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伯特·里德 Robert Reed——著
虞北冥——译
罗伯特·里德(1956——)是一位备受赞誉又十分高产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多部长篇小说。里德才华横溢,他的虚构作品从私密的小品文到太空歌剧复杂的变奏曲,无不涉及。跟小詹姆斯·提普奇一样,死亡暗示(以及混乱状态)常常出现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2007年,他凭借中篇小说《亿万个世界》(A Billion Eves)获得当年的雨果奖。不过,总的说来,他能写多产的特点(而且作品质量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却让他成了科幻界被严重忽略的一个作家。
两套系列作品影响了里德后期的写作生涯。在《星空面纱》(The Veil of Stars)续篇中——《星空面纱之上》(Beyond the Veil Of Stars,1994)和《封闭苍穹之下》(Beneath the Gated Sky,1997)——里德作品典型的幽闭恐惧感源自我们太阳系的一幅图像——来自那层星空之上不真实的面纱,因为受到不计其数的、相似的有生命栖息的星系的影响。我们生活在行星上的特大城市带,和他人的沟通交流,需要越过空间上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与到访过的、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趋同相像。
《大飞船》(The Great Ship)续篇——包括《星髓》(Marrow,2000)、《池》(Mere,2004)、《星井》(The Well of Stars,2004)、《嗜骨者及其他短篇》(Eater-of-Bone and Novella,2012)、《大飞船》(The Greatship,2013),以及《天空记忆》(The Memory of Sky,2014)——故事发生在人类发现的一艘大型飞船上,飞船上没有乘客、没有船员,似乎飘浮在人类星系之外,人类将其据为己有,并将其命名为“大飞船”。最初建造飞船的原因(很久很久以前),以及为什么飞船会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时依然神秘莫测,尚待解决。飞船体形庞大而且充满未知,以至于对它的新“主人”而言,第一部中的发现——它其实建造在一整个行星之上——令人十分诧异。
在一篇关于该系列的文章当中,里德写道:“最初的构想是源自一种想象——人生活在最完美的太空服之中……太空服则是用某些极好的材料制成,并且当作一种功能强大的小型飞船使用。”几年之后的另外一种洞见让里德写出了第一个故事:“就是单纯地意识到,太空服非常像一个世界,自给自足、永恒不朽。我开始想更多类型的长寿的人,一生都要穿着这些精心制作的‘救生服’的人,我把他们看作一个社会。不过单靠一艘小飞船实现不了,我需要一种庞大的东西,一个可以诞生伟大文明的、广袤无垠的地方。”
1994年,《雷莫拉人》首次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并在2006年重版于哈特韦尔与克莱默编辑的《太空歌剧复兴》),是“ 大飞船/星髓”(The Great Ship/Marrow)系列的杰出之作。它是一部精彩的泛科幻故事,也是一部迷人的太空歌剧,有20世纪20年代的艾德蒙·汉密尔顿的风格,还能够和伊恩·M.班克斯最好的作品相媲美。
葵·李的家地处一个人类定居点里,占地数公顷。这个定居点位于船体之下,有整整数千平方公里。不论怎么看,她的住所都平淡无奇。真正的阔佬,宅邸大小常常超过一立方公里,除了自家人外,还养了一群用人。但这里毕竟是葵的家,自从她登船以来,这些舒适的大房间和宽阔的走廊已为她提供了许多世纪的栖身之所。
所有厅堂里,花园房最令人舒心。所以那个下午,她才会裸着身,惬意地躺在房内,一边闭眼安享人工太阳在虚拟天空中洒下的光与热,一边静听喷泉的潺潺水声和鸟儿的欢鸣。只是这份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间内置的人工智能告诉她有人登门造访:“那人来找佩里,女士。他说这事十万火急。”
“佩里不在这儿。”她睁开了灰色的眼睛,“除非他上哪儿躲起来了,避着我们。”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女士。”短暂的停顿后,房子继续说道,“我已经转告了访客,但他依然拒绝离开。他名叫奥尔良,说佩里欠了他一大笔钱。”
她的爱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葵坐起身,脸上还挂着笑意。噢,佩里……你知不知道……算了,就让她自己来对付这个叫奥尔良的家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把他吓跑就好了。她站起身,穿上绿色的纱笼,徐徐走向门口。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吩咐房子把门打开,同时不要降低安保等级。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见见外边的人。对方大概是个怪人,甚至可能是个变态。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穿着两米多高、近一米宽、反射着光芒的太空服,还低着头用一对古怪的眼睛瞅着她。过了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雷莫拉人。天啊,一个活生生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过道上,低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圆脸。他橙色的皮肤上,点缀着许多黑色的斑疹,可能是癌细胞所致,还有那张没有嘴唇和正常牙齿、似笑非笑的嘴。是什么风把一个雷莫拉人吹到了这里?他们从来、从来不会这么深入船体!
“我叫奥尔良。”他突然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透过安全屏障,变得更加沉闷。那个隐藏在他太空服脖颈部位某处的扬声器说:“我需要帮助,女士。很抱歉这样打搅您……可是你看,我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了。”
葵·李知道雷莫拉人。她不但见过,还跟他们中的一些有过交流,尽管她记不起来那些对话发生在多么久远的过去,还有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些奇怪的生物,比大多数外星人更难以理解,尽管本质上,他们有着人类的灵魂……
“女士?”
葵·李觉得她算得上心宽,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她脚下的地板仿佛在打转,连呼吸也困难了不少。奥尔良曾经是人类中的一员,和她同属一个物种。没错,他们的基因在经过巨量的辐射后,已经面目全非。没错,他们居住的地点早就远离了她这样的寻常人。可哪怕近于不朽,雷莫拉人依然有着人类的思维方式。葵·李眨眨眼睛,提醒自己应该对所有人——包括外星人——都抱有怜悯之心。所以,她最后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词。“请进,”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进来吧。”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解除了门禁。
“谢谢你,女士。”这个雷莫拉人开始往屋内走。尽管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膝盖和髋关节依旧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葵意识到这不正常。奥尔良的动作应该连贯流畅才对,他的太空服本该功能强劲,就像一套优秀的外骨骼装甲。
“要来点儿什么吗?”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她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不用了,谢谢。”奥尔良听起来和蔼可亲。
当然了,雷莫拉人的吃喝完全自给自足。他们的太空服永久密封、自成一体,与外界毫不相关。他们的食物全靠合成,水则依赖自体循环。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获得了某种宗教般的纯洁独立。
“我无意打搅,女士。我会把大概情况简要地说明一下。”
这样的礼貌多少出乎预料。大多数雷莫拉人总是很冷漠,甚至惹人生厌,但奥尔良却一直面上带笑。他的一只眼睛是个长满了浓密黑色毛发的孔洞,葵估计那些毛发能感光,就像昆虫的复眼,每根纤维都能建构出一部分景象。与之相对,他的另一只眼睛要正常许多,能看到眼白和其中黑色的、疑似眼珠的物体。剧烈而半可控性质的突变总是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后果,即使站在她面前,靴子在石质地板上作响的当儿,变异依然在那件太空服里继续。“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奥尔良说。
“没有的事。”她说。
“而且也让我不舒服。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来这么深的地方。”
“佩里不在家。”她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抱歉。”
“其实,”奥尔良说,“我本来就希望他不在。”
“是吗?”
“不过就算他在,我也要来这儿。”
葵·李的房子对她忠心耿耿,又时刻保持着警惕,肯定不会让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朝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她和雷莫拉人之间的距离:“你说这跟债务有关,是吗?”
“是的,女士。”
“能否容我问句,债是怎么欠下的呢?”
奥尔良的解释不是很清楚。“把它当作以前的赌债好了。”然后,他又做了些暗示,“恐怕是一笔陈年旧账。还有,我都讨过上千次了,但佩里先生一直拒绝还。”
葵能大概地想象出怎么回事。她的丈夫不是完人。和她相比,他不但能力有所欠缺,而且更自私贪婪。当然了,她依旧喜欢佩里,但她不会因此盲目,无视他的缺点。“我很抱歉,”她说,“可我不会为他的欠款负责。”她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专程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听说他结了婚。”和一个有些钱的女人结了婚,她心想。
“不,不,当然不是这样!”那张怪诞的脸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的两个眼睛都睁得更大了一些,还用薄薄的、色如冰块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了自己没有嘴唇的嘴巴边缘。“说实话,我们不太关心乘客有什么新闻。我只是觉得,佩里大概和谁住在一起。我了解他。你瞧……我就是想找个人,能成为我们的同伴、盟友,或者支持者的人。”他顿了一顿,仿佛心中充满了希望,“等佩里回来以后,你能给他解释清楚是非曲直吗?行吗?拜托了。”他又停了一下,才说,“即使是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事情是分对错的。”
说自己卑微,这可不妥。奥尔良似乎认为她在歧视他,但葵·李不是那种人。她从不认为雷莫拉人低人一等,不觉得自己能占领道德高地。本质上,他们都属于人类。至于导致这次碰面的始作俑者……那个富有魅力、相貌英俊的人……她亲爱的丈夫……葵·李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几乎吓到了面前的怪人。
“女士?”
“多少钱?”她问道,“他欠了你多少?你有多急着要?”
奥尔良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举起一只手,肩关节顿时发出了一阵悲惨的嘎吱声。“你听见了吗?”他问道,好像葵是个聋子,“我得换掉密封部件,至少翻新一下。说实话,我早该那么干了。”他做了个曲臂的动作,肘关节同样响起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但我已经把存款用在置换反应堆上了。”
葵·李明白他的处境。雷莫拉人住在船壳上,每天都要在室外活动至少几个钟头。对他们而言,太空服密封不严等于灾难。任何微小的破口都能导致生理系统遭受重创,他们的大脑随即会陷入自我保护性质的昏迷。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奥尔良就只有听凭辐射风暴和小行星碎石雨摆布了。是啊,她很明白,修理破旧老化的太空服是重中之重,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对奥尔良感到深深的同情。
奥尔良深深地吸了口气:“佩里欠了我五万两千的信用点,女士。”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我叫葵·李。”
“葵·李。”他重复道,“是的,女士。”
“佩里一回来,我就会跟他讨论此事。我发誓。”
“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不尽。”
“我会的。”
那张丑陋的嘴巴张开了。葵可以清楚地看到奥尔良奶白色的喉咙上,点缀着许多绿色和蓝灰色的斑疹。它们不是癌症,就是某种奇特的新器官。直到现在,葵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跟一个雷莫拉人对话——那是人类中最奇怪的亚种——更有趣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把雷莫拉人描写成鲁莽甚至胆大包天的家伙,这个奥尔良却很温和。他其实在害怕,葵·李突然意识到。那雷莫拉人绝望地颤抖着他湿润的橙黄色面颊,转过了身:“葵·李女士,谢谢。谢谢你的耐心,还有其他一切。”
五万两千信用点!
她差点叫出声。如果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肯定克制不住自己,葵·李心想。佩里深深地伤害了那人,他一回来,她会立马告诉他这次造访。葵向来脾气好,可以容忍佩里的绝大多数缺点。但这一次不行。五万两千信用点不是小数目,奥尔良想要修理太空服,让自己恢复健康,就全仗着这笔钱了。或许,她应该想个办法,先联系上佩里?
奥尔良跨出房门,转身跟她道别。人工阳光的照耀下,他的太空服闪闪发光,但葵没法透过黯淡的面罩看清他的脸。他现在露着怎样的表情呢?葵对雷莫拉人挥手作别,心如刀绞。她努力思考着五万两千信用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她能不能……
不可能。她得出结论,她只是凡夫俗子。随着安全屏障重新张开,雷莫拉人离去时,太空服发出的嘎吱声变得几不可闻。
这条船有许多名字、许多称呼,不过对那些长途旅客和船员来说,它就是船。世界上没有任何星舰能与它相提并论,无论是在传说里,还是在历史中。
不论用哪种测量方法,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这条船的历史极其悠久,远在人类诞生于地球之前它就被某个类人种族建造出来,后来又不知何故遭到了废弃。天文学家们说它原本是个寻常的类木行星,来自一片没有光明的深空。建造者以行星本身的氢为燃料,点燃了巨型引擎。百万年的漫长飞行过后,它的大气层终于剥离殆尽。如今所见的船,便是那颗行星的残余硬质核心。当初的建造者和后来的人类对船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在金属和岩石中开凿出了一条条道路、密闭的舱室、燃料罐,还有各种各样的泊港。船内如今有着数以千亿计的乘客,但和船只真正能容纳的人数相比,这数字不过是个零头。船体的防护性能同样高到令人难以置信,它的装甲是厚度达到数公里的超纤维,能轻松承受最骇人的撞击。
很久以前,这条来自宇宙深处的巨舰恰好从人类的居住空间附近经过,捷足先登的人类立刻把它据为己有,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探索船体内部,又尽全力进行翻新。随后,一个新的组织建立,一套晋升制度确立。与此同时,古老的引擎重新激活,航线得到变更。接着,船票开始贩售,对象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其他外星人。这是无比诱人的新奇冒险:绕转银河的漫长旅程,不断穿行于恒星密布的旋臂之中,一趟需要耗时五十万年。
哪怕已经得到了不朽,五十万年对人类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像葵·李这样的人,不但拥有足够的财富,也富有耐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掏出一大笔存款,只为买下一套公寓。她明白,旅途漫漫,不可能始终有新奇事物。新鲜感会在三四趟绕行的旅途中耗尽,然后呢?人们迟早会需要新的刺激,还有适度的、能够解决的小麻烦。难道历史不是向来如此吗?
葵·李的寿命没有上限。她的祖先早已采用上千种综合办法阻断了自然的衰老过程:脆弱的DNA被更好的微型遗传机械替代;对基因的大范围裁切,提供了优秀的蛋白质、酶,还有强劲的修复机制;在近乎完美的免疫系统的作用下,疾病早已被根除,常规环境根本无法致人死亡。即使遭遇了可怕的事故,葵·李同样性命无虞,因为她的身体和大脑能承受重创而不崩坏。
但雷莫拉人和她不一样。尽管这些人同样接受了祖先的馈赠,却没有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活动在船壳之上,周身被一件太空救生服包裹。太空服为他们提供的不只是额外的保护,还有一个密闭的标准环境。换言之,那件太空救生服里既有供氧的小型植物,又有排泄物循环系统。船壳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危险,船只的护盾和激光“看门狗”不可能挡下每一颗碎石,而每次大型撞击都意味着得有谁去负责修理。建造者的确为此准备了复杂的机器人,但在连续工作几十亿年后,它们已经不堪重负,所以人类不得不亲自动手来完成修理工作,同时,人们也把它当作船员提升军衔——以及赎罪——的最好方式。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计划分摊修理船壳的工作,就是少部分人对船壳来一次短期修理,然后轮换另一批人,就连船长也得钻进太空服,登上船壳,用新造的超纤维去修补坑洞……
但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某种亚文化的兴起,第一批雷莫拉人出现了,他们决定在船壳上定居。最早的雷莫拉人学会了如何承受强烈的辐射和控制受损的身体,又把这种技能教给了后来者。他们不但不排斥,甚至乐意接受基因的剧烈变异,比方说,假如某种独特的癌症使他们的一只眼睛失明,真正的雷莫拉人就会干脆以此为契机,进化出全新的视觉器官。最初可能只是一根感光的纤毛,但雷莫拉人可以对它进行培育,然后把它接入残存的视神经,最终形成的新眼睛会比那只失明的眼睛更耐用。反正葵·李听那些对此似乎有所了解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在雷莫拉文化里,那些人说,越是怪诞的外表越受欢迎。扭曲的面孔和异常的器官是成功的象征。反过来说,由于病症和变异随时可能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爆发,长寿的雷莫拉人不太多见。葵猜奥尔良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代雷莫拉人。但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她这么想着,返回花园房,褪下衣物,躺倒在地,闭上双眼,重新沐浴在光线之下。雷莫拉人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人类,而她对他们可谓一无所知。她明白,无知即罪恶。当然,这种罪恶大概比不上欠债不还,但还是……
与奥尔良相比,她的生命太过舒适。想到一直以来过着无聊且平常的日子,她几乎感觉到了一丝愧意。
第二天,佩里依然没有回家。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十天过后,葵·李终于给他常去的地方发了信息,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小心翼翼地没有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要找他,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佩里大概晃荡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葵·李呢?她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舒适惬意的小日子,无非偶尔接待下来访的友人,或者参加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搞起来的聚会。这就是她的日常,除了享受,再没有别的。但现在,奥尔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象着那个雷莫拉人行走在开阔的船壳上,太空服上突然出现了裂隙,那副怪异的身体顿时像被煮沸,火辣辣地疼……可怜的家伙!
还钱给奥尔良是个简单的决定,葵·李有足够的积蓄。而且这似乎不是一笔大钱……直到它们被转换成一大堆黑白两色的电子芯片。不过,佩里欠她钱总归比欠雷莫拉一屁股债好,她有更多的手段让她丈夫通过各种方式还债,再说,她很怀疑佩里有没有办法一下子筹出那么多钱来。佩里这家伙,大概到处欠债,债主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各种外星人。不知道第几次,她怀疑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佩里这家伙吸引,她是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即使永葆青春,葵·李也算得上是个老人。她已记不清年轻时的往事。那是因为回忆太多,神经元不堪重负。可能这就是佩里在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原因。他年轻得难以置信,总是精力充沛,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作为爱人,他尽管惹人爱慕,但也有些贪得无厌;他懂得何时倾听,但从未掩饰过从葵·李那里套出钱来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挑战,对此葵从不质疑。也许她的一些朋友并不赞同他们的结合——有些闺密对此算得上直言不讳——可是对她这样一个已经活了二十五万年,见证了半个银河旅途的老太婆来说,佩里新鲜有活力并且不同寻常。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老朋友——突然间——显得有些迂腐。
“我喜欢旅行。”佩里这么说过,他英俊的脸上永远挂着醉人的微笑,“你知道吗?我就出生在船上,当时我爸妈才登船几周。他们在抵达一个殖民世界后就下船了,可我留了下来,自愿的。”他笑着抬起头,望着她头顶的虚拟天空,“你猜我想干吗?我想逛遍整条船,走过每条走廊、每一处洞穴。我想探遍海里的每种生物,见见每种外星人……”
“真的?”
“还有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他又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我才从一个低重力舱室回来,就在我们脚下差不多六万公里的地方。那里居住着蜘蛛似的生物,你真该看看他们,太漂亮了!他们的优雅难以言表,他们的巢穴也是美得没话说。”
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有谁能接受那些外星人奇怪的气味和迥异的思维回路呢?毫无疑问,佩里是非凡之人。就连她那些最挑剔、看佩里最不顺眼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实际上,她们还总是缠着葵·李,要她讲讲佩里的新冒险呢。
“只要可以,我会一直留在船上。”佩里有次对她说。
她笑了起来:“你付得起钱吗?”
“有点难。”他承认,“但至少这趟环线的船票钱我能付清。我是说,按日支付的那种。相信我,只要是上百万人聚集的地方,肯定能找个活计把日子混下去。”
“合法的活计吗?”
“大概是吧。”好吧,这家伙的幽默感有几分顽劣。又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更冷静了一些,“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有些敌人。就和大家一样,我也会犯错——年少鲁莽——但至少我对这些错误不遮遮掩掩。”
年少鲁莽,也许吧。但至少他从未引起她的反感。
“我们应该结婚。”葵还记得佩里对她说过,“为什么不呢?我们都喜欢彼此的陪伴,又不愿总腻在一起。你怎么想呢?坦白说,我觉得你也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伙同居。我说得对吧,葵·李?”
她的确不想,千真万确。
“就是场小小的但是步骤齐全的婚礼。”他这么对她保证,“我会有个可以安身的家,而你的隐私空间不但不受打扰,还多了鄙人所能提供的高价值娱乐。”他大笑了一阵,解释道,“我保证,我新碰上的那些事儿,头一个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愿意当蹭吃喝的小白脸,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绅士。”
葵·李把信用点芯片藏好,到车站搭上一辆悬浮车,开进直达船壳的升降隧道。她在船员名单里查了“奥尔良”这个名字,唯一符合结果的那人住在贝塔港,但名单没有注明他是不是雷莫拉人。
船上的港口总是很大,常常泊满各种出租船和星舰,通过这些载具,乘客们不断地往来于附近的世界。想在港口停靠那些长度超过一公里的载具其实不难,除了偶尔修正航线以避免扰动大团的星尘外,船的引擎一直匀速运转。
葵·李想不起自己上次造访某个港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眼下她所见的港口里一艘出租船也没有,它们大概都去了顾客更多的地方。那些非雷莫拉的人类船员——船长和副船长们——这会儿肯定没工作要处理,因为她一个也没看见。
葵站在港口底部,环视周遭。港口呈圆桶形,顶盖是厚达一公里的最高级超纤维。她所见的其他游客全是外星人,其中有些长得像鱼,包裹在液态水球或者氢球里。从身边骨碌骨碌地滚过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小群金枪鱼中间。他们不断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他们是在嘲笑她吗?葵·李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让她感到越发沮丧。他们没准正拿她开什么糟糕透顶的玩笑呢。想到这些,葵感到一阵失落,还有些想家。
相比之下,她见到的第一个雷莫拉人就显得和蔼可亲多了。那人从不远处走过,健步如飞,鞋子踩在地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葵·李只有跑起来才能赶上她。雷莫拉人的太空服带着些女性特征,但直到对方回应葵的大喊,葵才确定自己没弄错。
“什么事?”雷莫拉人问道,“我正忙着呢!”
葵·李气喘吁吁地说:“你认识奥尔良吗?”
“奥尔良?”
“我找他有急事。”话音刚落,葵·李突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晚了一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哦,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奥尔良的人。没错。”透过面罩,葵看到雷莫拉人的双眼如同一对黑色的逗号,又大又肿,嘴巴则同细缝状的鼻子连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发着银光,一根根纤维从表层皮肤下凸起。面罩的最顶上似乎是黑色的头发,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那更像浸了油的绳子,挂在前额缓缓摇摆。
雷莫拉人嘴角一咧,露出微笑。她的声音听上去同常人无异:“其实,奥尔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真的?她不会在开玩笑吧?
“我找他有急事。”葵·李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能帮你吗?”那张嘴咧的幅度更大了,露出大小像指甲盖的灰色伪齿,她的牙龈和皮肤一样,是明亮的银色,“我会把你带到他那儿。这样总算帮忙了吧?”
葵·李跟着她,到了一个没有护栏的升降台。雷莫拉人走到圆台中央,朝葵·李招手:“靠过来点儿。奥尔良就在上边。”她指了指头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猜你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对吧?”
“放轻松。”奥尔良说。
葵觉得她已经放轻松了,但随后意识到自己正频频点头,她深深地呼吸,感觉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紧张。先前站在圆台上,等着它移动的时间仿佛长达几年,除了耳旁经过的风,什么动静都没有。升降台毫无护栏——显然违反了安全条例——葵·李只能抓过那个女雷莫拉人闪亮的胳膊,她需要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然后惊讶地感受到了超纤维上粗糙不平的斑点。那些都是小型撞击所致。小块的碎石落在超纤维上时,尽管难以造成坑洞,但还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痕迹。雷莫拉人,她突然想道,其实和船很像——同样生活在封闭的生态系统内,而外部空间残酷异常。
“好些了?”奥尔良问她。
“嗯,好多了。”离港后三十公里的漫漫长路,紧贴着一个雷莫拉人。现在他们到了。她和奥尔良身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不到五百米外就是真空。奥尔良就生活在这里?她险些问出口。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家具,让这里显得异常简陋,她想象不出谁——即使落魄如奥尔良——会住在这里。所以,她最后问:“你还好吗?”
“累。举步维艰,糟糕透顶。”
他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橙色的皮肤比初见时更松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充满感光纤毛的坑洞。他的视力如何?他是怎么把一只眼睛的细胞移植到另一只里的?应该是某种生物学机制,或者某种强硬的手段……她发现自己很高兴对此一无所知。
“有什么事吗,葵·李?”
她吞咽了一下:“佩里回家了。我把他欠你的给带过来了。”
奥尔良似乎很惊讶。“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葵取出信用点芯片,放进奥尔良闪亮手套的掌心,那件太空服胳膊肘部分的关节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希望可以帮到你。”
“至少我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他说。
接下来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先开口的是奥尔良:“我得想个法子谢谢你。麻烦了你这么多,我能报答点什么呢?嗯,来趟旅行怎么样?”
葵很确定奥尔良对她眨了眨眼睛,因为那团毛挤到了一起,只留下了当中红色的缝隙。“一趟旅行。”他重复道,“去外面散散步怎么样?我们会给你找件太空服的。那些衣服我们一直留着,用来应付定期检验。”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每隔一千年,下面的官僚就会专程跑来检查一遍,也不看我们到底需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他在说什么?葵听着他的话,但没太听懂。
雷莫拉人又笑着眨了眨眼:“我是认真的。你想出去稍微走走吗?”
“我从来没……我不知道……”
“安全得就像待在保险罐里。”奇怪的用词,要表达的意思倒是很清楚,“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郊游。我们的位置在前导面后方,所以遭到陨石撞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引擎和辐射同样不用担心,我们压根儿不会接近那儿。”他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辐射多少还是有的,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葵·李。你那漂亮的宅子里有自动医疗器吧?”
“当然。”
“那不得了!”
葵·李并不害怕,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害怕。她感受到的其实是兴奋,以及由此而来的恐惧。准确地说,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奥尔良的提议是她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无法比拟的。惯性思维无法为眼下的情况提供任何参考,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
“来吧。”奥尔良盛情邀请她,“来这里。”
她找不到推托的借口。奥尔良不顾关节发出的刺耳抗议,打开了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太空服,看来这屋子是间储藏室——开始为葵挑选衣物。“它们能穿上再脱掉,跟我的不一样,”他解释道,“也不存在循环系统。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
她弯腰取过太空服,自下而上地穿起,随后戴上头盔直起身,结果咚的一声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而迈出的第一步让她重重地撞在了墙面上。
“跟着我。”奥尔良说,“慢慢来,悠着点。”
明智的建议。他们离开屋子,走上一条来回折转的通道。远古的楼梯被塑造成了适合人类步伐的大小,道路的尽头便是太空。每朝前走一步,那道虽然看不见却拘束着船只内部大气的力场就变弱一分。很快,他们的对话就不得不通过无线电来进行,这让葵把注意力放到了太空服的模拟神经界面上。她发现尽管这里的重力比地球标准重力更大,还加上了太空服的重量,但她的步伐依然轻快。只是安装在太空服四肢的驱动器嗡嗡作响,她的头盔还总撞上通道顶,砰,砰,砰,她对此毫无办法。
奥尔良善意的笑声透过无线电传来,仿佛近在咫尺:“你做得很好,葵·李。放轻松。”
听到自己的名字,葵似乎多了一丝勇气。
“记住,”他说,“太空服的内置引擎小却强劲,能显著增加你的力量。动作不要操之过急,也别太过拘谨。”
葵想要更好地操控太空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欲望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到完美。
“集中你的注意力。”奥尔良说。
然后他又说:“这样好多了。不错。”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走向舱门。奥尔良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怪异的笑容。“咱们到了。我们只去外面稍微走一下,如何?”他顿了顿,“等你回家,可以把这冒险告诉你丈夫,吓他一跳!”
“我会的。”她喃喃道。
奥尔良用一只手打开了舱门——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嘎吱声显得异常遥远——外面斑斓的星光瞬间倾泻到他们身上。“太美了。”雷莫拉人望着外面,“你不这么觉得吗,葵·李?”
几周之后,佩里终于回了家——“我在云峡漂流了很久,所以没收到你的信息,那地方可爱极了!”——但葵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冒险。这事和钱无关。她要等到佩里毫无防备的那刻再和盘托出。“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告诉他没什么事,她只是很想他、担心他。“漂流得怎么样?有没有一起行动的同伴?”“有啊,我有些伙伴,他们长得像图威特和大猩猩,真的。”他微笑起来,而她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佩里看上去有些疲惫,比平时更干瘦,不过一点点刺激之后,他就连着跟她做了两次爱。第二次结束后,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能忍受那么久没有性生活。接着,她决定安享这段舒适的放空光阴。
佩里睡着了。那些宏伟的人工河流在他的梦境里沿着人工修筑的峡谷奔流。而黑暗中的葵·李靠着床沿坐起身,对房子低语,让它展现俯瞰贝塔港的景色。全息图被投射到了二十米的高处。最外层斑斓的光线仿若极光,不断变幻,那是抵御着各种外界威胁的力场。
“你觉得怎么样,葵·李?”
奥尔良是这么问她的,而她又低声地回答了一遍:“真美。”她闭上双眼,回忆着当时所见的景致:船壳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视野的尽头。它们质地光滑、色泽银灰,给人的第一感觉当然是乏味,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些许宁静。“太美了。”
“船前侧,特别是船头的景色,比这更美。”她的向导说道,“那儿的力场更密更强,还有不时发射的粗大激光束。这些激光束能够照到距我们几百万公里远的小行星,削弱它们的力量。”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待在船头,你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船在移动。不骗人。”
太空服里的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这其中的喜悦远甚于恐惧之情。只有极少数乘客走出过船壳。毫无疑问,这是离经叛道的事。就算搭乘出租船外出,人们和外界之间也有层薄薄的船壳相隔,这里却什么也没有。葵觉得自己暴露无遗,甚至赤身裸体。也许察觉到了葵的心思,奥尔良望着她,脸上抽动了几下,最后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听过第一个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听过吗?她不太确定。
奥尔良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平稳而安静:“她叫乌娜。据说,她在地球上的时候是个罪犯,还是个惯犯。后来,在一个船员的帮助下,她逃过了一系列心理测试,成功登上了船。”
“什么罪?”
“这重要吗?”雷莫拉人的圆脑袋摇了摇,“一系列大罪,这样想就够了。关键在于乌娜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地位,和其他人一样,她时不时地被打发到这儿,船壳之上。”听奥尔良说这些的时候,葵·李远眺着地平线,点了点头。
“和你差不多,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至于她的寻常工作,实在乏善可陈。趁着每次轮班之间漫长的闲暇时光,她尽情地探索这条船。她把船上美好的事物铭记于心,也为那些不幸的事情痛心。和你差不多,葵·李,她也是个聪明人。仅仅几个世纪的轮换过后,乌娜就看出了许多端倪。她明白了船长们正在设法避开这份劳役,而另一些人——要么犯了罪,要么仅仅因为一些小错——被迫来到船壳上,顶替船长们的活计。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管理者们不愿意冒一丁点儿风险。”
地位、官衔、特权,葵很清楚那是些什么,也许过于清楚了。
“乌娜反抗着这一切。”奥尔良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骄傲,“但她没有推翻这种体制,反而通过接受它的存在战胜了它。她把这体制与自己的信仰融合起来。”奥尔良柔和地笑了笑,“看到我的太空服了?它的初始型号就是乌娜设计的。半永久封闭和高效循环系统从一开始就包括在内。她做出那件永远不用脱下的衣服以后,就开始在船壳上定居。她暴露在宇宙里,孤身一人,有时连续几年不跟人接触。”
“孤身一人?”
“她在此期间沉思冥想。”奥尔良远眺灰色的地平线,“她故意中断了身体修复癌症和其他病症的机能。她让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庞——遍布坏死组织,然后,她以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学会了控制变异。再后来,她多了几个愿意放下门第之见的朋友。乌娜不但教授了他们她领悟的技巧,还阐释了她在直面浩瀚宇宙、沉静凝思时产生的许多想法。”
直面宇宙,没有任何障碍!
“第一代雷莫拉人数不过几百。他们费尽心机跟我们伟大的船长们谈判,总算获得了繁衍后代的许可,所以第二代人数破了千。而到了第三代,我们正式负责起船只外壳,以及最危险的引擎喷口的维护工作。如今,一直低调壮大的雷莫拉人已拥有了广袤的属地,而人口更是数以百万计!”
葵记得自己叹了口气,问道:“那乌娜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死得像个英雄。”他答道,“一场小行星雨困住了在船头工作的维修小组,砸坏了他们的穿梭机……”
“既然要遭到小行星群撞击,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边?”
“当然是修复船壳,填补坑洞了。没错,船头可以扛住几乎任何伤害,但如果那些小行星一颗接着一颗,撞击同一个地方,一旦出了这种万一……”
“那会是场大灾难。”她喃喃道。
“对船内的乘客来说,没错。”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乌娜死在了开穿梭机去接他们的路上。一块巨大的冰岩混合体瞬间将她汽化了。”
“我很抱歉。”
“乌娜是我的曾曾祖母。”奥尔良说,“你大概以为‘雷莫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但实际上不是。雷莫拉一开始是个蔑称,某些船长先喊出来的。那是种丑陋的小鱼,寄生在鲨鱼身上。多么令人不快的联想,但乌娜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雷莫拉这三个字不但代表了自强自立,就连这个词本身也充满了力量。你以为我是谁,葵·李?在这件太空服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神灵。我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这片小小的宇宙。你是想象不出那种体验的。对我的肉体、我的一切,进行如此彻底的控制……”
她盯着他,张口结舌。
闪亮的手掌抬起,厚实的手指抚摸着他太空服的面罩:“看到我的眼睛了吗?”
“你被它们迷住了,是不是?”
她微微颔首:“没错。”
“你知道我怎么塑造它们的吗?”
“不清楚。”
“那么告诉我,葵·李,你是怎么把拳头握紧的?”
她举手做了一遍握拳的动作。
“但你调动了哪些神经?抽动了哪块肌肉?”耐心柔和的笑容过后,他继续说道,“为什么有些事情你描述不出来却能做到?”
“这是习惯使然吧,我猜……”
“没错!”他大笑起来,“我也有习惯,举个例子,我可以让变异通过细胞进行转移。这是乌娜还有其他人的教诲,再加上我数千年来的实践所致。对我来说,完成这一点,就像你握拳一样自然。”
“可我的手没有真正改变它的样子啊。”
“而‘改变’正是我的习惯,这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比你的更丰富多彩。”他眨眨眼,说道,“我都数不清自己的眼睛到底重新演化过多少次了。”
现在,葵·李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光线编织成的帷幕在那里由浅蓝转为品红,在脑海里重现了那一幕。
“你认为雷莫拉人是肮脏恶心的怪物。”奥尔良说,“别否认。我不会同意的。”
她没有说话。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一个雷莫拉人,居然到了你家门口!你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一片惨白,虚弱不堪。葵·李,你那会儿吓坏了!”对此,她没法反驳。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两个谁的生命更多姿多彩,葵·李?从中立的角度来评判,你的,还是我的?”
她微微颤抖,把毯子裹紧了一些。
“你的,还是我?”
“我的。”她咕哝道,但字眼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疑虑。这个时候佩里翻过身,对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葵·李最后望了眼天幕,关闭投影。佩里眨着眼,抚摸着她,咧嘴而笑:
“睡不着吗,亲爱的?”
“嗯。”她承认,随后加了一句,“靠过来点,亲爱的。”
“好啊,好啊。”他笑道,“这就有兴致了?”
没错。她现在思绪混乱,脑海中许多热切的念头正一齐奔腾。佩里趴在她身上,而她望着天花板,仿佛还能在黑暗中看到那遮蔽群星、翻腾变幻的色彩。
两人去度了第二次蜜月,费用自然由葵·李负责。在半条船里兜兜转转过后,他们去了一个热带海洋旁的度假胜地。几个月的光阴,他们一直在那里享受生活。骨白色的沙粒、碧绿的海水,还有成群的美丽游鱼。就连每晚的夜空也各不相同——都是从船只存储的银河与星空图里挑拣出来播放的。他们还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做爱。有时候,路人甚至会停下来驻足观看。
但葵对此有种疏离感,仿佛她不过是自己的旁观者。雷莫拉人有没有性爱?她不禁想。如果有,那该怎么进行?还有,他们怎么繁殖后代?有天,佩里跟随一股洋流独自去了某处暗礁,给了葵·李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她发现雷莫拉式的做爱,如果这个名字合适的话,是通过彼此太空服的电流刺激。而雷莫拉人的繁殖,完全是另一码事。他们的后代由父母的基因混合,在超纤维织成的容器内孕育而成。这个容器可以随着儿童的需要加以扩展。从出生就独立,多么让人惊叹的生存方式啊,葵想。当然了,人类社会早就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亚种。有些族群拒绝永生,有些和人工智能结合,还有的终生生活在麻醉气雾里。类似的小派别数不胜数……但雷莫拉人的理念是她唯一无法理解的。他们的信仰是保密排外的吗?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会得到允许,有机会管中窥豹似的匆匆一瞥呢?
佩里回来的时候,面带微笑,但看到她的疑容,马上露出了关心的神色。
“我就知道你吃这一套。”她对他说,“你总是乐呵呵的,亲爱的。能得到你的关心,我这样的老太婆可是高兴得很。”
“嘿,你可不老!”他笑着把她拉到身旁,“而且这招对我没用。相信我!”
没过多久,他们回了家。葵·李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家就如同记忆中的那样,平淡无奇,令人沮丧,连花园房也挑不起她的兴致……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换个地方住,哪里都好,至少不用被冷冰冰的石墙包围。
“怎么了,亲爱的?”佩里问她。
她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上忙吗,宝贝儿?”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她说,“你的一个朋友来找过你……啊,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
他露出了淘气和不以为意的神情:“哪位啊?”
“奥尔良。”
佩里没有立刻回话。他听到了这个名字,但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正眼看她,可是葵·李注意到了他嘴角的微颤,眼里的笑意也变得有点儿呆滞。她有些不安,“怎么了”这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这时候,佩里开了口:“奥尔良想要什么?”他往边上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奥尔良真的来了这里?”他显然不愿相信她的话。
“你欠过他一些钱。”葵·李说道,见佩里闷不吭声,她又问了一声,“佩里?”
他吞咽了一下:“欠过。”
“我已经还了。可是……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起了那件太空服老化的关节和其他一些事。说到一半,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如果这笔欠款实际上子虚乌有呢?她喘了口气,“你确实欠他钱了,对吧?”
“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她加了一句。
佩里点点头,挺直腰的同时吞咽了一下:“我会还给你的……尽快……”
“有那么着急吗?”她抓起他的手,“我这么久都没提到这事呢,是吧?不要担心。”她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欠了他多少?”
佩里摇着头:“我现在就给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能尽快还就尽快还,我发誓。”
“好吧。”她说。
“对不起。”他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雷莫拉人的?”
佩里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一会儿,答道:“你了解我的,喜欢到处探险,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赌输了钱?是这么回事吗?”
“我有些记不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勉强露出微笑,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你应该明白,亲爱的……雷莫拉人跟你我可大不一样。跟他们相处,你得万分小心。拜托了。”
葵没有提起她在船壳上的旅行。反正都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呢?再说佩里答应了还钱。他说他明天就出发,去找几个欠了他钱的家伙。顺利的话,他能多凑出一千五百个信用点。“不算多,我知道。”葵·李本打算安慰他——因为他看上去十分紧张——但她在佩里离家时说出口的,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路顺风,还有,早点儿回家。”
佩里在脆弱的时候尤为惹人怜爱。“很快就回来。”他一边走向前门,一边这么保证。不到一个小时后,葵·李也离开了家。她对自己说,是时候再登上船壳去见见她丈夫的老友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一笔神秘的债务,为什么佩里会这样困扰。不过,在搭上悬浮车穿行在升降隧道的途中,还没抵达贝塔港以前,她意识到就算了解了答案,也只会徒增佩里的难堪,所以她为什么要做这事呢?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她问自己。
无非是再在船壳上走一遭。如果奥尔良乐意的话,如果那个雷莫拉人有这个时间的话,她希望如此。
他一脸震惊,眼睛瞪得贼大。眼窝里黑色的毛发反射着外界的光芒,不知怎的,其中一些纤毛给人一种他被逗乐的感觉。“我猜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他冷静地说。然后,他们一道进入了上次来过的储物间——也可能是另一个储物间,反正看上去一个样。葵·李对此不太确定。
“不过,既然你决定破坏些规则,为什么只挑那些不痛不痒的?为什么不挑战一下那些更大的呢?”
葵看着那张嘴对她微笑,还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獠牙。“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当然,这会花些时间。”他警告她,“几个月,甚至几年……”
她的时间能以世纪为单位进行计算,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懂你。”奥尔良说,“你对我,或者说我们,感到好奇。”他说着挥了挥手,新关节发出的嗡嗡声比之前的轻了许多,“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封你为荣誉雷莫拉人。就是说,我们可以为你搞件太空服,进行快速部分塑形。”
“是吗?怎么做?”
“哦,控制好辐射量就成,都是些有用的小突变。你瞧,只要在剧烈的癌变里添加特定的基因组,它们会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开始增殖……”
葵又害怕又期待,心脏怦怦直跳。
“当然,效果不会一晚上就显现出来。实际上,这取决于你愿意接受多大的改变。”他顿了一下,“而且你得记住,这算不上完全合法。船长们并不乐于见到乘客铤而走险,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风险。”
“那风险到底多大?”
“理论上来说,突变很容易。我会参考以往的记录,保证辐射适度。”他眯起了眼睛,“你全程都会处在睡眠状态,突变物质通过静脉注射进入体内,整个过程不过如此。你睡下的时候是一具身体,醒来就如同换了另一具——一具更好的,如果要我说的话。至于风险,根本没有。相信我。”
葵有些发愣,轻微的眩晕。
“你不会变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证你的核心基因组完好无损。只不过,你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会大变样。”
有那么一瞬间,葵似乎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在巨大的灰色船壳之上,沿着第一个雷莫拉人所开拓的道路行进。
“你有兴趣吗?”
“我,呃,也许吧。”
“在正式开始前,你需要思虑再三。”他说,“这需要不小的开销,还会给我的人带去麻烦。假如被船长们发现了,他们肯定会被停职停薪。”他顿了顿,“你在听我说吗?”
“要花一笔钱。”她喃喃道。
奥尔良点点头。
毫无疑问,二十万信用点是笔大钱,不过这么多年积蓄下来,葵·李还是付得起的。她将来大概没法随心所欲地去豪华度假村享乐了,但这又算什么代价?那些令人乏味、困倦的地方,怎么比得上她正要做的事情?
“你以前这么做过吗?”她问道。
奥尔良想了一会儿:“很长很长时间没做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花点儿时间,”奥尔良劝她,“斟酌一下。”
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葵·李?”
她转向他:“我能长出和你一样的眼睛吗?你能让癌变做到这点吗?”
“当然!”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两颗獠牙又冒了出来,“你想改变什么,说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顾忌。”
“眼睛。”她低声重复道。
既然决定已下,接下来就要做安排了。其中最让她惊讶的部分——葵发现她异常享受这个过程——是找个理由取出存款,跟房子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也不告知目的地,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至少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不会回家,她是这么说的。既然奥尔良没明说她能跟他们在一起住多久,而且葵不知道她会不会爱上雷莫拉人的生活,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多放任一下自己呢?
“佩里回来了怎么办?”房子问她。
“他当然可以自由支配这块地产。”她觉得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你大概会错意了,”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呢?”
“告诉他……告诉他我出去探险了。”
“探险?”
“告诉他,轮到我改变一下自己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一个女人帮了奥尔良一把,就是那个算起来已经两次带着葵·李来找奥尔良的雷莫拉人。她的眼睛像逗号,嘴巴比常人的更小,牙齿也变成了黑曜石般的颜色和质地。他们围绕着躺下的葵·李不停忙活,脸上虽然挂着惬意的笑,交谈的语调却急促简短。葵又一次想起,她从没听过雷莫拉人真正的声音。这些特制的太空服可以读取和翻译发黏的喉音,难怪他们可以尽情变异喉咙和嘴巴,却不用担心发音问题。
“你还舒服吗?”那个女人问她,在葵答话前,她又说道,“最后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空服里的葵·李突然被恐惧攫住了。
“等我回家……等这一切结束……我多快能……”
“嗯?”
“回归我的正常生活。”
“啊,你是说治愈伤痛。”她的笑声温和,但她变化的表情,葵看不懂,“我认为这不是个大问题,亲爱的。你的住处应该有自动医疗器吧?那就成了。让它切除变异的组织,再帮你长出新的就行。正常情况下……”她暂停了一秒,“需要多久恢复来着,奥尔良?六个月?”
那个男人有条不紊的回答从葵太空服的头盔中传来。他正站在葵的正上方俯视着她。
“六个月以后,你就能回到人群中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葵·李吞咽了一下。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如同巨石,压在她胸口。除了逃回家,现在她脑袋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听我说。”奥尔良突然开口。
葵·李等了一会儿,见奥尔良没继续,于是低声问道:“什么?”
他在她身旁跪下:“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但他先前的自信不见了。也许他不相信她能从这趟冒险中挺过去,也许他刚才的保证只是夸大其词,有些没脑子的家伙就是这样:先吹得天花乱坠,然后临阵脱逃。
但他说:“密封状况良好,准备就绪。”
“密封良好,准备就绪。”那个雷莫拉女人附和道。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只是表情依然难以让人安心。随后,奥尔良开始解释:“恢复不了正常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除非你接受了过量的辐射,它们诱发的突变又彼此叠加……碰到这种情况,就算再多医疗器械也没法彻底治愈。”
“最后会留下点变异的器官,”那个女人补充道,“奇怪的斑点之类。”
“不用担心那些。”奥尔良说。
“它们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葵·李说。
一个奶嘴伸到了她嘴边。
“吸点进去,好好睡一觉吧。”奥尔良说。
她吮吸化学制剂时,那女人说:“当然不会,想要发生这种情况,需要整整十到十五个世纪,除非——”
奥尔良说了些什么,打断了她。
她尴尬地笑了会儿,才说:“是啊,她已经睡着了……”
葵·李陷入了昏迷。她仿佛身处一片无梦亦无时间概念的虚空,除了身体时不时传来针扎似的痛——那微弱的痛苦是突变所致,好像在宇宙当中,葵·李是唯一的存在。
就在这片彻底的暗黑中,葵·李得到了重塑。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不算久,差不多七个月。”
七个月。葵·李试着眨眼,却做不到,她没法合上眼皮。她想抹把脸,但沉重的手掌碰到了面罩,她终于想起了自己还穿着太空服。“完成了?”她喃喃道,声音又慢又沉,“我已经变完了吗?”
“差得远呢。”奥尔良笑着回答,“你没注意到吗?”
她看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你感觉怎样,葵·李?”
怪异。她感觉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很正常。”他说,“再过几个月才算完,耐心点。”
葵知道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现在,她的眼睛仿佛自动关闭,带着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这回,她做起了梦。她梦到自己和奥尔良、佩里同处一片沙滩。她躺在金色的沙子上,甚至感受到人工阳光的温暖一丝丝渗入她重塑后的骨骼。
她醒了过来,喃喃问道:“奥尔良?奥尔良?”
“我在这里。”
她的视野清晰了一些。她发现自己呼吸平稳,而变形的嘴巴努力说出的词汇,被太空服精确地识别、发音。“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
奥尔良笑着回答:“很可爱。”
他的脸庞似乎变成蓝黑色。但直到坐起身,环视这个呆板单调的储藏室,她才明白颜色改变的原因:尽管光谱的识别范围没有扩大,但她的新眼睛异常敏锐,观察的角度也和往日不同。她慢慢站起身,问道:“过去多久了?”
“九个月,再加上十四天。”
她感觉得出,变异还没完结,但已经比较稳定了。能重新控制身体的感觉真棒。她试着迈出几步,把肥厚的手指收拢、握拳。她举起拳头,注视着它们,想知道它们在超纤维的手套之下的样子。
“想照照镜子吗?”奥尔良问道。
现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她的朋友露出微笑,獠牙反射着屋内微弱的光。他搞来了一面镜子,让她凑过去细看……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肥大的嘴巴里长着的两排牙齿,像镜子一样映照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变成了一对毛茸茸的坑。葵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她的皮肤很漂亮,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至少,在她的新眼睛里呈金色——还覆盖着许多坚硬的白色肿块。她的鼻子线条优雅,形同鸟喙。葵希望她能摘下面罩,真正地触摸一下自己。但雷莫拉人,永远无法触碰自己的肉体……
“等你感觉好些了,”奥尔良说,“可以一起走走。我和我的船员正准备执行一项修补任务,地点在船头。”
“什么时候出发?”
“说实话,就现在。”他放下镜子,“其他人已经在穿梭机上等着了。你要么在这里修养两天,要么就跟我一起马上出发。”
“我马上就走。”
“行。”他点点头,“正好他们也想见见你,大家对什么样的人愿意变成雷莫拉人挺好奇的。”
不愿意被关在淡灰色卧室的人。她一边在心中默默回答,一边露出镜子般的牙齿,微笑。
每个人的脸都各不相同:奇怪的眼睛、各种各样的嘴巴、五颜六色的皮肤。她数了数,算上奥尔良,一共十五个雷莫拉人,葵·李花了点工夫,记下了所有新朋友的名字。
穿梭机的这趟航程如同一场派对,既古怪又随便的那种。葵还从未见过比他们更快活的人。这些雷莫拉人不停地讲着笑话,彼此取笑,有时候也会把她当作段子的核心。当然,不含恶意的那种。他们问到了她的房子——到底多大、多漂亮、多贵——还有她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跟她说的一样无聊?葵·李自嘲地点点头:“很平淡,没有变化。几个世纪过去,都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个雷莫拉人——嗓音粗重,长着畸形的蓝脸——问其他人:“为什么人们花了大钱上了船,却龟缩在船舱里?为什么他们从不出来走走,稍微瞟一眼我们要去向何方?”
船员们爆发出一阵欢笑,答案显而易见。
“不朽者们都是胆小鬼。”葵·李边上的一个女人说。
“一群蠢货。”另一个人说,就是那个眼睛像逗号的女人,“至少,他们大多数都是。”
葵·李有些不安,但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透过脏兮兮的舷窗,侧身望着远方平滑的地平线和闪耀光芒的天空,它们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景象让她的心情舒缓。最后,她闭上眼,陷入浅眠,直到奥尔良宣布目的地已近。“开始减速了!”他在驾驶席喊道。
穿梭机开始失速下降。环顾四周,葵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友善笑容。坐在她旁边的雷莫拉人抓起她的手,这时所有人都开始祷告。“愿今日未有流星,”他们念道,“明日亦是,因吾等需驻留数日。”
穿梭机越来越慢,最后稳稳停下。
奥尔良大步走到葵·李身旁,表情严肃:“跟紧了,但也不要妨碍别人。”
船头是超纤维最厚的部分,这些物质可能深达十公里,它的表面由于无尽的辐射而变得焦黄。走出机外,太空服立刻沾染上了柔软而干燥的尘土。无尽的极光和激光,为船头提供了照明。葵·李跟着船员,听他们在频道里叽叽喳喳。她吃了些食物,喝了点雷莫拉汤——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餐——汤汁滑下喉咙的同时,她也在了解这具新的身体。她的胃好像没变,不过是不是有了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太对劲。啊,的确是两颗心脏,它们依偎在一起。这时候,奥尔良走向了她。“我真想脱下这身衣服,哪怕就一次,就一分钟。”她对他说,“我特别想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
奥尔良注视着她,然后移开目光:“不行。”
“不行?”
“雷莫拉人不脱太空服,从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其他人也不再说话,频道里一片静默。葵·李看看他们,吞了一口唾沫。“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后开口,“不了解……”
沉默继续,人们彼此偷偷交换眼神。
“可我到底……还是要脱下这身衣服的!”
“但现在不许说这个。”奥尔良警告她,然后,他语调放缓,“我们有些禁忌。你可能觉得我们这方面太过死板……”
“我不……”她喃喃道。
“可我们就是这样。太空服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和眼睛、心脏一样。作为一个雷莫拉人,一个真正的雷莫拉人,就得遵照神圣的誓言,爱惜自己。”
逗号眼女人走了过来:“脱下太空服,对我们来说是最严重的冒犯,是亵渎。”
“可鄙的行径。”有人说,“这还是好听的说法。”
奥尔良也许是猜透了葵·李的想法,有些夸张地拍了拍她。葵感受着太空服上传来的手掌压力。“当然,你是我们的客人。”他顿了顿,“只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信条,就这样。”
“我们以此为荣。”那个女人说。
“同时,也视那些令人厌恶的行为为耻,你明白了?”
葵其实并不明白,但她还是嗯嗯了两声。显然,她无意间触及了这个亚文化的痛点。
接下来,她跟着队伍,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没有人说半句话。沉默是愤怒最糟糕的形式,她宁愿有谁发个火骂些什么出来。她暗自发誓,从现在开始,在说话前一定要字斟句酌。
那是个巨大的撞击坑,坑壁粗粝,只有小部分得到了修复。在他们之前,就有工人们带来巨型超纤维储藏罐和其他大型机械。那些东西很有种艺术美感,特别是它们用液态超纤维逐渐浇灌填补坑洞的动作。人们每轮换一班,坑内就会多出数百米的平整区域。奥尔良站在坑沿,跟葵·李解释工作流程。雷莫拉人会两班倒,而她可以自由行动,包括观看他们的工作。“但别靠近,”他又一次警告她,听上去就像把自己当作了葵的监护人,“以免妨碍别人。”
葵点点头。在人们开始工作的头半天,她高高兴兴地坐在坑沿的一处隆起上——那是已经变形、报废的超纤维——想象着当初坠落的小行星是如何在船头撞出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的。其实不算特别大,她知道。真正的大型撞击坑,没法一眼尽收眼底,而负责修复的工人,最起码得有四十人。不过话说回来,这坑也不算小。砸出这深坑的家伙想必混杂在庞大的小行星群里,侥幸没被防御激光摧毁,成了漏网之鱼。葵望着划过天空的道道红光,它们的热量把极光都染成了新的颜色。有了新的眼睛,葵看到了以前的她所不能见的许多细节:紫罗兰色的冲击波;橙色、深红,还有雪白的涡流。多么美丽的天空啊!谁敢否定这点呢?就在这时,激光的发射速率变得更快了,在人们头顶交织出一张网。葵意识到,一定有一群小行星正直冲船头而来,而船内的领航员锁定了它们……锁定了仅在数千万公里之外的那堆泥土、冰和岩石的混合物!
激光的射击频率更高了。葵低下了头。
有小行星撞上了船体,至少一颗。她看到了闪光,感到了船壳轻微的晃动。这种撞击的能量不但可以被超纤维吸收,还能蓄积起来供人使用。就这个角度来讲,撞击其实也是种能源。就连汽化的小行星残余也会得到采集,用作补给。毕竟,随着船只漫长的航行,总有些物质会不可避免地从船内挥发逃逸出去。
船只就像一个活物,喂养它的是整个银河。
这个比喻很常见,算得上陈词滥调,这一刻却变得栩栩如生。葵·李自嘲地笑了起来。她眺望着无边无际、覆盖着细尘的褐色船壳,注意力却转回到自己的身体。葵感受着她的呼吸,怦怦直跳、节奏似乎出了问题的心脏,还有浑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她的新身体有着难以解释的怪异能力,她可以感受到每一根筋腱、每一块肌肉,还有它们的每一阵抽动和每一阵静止。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活过,也从未如此深入地了解过自己的身体。
惊喜之下,葵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如果她是个雷莫拉人,葵想,那么她自成一世界。就像这条船,只是小上几号:最外层的装甲之下,有机物的变化永不停歇。葵觉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基因的改动……奥尔良是怎么控制住变异的呢?如果她知道了方法,就可以让视觉器官再次突变……想一想,独一无二、前无古人,也不太可能有后来者的眼睛!
或者,干脆就继续跟这些人待在一起怎么样?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
如果葵发下誓言,拥抱雷莫拉人的信仰,证明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这种事可能吗?有过这样的先例吗?喜爱冒险的旅人,决定彻底改变自我?
道道激光掠过天空,洒下一片红芒。这安静而密集的光幕,指向的遥远目标,本质上是冰和沙砾的混合物。激光会让混合物的表面蒸发,撕开它们的核心。在那之后,它们重新定向,瞄准了较大的混合物碎片,然后是更小的那些。这是一幕宏伟的戏剧,葵坐在观众席上,心情激动的同时,也感到恐惧……极光越来越亮,那是船只的力场在抵御残存碎石与尘埃的冲击。很快,天空转为橙黄色,一些极细的颗粒撞击到了船壳,在她身旁扬起尘埃。还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腿,伴着转瞬即逝的光和隐隐的痛……那个刹那,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受了重伤,但在眨眨眼后,她注意到太空服的膝盖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其实,更像是一点污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场流星雨结束了。
葵·李站起身,因为紧张不住颤抖。
她找了条路,沿着撞击坑坑壁一路向下走去。奥尔良的叮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必须和他谈谈。她要跟他分享一些自己的见解和赞美,这些念头振奋人心,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疾冲至他们的工作地点,深深呼吸。过滤器里传来的空气并不新鲜,她能闻到自己的气味——厚重、甜腻,与往日不再相同。
“奥尔良!”她高喊。
“你不该来这儿。”一个女人抱怨道。
“待在那儿。奥尔良马上就来,你千万别动!”逗号眼女人说。
她身旁,一湖新鲜的超纤维正在冷却凝结。超纤维的表面已然成形,它平滑如镜,泛着银光,反射星空。明知不应该,葵却还是不由自主向湖面探出身。接着,仿佛为了看清自己的倒影,她更进一步,几乎冒着跌落湖中的风险。附近的雷莫拉人望着她,陷入沉默。然而,见到葵拾起一块废旧的超纤维后,这些人露出了笑容。此时,天空再度闪过激光,把一切都照得锃亮。
葵·李没有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她看到了。但不是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奥尔良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过去的葵·李。镜中人半张着嘴,原始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大睁。
喘息之间,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掏的这一大笔钱,全部都打了水漂。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是个精心安排的残酷笑话。那些雷莫拉人之所以露出扭曲的可怕面容,笑得那么开心,把手放在他们永远也碰不到的肚子上,都是因为现在正是这个笑话抖出最后包袱的时刻!
“你的‘镜子’根本就不是镜子,对吧?它只是合成图像,没错吧?”她连珠炮似的问道,根本不等对方回答,“你耍了我,是不是?难怪所有东西都不对劲。”
“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奥尔良回答。
这两人正在飞回贝塔港的路上,她依旧穿着太空服。奥尔良负责把她送回家,其他人则继续维修船头,等手头的工作一结束,奥尔良也要返回去工作。既然葵已经发现了真相,那么,雷莫拉人也就没有继续挽留她的必要了。
“你欠了我钱。”葵说。
奥尔良的脸还是先前的蓝黑色,但他微微露出獠牙,平静地微笑道:“钱?谁的钱?”
“我付了钱,你却彻底欺骗了我。”
“我不知道什么钱。”他笑了起来。
“我会告发你。”葵厉声说道,“我要去找船长们!”
“那只会让你更加难堪。”奥尔良不屑地回答,“船长们知道你打算变异以后,会被恶心到的。在他们眼中,我们的交易不但违法,而且令人反胃,相信我。”他又笑了一阵,“再说了,你有证据吗?你是支付了一笔钱没错,但说真的,他们追查不到雷莫拉人这儿的。”
葵从未受到过如此羞辱。她叉起手,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家。
“药效很快就会过去。”他保证道,“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别担心。”
又过了一会儿,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奥尔良:“我到底离开了多久?”
沉默。
“没有几个月那么长,对吧?”
“差不多三天。”面罩里的脑袋点了点,“我们提供的药剂能扰乱对象的时间感,只要你吸得够多。”
葵的肚子一阵翻腾。
“你可以马上回家,葵·李。”
她发起抖来,不得不抱紧自己。
雷莫拉人瞅了她一眼,露出似乎有些懊悔的表情。或者说,她看错了?
“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她突然说,这是她能说出口的最糟糕的脏话了,“残忍、恶心的怪物。你就算想住在船里面,也不会有容身之处。你只配永远待在这里。”
奥尔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过了许久,他终于正过头去,眺望无尽的银灰色船壳。“我们试着跟随缔造者的脚步,试着升华我们的精神。”他耸耸肩,“有些人干得还不错。但怎么说呢?我们毕竟只是人类。”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朝她转过头:“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
奥尔良似乎吸了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哎呀,葵·李,你一直没发现,是吧?”
他什么意思?
奥尔良扶住葵的头盔,贴向自己的面罩。葵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眼睛上:每根黑色的纤毛都在颤动,而它们的根部,天知道是什么液体缓缓流淌。“你从来都不了解雷莫拉,葵·李。一丁点儿都不明白。你从来都不了解。”
但她明白了——也许她一直明白——她陷入沉默,浑身发冷。最后,她发现自己落下了泪水。
出乎她的意料,佩里已经回了家。
“我在担心你。”他坐在花园房里,表情真挚,“房子说你要出门至少一年时间,吓坏我了。”
“这个嘛,”她说,“我现在回来了。”
她的丈夫试着不去刨根问底。她看得出,他把那些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给生生吞了回去,还微笑起来,展现着自己的魅力:“所以你外出探险了?”
“算不上吧。”
“去了哪儿?”
“云峡。”这个谎话从离开贝塔港时起,她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可听起来还是不可信。就在她陷入回忆时,她的丈夫提了个问题,把她小小地吓了一跳。
“你进去了?”
“算是吧,只是后来决定放弃冒险。我租了条船,却没登上去。”
佩里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终于放下了忐忑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对了,我讨到近八千信用点,已经打进了你的账户。”
“不错。”
“剩下的我也会想办法搞定。”
“不用那么急。”
佩里的表情里,释然与困惑融为了一体:“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只是有些累。”她说。
“看上去的确如此。”
“我们去睡一觉,怎么样?”
佩里接受了。他和她做了爱,然后便陷入沉眠,似乎与葵一般疲乏。但葵依旧醒着,她溜进私人盥洗室,给了自动医生一滴佩里的“种子”。“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说。
“遵命,女士。”
“还有,你能扫描他吗?在不把他叫醒的情况下。”
机器开始了工作,转瞬之后,它就列出一份表单,标明了许许多多非正常的基因和变异的器官。葵没有费心去读。她闭上眼,回忆着奥尔良对她说的话。他说,她无非是个局外人,一个偶然窥见他们世界的旁观者。“佩里出生的时候是个雷莫拉人。很久以前,他离开了我们。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种巨大的亵渎。”
“放弃了他的信仰?”葵这么问道。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中就会有人趁他外出的时候去他家。我们故意把灰尘撒进太空服关节,让它们嘎吱作响,好在他家人面前装可怜。”
所以她的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们还会哄骗他家里的人,套到更多的钱。”他有些得意,“就像对你做的那样。”
“为什么?”葵问他。
“你觉得呢?”他反问。
算是种复仇吧,肯定是这样。
“到了最后,”奥尔良说,“所有人都会知道佩里是个什么家伙。他在船内会无处容身,失去经济支持,只有重回船壳这一条路。话说回来,我们也不希望他太快迷途知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里头有不少乐子可寻。”
现在,葵睁开眼,瞪着那张报告身体异常的表单。看得出来,为了修改那些千奇百怪的雷莫拉人基因,变得像个普通人,佩里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不是那种在船内生活了几年,后来才接受变异的人,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雷莫拉人,居然脱下太空服,离开可以终结不朽生命的船壳,在船只内部定居,实在难以置信。他还有过许多同居者,葵·李只不过是最近的一个。她明白了佩里为什么会选择她。不只是钱、她的天真,还有她提供的庇护……她是不是该铁下心,要他立刻滚出去?
“删除列表。”她说。
“遵命,女士。”
她对她的房子说:“不嫌麻烦的话,把船头的影像投射到卧室的天花板上吧,谢谢。”
“当然,女士。”
她走出盥洗室时,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已经占据了天顶。她真想把自己的过错都归于某人,就像奥尔良希望的那样。她坐在床边,靠着佩里的那一侧,等他睡醒。他迟早会感觉到她的凝视,而他醒来之时,他能看到她,以及她背后雷莫拉人的天空……
但她犹豫起来,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抬起头,回忆起发生在撞击坑坑沿的事。那种和谐与完美、那种迷醉。尽管它们由药物所引发,尽管自己当时其实一无所知,但那感觉是如此真切,千金亦难买。然后,她又想到了佩里的未来:被雷莫拉人通缉,逐渐失去人类朋友,只能返回船壳,重新过上被他抛弃的生活……
她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使人心神荡漾。
而且惹人怜爱,甚至同情。尽管不是爱,但这个背弃了雷莫拉人之道的人身上,有某种接近于爱的情感。
“要是……”她喃喃着微笑起来。
这时,佩里也对着她露出了微笑。他仍旧闭着眼,徜徉在那些懒洋洋的、转瞬即逝的美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