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前-(1989)-Before I W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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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金·斯坦利·罗宾逊 Kim Stanley Robinson——著

夏星——译


金·斯坦利·罗宾逊(1952——)是一位美国科幻小说家,作品屡获大奖,在类型小说的读者群之外也有极大影响力。罗宾逊为公众所知,源于几位研究气候变化的科学家常常提及他的名字,流行文化以及像《经济学人》这样的杂志也引用过他的作品。《经济学人》曾在2015年出版了一期关于全球变暖的特刊,开篇就是罗宾逊的小说《2312》(2012)的摘要。他和凯伦·乔伊·富勒恐怕是人称的人文科幻小说家当中最为成功的两位。

罗宾逊在第一部小说《蛮荒海岸》(Wild Shore,1984)出版之后便广获认可。这部小说作为泰瑞·卡尔编辑的王牌书社科幻小说特辑中的一期发行于世,获得了轨迹奖,并且是加利福尼亚三部曲的首部作品,这三部曲的背景分别是三个不同版本的奥兰治县,该县位于洛杉矶以南,濒临太平洋。罗宾逊的《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也备受推崇,《红火星》(Red Mars,1992)是第一部,《绿火星》(Green Mars,1993)继之,《蓝火星》(Blue Mars,1996)是终结篇。“火星”(Mars)系列的三部小说全都获得了雨果奖,《蓝火星》还获得了轨迹奖。全书就是一部未来史,详细叙述了移民到火星的人类脱离地球控制、获得政治独立期间的情形(罗宾逊对于读者的偏好相当乐观,在文本里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同时也探讨了火星地球化改造所涉及的伦理学和可行性。经过认识与了解,带着适度的审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采取的一连串行动)是支持对火星进行地球化改造的。

尽管我们可以把他称作硬科幻人文主义者,但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越来越有影响力,主要是因为其中令人信服的分析以及对于绝对性思维的处理方式。在罗宾逊的写作生涯中,他总是以某种形式秉持着这样一种看法——当务之急和重中之重是人们必须认识到:人类要想繁荣兴旺,那么技术就只能以有益于地球生态的方式加以运用,与这一论点紧密相连的信念是,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那就是放任它变得更糟,糟到足以致命。

罗宾逊的《梦醒之前》与他的长篇作品有所不同,在这部短篇小说里,他反而更加漫无边际。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人文主义小说,讲述了现实的本质,其中有部分是基于罗宾逊从1975年到1980年所记录的梦境日志。毫无疑问,罗宾逊偏向于理智的天性使得来源于梦境的部分得到了很好的平衡。


在梦中,阿伯内西站在一处陡峭的岩石山脊上。山脊的侧面是一道岩屑坡,通向下面的冰川盆地和其中的小湖。湖水中央是较深的钴蓝色,外围则是浅一些的海蓝色。在这块岩石林立的广阔区域,随处可见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闪烁着微光,就好像土拨鼠出没的草坪一样。这里一棵树也没有。寒冷的空气吸到喉咙里,感觉很稀薄。他看见数英里之外有绵延的山脉,尽管一切都纹丝不动,但由于地形起伏太大,仿佛有一阵狂风吹起了万物的表面。

“醒醒,你这该死的。”一个声音说道。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从崩塌的岩石上滚下来,带起了一场小型的山崩。

他站在一个白色的大房间里,大小不一的玻璃箱子堆得到处都是,四五个一摞,每个箱子里都有一只睡着的动物:猴子、老鼠、狗、猫、猪、海豚、乌龟。“不,”他边说边往后退,“别,求你了。”

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走进房间。“好啦,醒醒吧,”他粗暴地说,“弗雷德,该继续工作了。咱们只有尽自己所能地努力工作才会有指望。昏昏欲睡的时候你得忍住才行!”他抓住阿伯内西的双臂,让他坐在装松鼠的箱子上。“现在听我说!”他喊道,“咱们睡着了!这是在做梦!”

“谢天谢地。”阿伯内西说。

“别急着谢!咱们也是醒着的。”

“我不信。”

“你当然信!”他把一大卷坐标纸拍在阿伯内西的胸口上,纸卷散开了,落在地上摊开来。图表上涂抹着黑色的波浪形曲线。

“这个看起来好像乐谱。”阿伯内西心不在焉地说。

大胡子男人却喊道:“没错!没错!这就是咱们的大脑所演奏的交响乐,非常贴切!小提琴如泣如诉——那是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弗雷德,那就是意识。”他用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胡子,似乎痛苦万分,“突然就降调成了低音提琴,拉呀拉呀,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的!是的!等到晚上,喇叭、双簧管和中提琴这些幽灵般的乐器就开始了即兴演奏,它们的小旋律在基础低音的上方旋转着,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小提琴再度拉得震天响,是的,弗雷德,太贴切了!”

“谢了!”阿伯内西说,“但是你用不着大喊大叫。我就在这儿呢。”

“那就醒一醒,”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说,“醒不过来,是不是?被困住了,对不对?你就像咱们大伙儿一样,在演奏那首新歌。看看这个——一会儿是快速眼动睡眠,一会儿是清醒状态,一会儿又是深度睡眠,缠夹不清,杂乱无章,把我们全都变成了梦游者,陷入不眠的梦魇之中。”

阿伯内西透过这个男人的胡子往里看,发现他所有的牙齿都是门牙。他慢慢地朝着门口挪动,随后突然破门,拔腿就跑。那个男人向前一跃,拦住了他,他俩一起摔倒在地。

阿伯内西醒了过来。

“啊哈。”那个男人说道。他叫温斯顿,是实验室的负责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他愠怒地说,揉着一边的胳膊肘,“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写在墙上。不然的话,要是咱们全都开始昏昏欲睡,那就压根儿记不起本来是什么情况了。一切就全完了。”

“这是哪儿?”阿伯内西问道。

“实验室,”温斯顿回答说,听起来他在极力耐住性子,“咱们如今住在这儿了,弗雷德,记得吗?”

阿伯内西看了看四周。实验室很大,灯火通明。用来记录脑电图的坐标纸撒得满地都是。黑色的工作台面从墙壁上伸出来,各种机器摆得乱七八糟。实验室的一角有个笼子,里面关着两只老鼠。

阿伯内西猛地摇了摇头。他全都想起来了。此刻他是醒着的,但那个梦也是真实的。他呻吟了一声,走到房间的小窗户旁边,看见烟雾从下方的城市袅袅升起:“吉尔在哪里?”

温斯顿耸了耸肩。他俩急匆匆地穿过实验室那头的一扇门,来到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摆着几张折叠床和几条毯子,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她又回家去了。”阿伯内西说。温斯顿既生气又担心地“咝”了一声。“我来检查屋子周围的情况,”他说道,“你最好回家一趟。小心点!”


弗雷德已经到了门外。

街道上很多地方都被撞毁的汽车堵上了,差点走不过去,但是跟阿伯内西上一次冒险回家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把车开得飞快。郊区的雾霾有点呛人,闻起来就像焚化炉的烟味。一名加油站员工手里拿着油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飞驰而过,随后朝他挥了挥手,不过阿伯内西并没有挥手还礼。有一回出行的时候,他目睹了一起持刀伤人事件,所以现在他都不爱看窗外了。

他把车停在房前的路边。说是房子,其实只是残垣断壁,几乎已经被烧成焦土,只剩齐胸高、发黑的烟囱。

他从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上下来,慢慢地穿过留有黑色脚印的草坪。远处有条狗一直在叫。

吉尔站在厨房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黑色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阿伯内西走进屋旁的院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眼睛飞快地往左右两侧瞟了瞟。“你回来了!”她开心地说,“今天怎么样?”

“吉尔,咱们出去吃晚饭吧。”阿伯内西说。

“可是我已经在做饭了!”

“我看到了。”他跨过墙壁的残垣进了厨房,抓住她的胳膊,“不用担心,走就是了。”

“哎呀,天哪,”吉尔说着用沾满煤烟的手拂了拂他的脸,“你今晚可真浪漫。”

他抿嘴一笑:“那还用说?走吧。”他拉着她小心地走出屋子,穿过庭院,帮着她坐进了科迪纳。

“这么体贴。”她嘴里说着,双眼却滴溜溜地四处扫视。

阿伯内西上了车,发动引擎。“可是,弗雷德,”他妻子说,“杰夫和弗兰怎么办?”

阿伯内西看着车窗外头。“保姆会照看他们的。”他最后说道。

吉尔皱起眉,点了点头,身子倚靠着座背。她宽大的脸庞上还沾着污渍。“啊,”她说,“我好喜欢在外面吃饭。”

“是啊。”阿伯内西说道,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困了。“哦,不,”他说,“不!”他咬着嘴唇,在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又打了个呵欠。“不!”他喊道。吉尔大吃一惊,猛地往她那边的车门靠过去。他一个急转弯避开了坐在马路中间的一名东方女子。“我得到实验室去。”他大声地说。他拉下科迪纳的遮阳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遮阳板上潦草地写下了“去实验室”这几个字。吉尔愣愣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错。”她小声说道。

他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总共有三十条车道,可是一辆车也没有,他踩下油门。“去实验室,”他唱道,“去实验室,去实验室。”一架警用飞行器降落在他们前方的公路上,折起双翼,加速离开了。阿伯内西想要跟上去,可是高速公路转了弯,变窄了,他们又回到了街面上。他沮丧地大喊一声,啃着大拇指根部的皮肉。吉尔背靠着她那边的车门,哭了起来。她的眼珠就像两只小动物似的,都想从眼眶中挣脱出来。“我控制不住,”她说,“他爱我,你知道的。我也爱他。”

阿伯内西开着车继续行驶。有些街道着了火。他想要往西走,必须往西走。汽车的运转有点不正常。他们行驶在一条林荫大道上,道路两旁却鲜有房屋出现。一架巨大的波音747客机横在马路上,机翼都被扭过来冲着前方。一条高架隧道从它身上穿过,好让汽车通行。一名警察吹着警笛,挥着戴有白手套的手,叫他们通过隧道。

仪表盘上有个紧急指示灯在闪。去实验室。阿伯内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去!”

吉尔——他的姐姐——坐直了身体。“左转。”她平静地说。阿伯内西打开转向灯,汽车变线进了左转道。他们一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岔路口,每一次都是吉尔告诉他该走哪一条路。后视镜蒙上了一层雾气。


随后他醒了过来。温斯顿正在用一团棉球擦他的胳膊,把一小滴血给擦掉了。

“安非他明和疼痛。”温斯顿轻声说道。

他们在实验室里。十几名技术员、博士后和研究生在他们的台面旁边忙活着,动作很迅速。“吉尔怎么样了?”阿伯内西说。

“很好,很好。她这会儿睡着了。听着,弗雷德,我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延长咱们清醒的时间。安非他明和疼痛。常规注射苯丙胺,再加上约一小时一次是突然剧痛,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新陈代谢维持高速度,意识就不会陷入梦游了。我试了一下,完全清醒和充满警觉的状态保持了六个小时。现在咱们都在用这个法子了。”

阿伯内西看着实验室里四处奔忙的技术员们。“我看出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也很有力。

“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温斯顿急切地说,“利用好这段时间。”

阿伯内西站在那儿。温斯顿召集大家来开个短会。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阿伯内西定了定神说道:“意识是由电化学活动所组成。既然我们全都受其影响,那么我认为咱们可以忽略化学活动,集中去研究脑电活动。如果背景场发生变化的话……有人知道现在的磁场有多少高斯吗?或者宇宙射线计数是多少?”

他们瞪着他。

“我们可以接入空间站的监测器,”他说,“其余的事情在这里做就好。”

于是他开始了工作,他们也都跟着他一起工作。每隔一个小时,温斯顿就龇牙咧嘴地拿着皮下注射器走过来,嘴里还唱着:“加速,加速,加——速!”他说服阿伯内西把几滴盐酸滴在前臂的内侧。

这能让阿伯内西保持清醒,对其他人就没这么有效了。他马不停蹄地工作,饿了就吃薄脆饼充饥,渴了就喝点水,要是温斯顿不在,他就自己给自己打针。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从未停歇。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助手们就又开始陷入梦游状态,打针和滴盐酸也没有用。他布置给他们的任务全都没有完成。其中一名技术员倒是做了个成功的实验交给他:把那两只老鼠的腿移植到了一起。阿伯内西一连打了他几拳,想把他打醒,可只是白费力气。

到头来所有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花了好几天时间。他的技术员们不是昏倒在地就是精神恍惚,他只得从一个台面转战到另一个台面,眯起满是沙子的眼睛去看示波器和电脑屏幕。他这辈子从没这么筋疲力尽过,就好像在参加测验,可是考的科目他却不懂,一点都跟不上趟。

但他还是在继续工作。脑电图显示,在清醒状态和快速眼动睡眠之间的振荡模式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脑电图和磁场的变动也相互关联。

有些人的眼睛动着动着就睁开了,他们坐在地板上互相说话,或是对他说话。有一回,温斯顿坐在地板上哭着说:“弗雷德,咱们要一直在梦里了,永远醒不了了。”阿伯内西只得去安抚他,给他打了一针,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还在工作。高中同学聚会,他坐在挤满人的桌前,却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工作。每次他只要想起来就给自己打一针。他感到很累很累。

最后他终于觉得自己把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全弄明白了。其他人都和吉尔一起躺在那个摆着折叠床的房间里,要不就是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眼睛和眼皮。

“我们所通过的空间里充满了灰尘、气体和力场。现在所有的常数都变了,从空间站的读数可以看得出来,有迹象表明,我们显然已经进入一个强电磁场。这里灰尘更多,宇宙射线更密集,重力通量也更大。也许这是一颗超新星的冲击波,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能看到。最近有人抬头看过天空吗?无所谓了,反正是这么个东西。发生变化的电磁场让我们的大脑电波活动模式进入了某种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而大脑则尽其所能地进行反抗,挣扎着想要恢复意识,可是磁场又把大脑给逼了回去。所以咱们才会时醒时睡。”他无力地笑了笑,爬到一个台面上睡觉去了。


他醒了过来,掸掉实验室工作服上的灰尘,刚才他把这个当作毯子盖在了身上。他刚刚睡在一条满是尘土的马路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在路上。天空阴云密布,就快要黑了。

他经过了一处棚屋群,几栋简陋的小木屋全都是按照热带风格建造的,开放的围墙,棕榈叶做成的屋顶。房子里空无一人。满天都是黯淡的光。

接着他来到海边。一处低矮的海角自他眼前延伸开去,这里摆着数千把木头椅子,全都被压坏了,堆在一起。岬角上有个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这椅子的椅面和靠背都在,还有其中一边的扶手。

阿伯内西小心翼翼地迈出脚,踩在木头板条和车床加工出来的圆柱形木头上面,既有椅子的扶手,也有胶合板的椅座。周围灰色的大海异常平静,玻璃般的波涛缓缓起伏,在海岸线附近滑溜溜的木头上起起落落,悄无声息。虚无缥缈的雾气——那是厚密云层最底下的部分——正慢慢地朝着岸边飘来。空气闻起来又咸又湿。阿伯内西哆嗦了一下,踩上了另一块饱经风霜的灰色木头碎片。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原来是温斯顿。“弗雷德。”他喊道,声音在黎明的沉寂当中显得尤为洪亮。阿伯内西走到他身旁,捡起一个椅背,仔细地放好,坐了下去。“你还好吗?”温斯顿问道。

阿伯内西点点头:“还行。”底下就是海水,离得这么近,他能听到潮起潮落时那微弱的拍打声和抽吸声。海浪似乎更加汹涌了,它们扑向岸边的时候,他看见一层薄薄的水雾从中升腾而起。

“温斯顿,”他哑声问道,随后清了清嗓子,“出什么事了?”

“咱们在做梦。”

“可这意味着什么呢?”

温斯顿大笑起来。“突发第一阶段睡眠、过渡睡眠期、快睡眠期、快速眼动睡眠、脑桥睡眠、活动性睡眠、异相睡眠。”他嘲讽地咧着嘴笑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咱们做了那么多研究。”

“是啊,那么多研究。我曾经那么相信这些研究,为之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那些拙劣的猜想全都荒唐可笑、荒谬至极。我们梦想着能把经验整理起来形成记忆,在黑暗中进行感官刺激,为将来做好准备,让我们的深度知觉接受锻炼,为了什么呢?!弗雷德,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我们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我们对意识本身并不了解,更不知道清醒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有明白过吗?我们活着,我们睡觉,我们做梦,这三个全都是未解之谜。现在这三件事咱们同时在做,这个谜团就变得更深不可测了吗?”

阿伯内西用指尖抠着椅子腿上的木纹。“大多数时候我都感觉挺正常的,”他说,“只是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你的脑电图显示出的波形有异常,”温斯顿模仿着科学研究的腔调说道,“阿尔法波和贝塔波比其余人的都多,就好像你在努力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是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他俩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海浪拍打着湿漉漉的椅子。潮水渐渐退去。近海的海面上,在视力所及的最远处,阿伯内西看见一艘大型游艇在随波逐流。

“跟我说说你的发现。”温斯顿说。

阿伯内西把空间站发送过来的数据描述给他听,然后又说了他做的那些实验。

温斯顿点了点头:“这么说,咱们是陷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除非咱们能穿过这个电磁场。或者……我想到一个主意,做一个装置戴在头上,这样也许就能恢复旧的电磁场了。”

“你是做梦时看到这个解决办法的?”

“没错。”

温斯顿笑了:“弗雷德,我曾经相信咱们的理性。做梦是神经系统在电化学活动上的某种体现,是一种随机行为,这话听起来多么有道理啊!让深度知觉接受锻炼!天哪,这见识可真是够狭隘的。咱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做梦是美妙的旅行呢?去未来,去其他宇宙,去一个比咱们这个世界更加真实的地方!我有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在梦醒之前的最后那一刻,就好像咱们所在的世界里意义多到简直要爆炸了一样……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咱们的处境就是如此,弗雷德,此刻正是这样,我们也只能这样,无论我们给它如何命名。事已至此。也许是从概念变成了实体。人们会适应的。我们有这个天分。”

“我不喜欢这样,”阿伯内西说,“我从来都不喜欢我做的梦。”

温斯顿却只是对着他笑:“人家说意识本身的出现就是像这样的一次飞跃,人们本来就像狗一样四处溜达,突然有一天,也许是因为远处发生了爆炸,而地球刚好穿过了它的冲击波,是的,就是这样,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直立起身体,看了看四周,大吃一惊,开口说道:‘我是。’”

“那确实要大吃一惊。”阿伯内西说。

“而这一次呢,大家有天早上醒过来,发现依然在梦中,于是看着四周说:‘我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笑了起来,“没错,咱们被困在这里了。但我能够适应。”他指着远处,“看,那艘船要沉了。”

他俩看着船上的几个人奋力把一个橡皮筏弄过了船舷。浮浮沉沉好半天之后,他们终于把筏子弄到了水里,然后全都登上橡皮筏,划向远方,朝着远离海岸的迷雾驶去。

“我很害怕。”阿伯内西说。


说完,他就醒了。他又在实验室里了,这里的状况比从前更加糟糕。有几个台面被腾空摆上了棋盘,几名技术员正在下盲棋,争论着哪块棋盘应该是哪一块。

他去了温斯顿的办公室,想再拿一点苯丙胺,可是已经没有了。他抓住他的一个博士后说道:“我睡了多久?”那人的眼睛抽了几抽,把他的答话唱了出来:“十六个人在棺材上,呦嗬嗬,来瓶朗姆酒。”阿伯内西又去了那个有折叠床的房间。吉尔在这里,她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内裤,正在抽烟。有个研究生拿着根羽毛在搔她的乳头。“哦,嘿,弗雷德,”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在跟温斯顿谈话,”他艰难地说,“你见过他吗?”

“见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过……”

他又开始一个人工作了。没人想帮他。他在主实验室之外清理出一个小房间,把所需的设备拖到这里。他在柜子里放了三大盒饼干,锁了起来,每当他觉得困倦的时候,就尝试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有一回他梦见在中国过了六个星期,然后醒了。有时候他醒来,发现自己在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里,抱着方向盘,仿佛这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每一次他都会回去,重新开始工作。他可以好几个小时都不睡,做完了很多事情。磁铁运转良好,他就快得到想要的磁场了。至于把磁场安置在脑袋周围的装置——一个怪里怪气的金属丝头盔——也是行得通的。

他累了,连眨眼都痛。每一回觉得困的时候,他就多滴一点盐酸在胳膊上。他胳膊上布满了灼伤的印记,但是已经都不疼了。每一次醒来,他都觉得自己仿佛好几天没睡似的。有两回他的研究生给他帮了忙,他对此很是感激。温斯顿偶尔也来,不过却只会嘲笑他。他太累了,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有一回他拿起实验室的电话,想要打给父母,可是所有的线路都是忙音。广播里全是静电干扰声,只有一个电台在反复播着《独行侠》的插曲。他又回去工作了,吃点饼干,然后干活儿。干活儿,继续干活儿。

有天傍晚,他走出房间,来到实验室食堂的露台上,想要休息一下。夕阳西下,微风吹在身上带着寒意。他看见空气里满是琥珀色的光,于是猛地吸了几口气。下方的城市冒着烟,起风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也知道自己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还知道,有些重要的东西正在逼近这个世界,铺天盖地的东西……

吉尔走到露台上来了,仍然只穿着那条蓝内裤。她是踮着脚走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阿伯内西看见鸡皮疙瘩从她皮肤上横扫而过,就像猫爪子划过水面一般,她的出现仿佛带着一种女性的力量——遥远而又神秘,这让他恐惧不已。

他俩之间隔着几英尺的距离,站在露台上俯瞰城市,那儿有他们的家,可是那片区域在燃烧。

吉尔指着那里:“咱们只有在梦里才能勇敢地尽情生活,真是可惜。”

“我以前觉得咱们那样挺好的,”阿伯内西说,“我以前觉得咱们在清醒时的每一刻都做到了全力以赴。”

她凝视着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乎洞察一切的笑容:“这是你的心里话,对吧?”

“是的,”他凶狠地说道,“没错,我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他回到里面工作去了,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快。


然后,他醒了过来。他又在山上了,置身高高的冰斗内部。这一次他站得高了一些,能够多看到两个湖泊,都是很小的水塘,水面如花岗岩一般平静,位置在那个钴蓝和海蓝色的湖泊上方。他正踩着花岗岩的碎片向上爬,朝着山口的方向。石头上生着苔藓,斑斑驳驳的。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让他冷静下来。这里安宁而平静,如此平静,如此安宁……

“醒醒!”

是温斯顿。阿伯内西缩在他那个小房间(远处是连绵的高山,下方是暗绿色的森林)的一个墙角里。他站起身来,走到放饼干的柜子旁,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管苯丙胺,这是他之前在地上找到的一些注射器里头的。(积雪与苔藓。)

他走进主实验室,打破火警报警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警铃关掉。等到警铃终于不响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在嗡嗡作响。

“这个装置可以试用了。”他对这群人说道。这里有二十来个人,有些人穿戴整齐,就像打算去教堂一样,其他人则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吉尔也站在边上。

温斯顿闯到人群的最前面。“什么东西可以试用了?”他喊道。

“那个让我们停止做梦的装置,”阿伯内西有气无力地说,“它可以试用了。”

温斯顿慢慢地开口道:“好啊,那就让咱们试试,好吗,弗雷德?”

阿伯内西从他的房间把头盔和设备拿进了实验室。他布置好发射器,给磁铁和磁场发生器接上电源。一切就绪之后,他站起身,擦了擦眉毛。

“就是这东西?”温斯顿问道。阿伯内西点点头。温斯顿拿起一个金属丝头盔。

“嗯,我不喜欢这玩意儿!”他边说边把头盔扔到了墙上。

阿伯内西吃惊地张大了嘴。有个技术员在他的电磁铁上猛地推了一把,阿伯内西勃然大怒,捡起一个木头球拍去打那家伙。他的几个助手冲上来帮他,其他人则挤过来,拖走他的设备,拆得七零八落。大战爆发了。阿伯内西肆意挥动着那块厚木板,每一次有人被打中,他都感到极大的满足。空气中血肉横飞。他的机器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吉尔捡起一个头盔朝他扔过来,尖声叫道:“这都怪你,这都怪你!”他把靠近磁铁的一个男人打趴在地,接着回身挥起木板想要杀他,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温斯顿手里亮光一闪:那是一把外科手术刀。温斯顿像个采用侧肩投法的投手一样挥起手臂,使劲将刀子刺向阿伯内西的横膈膜,深深地扎了进去。阿伯内西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要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做到,他没事,并没有被刺中。他转身就跑。

他冲到露台上,温斯顿、吉尔和其他人紧追不舍,他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他们也都跟他一样。露台比往日要高得多,远远地俯瞰着起火冒烟的城市。一段又长又宽的楼梯延伸而下,通向城市的心脏。阿伯内西听见了尖叫声,现在是晚上,风很大,可是他却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站在露台边缘转过身来,人群就在他身后,一张张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不!”他喊道。他们突然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挥舞着木板,挥过来,挥过去,随后转身沿着楼梯往下跑,他稀里糊涂地绊倒了,头朝下从石头楼梯上摔了下去,一直一直往下坠。

这时他醒了。他正在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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