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杰弗里·马洛尼 Geoffrey Maloney——著
王琦——译
杰弗里·马洛尼(1956——),澳大利亚著名短篇科幻小说家,现居布里斯班。20世纪80年代,马洛尼游历了印度、尼泊尔和非洲等国家和地区,曾在悉尼大学攻读印度史。马洛尼的第一部小说《五支卷烟与两条蛇》(5 Cigarettes and 2 Snakes)于1990年在澳大利亚首屈一指的推理杂志《奥瑞丽斯》出版。之后,他在《奥瑞丽斯》等杂志及《鬼怪》《诺瓦科幻》《先驱号》《红弦》《亚巴顿》《布里斯班的恶魔》《反射率一》《奇异新作》《澳新科幻》等文集上发表多篇小说,其中部分收录在曾提名迪特玛奖的《加密系统故事集》(Tales from the Crypto-System,2003)。1999年,马洛尼与玛克辛·麦克阿瑟等人成立了堪培拉科幻小说协会,马洛尼任主编,出版了文集《非人:奇异生物文集》(Nor of Human:An Anthology of Fantastic Creatures)。
1997年,马洛尼的小说《禁运贸易商》(The Embargo Traders)获奥瑞丽斯最佳科幻小说奖提名,之后其著作数次被提名奥瑞丽斯奖。2001年,其《吉卜林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According to Kipling)(又称《山间小传》)获得奥瑞丽斯最佳奇幻短篇小说奖,后收录在《不凡年代:过去十年澳大利亚十佳小说》(Wonder Years:The Ten Best Australian Stories of a Decade Past,2003)。马洛尼还曾多次被提名澳大利亚年度最佳科幻小说家。
《残余的悍妇密码系统》讲述了外星人离开后发生的鬼怪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充满神秘感,是后新浪潮科幻小说的代表,于1995年首次发表在安·范德米尔创办的超现实主义/前卫杂志《银网》上。
我们清晨出发,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北方向行驶,目的地是外星人的旧居。途中,某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次旅行与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趁着假期到偏远乡村参观外星人的旧居。我的女朋友却说她打算去见一位仍住在地球偏远乡村、与世隔绝的女性外星人朋友。我们的生活已悄然改变,看似随意的谈话都围绕着这位外星人。我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这位女性外星人是她曾说过的旧情人。我不知所措、困惑、嫉妒、愤怒却无济于事。她一开始只是警告,接着指责我:“你永远不会明白。”然后说我愚蠢,再后来指谪我干涉她的生活,我们渐行渐远。气氛沉默,旅程却在继续。大部分外星人都已离开,周围很安静——一种可怕危险的死寂。
我们抵达了乡下的石屋。石屋附近是古老的石砌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演绎着基督教复兴的灭亡。墙上靠着一辆摩托车。她趴在地上检查摩托车,确认车子完好无损,我们可以骑车进村。我站在远处生闷气,然后她点点头,表示一切顺利——毕竟那位外星朋友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我们交流极少,没有什么可说的。
屋内还有其他人,不认识也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漠不关心,只是在这里做事。这些我们不感兴趣,反正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房子内部采用外星人的加密系统,配备“Y”形自动扶梯,实现了全自动化。楼上是房子的心脏,这里收藏着比拉哥机器,机器保存完好,逃过了被劫掠的命运,仍然可用。机器第一眼看起来像打字机和橱柜。一种说法是大型打字机贴着橱柜放在桌上。这套机器确实是一个完整的单元,一个能够在过去的岁月中传递信息的通信系统。不过在过去的岁月中它是否承载着传递信息的使命仍有争议。我打开橱柜,凝视着柜里的黄色卷轴,这些卷轴因年代久远而褪色、染色。无数信息被传递、被破译,但后来,后来……
后来那个女人来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我们算是同病相怜的朋友,因为我们都包容着我女朋友虚妄的幻想。她不是前女友。前女友、外星人,这些太遥远了,我们的路程延长了两个星期。我觉得现在陪伴她的机会很少……
几个小时的争论,更多的是指责和暗讽我的无知——我对外界事物的无知。那位外星人为我感到难过,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争论就变成了——也总是会变成:争吵是我引起的,除非我请求原谅,自己消气了,不再生闷气,否则她不会饶了我,不会和解,而且没有我,她的旅行还会继续。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想来这里,想参观寂静乡村的外星人旧居,我并不重要。
一段时间后,他们走了。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们走的动静。我在房内,加密系统的神秘就在于此,外面的世界被封锁了、被摧毁了,房子仍屹立不倒。
坐“Y”形自动扶梯,在电梯上升过程中,我会小心翼翼地转到另一面,以免再次降到一楼——这是很棘手的事情,但像其他棘手的事情一样,都有诀窍,一旦掌握了诀窍就很简单。房里的其他人在喝葡萄酒。她说他们也不知道诀窍,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在意。我感觉他们享受这种无知,这是漫长旅程中的便利商队旅馆。我站在比拉哥机器前,手指搁在按键上,不过我什么都没打印。即使我意识到这里有重要信息或信息碎片,我也不会再打开机器。也许有她以前恋人的消息,也许有能够解释我们生活中那种死寂的资料,我却害怕去发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酗酒,肆无忌惮地在其他旅客面前展示我的无知。我以为自己很开心,但这只是无知的享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眼前的消遣是生命中的一切。有时候,我醉醺醺地上了自动扶梯,廉价的酒精麻痹了我的双脚,我滑倒在台阶上,不过我每次都记得诀窍,所以成功地上了楼。我在楼上查找有关比拉哥的资料,寻找我的女朋友与另一个女性外星人的信件往来,但很少。我认为比拉哥有问题,需要修复:卷轴上只有信息碎片,是从加密系统的本地化中抓取的零碎信息。黄色卷轴中的褪色部分出现了女性的名字、完整的句子、信件往来的信息碎片,部分信息从这间屋子传递到其他地方,其他信息则被退回。偶尔出现更深层次的含义,如死亡率统计数字和对战争暴行的控诉,但加密系统遗迹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和还原我对她迷恋那位女性外星人的解读。信件信息太零碎了,我怀疑我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们又回来了。所以,两个星期过去了,毕竟在房子里已经待了五天,这就是外星系统的本质,很难再调整回来。她现在回来了。我很高兴,却又怒火中烧。她为什么要走?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不会告诉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的气氛,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尴尬。我问了许多问题,拈酸吃醋的问题,最后只换来她的指责。至少现在她会看着我,但没有做任何努力来缓解我们的关系,表现出一副做出正确选择的决心。她不需要其他理由。我现在感觉更孤单。我正在被她吸引,逐渐远离那些酒客,但我迷失了,内心充满了熟悉的孤独感,我反而觉得这种孤独很安全。
在着手准备去乡村旅行时,我再次访问了比拉哥。或许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流、这次旅程的性质、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质在橱柜的黄色卷轴都有解释,但是我在比拉哥没有找到任何有用信息。最后我不得不离开,还幼稚地踢了踢橱柜,可能对橱柜也造成了损坏。我最后一次在楼下坐自动扶梯,不停地下降、上升、下降、再上升,乐此不疲,直到对这项诀窍的新鲜感消失,我再次站在一楼。
我们回到了城里,真的是不愉快又沉默的旅行。无论我问什么,都不会有回答。我就不问了。我太渴望有回应了。有时候我们停下来吃东西,看到眼熟的柜员,我就会去搭讪,这也算小小报复,但是走近了才发现是陌生人。我不认识她,也无话可说。在柜台,她的朋友——不过我认为是我的朋友——悄悄告诉我:“她的包里有封信,你应该看一下,不要让她发现。也许你会为现在的行为感到羞愧。”
回到家中,我们还是冷战,彼此不说话。她把包放在休息室,去了洗手间。我偷偷找到了那封棕色的信封,打开,指尖触摸着比拉哥黄色纸张。那个女性外星人的作品、艺术、使命都记录在这份褪色的信封里。其中包括姓名、地名、人物,一些人物隐约熟悉,其他人我觉得应该知道却又不知道。我只能辨认出部分:越南、统计资料、数字;埃塞俄比亚、更多统计资料、更多数字;这个模糊的国家,那个隐晦的国家,上面的印刷数字覆盖了下面的数字,战争期间的儿童死亡率以及英语的普及情况。没有理由,没有结论,只是一连串的事实、数字,无数数字的冲击使结论不言自明。我再次看着信件,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这是他们的思维模式。这就是加密系统的工作方式:一大堆数据演变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容易破译。信息转换成了英语: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孩子?
而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感慨自己的狭隘并为之羞愧。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但更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些女性外星人已经来到这里,研究人类,最后一封信件,也许来自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外星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中。我咕哝着他们是否已经研究透了我们。这是他们隐晦的结论吗?他们为什么离开?我站在休息室,觉得很不祥,也感到困惑和悲痛。他们是否研究过我们、考验过我们、审判过我们?那是关于什么的?我想象着一队外星人船只驶向地球,宣布最终的裁决。她还在洗手间。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我看着黄色信纸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有答案。卫生间的门锁着。我拼命敲门,没有回应。门锁被砸碎了,门拧开了。我看到她面色发青,躺在地上,没有呼吸,嘴唇已经冷了。桃花和苦杏仁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她手里有一小块黄色字条。我轻轻打开,上面写着:
没有答案。
路边废弃的屋舍里有一台比拉哥机器,他们总是把机器留下。房子用围栏围住了。我爬过锈迹斑斑的窗户进了屋舍。碎玻璃划破了我的皮肤,流了不少血。这里没有自动扶梯,机器在厨房,立在炉子旁。我将手指放在键盘上。现在她走了。她知道可能没有答案。我没什么感觉,手指搁在键盘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猜测是外星人军舰破坏了我们的世界。惩罚,无法挽回。我看到她的手指之间夹着黄色的纸片,我轻轻展开纸片。我用手指摸索着打字。碗橱里的喧嚣声和欢乐声响起来。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将自己的回答印在褪色的黄色纸张上:我没有杀过孩子。
到最后等待我的还是自私。没有滚滚雷声,没有外星人舰队呼啸而来的声音,只有长久的沉默滑过耳边。
我的日子还在继续,和以前一样。无法挽回,没法惩罚。我住过数个废弃的屋舍,寻找更多的机密系统残骸,想着可能在正被粉碎的黄色卷轴上找到答案。周围变得更安静,更加冷清。苟延残喘,仿佛轴线转速变慢。最后,我搬回乡下的房子。这次没有旅客,没有劣质酒水。加密系统仍然存在,自动扶梯仍然运转。我乘坐自动扶梯上楼,准备在上升过程换轨,但我忘了诀窍。我没有立足点,失足跌倒,滑到楼下。抬头时,我看到自动扶梯停下来。这是一场未完成的行动,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我的心还在跳动。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