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迈克尔·摩考克 Michael Moorcock——著
仇春卉——译
迈克尔·摩考克(1939——)是当代英语作家中的标志性人物,同时也是一位编辑。伦敦《泰晤士报》最近选出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五十位作家,摩考克榜上有名。他多才多艺,涉猎极广,数十年笔耕不辍,成为奇幻文学界的一代宗师,与巴尔扎克、大仲马、狄更斯、詹姆士·乔伊斯、伊恩·佛莱明、J.R.R.托尔金、罗伯特·欧文·霍华德等大家齐名。摩考克生于伦敦,现在法国巴黎和美国得州奥斯汀两地轮流居住。他有三个儿女,皆为前妻所生;他的现任妻子是琳达·斯蒂尔。
摩考克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可以说是涵盖了每一种文学类型。他被提名且获奖无数,其中包括星云奖获奖作品《看那人》(Behold the Man,1969)、世界奇幻奖获奖作品《荣光女王》(Gloriana,1978)、惠特布莱德奖获奖作品《伦敦吾母》(Mother London,1988)以及英国卫报小说奖获奖作品《环境音乐的条件》(The Condition of Muzak,1977)。他还获得多个奖项的终身成就奖,包括法国的乌托邦终身成就奖、美国恐怖小说家协会的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世界奇幻奖终身成就奖等等,并位列科幻奇幻名人堂。摩考克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担任《新世界》杂志编辑期间获奖无数,他成功地将科学幻想与艺术元素、类型小说与主流文学糅合在一起,被视作编辑科幻小说的最高境界。摩考克的作品在20世纪60年代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当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与许多同年代的作家(如迈克尔·约翰·哈里森、J.G.巴拉德)一样,引领着这场运动前进,同时也凭借这场运动而声名显赫。他所编辑和创作的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
摩考克曾为英国周刊《旁观者》、英国《卫报》、英国《金融时报》,以及《洛杉矶时报》撰写新闻报道。他同时也是一个音乐人。20世纪70年代,他组建了一支乐队“深度注射”(Deep Fix),四处演出,还录制了两张唱片:《新世界集市》(The New Worlds Fair)与《玫瑰街上的妓院》(The Brothel in Rosenstrasse,还有一部同名小说)。此外,他作为太空摇滚乐队“鹰风”(Hawkwind)的成员,还凭借《时间边缘的勇士》(Warrior on the Edge of Time)专辑获得白金唱片销售大奖。现在他正在为“燃烧的灵魂”(Spirits Burning)系列制作一张全新专辑《终端咖啡馆演唱会现场》(Live from the Terminal Cafe)。
摩考克的文学作品包括系列长篇小说“红衣骑士考伦”(Corum)系列、“时间尽头的舞者”(The Dancers at the End of Time)系列、“鹰月”(Hawkmoon)系列与“杰瑞·康那理惟士”(Jerry Cornelius)系列,有以乌里希·冯贝克为主角的系列,当然还有“来自梅尼伯内的艾尔瑞克”(Elric of Melnibone)系列——艾尔瑞克是摩考克笔下最著名的角色。他的《皮亚特上校四部曲》(Colonel Pyat Quartet):《拜占庭沧桑》(Byzantium Endures)、《迦太基欢笑》(The Laughter of Carthage)、《耶路撒冷号令》(Jerusalem Commands)以及《罗马复仇》(Vengeance of Rome),被誉为一部跨越20世纪和21世纪的真正的鸿篇巨制。他还创作了一些漫画小说,比如《迈克尔·摩考克的多重宇宙》(Michael Moorcock\'s Multiverse)和《艾尔瑞克:巫师养成记》(Elric:The Making of a Sorcerer)。他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说《蜂云的低语》(The Whispering Swarm),把自传和奇幻元素成功糅合在一起。
这次我们在摩考克浩如烟海的著作里选出一篇作品,不可能奢望以此沧海一粟再现其作品的博大精深。然而《冰冻的红衣主教》确实能够展现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对冒险精神的精准捕捉,他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所倾注的激情,以及他如何采取各种方式解构和颠覆科幻小说惯用的桥段。这篇小说问世多年后,才于1987年首次发表在名家小说选集《伊甸别园》当中。两年后,摩考克的虚构与非虚构作品合集《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1989)出版时,再次将此小说收录其中。《冰冻的红衣主教》最初成文于1966年,是摩考克应《花花公子》杂志的邀约(当时该杂志的科幻小说编辑正是新浪潮运动旗手朱迪斯·梅丽尔)而创作的。其后杂志方要求摩考克重写,摩考克拒绝,双方一拍两散,该小说在二十年后方能重见天日。
摩尔达维亚星球,南极,1/7/17
亲爱的杰瑞:
过了这么久,我终于收到你的来信了!希望我这封回信能够在一年之内寄到你手上。现在运送补给的飞机全是由机器人操纵的,希望运送的速度会快一点吧。我们被派去南极考察了,我告诉你了吗?对啊,我们已经来到南极了。这里的气温当然是零下,而且我们的海拔还在不断上升,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不需要戴氧气设备。摩尔达维亚星球极地的储冰量大约是地球的两倍,可是那些冰层都在融化,估计我们赶上了这个星球冰河时代的末期。我知道你讨厌统计数字,你也知道我一旦说起这些就会没完没了,直到把你烦死,所以我就不赘述了。悄悄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不需要测量,也不需要记录数据,感觉真轻松。
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无法想象我现在距离地球有多么遥远。虽然我和母星相距很多光年,可是我心里总是觉得与她很亲近。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着地球会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天边,然后有一艘火箭会飞过来载我回去见你。杰瑞,你说你还在等我,是真的吗?你不会是在哄我吧?虽然我是那么爱你,可是我的理性警告我,让我不要轻信你会忠贞不渝。我并不是有意害你觉得不耐烦的,可是有时候我想你想得都抓狂了。人在恶劣环境下会变得古怪,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了解的。归根到底,我报名参加这次考察,就是为了给你一点时间和空间去重新思量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继而难免痛心疾首,悔不该报名参加考察摩尔达维亚星球的远征队。其实还好了,还有六个月任务就结束,然后再过六个月我就能回到家了。对了,你妈妈出意外之后现在能完全康复,我真替她开心。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带着我这次辛苦赚来的钱去塞舌尔群岛享清福了。全靠着这个念想,我才有力气支撑下去。
我们穿着专门抵御极度寒冷的外套,肯定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大家都累坏了。我们已经攀登了一连串巨大的冰阶地——一个个冰雪平台直冲云霄,仿佛没有尽头。我们每爬上一个平台,总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下一个平台的墙脚;然后我们又要在冰墙上攀爬一整天,才能爬上平台,并把所有设备都运上来。摩尔达维亚星球有一大一小两个太阳,在这个季节里,星球每次自转一周,小太阳始终都在天上不会落下。而真正的白天,也就是两个太阳同时出现的时候,只有三个小时左右。这里的一切景物当然都特别明亮刺眼,要是不下雪,或者天上没有厚厚的云层遮挡,我们就必须小心保护眼睛。在最亮的时候,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于是我们都利用这几个小时睡觉。我们的探险车可靠是可靠,不过速度太慢。要是我们高速行驶一段路,后果就是要花更长的时间去充电。你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正是利用最光亮的那几个小时去给探险车充电。你看,一切都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对吧?杰瑞,这是一个既古怪又有序的星球,仿佛每件事物都各得其所。之前我告诉过你的那些生物,原来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聪明。它们和地球上的蜘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还会绕着自己的窝巢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可是根据我们的观察,它们织的网主要是用来装饰的。它们吃了我们给的食物,并没有不良反应,这就意味着只要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把这个星球的生态环境改造得适合地球与本土生物共存。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好好取笑一下格特文了。顺便问一句,你在信里写愿意过来陪我,是真的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因为怕冷,死活不肯离开美国南邦,连加拿大都不愿意去,你怎么可能忍受这里的冰天雪地呢?!去年我们探索过的平原和丛林都有一种被弃置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种族曾经在这里住过,如今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我们找不到智慧生物在这里定居的证据,也看不到大型动物,只在遍布地表下面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些形状怪异的骨骼。上头禁止我们进行挖掘,说要留给后援队伍。你看,我们日常工作就是一套这么官僚的程序,没有半点浪漫在里面。我本来也没预计这份工作会多么有劲儿,却也想不到会这么沉闷,更想不到身边的同事会变得越来越烦人。你写信说你还爱我,我真的很开心。我之所以参加这次远征考察,一来是想让你继续你的生活,二来是想从中找回我的本心。希望我们再聚时可以建立一种更加稳定牢固的关系。
攀岩机已经预热好,他们给我发信号准备出发了,所以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我们马上要攀爬另一堵冰墙,这就意味着我们队伍里面只有一个人能够乘坐小型飞行器直接上墙顶平台安装和监控起重设备,其余成员必须通过缆绳辛辛苦苦地向上攀爬。这次行动是贺兰德带队,我必须客观地说一句,他比叶老头好相处多了!老叶最近总是上新闻炫耀他那些宝贝蛋蛋,你肯定已经看过关于他的报道了吧?不过那条河确实很惊人,那是一条淡水河,绕了摩尔达维亚星球整整一圈。至少在冰川期结束之前,这条河在这里就相当于我们地球上的海洋了!
“黎明”,8/7/17
临睡前再写几行字吧。今天过得很郁闷,都是因为起重设备出故障。本来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可是现在天气这么冷,所以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落。我悬在九百米的高空,头上还有一千米才到平台顶。我就这样晃荡了足足一个小时,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费什的咒骂声在我的头盔里回荡,还不时伴随着其他人安慰的话语。在当时那种环境里,我真的觉得很无助啊!这还没完呢!我们好不容易爬到平台顶上,刚刚出发穿越这片高原(这是第九个了!),马上发现前面竟然有一条起码半公里宽的深壑挡住去路!现在我们正在深壑边缘扎营,商量下一步怎么走。我们可以绕路到深壑的对面,也可以坐小飞行器飞过去——等今天“晚上”再决定吧。我有一个很不理性的恐怖念头:我们所在的这一块冰山会突然开裂,于是我们有幸见证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却又难免不幸葬身其中。其实我这念头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在这么惊人的巨大阶梯上面,我们几个人就像蚊子那样微不足道。在收到你来信之前,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念头甚至会让我觉得莫名兴奋。可是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我是生有可恋啊。就因为你这封信,我们队伍最勇敢最优秀的成员一下子就变得贪生怕死了。这事情古怪吧?
9/7/17
就在我写这封信的同时,帕特里奇正在深壑里面。他认为我们能够搭桥跨越这条鸿沟,不过还是决定亲自到深壑里面实地考察一番。另外,探测仪器发现下面有古怪东西,所以我们有责任去查探个水落石出。我们其他人乐得在原地闲逛,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费丁放音乐,席梦思和罗素在悬崖边上胡闹,拿一个食物包当球踢,一边的球门就是那条深壑,而另一边……我们根本就看不清。帕特里奇说他看到北面的冰墙里嵌着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他说下面的冰都是很漂亮的深绿色和深蓝色,唯独这一块冰是红色的。“下面本来不应该有红色的东西啊!”他说这有可能是岩石,同时也像是一件人造的东西。也许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这里探索甚至定居也说不定。如果这里真的有人迹的话,肯定不会发生在很久以前,因为帕特里奇发现冰墙里有许多看起来不算古旧的台阶,而他所在那个深度的台阶尤其像是新凿出来的。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自从我们开始这次任务,帕特里奇这家伙已经不止一次想出恶作剧来捉弄我们了。
稍后
帕特里奇上来了。他把头盔的面罩掀起来,露出苍白的脸。他连声说自己可能已经疯掉了。费丁马上给他做检查,并没有发现特别疲劳的征兆。帕特里奇说他看见冰墙里面仿佛有一个人的轮廓!仪器显示里面确实是一个有机体,当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就算那是一件人造的东西,”帕特里奇说,“它也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呀!”他突然颤抖了一下,“里面那东西好像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我,想在我脑子里搜索些什么。我被它吓坏了。”帕特里奇并不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所以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们都觉得很震撼。“我们把这东西挖出来吗?”罗素问,“或者像之前发现那些骨骼一样,留给后援部队处理?”贺兰德还没想好,他其实和我们这些队员一样的好奇。“我要下去亲眼看一下。”他说。贺兰德下去后,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话。我们从头盔里听见他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下令把他拽上来。“那是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他说,“从帽子到长袍,每一处细节都很清楚,而且看姿势他正在做赐福祈祷呢!”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我们必须向基地报告,然后等待进一步指示。”
费丁哈哈一笑:“我们会被马上召回去,因为他们早就警告过我们,途中有可能出现幻觉。所以我们回到基地之后,会被关进医院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那帮官僚会绞尽脑汁找出我们集体发疯的原因。”
“你们最好都亲眼看一下。”贺兰德说,“我要你们一个一个轮流下去,上来后告诉我,你们看到什么了。”
帕特里奇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喝着热气腾腾的饮料,还在不停地颤抖,好像出了很多汗。“太荒谬了!”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排在我前面有三个人,然后才轮到我。杰瑞,我觉得我的神智是绝对健全的,其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没法更正常了。如果说我们这个团队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我们都不习惯不着边际地臆测,也很少出现视觉上的幻觉。我们这几位全是依赖事实说话的人——坦白说,我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沉闷的一帮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不应该害怕的时候竟然觉得特别恐惧。你想想,在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地球人来这里探索,所以谁会把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封在冰墙里呢?再大胆的推测也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情。我们这个团队是清一色的理性主义者,眼里容不得一丝神秘主义色彩。就算我们的性格里有残存的半点诗意,也早就被我们服用的药物消灭殆尽了!
罗素上来之后也是骂骂咧咧的。老张已经下去了,下一个便是我,然后是席梦思,最后是费什。杰瑞啊,我多么希望你也在这里啊!以你的智慧,也许能够想出点什么别的解释;我们反正是无能为力了。好了,我得开始穿戴装备了。等我上来之后再给你详细描述吧。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一句真心话,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下去!
稍后
好吧,我真的下去了。下面很昏暗,四周泛着蓝绿色的光。虽然这些都是反射光,可是我觉得这个冰谷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能量,能自己发光。冰墙很光滑,却不是透明的。我看见他了!就在距离地面四米左右、在冰层里大约半米的地方。他身材修长,虽然年过半百,但是相貌英俊,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双眼直视着我,眼神里没有一点恶意,却饱含着深深的悲哀。说真的,我觉得他带着一种高贵的气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身上那件猩红色长袍垂下来,还有一层层褶子,可见他是很自然地站在这里,被一下子冻住的。他不可能是从高处摔下来的,否则衣服不会这么齐整。杰瑞,这事情完全没有逻辑!他的右手是举起来的,似乎正在做基督教的某种手势。你也知道人类学不是我的专长,贺兰德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的表情,怎么说呢,看起来像是一种宽恕的神情。我当时觉得特别震撼,我的心好像要从我身体里蹦出来,一直朝他奔去;同时我又忍不住想,他在这里殉难,我也难辞其咎……这个星球距离地球六光年,仅仅在三年前才正式登记分类,我们应该是第一批踏足这里的人。在我们登陆的所有星球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表明过去有任何人或者类似人类的种族曾经探索过那些地方。你和我都知道,迄今为止,人们找到的“外星球存在智慧生命”的那一丁点儿所谓证据,其实都可以完全忽略,而且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他生物能够进行星际航行。可是此刻在我面前竟然站着一个身穿20世纪服饰的男人!
我盯住他的双眼,努力跟他的目光接触——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终于,我让他们把我拉上去了。席梦思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悬崖边上等着,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努力不让自己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被这个发现深深地震撼了。我们也不是没遇上过危险(记得我给你写过薰衣草沼泽的经历吗?),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可是到目前为止,队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大伙儿开心起来。贺兰德尝试过逗大伙儿笑,无奈他做得太刻意了,我们都替他觉得难受。不久,席梦思也上来了,他的状态和我刚才一模一样。我把喝剩下的果汁递给他,然后自己回帐篷继续写这封信。我们将在十分钟后集合开会,讨论要不要向基地报告这个发现,不过估计我们最后还是会向我们的好奇心屈服的。虽然在这类问题上基地没有给过明确的指示,可是我们很清楚,这事情一旦汇报上去,他们必然会禁止我们继续插手。这位冰封的仁兄可不是之前那些巨大骨骼能够相提并论的。不过我们心中有一个感觉:我们应该马上离开,不要再深究下去了。
“黎明”
几个小时后,会终于开完了,最终决定是暂时不做决定。贺兰德和帕特里奇又下去了一趟,一来是再仔细观察红衣人,二来是装好挖冰机,万一我们决定开挖就可以立即动手了。大家都觉得很疲惫。其实这种挖掘工作一点也不难,可是我们偏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如果我们打扰红衣主教的清梦,就会引发大灾难。也许整座冰山会在瞬间融化,也许整个星球就此灰飞烟灭。贺兰德说他本来打算只是把发现红衣主教这件事情向基地报告,可是我们的检测仪器显示这条深壑并不稳定,正在闭合,所以他已经开始挖掘工作了。老实说,这条沟壑,哪会在一时半刻闭合呢?不过这个借口已经足够好了。杰瑞,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收到这封信。虽然上头说了不检查私人邮件,可是我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他们吗?要是别人正在看这封信,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应该信任法律呢?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红衣主教的面孔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么安详,那么悲伤。我这就要去拍几幅深度脑电图,明天再继续给你写吧。
10/7/17
贺兰德真的开挖了!他将一块巨大的冰块挖出来,像纪念碑似的竖立在营地中央,而红衣主教就在冰块里注视着我们。我们绕着大冰块转了一圈又一圈。毫无疑问,冰块里面确实有一个人。贺兰德还打算立刻解冻冰块,可是席梦思竭力反对,因为他担心里面的尸体会腐烂。贺兰德最后让步了,他打算尽快用真空隔离技术把尸体封存起来。席梦思不住地自责,骂自己怎么不多带一点考古工具。不过也难怪,他怎么能预见到这种发现呢?我们在摩尔达维亚星球探索了这么久,目前还没有发现值得一提的考古学遗迹。
关于冰块里面的红衣主教,我们都确信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这样看着我,我甚至觉得他也许还没死。虽然我们还是很紧张,可是大伙儿的幽默感也都回来了。我们说了一些并不好笑的俏皮话,说这位红衣主教也许是耶稣基督本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大人物。贺兰德很生气,说我们都是宗教盲。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宗教在行,可是他的行为越来越反常了。不久前贺兰德还对罗素发飙,骂他不敬神。
罗素只能道歉。可是他私下说,想不到贺兰德这么迷信。贺兰德已经向基地汇报了他采取的行动,并且说他准备解冻红衣主教——他分明是要先斩后奏嘛!费什很不开心,他和帕特里奇都觉得我们应该把红衣主教放回去,然后按“原定计划”继续上路。我们其他人都说这个发现就是我们的“原定计划”,因为我们是一支探险队伍。“这应该是后援队伍的责任。”费什说,“我很想亲眼看看这条他妈的巨无霸冰台阶的顶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帕特里奇答道:“按照我们现有的证据推断,顶上应该矗立着一个他妈的梵蒂冈。”杰瑞,看到没有?我们所习惯的那一套逻辑在这里完全行不通!呵呵,我猜啊,我们回到地球的时候,要不就是万民敬仰的无敌英雄,要不就是被千夫所指的罪人。具体是哪个结局,就取决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其实对我自己来说,这事情并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并没有把这工作当成自己的毕生事业。本来我就打算一回去就辞职不干,如果他们把我解雇就再好不过了。亲爱的,等我回家我们就搬去塞舌尔过好日子!我希望你并没有改变主意吧。要是这一刻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很想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跟人分享——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听我倾诉呢?啊,天哪,我实在太爱你了,杰瑞!我知道我爱你肯定比你爱我多!只要我们不分开,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承受!我本来已经接受了分离的事实,是你上一封来信在我平静的心中重新掀起了波澜。我希望公司现在已经给你安排了黄色通道,这是你应得的!一旦开辟了一条通往马拉开波城的康庄大道,你这位高乔好汉就一马平川、势不可挡了,对吧?不过我听说那些实验是很危险的,所以你应该适可而止了。我很了解你,知道你不会胡乱去冒一些不必要的险。我多么希望一伸手就能够触碰你柔软可爱的肌肤,抚摸你柔顺的金发……不行,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这些思绪对我身体造成的影响,就连我服用的那些药物也无法控制啊!我这就出去绕着那位冰封的仁兄走几圈。
这个……他已经解冻了!杰瑞,他确实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他身上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这个人很高大,甚至比贺兰德还高。根据专家的判断,他穿的衣服也是真的,他甚至穿着一条老款的棉内裤呢!他没有穿任何保护性的衣物,也没带吃的,更没有运输工具。我们的探测仪四处搜索,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那些设备发出“哔哔”的声响,全部设置成自动模式,比正常模式消耗更多能量。贺兰德说这样做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我们找到一台运输工具,或者一些有人居住的遗迹,那么我们要寻找的答案至少也有了一点眉目。他当然迫切希望发送一点有用的信息回基地,因为我们已经得到基地的确认——当然是命令我们立即住手,原地候命。其实现在我们就算想插手也无从下手,所以不得不住手。红衣主教就站在我们营地的中心:他的右手举起来,摆出一个祈祷赐福的手势;他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冷静、悲伤和隐忍。我们看着他,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说真的,我们已经想不出更多俏皮话了,只能有时候用意大利语称他“神父”。贺兰德说,过去每一支探险队伍都有一位神父随行,同时还充当心理治疗师和军医的角色——就和我们队里的费丁一样。费丁表示他穿的制服和这种身份不太相称。你看,像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我们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吃惊吧?我们面前拦着恐怖的巨型冰阶,身后是一个广阔的海湾,头顶是一片挂着两轮红日的异星天空;我们知道地球家乡在亿万英里之外,与我们隔着一个广袤无垠的茫茫宇宙;我们还意识到营地里站着一具身穿十六世纪服装的尸体,而我们已经渐渐把这一切看成理所当然……我想这就体现了我们人类的坚忍本质吧!不过我们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也许这是因为人类大脑的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我希望此刻就坐在你身边,一起在酒吧里喝一杯啤酒。可是现实中的一切都那么怪异,当怪异成了常态,如此美好的一个念头反而显得难以承受了。我们动用了手头所有的设备,可是那些探测器什么也没发现!是什么也没发现呀!所以我们打算请求基地的后援队伍向冰阶顶峰直接发送设备。我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基地把我接回去,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吸引。也许你能告诉我,我说出这种话,是不是有点发疯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疯,其他人也表现挺正常的。我认为我们都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维,除了贺兰德。他看起来受了很大的冲击,大部分时间都痴痴地盯住红衣主教的脸,还伸手去碰他。
贺兰德说他的皮肤摸起来是温暖的,还问我是否同意。我摘下手套,碰了碰红衣主教的几根手指。没错,确实是温暖的,不过这有可能是因为太阳照射呀。虽然他有温度,可是他的手臂不会动,眼睛不会眨,口鼻也没有呼吸。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我们,赐予我们祝福和宽恕。我渐渐开始埋怨他:我做错什么了,需要你来宽恕我?我现在终于赞同把他放回原处,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我们不得再插手此事,必须原地候命,等待基地派人来处理。我们还需要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才能到达这里。
11/7/17
罗素把我叫醒了。我迅速穿戴整齐,走出帐篷。只见贺兰德正跪在红衣主教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想让他站起来,可是他坚决不肯挪动半分。“他在哭泣。”他说,“他在哭泣啊。”
红衣主教的皮肤上面确实有潮湿的痕迹。突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鲜血从他的双眼渗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杰瑞,红衣主教正在泣血啊!
“很明显,这是空气使然。”我们把贺兰德搀扶起来之后,费丁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他重新冰冻起来。”
红衣主教的表情并没有改变。贺兰德变得很不耐烦,连声叫我们走开,别阻碍他与红衣主教交流。费丁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然后我们把他抬回帐篷。可是就算他睡着了,也还在发出嘟囔和呻吟的声音,后来还高声尖叫了一次。费丁只能给他加大剂量,现在他终于安静了。
稍后
基地通知我们,援兵正在路上。他们应该快到达了吧?我实在等不及了,因为我觉得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了。
“黄昏”
外面传来声音。我以为贺兰德又在哭喊,或者是费丁又在播放音乐,于是我从帐篷里爬出去。那个苍白的小太阳还挂在中天,而大太阳正在缓缓落下。冰墙发出一抹红光,不,其实是整个冰雪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虽然我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可是我能看到红衣主教依然站在那里,他那深色的剪影依然清晰。声音好像是从他那儿传来的。杰瑞,原来他在唱歌呀!当时没有别的人在场,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红衣主教面前。他的双唇正在动,似乎正在咏唱着圣歌;他的眼睛不再凝视我,而是仰望苍穹。这时候有人走过来站在我身旁,原来是贺兰德。看样子他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可是脸上已经充满了狂喜的神色。贺兰德跟着红衣主教唱起来,两人的歌声好像充满了天空,充满了这个星球,充满了整个宇宙!杰瑞啊,我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地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优美的声音!贺兰德转头看了我一眼。“一起唱吧。”他说,“一起唱。”可是我唱不了,因为我不懂歌词啊。“这是拉丁语。”贺兰德说。他们两人就像一个唱诗班,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抬起了头,就像一只狗似的仰望着他们。我的咽喉里产生了共鸣,我开始号叫……不,不是号叫,而是像红衣主教那样咏唱。虽然我唱出来的只有旋律,没有歌词,然而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优美的旋律。然后我发现队友们也来了,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形,也在一起歌唱。杰瑞,我们心中都充满了喜悦,都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这一幕真的是不可思议!大太阳终于消失在天边,歌声也渐渐消失了。我们虽然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脸上露出狼一般的笑容,心里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像个傻瓜。红衣主教的视线又回到了我们身上,目光依然是那么和蔼宽容。贺兰德又跪倒在他跟前,嘴里念念有词,我们都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他在冰上跪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费丁决定再次给他注射镇静剂。“要是我不这样做,他再这么跪下去会死的!”
稍后
杰瑞,我们刚刚把红衣主教运回深壑中。那段音乐一直飘荡在我脑海里,我多么渴望能马上把当时的录音播给你听啊!不过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也能够听到了。基地的援兵还没到达,贺兰德说打算把红衣主教交给他们全权负责。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担心基地会逼迫我们做各种医疗测试——希望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吧。我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杰瑞,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总有一种冲动,想爬进深沟里,求红衣主教为我再唱一次。当我伴随他歌唱的时候,我感受到绝对的放松和无与伦比的快乐,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你觉得我这次经历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一种幻觉吧。总有人能帮我弄明白的。有两次我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向下张望,当然看不见他了。可是若要我顺着绳子再爬下去,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想往下跳!我觉得,如果有机会和他再合唱一次,我是愿意纵身跳下去的。一直以来我总是问自己:什么是永恒?我觉得在那一刻,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现在我面前——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杰瑞啊,我希望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冰封的红衣主教,他的歌声就在录音带上面,我希望你亲耳听一听,这样你就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了。我爱你,杰瑞。我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你,我希望把我所得到的都转赠给你,我希望自己能像红衣主教一样为你歌唱。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喜极而泣,没有一个例外。费丁一直想理性地分析这件事情,他说我们比想象的疲劳得多,而且我们一直服用的那些药总有些不可预测的副作用。我们不时仰望天空,等待着基地援兵的到来。杰瑞,我多么希望这一刻你就在我身边啊!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因为我所做的这个决定而后悔了。我爱你,杰瑞!我爱你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