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帕特·墨菲 Pat Murphy——著
赵晖——译
帕特·墨菲(1955——)是一位美国的科幻和幻想作家,现居旧金山,处女作是短篇故事《窗边的夜鸟》(Nightbird at the Window, 1979)。她的第一部小说是《暗影猎人》(The Shadow Hunter,1982),讲述的是一个石器时代的人通过时光机,进入了一个残酷而陌生的未来的故事。
墨菲在为各种太平洋海岸组织编辑和制作环境报告和图表之后,于1982开始编辑《探索博物馆》杂志,即《探索博物馆》的季刊,由旧金山探索博物馆策划,旨在促进人类感知与艺术和科学之间的亲切感。在20世纪80年代,墨菲和金·斯坦利·罗宾逊一样,被称为人文主义作家。人文主义被认为是反网络朋克的,尽管两者的界限并不是很明确,因为像帕特·卡迪根这样的作家也被纳入了网络朋克运动。墨菲与罗宾逊一样拒绝标签,认为标签有局限性。
《恋爱中的瑞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87)应该是墨菲最著名的作品,并获得过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它讲述了一只雌性黑猩猩以高超的智力,逃出一个没有人情味又十分可怕的研究所的故事。这个故事对虚构角色和对当代现实主义的侧重,使得它成为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说。此外,动物行为科学的进步,最近美国黑猩猩试验的结束,以及重新定义人类与动物的关系的重要性,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具有现实意义。
墨菲在《出发点》(Point of Departure)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我的许多故事针对的都是局外人,即那些被困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的人,(包括)瑞秋,一个有着少女思想的黑猩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角色发现了我(在孩提时代)一直在寻找的秘密之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满是奇异物品和陌生人的新世界,而这恰好是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这是一个夏日的周日早晨,在彩色沙漠边缘的一个偏远牧场里,一只名叫瑞秋的棕色小猩猩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人猿泰山》,她看得津津有味。她毛茸茸的胳膊环抱住膝盖,身子兴奋地来回摇晃。她知道,她的父亲亚伦认为,她已经这么大了,不该再看这么幼稚的电影。但是父亲还在睡觉,因此不能说她。
电视上,泰山被一群邪恶的侏儒困在笼子里。瑞秋担心泰山不能及时逃脱,并把简从那些囚禁她的象牙走私者手中解救出来。这时镜头对准了简,她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正独自轻声呜咽。瑞秋知道不能大喊——她偷偷往父亲的卧室看了一眼,他还在睡觉。亚伦不喜欢瑞秋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大喊。
当电影插播广告时,瑞秋去了她父亲的房间。她准备吃早饭了,她想叫他起床。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看他醒了没有。
他的眼睛睁着,双眼无神。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亚伦·雅各布斯医生,这个被瑞秋叫作父亲的人,没在睡觉。昨晚,他心脏病发作死了。
瑞秋摇晃他的时候,他的头随之晃动,但是他没有眨眼,也没有呼吸。瑞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推他,想让他醒过来,抚摸自己。可是他没有动。当瑞秋靠向他时,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卧室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他每天早晨都会仔细梳理的缕缕白发随之飘动,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在另一个房间,大象在丛林中奔跑,正去营救泰山。瑞秋轻轻地呜咽,但是她的父亲没有动。
瑞秋离开了她父亲的身体。在客厅里,泰山在藤蔓上荡来晃去,穿过丛林去营救简。瑞秋没有管电视里在播什么。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安慰——走进她自己的小卧室,在她父亲的实验室里踱步。墙上的笼子里,白色的老鼠用火红的眼睛盯着她。一只兔子在笼子里蹦跳,发出一阵缓慢而沉闷的砰砰声,就好像羽毛枕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音。
她怀疑自己想错了。也许父亲只是睡着了。她回到卧室,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蜷在父亲的身旁,抓着父亲的手,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只认识他。他是她的父亲、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不能让他独自在这儿。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亚伦依然不动。房间渐渐变暗,但是瑞秋没有开灯。她在等亚伦醒来。当月亮升起时,银色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洒在远处的墙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长方形。
在农场外一处贫瘠的石漠化的土地上,一只郊狼扬头向升起的月亮哀嚎,那单薄的声音就像火车呼啸着穿过废弃的车站一样孤独。瑞秋也哀嚎起来,声音孤独而忧伤。而亚伦静静地躺着,瑞秋知道他已经死了。
当瑞秋还小的时候,她有一个最喜欢的睡前故事——我从哪里来?她会用手语问亚伦,再讲给我听。
亚伦会说:“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听睡前故事了。”
拜托,她比画着,给我讲讲吧。
最后,他总是会受不了瑞秋的软磨硬泡,向她妥协,然后给她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叫瑞秋,”他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她和她的父母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会依偎在毯子下。这个故事和别的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都有悲剧的成分。在故事里,瑞秋的父亲在一所大学工作,研究大脑的运作方式和活跃的脑神经冲动所形成的电场。但是大学里的其他研究人员并不理解瑞秋的父亲,他们不信任他的研究,不再给他研究经费。(在讲这一部分的时候,亚伦的声音变得很痛苦。)所以他离开了大学,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了沙漠,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工作。
他继续做自己的研究,并认定每一个大脑都会产生独特的电场,就像指纹一样。(瑞秋觉得这一部分很无聊,但是亚伦坚持要讲。)他叫它“电思维”,电思维的形状是由思想和情感的习惯模式决定的。他假设,记录下一个人的电思维,就能捕捉到那个人的性格。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位博士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开车出去。不幸的是,在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上,她们与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迎面相撞,当场身亡。(讲到这一部分,瑞秋紧紧抓住亚伦的手,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吓住了。)
虽然瑞秋的身体死了,但是一切都没有丢失。这位博士早在他的沙漠实验室里记录下了女儿大脑产生的电场。他一直在尝试用外部磁场将一个动物的电场导入另一个大脑。他从一家动物商店里买了一只小黑猩猩,然后用一种基于肾上腺素的混合递质来提升黑猩猩的脑神经处理速度,把他女儿的思维模式导入了这只小黑猩猩的大脑。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女儿和小黑猩猩组合在一起,拯救了女儿。在黑猩猩的大脑里,只剩下瑞秋·雅各布斯。
这位博士给黑猩猩取名叫瑞秋,待她就像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黑猩猩由于喉头限制,不能说话,于是他教她手语,教她读书写字。他们是好朋友,是最好的伙伴。
通常讲到这里,瑞秋就睡着了。但是没关系,她知道结局是什么。名叫亚伦·雅各布斯的博士和名叫瑞秋的猩猩后来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美满的结局。她有着少女的思维,但同时有着小黑猩猩的善心。
有的时候,当瑞秋看着自己粗糙的棕色手指,她会觉得陌生,不对劲,好像长错了地方。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记忆层层堆叠,就像沙丘上的沉积岩。
瑞秋记得一个金色头发、皮肤白皙、甜香水味的女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万圣节,那个女人(在这些记忆中,她是瑞秋的母亲)把瑞秋的指甲涂成大红色,因为瑞秋穿得像一个吉卜赛人,而吉卜赛人喜欢红色。瑞秋记得那个女人的手:在白皙的皮肤下面,隐藏着淡蓝色的血管,指甲修剪过,还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但是瑞秋还记得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样子的母亲。她的母亲黑黑的,长着毛,闻起来有熟透的水果的甜味。她和瑞秋住在一间满是黑猩猩的铁丝笼里,每当有人走进来,她都会把瑞秋抱在毛茸茸的胸脯上。瑞秋的母亲经常打扮瑞秋,细致地梳理她的毛,寻找她从未发现过的跳蚤。
记忆层叠,杂乱不堪,像杂志上随意剪下的图片,艳丽而又无意义的拼贴。瑞秋记得那些笼子:她的脚下有铁丝网,周围有恐惧的味道。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把她从毛茸茸的母亲的怀里抱了出来,用针扎了她一下。瑞秋听到她母亲在嚎叫,但是她无法逃离那个男人。
瑞秋记得在一次初中舞会上,她穿了一条新裙子:她站在体育馆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一连站了几个小时,假装在欣赏皱纸装饰品,因为她太害羞了,不敢在人群中寻找她的朋友。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只小猩猩的时候,她和其他五只猩猩一起挤在闷热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的气味和声音吓坏了。
她还记得体育课:灰色的储物柜,难看的运动服里骨瘦如柴的双腿。老师让大家——包括没有运动天赋和害羞得要命的瑞秋——打垒球。瑞秋站在板上击球,害怕别人看她。“弱爆了。”接球手说。接球手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女孩,总是跑错队伍,而且身上总是有一股烟味。当瑞秋挥棒却没有打中球时,外野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瑞秋的回忆如飞舞在一枝黄和鼠尾草里的浅灰色飞蛾和蝴蝶一样,微妙又难以描述。少女时期的记忆没有停留,在落地的一瞬间便飞走了,留下感到孤独、被遗弃的瑞秋。
瑞秋把亚伦的尸体放在原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并把被单拉过他的头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每天给花园浇水,然后摘一些蔬菜给兔子吃。她每天都会照顾老鼠和兔子,给它们送食物,给瓶子加满水。天气很凉爽,所以亚伦的身体没怎么发臭,不过到了周末,有一列蚂蚁从床上爬到了开着的窗户上。
在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月夜,瑞秋决定放走所有的动物。先是兔子,她爬上梯子,从笼子上面拽出一只只温和的兔子。她把兔子挨个抱到后门,抱一会儿,抚摸它们柔软温暖的皮毛,然后放下,把它们推往生长在花园围栏边青草的方向。
老鼠更难办。她成功地把大老鼠笼从架子上弄了下来,但是笼子比她想象的要重。虽然她减缓了笼子跌落的速度,但它还是砸在地板上,老鼠在里面上蹿下跳。她推着笼子穿过油毡地板,滑过大厅,跨过门槛,到了后院。当她打开笼门时,老鼠就像爆米花一样涌了出来,在月光下白白的,四下逃窜。
有一次,在亚伦睡午觉的时候,瑞秋沿着土路向主公路走去。她没打算走很远。她只是想去看看高速公路的样子,也许就躲在邮箱的旁边,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过。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而她稍纵即逝的不完整的记忆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半途中,亚伦出现了,在他的旧吉普车上对她咆哮。“上车,”他冲她大喊,“快点!”瑞秋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生气。她蜷缩在吉普车那落满灰尘的乘客座位上,因为惹怒了亚伦而难过。亚伦一直不说话,直到他们回到牧场,他才苦涩而愤怒地低声说:
“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你不会喜欢的。那里满是卑鄙、狭隘、愚蠢的人,他们不会理解你。而且每一个他们不理解的人,他们都想伤害。他们讨厌不同于自己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同,他们就会惩罚你、伤害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让你离开。”
他直直地看向前方,盯着肮脏的挡风玻璃。“瑞秋,这不像电视上演的节目,”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不像书里讲的故事。”
他看了她一眼,而她慌乱地比画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那里我不能保护你,”他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瑞秋与父亲双手相握。然后他后悔了,抚摸着她的头。“别再那样了,”他说,“永远别再那样。”
亚伦的恐惧会传染。瑞秋再也没有沿着尘土飞扬的路走,而且有的时候她会梦到那些想把她关进笼子的坏人。
亚伦去世两周后,一辆黑白色的警车慢慢驶向他家。警察敲门的时候,瑞秋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他们又敲了一下,试着拧了拧门把手,然后打开了门——她故意没有锁门。
突然间,瑞秋害怕地从沙发后面奔向后门。她听到身后有人大叫:“天哪!有一只黑猩猩!”
那个人开枪的时候,瑞秋已经跑出后门,跑进了山里。从山上,她看见一辆救护车开了上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亚伦的尸体带走了。即使救护车和警车都开走了,瑞秋还是不敢回家去。等到日落之后,她才回了家。
第二日天亮之前,她被土路上卡车的颠簸声吵醒了。她望向窗外,看到一辆墨绿色的皮卡。车门上的白字写道: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当瑞秋陷入犹豫的时候,卡车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当她决定逃离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人携带着步枪。
她从后门跑了出去,跑向小山,但是半途中没有任何遮挡。她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音,紧接着,她感到肩膀一阵疼痛。就这样,她的腿也没了知觉,她滚下沙坡,红棕色的皮毛沾满了尘土,她的嚎叫声变成了一种呜咽,然后逐渐没了声音。她陷入了昏迷。
太阳冉冉升起。瑞秋躺在皮卡车后面的笼子里,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到四肢刺痛。她觉得反胃,浑身疼痛。
瑞秋能眨眼睛,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动弹不了。她躺在那里,只能看到笼子的铁丝网和卡车的侧面。她试着转头的时候,她皮肤的灼烧感更加严重了。她静静地躺着,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慢慢地眨眼睛,试着忘掉疼痛。但是灼烧感和恶心没有消失。
卡车颠簸地行驶在一条土路上,然后停了下来。男人出去的时候,车震了一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瑞秋听到后挡板打开了。
然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县警长想让我们抓的动物吗?”一个女人朝笼子里望了一眼。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棕色的头发向后绑成一个马尾辫。瑞秋看到女人的眼睛周围有一些细纹,在沙漠生活多年都会这样。这个女人看起来并不坏。瑞秋希望女人能把她从男人手里救出来。
“是的。它应该至少还要昏迷半个小时。你想把它放在哪里?”
“放在实验室吧,猴子我们都放在那里。先放在那儿,等饲养区有空笼子了,再挪地方。”
瑞秋所在的笼子刮蹭着皮卡车厢。她觉得每颠簸一下,每震动一下,都是一种新的痛苦。男人把笼子推到一个手推车上,然后女人把手推车推过一条混凝土走廊。瑞秋看着墙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而过。
实验室里有几排笼子,小动物在这些笼子里睡觉。头顶的荧光灯泡突然亮起,白老鼠的眼睛闪着红光。
在从卡车上下来的一个男人的帮助下,女人把瑞秋拉到实验室的一个桌子上。金属桌面冰冷坚硬,让瑞秋的皮肤疼痛不已。瑞秋被注射了镇静剂,因为药劲没有过,所以身子还动不了。她可以看,但是也只能看。她不能抗议,或者恳求他们放过自己。
女人戴上橡胶手套,往针管里注入透明的溶液,瑞秋看着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恐惧。“记录一下,我要给她做标准的肺结核试验。她搬进来和其他猴子同住之前,需要做眼睑检查。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在她的食物里加噻菌灵,以清理她肠道里的蠕虫。然后我还得除掉她身上的跳蚤。”女人说道。男人嘟哝了一声,作为回应。
女人熟练地合上了瑞秋的一只眼睛。瑞秋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看着针头扎进自己皮下。她感到眼睑剧痛。她想大叫,但是她发出来的只有一声叹息。
女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一边,开始往瑞秋的皮毛上喷洒一种又冷又臭的液体。一滴液体落在瑞秋的眼睛里,感觉火辣辣的。瑞秋眨眼睛,但是她不能抬起手去揉眼睛。女人漫不经心地处理着瑞秋,一边和男人聊天,一边分开瑞秋的两条腿,往瑞秋的生殖器上喷药:“看起来足够健康,是优良的种畜。”
瑞秋呻吟着,但是没有人发觉。最后,他们结束了酷刑,把她关进笼子,并离开了房间。瑞秋闭上眼睛,黑暗又回来了。
瑞秋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回到了牧场的房子里,夜晚独自在家,郊狼在外面嗥叫。狼是沙漠的声音。还有风也哀号着,挤过两块巨石之间裂缝。本地人会讲狼的故事,上帝是个骗子,不可靠,反复无常。
郊狼的嗥叫让瑞秋感到不安、焦虑、烦恼。她在寻找亚伦。在梦中,她知道他没有死,她在屋里寻找他,从凌乱的卧室走到她的小房间,又走到铺着油毡的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她听到拍打声——一种干巴巴的刮擦声,就像风吹着树枝打在玻璃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是房子周边并没有树,夜晚也没有起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向外看。
她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一张苍白的椭圆形脸,一头金色长发。抓着窗帘的那只手光滑白皙,指甲精心修剪。但是,哪里不太对劲。叠加在影子上的是另一张透过玻璃窥视的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只猩猩的脸,红棕色头发,壶柄一样的耳朵。她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外面的人。两个影子融合在一起,模糊了。她很害怕,但是她不能放下窗帘,遮住那只猩猩的脸。
她是一只从寒冷明亮的玻璃窗往里看的黑猩猩,她是一个往外看的女孩;她是一个往里看的女孩,她是一只往外看的猩猩。她感到害怕,而郊狼的嗥叫声还久久萦绕。
瑞秋睁开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疼痛和刺痛已经退去,但她还是有点反胃。她的左眼很疼。当她揉搓左眼时,她感到眼皮上被那个女人扎过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包。她躺在铁丝网笼里的地板上。房间很热,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气味。
在她的笼子边上,还有一个笼子,里面也关了一只黑猩猩,比她年老,长着一身杂乱的深褐色皮毛。他坐在那里,双臂环抱住膝盖,前后摇晃着,头则低垂着。他一边摇晃,一边喃喃自语,发出连续的毫无意义的咕咕声。瑞秋看到他的头皮上有一根铁丝,连着一个永久植入的电极片。瑞秋轻声询问,但是那只黑猩猩没有抬头。
瑞秋所在的笼子很小。在笼子的一个角落,放着一碗猴子吃的丸子。笼子边挂着一瓶水。瑞秋不顾食物,大口喝起水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被盖住玻璃的铁丝网分隔成一块块。瑞秋想看看笼子的门能不能打开。她先是轻轻推了推,然后用力晃动。门锁得很牢。网眼太小,她的手伸不出去,够不着门闩。
另一只黑猩猩继续来回晃动。当瑞秋把笼子弄得嘎嘎响,并发出号叫声的时候,他抬起头,疲倦地看着她。他的眼圈红红的,目光无神。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
“你好,”她试探性地比画道,“你怎么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向她眨了眨眼睛。“受伤了。”他比画说。他伸手触摸电极,指着因反复摩擦而变得粗糙的皮肤。“谁伤害了你?”她问。他盯着她,而她又重复了一次问题,“谁伤害了你?”
“人类。”他比画说。
恰好在这时,只听闩锁“咔”的一声,通向实验室的门开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没有胡子、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胡子男人似乎在向身后的人介绍实验室的情况。“这只是初级测试,目前,”大胡子说道,“我们的难题是,受过手语训练的黑猩猩不够。”这两个人站在老黑猩猩的笼子前面,“这个老伙计来自俄勒冈中心。语言项目经费取消了,于是一些动物被划分到了其他项目。”那只老黑猩猩窝在笼子深处,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大胡子男人。
“饿了吗?”大胡子男人冲老黑猩猩比画。他拿着一个橘子,老黑猩猩能看得到。
“给橘子。”老黑猩猩比画说。他伸出手,但是伸到够着橘子的时候就停了,绝不靠近铁丝网。拿到橘子之后,他便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大胡子男人继续说:“这个项目将为我们提供使用手语时,关于神经活动一手可靠的数据。但是我们真的需要更多懂得高级语言的黑猩猩。人们对动物的保护也太他妈好了。”
“这是你的吗?”不留胡子的男人指着瑞秋问。瑞秋蜷缩在笼子深处,尽可能地远离铁丝网。
大胡子男人朝瑞秋的笼子看去。“不,不是我的。一看就知道,她是别人家里养的宠物,县警长让我们接来的。”他说。瑞秋没有动,她害怕他会猜出她懂手语。她盯着他的双手,想象着他们把电极穿过她的头骨。“我想她会被关进饲养笼。”他转身离去时说道。
瑞秋看着他们消失,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这么可怕。亚伦说得没错:他们想惩罚她,把电极插进她的头骨。
他们走后,瑞秋想跟老黑猩猩说话,但是老黑猩猩不搭理她。他自顾自地吃完橘子,然后又变成之前的姿势,低下头,身子前后摇晃。尽管瑞秋饿了,但她只拿起一个食丸尝了尝。食丸有一种奇怪的药味,于是她把它放回了碗里。她要小便,但是这里没有厕所,她又逃不出笼子。最后,她憋不住了,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尿尿。尿液流过铁丝网,浸湿了下面的垃圾,温暖的小便气味充斥着她的笼子。她感到羞耻、害怕、头疼,皮肤还因为跳蚤喷雾瘙痒不止。瑞秋看着阳光爬过房间。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瑞秋又尝了尝她的食物,但仍不想吃,她宁愿饿死也不想吃这种怪味食物。一个黑人走了进来,清洗兔子和老鼠的笼子。瑞秋畏缩在自己的笼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害怕会受到他的伤害。
到了晚上,她也不觉得累。郊狼在外面嗥叫。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她双腿顶着身体,双臂环抱住膝盖。她的父亲死了,而她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到这些,她呜咽起来,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从梦魇中醒来,发现原来躺在家里的床上。当她听到房间门锁“咔嗒”一声响时,她紧紧地抱住自己。
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推着一辆装满清洁用品的车,走进了房间。他拿起车上的扫帚,开始扫地。瑞秋透过一排笼子,看到他一边打扫,一边点头。他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俯下身子,细致地打扫每一排笼子,把灰尘、粪便和食物残渣扫到过道中央,堆成整齐的一堆。清洁工的名字叫杰克。他已到中年,是个聋子。他已经在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工作了七年,上的是夜班。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人事主任喜欢杰克,因为杰克完成了联邦残疾人就业配额,而且五年来杰克都没有要求加薪。有人抱怨过杰克行事草率,但是还没有到要开除他的地步。
杰克是个没有野心、有点迟钝的人。他喜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因为他不需要与人合作,可以上班时喝酒。他是个随和的人,他喜欢动物。有时候,他会给动物带好吃的。一次,一个实验室助理发现他给一只怀孕的恒河猴喂苹果。当时他们正在研究饮食限制对恒河猴胎儿大脑发育的影响,于是实验室助理提醒杰克说,如果他再度干预猴子的饮食,他将会被开除。但是杰克依然喂食,只不过他更加小心,而且再也没有被抓住过。
瑞秋看见,老猩猩冲杰克比画。“给香蕉,”黑猩猩比画说,“请给香蕉。”杰克停下来,手伸向清洁车底部的架子,拿起一根香蕉给老猩猩。黑猩猩接过香蕉,身体靠在铁丝网上,让杰克帮他挠痒。
当杰克回来继续扫地的时候,他看到了瑞秋,看到她在看他。瑞秋感受到杰克对老猩猩的善意,于是胆怯地冲他比画:“帮帮我。”
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凑近看她。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因为他常年饮酒,你能在他的鼻子上看到破裂的血管。他还需要刮刮胡子。但是,当他靠近瑞秋时,瑞秋闻到了他身上的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想到亚伦,给了她勇气。
“请帮帮我,”瑞秋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杰克一直在喝酒。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他茫然地望着她。
瑞秋的恐惧变了,之前害怕被杰克伤害,现在害怕他转身离开,留下笼子里的她不管。她绝望地又一次比画:“求你了,帮帮我。我不属于这里,请帮我回家。”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瑞秋没有动。她很害怕自己一动他就会离开。醉醺醺的杰克把扫帚靠在身后的一排笼子上,靠近瑞秋的笼子。“你会说话?”他比画道。
“我会说话。”她比画道。
“你从哪里来?”
“从我父亲家。”她比画道,“有两个人来,开枪打了我,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关在监狱。”
杰克四下张望,愿意表示同情,但是不理解她所说的“监狱”。“这里不是监狱,”他比画说,“这里是科学家养育猴子的地方。”
瑞秋很愤怒。“我不是猴子,”她比画说,“我是个女孩。”
杰克打量着她长满毛发的身体和壶柄一样的耳朵:“你看起来像只猴子。”
瑞秋摇摇头:“不,我是个女孩。”
瑞秋把自己的双手从背后举过头顶,意思是她很烦恼、不高兴。她伤心地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请放我出去。”
杰克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放你出去。我会惹上大麻烦的。”
“就一会儿,行吗?求你了。”
杰克瞥了一眼他的推车。他得先打扫完这个房间和两条办公室走廊,才能下班休息。
“别走!”瑞秋一边比画,一边猜测他的想法。
“我的事情还没干完呢。”
她看着推车,急切地建议道:“放我出去,我来帮你打扫。”
杰克皱起了眉:“如果我放你出去,你会跑掉的。”
“我不会跑。我会帮助你打扫。请放我出去。”
“你保证回去?”
瑞秋点了点头。
杰克小心地打开笼闩。瑞秋一跃而出,从推车上拿了笤帚,开始清扫一排笼子下面的食物残渣和粪便。“看吧,”她在过道的尽头向杰克比画,“我会帮忙的。”
当杰克从装满笼子的房间推出推车,瑞秋紧紧地跟着他。推车的橡胶轮子在油布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隆隆声。他们穿过一扇铁门,进入铺着地毯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纸张的气味。
走廊的门通向办公室,每间办公室里面都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一块黑板。杰克给瑞秋示范如何将废纸篓里的垃圾装进垃圾袋。当他在擦黑板的时候,她拉着装满垃圾的垃圾袋,在办公室间游走。
起初,杰克密切关注着瑞秋。但是在擦完所有的黑板之后,他停了下来,啜了一口纸杯里的威士忌。他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拿出一直夹在冲刷剂和玻璃清洁剂之间的酒瓶,将纸杯重新倒满威士忌。等到他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对待她已经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了,叫她快点弄完,好共进晚饭。
瑞秋的动作很快,但是她不时停下来,凝望办公室的窗户。外面,月光洒在点缀着一簇簇金花矮灌木的沙原上。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有几张桌子和几个打字机。她在一个废纸篓里发现了一本杂志,就埋在备忘录和糖果包装纸的下面。杂志名叫《爱的告白》,封面是一张男女接吻的照片。瑞秋看了看封面,然后把杂志放在车底部的架子上。
杰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并把推车推到了另一条走廊上。杰克的动作慢下来,而且一边工作,一边瞎哼哼,而他觉得很愉快。最后几个黑板胡乱擦完,瑞秋也清理完了垃圾桶,以及杰克忘记清理的地方。
他们在清洁工的储物间里吃晚饭,这是一个闷热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个沾着油污的旧沙发、一台旧黑白电视,以及一货架的清洁用品。杰克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他的午餐袋,里面装着一个香肠三明治、一袋烤薯片、一盒香草华夫饼。然后又从洗洁精的后面拿出一本杂志。他点燃香烟,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在沙发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瑞秋一个带着缺口的陶瓷杯,并向里面倒上了威士忌。
亚伦从不让瑞秋喝威士忌,所以她先只咂了一口。起初的酒味让她打喷嚏,但是她喜欢上咽下之后喉咙暖暖的感觉,于是又喝了一些。
他们一边喝酒,瑞秋一边向杰克描述朝她开枪的男人和用针扎她的女人,然后他点了点头。“这里的人都疯了。”他比画道。
“是啊,”她比画说,想起了那个脑袋里有电极的老黑猩猩,“你不会告诉他们我会手语吧?”
杰克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
“他们完全不顾我的感受。”瑞秋伤心地说,然后她抱住膝盖,陷入被疯人院关押的恐惧。她想到自己的逃跑计划:她已经在笼子外面了,她确信自己比杰克跑得快。她一边思考,一边喝完了杯子里的威士忌。酒精消除了她的恐惧。她挨着杰克坐在沙发上,杰克身上的烟味让她想起了亚伦。自从亚伦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幸福。
她吃着杰克的饼干和薯条,翻阅起她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爱的告白》杂志。她第一个读到的是艾丽丝的故事,标题是:《为了偿还丈夫的赌债,我成了一个舞蹈演员,可现在他竟要我去卖身!》。
瑞秋理解艾丽丝的孤独和痛苦。艾丽丝和瑞秋一样,是孤独的、被误解的。瑞秋一边看着书,一边喝第二杯威士忌。这个故事让她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从可怕的丈夫手中救出艾丽丝的善良男人,取代了拯救公主的英俊王子。瑞秋瞥了一眼杰克,想知道他是否会把她从那些关押她的坏人手里救出来。
她喝完第二杯威士忌,吃了杰克分给她的饼干。这个时候,杰克说她必须回到笼子里去了。她拿着杂志,不情愿地照办了。他答应第二天晚上再来找她,对此她很满意。她把杂志放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蜷起身子,睡着了。
她在下午很早的时候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把一辆小车推进了实验室。
瑞秋因为喝多了,觉得头疼反胃。她蜷缩在笼子的一角。男人把推车停在她的笼子旁边,然后锁住车轮。“别动。”他冲她嘟囔,然后把她的笼子搬到车上。
男人推着她走过一条条绿色的水泥长廊。瑞秋难过地缩在笼子里,想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以及杰克还能不能找得到她。
在一条长廊的尽头,男人打开了一扇厚厚的铁门,一股暖风吹向瑞秋,风里夹杂着黑猩猩、粪便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走廊两边都有铁条和铁丝网。瑞秋透过铁丝网,看到一些毛茸茸的黑影。在一个笼子里,五只猩猩幼崽在摇摆和玩耍。在另一个笼子里,两只雌猩猩抱在一起,互相梳理着毛。在第三个笼子里,一只大个雄猩猩正在用拳头猛击铁丝网,把铁丝网弄得嘎吱作响。男人经过这个笼子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
“听着,约翰逊,”男人说,“冷静点,别闹。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的小女朋友。”
男人用一堆钩子把瑞秋的笼子和约翰逊旁边的笼子连接起来,并打开门。“进去吧,小女孩,”他说,“看那些好吃的水果。”在新笼子里,有一碗切成片的苹果和一大群果蝇。
起初,瑞秋不愿意进到新笼子里。她在车上的笼子里蜷缩着,希望男人带她回实验室去。男人找来软管,她看着他把软管接到一个水龙头上。但是直到软管喷出水,浇在她身上,她才明白他的意图。一阵冷风吹在她的背上,她怒吼着。为了避开冷水,她躲进了新笼子。然后男人关上门,锁上笼子,匆匆走了。
地板是水泥做的。她的笼子在走廊的一端,有两面水泥墙——其中一面水泥墙上有一个门通向室外笼;另外两面是铁丝网墙:一面朝向走廊,另一面朝向约翰逊的笼子。
男人走了之后,约翰逊安静了下来,他在铁丝网墙上嗅了嗅。瑞秋焦急地看着他。她对其他黑猩猩的记忆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她记得她的母亲,她依稀记得自己和同龄的黑猩猩玩耍过。但是面对紧紧盯着她,并发出呼哧呼哧声的约翰逊,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冲他比画手语,但他只是盯得更紧,而且更加生气。除了约翰逊,她还可以看到其他的笼子和其他的黑猩猩,那么多的铁丝网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走廊的另一端。
为了躲开约翰逊的注视,她钻过门,跑进室外铁丝网笼,在一个白色混凝土基上。外面有荒地和金花矮灌木。下午的太阳很热,其他的室外笼子都空着,后来约翰逊出现在她的旁边。她不喜欢被他注视,于是又回到了室内。
她退到离约翰逊最远的笼子旁边,坐在一个简陋的木质平台上。她双臂环抱膝盖,试图放松下来,无视约翰逊。她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突然被对面的骚动吵醒了。
在对面的笼子里,有一只发情的雌猩猩。瑞秋自己也发过情,她知道那种气味。两个饲养员打开门,将雌猩猩的笼子和隔壁的笼子隔开。一只雄猩猩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观看。约翰逊则摇晃着铁丝网,一边看,一边嚎叫。
“迈克还是个处子,但是苏茜知道她在干什么,”一个饲养员对另一个饲养员说,“所以应该没问题。但要把水管准备好。”
“哦?”
“有的时候他们会打架。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只能用水冲开他们。一般来说,这招还挺管用。”
迈克闯入苏茜的笼子。饲养员放低笼门,诱使两只黑猩猩进入同一个笼子。苏茜似乎没有受到惊吓,她继续吃橘子。与此同时,迈克嗅嗅她的生殖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苏茜弯下腰,让迈克用手指拨弄她粉红色的私处。这是发情的征兆。
瑞秋发现自己站在铁丝网前,发出低声呻吟。她可以看到迈克的勃起,听到他咕咕的喊叫声。他蹲在苏茜的笼子前面,指着她。瑞秋的心情十分复杂:着迷、恐惧、困惑。她想到《爱的告白》里对性爱的描述:当艾丽丝与丹尼接吻,艾丽丝激情澎湃。他把她搂在怀里,她感到欲火焚身。
苏茜弯下腰,而迈克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同时臀部猛推插进她的体内。苏茜一声惨叫,突然跳起来,把迈克推走。瑞秋着迷地注视着。迈克的阴茎耷拉下来,他跟随苏茜,慢慢地走到笼子的角落,在那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毛。瑞秋发现自己的手被铁丝网割伤了——刚才她抓得太紧了。
夜里,走廊尽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瑞秋立刻警觉起来,她透过铁丝网窥视,试图看清走廊的尽头。她用力击打铁丝网。当杰克走近时,她向他挥手致意。
当杰克伸手去开瑞秋的笼子时,约翰逊向他冲过来,嚎叫着振臂挥舞。他用拳头捶铁丝网,龇牙咧嘴地冲杰克咆哮。瑞秋无视约翰逊,紧跟在杰克的身后。
瑞秋又一次帮杰克打扫卫生。她向实验室里的老黑猩猩问好,但是老黑猩猩对杰克带来的香蕉更加感兴趣。他还是不回答瑞秋的问题,经过几次尝试,她放弃了。
杰克用吸尘器打扫铺着地毯的走廊,瑞秋去清理垃圾。在发现《爱的告白》那本杂志的废纸篓里,她又发现了一本《现代爱情》。
后来,在清洁工的休息室里,杰克抽着烟,喝着威士忌,翻看他自己的杂志。瑞秋则在读《现代爱情》里的爱情故事。
每隔一会儿,她就会转头去看杰克杂志上的裸体女人照片,女人们的双腿叉得很开。杰克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看了很久,那个女人一头金发,有硕大的乳房,涂着红色的指甲,抹着紫色的眼影。女人仰面躺着,微笑着轻抚两腿之间的粉色私处。下一页照片上,她在爱抚自己的乳房,捏自己的深色乳头。最后一张照片上,女人回眸看着她,姿势跟苏茜准备被插入时的一样。
瑞秋转头去看杰克的杂志,但是没有发问。杰克身上的气味在他翻开杂志之后就变了:紧张的汗水的气味,混合着烟草和威士忌的香味。瑞秋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发问。
在杰克的要求下,天没亮,瑞秋就回了笼子。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每逢有人来送食物、冲洗笼子,瑞秋就会留心听他们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得知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主要是一个繁育机构,为研究人员提供几种国产类人猿和猴子。研究中心自己也有研究团队。他们会用不同的语气谈论可怕的事情,例如,走廊尽头的黑猩猩正在吃高胆固醇的食物,以确定胆固醇对循环系统的影响;一组怀孕的雌猩猩正在被注射雄性激素,以研究这对雌猩猩的后代的影响;一组刚出生的小黑猩猩正在吃低蛋白食物,以确定这对他们大脑发育的危害。
那些人看瑞秋,就仿佛她是不真实的,仿佛她是墙的一部分,仿佛她根本不存在。她不能和他们说话,她不相信他们。
每天晚上,杰克会把她从笼子里放出来,而她会帮杰克打扫卫生。杰克会带来好吃的:烧烤薯片、新鲜水果、巧克力条和饼干。他对她很好,就像对待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样。他还会跟她说话。
与杰克在一起的时候,瑞秋几乎忘记了笼子的恐怖,忘记了约翰逊来回走动给她造成的焦虑,忘记了做这些最简单的事时的不真实感。她会满足于和杰克永远在一起,吃零食,阅读《爱的告白》杂志。他似乎也喜欢她的陪伴。但是,每天清晨,杰克都会要求她回到笼子和恐惧当中。到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计划逃跑。
杰克喝多了威士忌就会睡着,五天里有三天都会这样。而这个时候,瑞秋会在研究中心游走,偷偷地收集她在沙漠中生存所需的东西: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水壶、一塑料袋食丸、一大条可以在夜晚寒冷的沙漠中充当毯子的沙滩浴巾、一个可以装其他东西的废弃塑料购物袋,最棒的是,她发现了一张路线图,而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位置在图上用红色标了出来。她知道亚伦农场的地址,并在地图上找到了它。她研究街道,规划回家的路线。假如她没有迷路,她得走大约八十公里才能到达牧场。她把这些东西藏在清洁工储物间的一个架子后面。
但是,她想要逃跑回家的计划被打乱了。这是因为她受到《爱的告白》里面故事的影响,逐渐意识到:她爱上了杰克。当杰克不经意地抚摸她时,她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兴奋。她渴望和他在一起,周末他不在的时候,她很想念他。只有与他在一起时——跟着他穿过中心的大厅,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和威士忌的香味——她才会感到快乐。她从杰克的包里偷了一支烟,藏在自己的笼子里,这样她就可以在闲暇时品味它的味道了。
她爱他,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爱她。瑞秋对爱情知道得太少:她记得有一次,她暗恋过一个男孩,他的储物柜与她的相邻,但是暗恋没有任何结果。杰克每天晚上都会拿报纸来,瑞秋通过报纸上安·兰德斯的专栏和《爱的告白》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一天晚上,在杰克睡着之后,她给安写了一封标点符号错误百出、语法混乱的信。在这封信中,她解释了自己的处境,并询问安怎么才能让杰克爱上自己。她把这封信塞进一个上面写着“待寄邮件”的文件夹。接下来的一周里,她更加兴致勃勃地读安的专栏。但是她的信一直没有出现在专栏里。
瑞秋在让杰克着迷的杂志照片里寻找答案。她研究裸体女性,尤其是涂着紫色眼影的大胸女人。
一天晚上,在秘书的办公桌上,她发现了一盒眼影。她偷了来,然后带到自己的笼子里。第二天晚上,中心刚安静下来,她就把自己的铁质餐盘翻过来,看自己在餐盘底部的倒影。她蹲在地上,把眼影放在一只膝盖上,检查里面有什么:一支小小的化妆刷,三色眼影——印度蓝、森林绿、疯狂的紫罗兰。瑞秋选择了标签是“疯狂的紫罗兰”的眼影。
她闭上右眼,用一根手指按住眼皮,然后用化妆刷小心地往上涂。她棕色的皮肤上留下了艳丽的兰花色。她仔细地研究这块颜色,然后又涂了一些,晕染到眼角外,直到它消失在她棕色的皮毛上。这颜色给了她的眼睛一种狂欢节般的光彩、一种疯狂的欢乐。她又往另一边眼皮上涂抹眼影,然后对着镜子微笑,刻意地眨着眼睛。
在另一个笼子里,约翰逊露着牙齿,摇着铁丝网。对此,她视而不见。
当杰克来放她出去时,他看着她的眼睛,皱起眉头。“你伤到自己了吗?”他问。
“没有。”她比画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你不喜欢吗?”
杰克蹲在她的旁边,盯着她的眼睛。瑞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这么大胆的举动,她紧张不已。“你是一只很奇怪的猴子。”他比画说。
瑞秋不敢动。她放在他的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头,眉头紧皱,愁容满面。
而后,他挺直身子,比画说:“我更喜欢你以前的眼睛。”
他喜欢她的眼睛。她点了点头,没有看他的表情。后来,她在女厕所洗脸,用纸巾擦去了瘀青一般的眼影。
瑞秋正在做梦。她梦到自己和长满棕色毛发的母亲一起走在彩色沙漠上,她们沿着一道红岩峡谷前行,瑞秋知道这条路通往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她的母亲走在后面——她不想去中心,她害怕。凸出的岩石投下阴影,瑞秋在下面停住,向母亲解释说,她们必须到中心去,因为杰克在中心。
瑞秋的母亲不懂手语。她用哀伤的眼睛看着瑞秋,然后爬上峡谷壁,丢下了瑞秋。瑞秋跟着母亲,及时爬上了峡谷边缘,看到另一只黑猩猩快步穿过被风吹起的红色煤渣和沙子。
瑞秋去追母亲,她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孩,一边跑,一边痛苦地哀嚎。在远处,她母亲的身影摇曳着,在从沙子里升腾起的热浪中闪闪发光。然后身影发生了变化。在红沙滩上跑着的黑猩猩变成了一个女人,皮肤白皙,金色头发,穿着一件紫色运动服和一双跑鞋——瑞秋记忆中那个气味甜美的母亲。这个女人看着瑞秋,面露微笑。“女儿,别像个猿猴一样喊叫。”她说道,“叫妈妈。”
瑞秋默默地跑着,梦依然在继续,不知会把她带往何方。她的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那个金发女人在远处消失了,剩下瑞秋自己。她躺在沙子上,呜咽着,因为她一个人,她害怕。
她感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她,梳理她的皮毛,这时还没清醒过来的她认为她长着毛发的母亲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在梦中,她睁开眼睛,望着铁丝网外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约翰逊。是他把手伸过围栏的一个缺口,来给她梳理毛发。他一边梳理,一边发出轻柔的咕噜声,那噪声让人觉得安心。
她半睡半醒地看着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他给她梳理了一会儿,然后坐在近旁,透过铁丝网看她。她从自己的食物盘中拿起一片苹果,递给他,用另一只手比画说:“苹果。”他接过苹果的时候,她又比画说:“苹果。”他学得很慢,但是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苹果片来教他。
瑞秋做好了一切逃跑准备,但是她不忍心离开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离开中心意味着离开杰克,离开薯片和威士忌,离开保安。对瑞秋来说,一想到爱,她就会想到威士忌和薯片那暖暖的味道。
有几天晚上,在杰克睡着之后,她走到通向外面的大玻璃门前。她打开门,站在台阶上,俯视这片沙漠。灯透过玻璃门在沙子上投下一个矩形光斑,有的时候会有一只长耳大野兔坐在矩形光斑上。有时瑞秋会看到袋鼠在月光下跳跃,就像橡胶球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弹跳。有一次,一匹土狼小跑而过,轻蔑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漠是一个孤独的地方,空荡荡的,寒意袭人。她想到杰克在清洁工休息室里轻声打鼾。她总是会关上门,回到他的身边。
瑞秋过着双重生活:晚上她是清洁工的助手;白天她是囚犯和老师,每天下午,她都会在阳光下打盹儿,以及教约翰逊新的手语。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瑞秋坐在室外的笼子里,沐浴着阳光。约翰逊在室内,其他的黑猩猩也都很安静。她幻想自己回到了父亲的农场,坐在自家院子里。她打了个小盹儿,梦见了杰克。
她梦见杰克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而她坐在杰克的大腿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一只光滑白皙的手,指甲涂成了红色。当她望向电视机的暗屏,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纤瘦的女孩。她没有穿衣服。
杰克看着她,面露微笑。他将一只手伸向她的后背,而她欣喜若狂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变化发生了。杰克正在帮她梳毛,就像她妈妈以前那样,梳理她的毛发,寻找她身上的跳蚤。她睁开眼睛,看见约翰逊,他勤劳的手指在她的皮毛上搜寻,他专注的棕色眼睛在注视着她。电视屏幕上的倒影是两只黑猩猩,胳膊缠绕在一起。
瑞秋醒来后发现,她来中心以后第一次发情了。她生殖器周围的皮肤肿了,而且变成了粉红色。
后来她一整天都很不安,在笼子里来回走动。在铁丝网墙的一侧,约翰逊同样焦躁不安,瑞秋走到室外,他就跟出去,并紧贴隔在他们中间的围栏,长时间地、用力地嗅着。
那天晚上,瑞秋急切地去帮杰克打扫卫生。她紧跟着杰克,他扫地的时候,她就拿着垃圾桶跟在他后面,有两次他差点被她绊倒。她一直在等他察觉她发情了,但是他好像对此浑然不觉。
她工作的时候,喝了一口威士忌。她很兴奋,喝得比平常要多,满满两杯酒都喝完了。酒让她有点不舒服,于是她摇摇晃晃地跟着杰克走进了清洁工休息室。她紧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他放松下来,双臂搭在沙发的后面,腿向前伸展。瑞秋移动身子,好依偎着他。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揉揉脖子,好像这样能让脖子不再僵硬。瑞秋探身到他的后面,开始帮他轻轻按摩。她陶醉于他皮肤的触感,享受着他的头发搭在她手背上的感觉。她的念头层出不穷,十分混乱。有的时候,她感觉令她手痒的毛发是约翰逊的,有的时候,她知道那是杰克的,有的时候,好像是谁的并不重要。他们真的很不一样吗?他们并没有多大差别。
她帮他揉着脖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在《爱的告白》这本杂志上,此时男人会抱紧怀里的女人。瑞秋爬到杰克的膝上,拥抱他,等着被他抱紧。他睡眼蒙眬地对她眨了眨眼。他半睡半醒地抚摸她,手游走在她的生殖器附近。她紧贴他,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声音。她用臀部摩擦他的胯部,并意识到他身上的气味和呼吸的频率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又对她眨了眨眼,现在清醒了些。她露齿微笑,仰头去舔他的脖子。她感觉到,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开,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从他的腿上滑下来,转过身,给他看自己粉红色的生殖器,已经准备好让他进入她的身体了。她期待地发出一声诱人的声音。
他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她回过头,看到他还坐在沙发上,用半闭的眼睛看着她。他伸手拿起一本满是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另一只手垂到胯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瑞秋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但是杰克没有抬头,他一直盯着那个金发女人的照片。
瑞秋跑过黑暗的走廊,回到她的笼子里,那是她唯一的家。她一边跑,一边喘,并发出寂寞微弱的呜咽。在昏暗的走廊里,她犹豫了一会儿,盯着约翰逊的笼子。雄黑猩猩正在睡觉。她还记得他给她梳理毛发时的感觉。
她从走廊里抬起了通向约翰逊笼子的门,然后走了进去。约翰逊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了,嗅了嗅气味。当他看见瑞秋的时候,他朝她走去,急切地嗅闻。她让他用手指抚弄她的生殖器,闻她的气味。他的阴茎勃起了,他兴奋地咕哝着。她转身向他展示自己,他骑到她身上,深深地插入。当他插入的时候,她想到了杰克和那个名叫瑞秋的金发少女,但是一瞬间又消失了。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那是一声患得患失的尖叫。
约翰逊抽出阴茎,轻轻地帮她梳毛,嗅着她的生殖器,温柔地抚摸她的皮毛。她觉得困倦和心满意足,但是她知道事不宜迟。
约翰逊不愿离开他的笼子,但是瑞秋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清洁工休息室。他的存在给了她勇气。门口传来杰克的鼾声。她让约翰逊待在大厅里,自己溜进了休息室。杰克在沙发上躺着,杂志搭在腿上。瑞秋带齐了她的装备,看着睡着的杰克,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走了杰克挂在破椅子扶手上的棒球帽,留作纪念。
瑞秋领着约翰逊穿过空荡荡的大厅,下台阶的时候,一只在玻璃门边的干草地上收集种子的更格卢鼠好奇地看着。瑞秋肩上搭着那个塑料购物袋。在远处,有一只郊狼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嚎。其他郊狼也加入他,在月光下合唱。
瑞秋用手牵着约翰逊,带他走进了沙漠。
一个鸡尾酒女服务员下了班,开车回温斯洛的家。突然,她看到两只猩猩飞奔穿过马路,从她的车头灯的光束中匆匆跑走。在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她不想被指控酒驾),她通知了县长。
一名当地报社记者,同时也是一位刚从新闻学院毕业的热心年轻人,从警方的报告中挑选了这个故事,对这位女服务员做了访谈。他对故事的热情打动了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也很乐于被倾听,于是透露了一些没有告诉警方的细节:其中一只猩猩戴了一顶棒球帽,还拎着看起来像购物袋的东西。
这位记者快速写就一篇小品文,发在早报上,并开始研究将于当周晚些时候刊发的专题文章。他知道,在话题淡季,这篇文章会引发人们的热议,就像《灵犬莱西》,只不过主角变成了黑猩猩。
就在天亮之前,天下起了小雨,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瑞秋发现了一个小石洞,由三块巨石倒塌而成。他们可以在洞里避雨,同时免于被人发现。她与约翰逊分享自己的食物和水。他整夜都跟着她,似乎被黑暗和远方郊狼的哀嚎声惊吓到了。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同时,有他在身边,也给了她勇气。他只懂一些手语,但是他不需要说话。他的存在就能让瑞秋舒心。
约翰逊蜷缩在石洞深处,很快就睡着了。瑞秋则坐在洞口,看着晨光洗涤天上的星星。雨点砸在沙滩上,发出令人安心的声音。她想到了杰克。她头上的棒球帽还有他留下的烟味,但她并不想念他,真的不想。她拨弄着帽子,不知道之前为什么觉得自己爱上了杰克。
雨渐渐停了。远处的云升腾起来,宛如童话城堡,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金色,并被赋予火红的旗帜。瑞秋记得,在她小的时候,亚伦给她讲过匹诺曹的故事——一个小木偶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在探险结束时,勇敢善良的匹诺曹达成了心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孩。
瑞秋听完故事,哭了起来,当亚伦问她怎么哭了,她用毛茸茸的手揉眼睛。“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她冲他比画,“一个真正的女孩。”
“你是真正的女孩。”亚伦对她说。但是她一直没有相信。
太阳升得更高,照亮了沙漠里的破碎岩石。这片贫瘠的荒原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有些人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沙漠来拓宽视野、寻求指引,在这个开放、孤独、荒芜、美丽的地方探求真知。
瑞秋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在梦里,她的父亲来找她。“瑞秋,”他对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都无所谓。你是我的女儿。”
“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她比画道。
“你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她父亲说,“你不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醉汉来向你证明。”瑞秋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她也知道,她父亲说的是真的。她温暖而快乐,她根本不需要杰克。阳光温暖了她,一只蜥蜴从岩石上看她,她一动身体,蜥蜴就急忙跑去找掩护。她在洞穴的地上捡起一块松散的岩石,懒洋洋地用它刮擦洞穴的红砂岩壁。她刮出了一个不匀称的心形。心里面,尴尬地印着:瑞秋和约翰逊。两个名字之间,有一个加号。她又一遍又一遍地写,在光滑的岩石表面留下了几十条细线。后来,日上三竿,太阳暖洋洋的,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黑之后不久,一个开着皮卡的老人在自己农场的一个偏远角落里发现了两只猩猩。还没等他看清楚,两只猩猩就甩掉他,跑走了。于是这位农场主打电话给警察、报社和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
第二天一早,那位记者就赶到了农场,采访了农场主,然后跟随灵长类研究中心的人寻找黑猩猩的线索。他们在洞穴附近的水洼里发现了猩猩的脚印,确定猩猩就是从这儿跑走的。急切又好奇的新闻记者爬进了石洞,看见了洞穴壁上刻下的名字。他盯着名字。要不是名字与失踪的黑猩猩的名字一样,他可能会认为是孩子们的无聊之举。“嘿,”他叫来随行的摄影师,“看看这个。”
第二天早上,报纸刊登了瑞秋幼稚的字迹。在简短的采访中,农场主提到黑猩猩带着一袋袋的东西。“看起来像补给物,”他说,“他们似乎在远行。”
第三天,瑞秋带的水喝完了,于是向地图上的一个小镇前行。他们在清晨时分到达小镇——因为口渴,迫不得已白天赶路。在一个偏僻的牧场边上,她发现了一个水龙头,她赶紧往瓶子里装水。这时,约翰逊惊慌地叫起来。
一个黑发女人从房子的门廊上看着他们,没有靠近。瑞秋则继续往瓶子里装水。“瑞秋,没关系的,”这个女人原来一直在关注报道,她大声喊道,“你随便喝。”
瑞秋非常吃惊,但仍然怀疑。她盖上瓶盖,望着那个女人,开始就着水龙头喝水。那个女人走回到房子里。瑞秋示意约翰逊也赶快喝。等他也喝完后,她关上了水龙头。
在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女人端着一盘玉米饼和一碗苹果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把食物放在门廊边,说:“这些是给你们的。”
瑞秋把食物放进包里,在这期间,女人就隔着窗户看着。当瑞秋装好最后一个苹果,她用手语对女人表示了感谢。见女人没有回复,瑞秋又拿起一根棍子,在院子里的泥沙上写道:谢谢你。瑞秋挠了挠痒,然后挥手道别,上路了。她感到很困惑,但是很高兴。
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对这位黑发女人的访谈。她描述了瑞秋的各种举动:如何打开水龙头,喝完水如何关闭水龙头,如何把苹果整整齐齐地装进袋子,以及如何用一根棍子在泥沙上写字。
记者还采访了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主管。“他们是动物,”主管愤怒地说,“但是在人们眼里,他们是长着毛的小人!”他说中心“主要是一个配备有一些医疗设施的育种中心”。记者针对中心得到瑞秋的方式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发现。通过调查,记者追踪到了亚伦·雅各布斯的律师,并了解到雅各布斯立过遗嘱。他在遗嘱中写道,将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房子和周围的土地——送给“瑞秋,我认养为女儿的黑猩猩”。
记者与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一位打字员成了朋友。这位年轻女性告诉记者办公室里的一个传言:黑猩猩可能是被一个失聪、醉酒的清洁工放走的,清洁工也因此被解雇。记者在一个会打手语的朋友的陪同下去了杰克在市中心的公寓,并找到杰克。
自从被解雇后,杰克天天醉生梦死。他觉得瑞秋、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乃至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一直抱怨说,他和瑞秋是朋友,而她拿了他的棒球帽,逃跑了。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跑了。
“你的意思是她能说话?”记者通过手语朋友问道。
“她当然能说话。”杰克不耐烦地说,“她是一只聪明的猴子。”
新闻的标题写道:《聪明的黑猩猩继承了财富!》。当然,亚伦的遗赠并不是真正的财富,她也不仅仅是一只黑猩猩,不过这样说很接近了。动物权利保护者站出来为瑞秋辩护。这个案件上了国家新闻,引起讨论。安·兰德斯称收到过一封来自署名为瑞秋的黑猩猩的来信,她当时以为是耶鲁的男孩设下的一个骗局。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为案件指派了一名律师。
白天,瑞秋和约翰逊睡觉,他们不挑地方,无论是洞穴、牛棚,还是被丢弃在沙沟里多年、锈迹斑斑的汽车外壳,只要能栖身就行。有的时候,瑞秋会梦到丛林的黑暗,远处郊狼的叫声会进入她的梦境,变成其他黑猩猩的叫声。
沙漠和旅程改变了她。她更加聪明、更加成熟,不再像年少时爱得那么疯狂。有一天,她梦到了牧场的家。在梦中,她留着金色的长发,皮肤白皙。她哭红了眼睛,不停地摇晃房子,寻找她丢失的东西。当她听到郊狼的嚎叫声时,她看向黑乎乎的窗外。窗外是一张长着壶柄一样耳朵和乱蓬蓬的头发的脸。她大叫着,认出了这张脸,并打开窗户让她自己进去。
到了晚上,他们前行。瑞秋朝她的农场前行,脚下是石头和沙子。在电视上,科学家和政治家们讨论她的案子的后果,描述调查亚伦·雅各布斯档案之后发现的技术。他们的辩论并不影响她向农场稳步迈进,也不影响她上方的闪亮星空。
瑞秋和约翰逊终于走近了牧场的房子,正值晚上。瑞秋吸了一口气,她闻到汽车尾气和陌生人的气息。她从山上看到一个帐篷搭在一辆白色货车旁边,货车上印着当地电视台的名字。她犹豫着,思考要不要回到安全的沙漠之中。最后,她牵起约翰逊的手,往山下走去。瑞秋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