着大屏幕上一次次出现的试运行正常的报告,兴奋地说。

眼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什么也没做啊,你总是盲目乐观,要知道,大人们还在,铁轨还没悬空呢!”

华华好一阵儿才想起来眼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把头转向坐在旁边的晓梦。

“当一个小小的家庭只剩下孩子的时候,生活都是很难的,别说一个国家了。”晓梦两眼看着外面说。这时,环形墙壁已被调成全透明,四周出现了北京灿烂的灯海。

这时,人们都抬头仰望,透过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夜空中出现了一簇簇白色的闪光,那闪光很强,每出现一次,都给夜空中的几片残云镶上了银边,在大厅的地板上映出了人影。这种闪光在这几天夜里常常出现,大家都知道,那是在上千公里的太空轨道上爆炸的核弹。在世界交接前,各个有核国家纷纷宣布全部销毁核武器,把一个干净的世界留给孩子们。那些核弹大部分在太空中引爆,也有一些被发射到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去,在超新星纪元陆续被行星际飞船发现并作为燃料。

看着那些来自太空的闪光,总理说:“超新星教会了人类珍惜生命。”

有人接着说:“孩子们的天性是爱好和平的,战争肯定会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这颗超新星虽然在地球上带来了巨大的死亡,却很可能在宇宙的别处创造出更为灿烂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也是幸运的,如果它的射线再稍强一点儿,地球上就不会剩下一个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两岁的娃娃们!这颗超新星对人类甚至可能是一颗福星,不久,世界将只剩下十五亿人,这之前威胁人类生存的许多问题可能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被破坏的自然生态将慢慢恢复。我们留下的工业和农业体系,即使只运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难地满足孩子们的一切需要,使他们生活在一个现在无法想象的富足社会中。他们不必为生活物质而奔波,从而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科学和艺术,建立一个更完美的社会。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抢着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华华的话引起一阵掌声。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前进一步,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同志们,未来是美好的,让我们用这种精神状态迎接那最后的时刻吧!”

公元钟(一)

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最先离开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较为次要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他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离开,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则一去不回。

被称为终聚地的最后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设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公元钟(二)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号筒一响,死人就要复活成为不朽的,我们也要改变,必朽的总要变成不朽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阿门——”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的第十五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她看到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公元人的告别演讲。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关上了电视,然后与丈夫一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下垂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林莎现在在医院里上班,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了进去,看到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个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她已经写了很多,字迹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汽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汽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对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个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把那个小手提袋从林医生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个小镜子、一沓纸巾和一个小电话簿,但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反映了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也是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来接孩子,但郑晨抱紧了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没完没了地叮咛下去的,就像林医生会没完没了地写满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小保育员那细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看到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露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了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她看到孩子们在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走得很安静很秘密,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都挥着手在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加速很快,把他们越拉越远。这时林医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摔倒了,又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当郑晨醒来时,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座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又暂时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公元钟(三)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张师傅点点头:“姚总,这次路可远啊。”

“是啊,这次路远。”

车开了,姚总工程师离开了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发电厂,现在,他十三岁的儿子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试图从大客车的后窗看看厂子,但后面挤了很多人,看不见。车走了一段后,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岗,这条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从这里是可以看到发电厂全景的。他再次试图从后窗向外看,还是看不见,但那里有人说:

“姚总,放心,灯都亮着。”

又走了一段,这是最后能看到厂子的地方,又有人说:“姚总,灯还亮着。”

灯亮着就好,发电厂最怕的是厂用电中断,只要厂用电没断,再大的故障也能处理。没多久,他们的车贴着城市的边缘开过,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开去的车流中,有人又说:“城里的灯也都亮着。”

姚总工程师自己也看到了。

公元钟(四)

“115师4团卫明前来换岗!”卫明向父亲立正敬礼。

“115师4团卫建林交岗,执勤期间本团防区一切正常!”父亲也向儿子敬礼。

现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这个边境哨所四周静悄悄的,那些顶部积雪的山峰还在沉睡中,对面的印军哨所一夜没有灯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没有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的话了,卫建林中校转身艰难地跨上了儿子骑来的马,向营地走去,去赶开往终聚地的最后一班车。走下了长长的山坡后,他回头看,见儿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他一起立在蓝白色晨光中的,还有那个界碑。

公元钟(五)

当大人们全部离开后,公元钟启动了。公元钟到处出现,它出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出现在城市中的每个电子广告牌上,竖立在每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公元钟没有一点钟的形状,它只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由61420个像素组成,每个像素代表一个终聚地,通过卫星信号,全世界所有终聚地的状态都显示在公元钟上。当某个像素由绿色变成黑色时,表示这个终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当公元钟全部变成黑色时,地球上已没有十三岁以上的人了,孩子们将正式接过世界政权。

至于如何最后关掉绿色,各个终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终聚地所有的人手腕上都带有一个很小的传感器,监视生命状态并最后发出死亡信号,这东西后来被称为“橡树叶”。但第三世界国家则采用更简单的方法:在医生估计的时间里自动关闭绿色。应该不会由人来关闭绿色,因为这时终聚地中的所有人早已失去知觉,但后来确实发现,有些终聚地的绿色显然是由人来关闭的,这已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终聚地的设计因国家和民族而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是在地下开挖的巨大洞窟,人们聚集在这些地下广场上度过最后的时刻。每个终聚地聚集的人数平均在十万人左右,但也有人数多达百万的终聚地。

公元人在终聚地中留下的遗笔大部分是记录与地面世界告别的情景和感受,对于最后时刻终聚地的情景,只留下极少的记录。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终聚地都是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刻的,许多终聚地在人们尚有残存体力的时候,还举行了音乐会和联欢。

在超新星纪元有一个节日,叫终聚节。在这一天,人们都会聚到那些终聚地的地下广场中,体验公元人的最后时刻,公元钟再次在各种媒体上出现,重新由绿色变成黑色。那些潮湿幽冷的地下广场重新躺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泛光灯在高高的洞顶亮着,无数人的呼吸声只能使这里的寂静更加深沉……这时,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都会重新思考人生和世界。

公元钟(六)

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都是最后离开的。在信息大厦里,两代国家领导人在做最后的告别。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学生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

总参谋长对吕刚说:“记住:不要进行跨洲或跨洋的远距离大规模作战,海军也不可与西方的主力舰队进行正面决战。”

这话总参谋长和其他领导人已对他说过多次,像每次一样,他点点头说记住了。

“再给你介绍他们,”总参谋长指着他带来的五位孩子大校说:“他们是特别观察小组,只在战时行使职责,他们无权干涉你们的指挥,但有权了解战时的一切机密。”

五位小大校对吕刚敬礼,吕刚还礼后问总参谋长:“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关于他们的最终职责,在需要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总参谋长说。

面对华华、眼镜和晓梦,主席和总理长时间默默无语,据历史记载,这是大多数国家的大人和孩子领导人最后告别时的情形。要说的话太多了,多到无话可说;要表达的东西太重了,重到非语言能承载。

主席最后说:“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教导你们: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完全错误,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才能成,人们想干的大部分事,不管多么努力,是成不了的。作为国家领导人,你们的历史责任就是要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很难,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说:“记住那些味精和盐。”

最后的分别是平静的,在同孩子们默默地握手后,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主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说: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超新星纪元(一)

大人们离开后的几天,小领导者们都是在公元钟前度过的。这个公元钟显示在信息大厦顶端大厅里的大屏幕上,那个巨大的绿色长方形使大厅里的一切都映照在绿光中。

第一天国家的情况很正常,各专业部委卓有成效地处理着各行业的事务,国土上没有大的变故发生,孩子国家似乎正在由试运行平滑地过渡。同试运行时一样,在信息大厦顶部的孩子国家领导集体也没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在第一天夜里,公元钟上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片无瑕的纯绿色。孩子领导者们在这一片绿光中一直呆到深夜才去睡觉。但当他们起身要走时,有个孩子喊了一声:

“你们看,上面是不是出来一个小黑点呀?”

孩子们走到大屏幕跟前仔细看,上面果然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黑块,只有硬币大小,好像是这发出绿光的光滑墙面上脱落的一小片马赛克。

“是屏幕的这一小片坏了吧?”一个孩子说。

“肯定是,我以前那个电脑的液晶屏也有这情况。”另一个孩子附和着。其实检验这说法是否正确很简单,只要看看别的屏幕就行了,但没人提出来,大家都回去睡觉了。

比起大人来,孩子们更善于自我欺骗。

第二天早晨,当孩子们再次来到公元钟前时,自我欺骗已不可能了:那绿色长方形上已出现了许多黑点,零星分布在各处。

从这里看去,下面的城市很安静,街道上空荡荡,见不到行人,只是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这座大都市在喧闹了一个世纪后似乎睡着了。

天黑后,公元钟上的黑点数量又增加了一倍,一些黑点已连成了片,像是在绿色丛林中出现的一片片黑色的林间空地。

在第三天早晨,公元钟上黑色与绿色的面积已几乎相等,呈现出一幅由这两种色彩构成的斑驳复杂的图案。这以后,黑色面积增加的速度急剧加快,那黑色的死亡熔岩在公元钟上漫延,无情地吞没着生命的绿草。到了晚上,黑色已占据了公元钟三分之二的面积。已是深夜了,公元钟像一个魔符,把孩子们紧紧吸引在它面前。

晓梦拿起遥控器,把大屏幕关上了,她说:“大家快去睡觉吧,我们这几天每天都在这里呆到很晚,这不行的,要抓紧时间休息,谁知道下面会有什么工作在等着我们呢?”

大家都回到大厦中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华华关上灯在床上躺下,拿起掌上电脑,接入网络,又调出了公元钟。这很容易,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都是公元钟了。他着魔似地看着那个长方形,没有觉察到晓梦推门进来了,她拿走了华华的电脑,华华看到,她的手里已拿了好几个掌上电脑。

“快些睡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我得挨房间把所有的电脑都收了。”

“你怎么总像个大姐姐似的?”当晓梦拉开门走出去时,华华冲她喊。

超新星纪元(二)

孩子们在公元钟面前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使他们欣慰的是,国家仍在平衡地运行着,像一部和谐的大机器。这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显示出来,使孩子们坚信他们实际已接过了世界,一切将永远这样平衡地运行下去。这天夜里,他们还是离开了那已经暗下去的公元钟,去睡觉了。

第四天早晨,当孩子们走进大厅时,有一种走进坟墓的恐惧。这时天还没大亮,大厅中一片黑暗,前三天的绿光已完全消失了。他们走进这黑暗,看到在公元钟上只剩下一片绿色的光点,像冬夜中稀疏的寒星,直到把灯全打开,他们的呼吸才顺畅了。这一天,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公元钟,他们一次次数着钟上的绿点,随着绿点一个个减少,悲哀和恐惧在一点点攫住他们的心。

“他们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一个孩子说。

“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另一个孩子说。

晓梦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她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我甚至恨她,可到了后来,我总觉得她好像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有孩子喊:“看,又灭了一个!”

华华指着公元钟上的一个绿点说:“我打赌,下次是这个灭。”

“赌什么?”

“我要是猜不对,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今天晚上可能谁也睡不成觉了。”眼镜说。

“为什么?”

“照这个速度,公元世纪肯定要在今天夜里终结。”

绿星星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看着已是一片黑暗的公元钟,孩子们仿佛悬在一个无底深渊之上。

“铁轨真的要悬空了。”眼镜自语。

接近午夜零点时,公元钟上只剩下最后一颗绿星星了,这黑暗荒漠中的惟一一点星光,在公元钟的左上方孤独地亮着。大厅中一片死寂,这群孩子们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等待着公元纪元的最后终结。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那最后一颗绿星星一直顽强地亮着。孩子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后来又窃窃私语起来。

太阳从东方升起,越过这个宁静的城市上空,又在西边落下。在整个白天里,公元钟上的那惟一的一颗绿星星一直亮着。

到中午的时候,信息大厦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治愈超新星辐射的特效药早就研制出来了,但生产的速度缓慢,只能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为了避免社会混乱没有公布这个消息。世界各国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用这种药治好了他们的病,现在亮着的那个绿点就是他们的聚集地。仔细想想,这种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们又调出了联合国秘书长发布的世界交换宣言重看一遍,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只有当公元钟完全变成黑色时,孩子才在宪法和法律意义上真正接过世界政权,在这之前,成人仍拥有对世界的领导权……”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话,当大人们前往终聚地时就可以交出政权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公元钟完全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某些终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来的希望!

到了下午,孩子们已经把这个想法信以为真了,他们惊喜地看着那颗绿星星,仿佛在险恶的夜海上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们开始查询那个终聚地的位置,并设法与它取得联系,但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终聚地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孩子们于是只有等待,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夜深了,在大厅里的公元钟前,在那颗不灭的绿星星的抚慰下,一天一夜没睡的孩子们相继在椅子和沙发上睡着了,梦中他们都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已调成透明的落地窗上,发出轻轻的声音。下面的城市全笼罩在雨中的夜色里,不多的灯光变得朦朦胧胧,雨水在透明墙壁的外侧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

时间也在流动着,像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

后来,雨大了起来。后来,好像又刮起了风。再后来,天空中出现了闪电,并响起雷声,这雷声把孩子们惊醒了,大厅中响起了一声惊叫。

那颗绿星星消失了,公元世纪的最后一片橡树叶已经落下,公元钟上一片漆黑。

现在地球上已没有一个大人了。

这时,雨停了,大风很快扫光了半个夜空的残云,巨大的玫瑰星云出现了。玫瑰星云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后就变成月光那样的银色,照亮了雨后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使下面城市的灯光暗淡了许多。

孩子们站在这座A形建筑高高的顶端,凝视着宇宙中发着蓝光的大星云,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光辉。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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