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约瑟夫·皮拉斯特于1890年9月去世,他在皮拉斯特银行当了十七年的资深股东。在此期间,英国的经济稳步增长,银行也逐渐富裕起来。现在他们差不多跟格林伯恩家族一样富有。约瑟夫留下超过两百万英镑的遗产,其中包括他收藏的六十五个宝石鼻烟盒——每一个代表他生命中的一年——价值在十万英镑,都留给了他的儿子爱德华。
所有家庭成员都把他们的全部资本投在银行业务上,踏踏实实获取百分之五的利息,而普通储户的存款利息通常只有百分之一点五。股东的收入更高,除了投资的百分之五收益,还能通过一个复杂的计算公式分享银行的利润。按照这种分红方式,十年之后,休已经成了半个百万富翁。
举行葬礼的那天早上,休对着剃须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寻找衰老的迹象。他这一年三十七岁,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但脸上刮净的胡茬仍是黑色的。眼下正时兴卷曲的小胡子,不知他能不能也留出一副髭须来,让自己显得年轻些。
约瑟夫伯父是幸运的,休这样想着。在他的资深股东任期内,世界金融市场一直保持稳定。只出现过两次小的危机:1878年格拉斯哥市立银行的破产,以及1882年法国大联盟银行的倒闭。两次危机都是英国央行通过暂时将利率提高到百分之六的方式加以遏制,远低于发生恐慌的水平。在休看来,约瑟夫伯父过于将银行的投资压在南美方向上了——但休一直担心的崩盘并未出现,至少在约瑟夫伯父负责的那段时间没有发生。然而,高风险的投资就像把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出租给租户一样,虽然直到房子还在的最后一刻都能收到租金,但当房子塌了,就既没了租金,也没了房子。现在,约瑟夫已经去世,休希望加固一下银行业务,把一部分摇摇欲坠的南美投资抛售出去,或者好好修补一下。
他洗完脸,刮过胡子,便穿上晨衣去诺拉的房间。她正等着他——他们总是在星期五早上做爱。他早就接受了她每周一次的规则。现在她变得非常丰满,脸比以前更圆,不过几乎没什么皱纹,所以看起来仍很漂亮。
但还跟原来一样,他跟她做爱时,闭上眼睛想着的还是梅茜。
有时候他真想把这些全都抛开,但每礼拜五的过场戏还是给他带来了三个儿子,对他们的爱让他分了心:老大取名托比亚斯,是为了纪念休的父亲;老二塞缪尔取的是休叔叔的名字;老三所罗门则是为了纪念索利·格林伯恩。长子托比明年就要在温菲尔德学校上学了。诺拉生孩子没费什么力气,而且一旦他们出生后她就失去了兴趣,休为孩子们付出很多关爱,以弥补母亲对他们的冷淡。
休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孩子,梅茜的儿子伯蒂,现在十六岁,已经在温菲尔德上了几年学,是奖学金获得者,也是板球队的明星。休为他支付费用,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权作自己是孩子的教父。也许这让某些专爱挑刺的人怀疑他就是伯蒂的生身父亲。不过他一直跟索利交好,人人都知道索利的父亲不赡养这个孩子,因此多数人认为休的慷慨大方是为了纪念与索利的友情。
他下床时诺拉问道:“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十一点,在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随后在怀特海文宅用午餐。”
休和诺拉仍住在肯辛顿,但有了孩子以后他们就搬进了一座较大的房子。休当时让诺拉自己选,她学着奥古斯塔,选了一座同样华丽、带着暧昧的佛兰芒风格的房子,十分时尚,或者说十分迎合奥古斯塔的房子带动起来的“郊区时尚”。
奥古斯塔一直对怀特海文宅不满意,她希望拥有一座格林伯恩家的那种皮卡迪利宫殿式宅邸。但皮拉斯特家族信奉卫理公会的清教主义,约瑟夫坚持认为怀特海文的房子已经十分奢侈,无论多富有的人都能住。现在这座房子归爱德华所有。也许奥古斯塔可以劝他卖掉,给她买一幢更大的房子。
休下楼去吃早饭,他的母亲已经在那儿了,她跟多蒂昨天从福克斯通赶到这里。休吻了母亲一下,在桌边坐下,她就开门见山地说:“你觉得他真的爱她吗,休?”
休不用问也知道她说的是谁。多蒂二十三岁了,已经跟诺维奇公爵的长子伊普斯维奇子爵订婚。尼克·伊普斯维奇是一个破产公国的继承人,妈妈怕他娶多蒂是为了她的钱,或者说为了她哥哥的钱。
休充满爱意地看着他的母亲。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四载,但她仍然穿黑戴素。现在她的头发白了,但在他眼里她还跟原来一样美丽。“他是爱她的,妈妈。”他说。
因为多蒂没有父亲,尼克便找到休,正式请求跟她结婚。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由双方的律师拟定婚姻财产契约,然后再确认订婚,但尼克坚持按自己的一套办法办事。“我已经告诉皮拉斯特小姐,我是个穷人,”他对休说,“她说她知道富裕和贫穷都是什么滋味,认为快乐来自你跟谁在一起,而不是因为你有多少钱。”这么说实在有点儿夸夸其谈,因为休一定会送给妹妹一份慷慨的嫁妆,但他知道尼克是真心爱她,不管她有钱还是没钱,因此便很高兴。
多蒂找了个上等人家,这让奥古斯塔十分恼怒。尼克的父亲去世后,多蒂就会当上公爵夫人,地位远远高过伯爵夫人。
过了一会儿多蒂下来了。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性情和仪态完全超出了休的预料。原先那个害羞、傻傻的小女孩,现在成了一头黑发、风骚撩人、性情火爆的女人。休估计不少年轻人都让她吓跑了,因此到了二十三岁还没结婚。但尼克·伊普斯维奇稳重的优点让他不需要找一个服服帖帖的妻子顺从自己。休觉得他们的婚姻必定充满激情,吵吵闹闹,跟他自己的婚姻完全相反。
尼克按约定十点钟准时到来,当时他们还没吃完早餐。是休让他过来的。尼克在多蒂旁边坐下,拿起一杯咖啡。他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二十二岁,刚刚从牛津毕业,跟大多数年轻贵族不同,他真正通过了各种考试,拿到了学位。他是典型的英国俊男,长着一头金发,一对蓝眼睛,身材也很匀称,多蒂看他的样子,就好像要用勺子把他吃下去一般。他们这种简单而充满欲望的爱让休很是羡慕。
要扮演一家之主,休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但这次聚会是他召集来的,他也就当仁不让了。“多蒂,你未婚夫和我已经就财产的问题长谈了几次。”
妈妈起身准备离开,但休拦住了她。“现在妇女也要明白钱的事情,妈妈,现代人都这样。”她像嗔怪说了蠢话的小孩子那样看他一眼,笑着又坐了下来。
休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尼克已经规划了他的职业生涯,准备取得律师资格,因为公国已经不再供养他。”休是个银行家,他很清楚尼克的父亲是如何最后倾家荡产的。公爵是一个支持改革的地主,本世纪中叶农业繁荣时期,他借钱资助改善排水系统,挖了几英里的树篱,购进昂贵的蒸汽动力机械用于脱粒、除草和收割。然后就到了19世纪70年代的农业大萧条,一直持续到如今的90年代。农耕地价格下滑,公爵的土地价值已经抵不了花在上面的抵押贷款了。
“不过,如果尼克能够摆脱悬在头顶的抵押贷款,把公国的情况理顺,仍然可以带来可观的收入。就像所有企业那样,只要管理好就行。”
尼克补充说:“我正打算卖掉几个偏僻的农场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产业,把剩下的东西集中起来。我还想在伦敦南部西德纳姆我们的那块地上盖房子。”
休接着说:“我们把公爵领地的财务处理好了,让它成为可转换的固定资产,外加大概十万英镑。这就是我给你的嫁妆。”
多蒂惊得吸了一口气,妈妈落下眼泪。尼克预先知道了这个数字,说:“这实在太慷慨了。”多蒂搂过她的未婚夫,跟他亲嘴,然后绕过桌子吻了吻休。休觉得有点别扭,不过他高兴看到自己让他们如此开心。他相信尼克会用好这笔钱,给多蒂一个安全的家。
诺拉穿着紫黑两色的棉纱葬礼服下了楼。像往常一样,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用完早餐。“孩子们去哪儿了?”她急冲冲地说,看了看挂钟,“我跟那个倒霉的家庭教师说了,让他们准备——”
她还没说完,家庭教师和几个男孩子就进了门,十一岁的托比、六岁的萨姆和四岁的索尔。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外衣,扎了黑领带,头上还戴了小礼帽。休感到十分骄傲。“我的小战士们,”他说,“昨晚英格兰银行的贴现率是多少,托比?”
“没有变化,还是两个半百分点,先生。”托比亚斯说,他每天早上都要读《泰晤士报》。
老二萨姆正急着通报他的新闻。“妈妈,我弄到个宠物。”他兴奋地说。
家庭教师立刻不安起来:“你怎么没跟我说……”
萨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火柴盒,举到母亲眼前打开它。“这是蜘蛛比尔!”他自豪地说。
诺拉尖叫起来,一把打掉他的火柴盒,往后跳了一步,嘴里嚷道:“这孩子真讨厌!”
萨姆在地上找他的小盒子。“比尔跑了!”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诺拉转身朝家庭教师嚷道:“你怎么让他干这种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
休插了进来。“反正又没出什么事儿,”他想让气氛温和下来,伸手搂住诺拉的肩膀,“也就是让你吓一跳罢了。”他把她带进厅里,“好啦,我们现在该走了。”
出门时休把手放在萨姆的肩上,说:“现在,萨姆,我想让你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要吓唬女士。”
“我的宠物没了。”萨姆伤心地说。
“反正蜘蛛也不喜欢住在火柴盒里。也许你该找个别的什么当宠物。金丝雀行吗?”
他马上高兴起来。“我能养一只吗?”
“你必须保证定时喂食喂水,否则鸟会死的。”
“我保证,我保证!”
“那我们明天就去找找看。”
“万岁!”
他们坐着封闭马车前往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外面下着大雨。男孩子们从未参加过葬礼,总是显得很严肃的托比问:“我们是不是该哭啊?”
诺拉说:“别说蠢话。”
休真希望她对孩子们多少体贴一点儿。她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认为这导致了她很难当好一个母亲,对照料自己的孩子一窍不通。不过她自己也没努力,他想。他回答托比说:“你想哭就可以哭,这在葬礼上是允许的。”
“我觉得我不会哭,我不喜欢约瑟夫伯祖。”
萨姆说:“我喜欢蜘蛛比尔。”
最小的索尔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哭了。”
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的石头建筑十分富丽堂皇,显示了卫理公会教派既虔信简朴又暗地渴望炫富的矛盾心态。虽然被称为会堂,但它的华丽程度堪比任何一座英国圣公会或天主教教堂。会堂里面没有祭坛,但有一架宏伟的管风琴。这里禁止挂画像或摆设雕像,但整个架构是巴洛克式的,壁饰塑型和装饰都十分精细奢华。
这天早上会堂十分拥挤,拱廊和过道以及大堂后面都站满了人。银行的职员停工一天,参加仪式,全城各个重要的金融机构都派了代表。休向英国银行主管和财政大臣以及本·格林伯恩点头致意,格林伯恩年逾七十,但身板依然像年轻的卫兵一样硬朗。
皮拉斯特家的人被引到预留的前排座位。休在塞缪尔叔叔旁边坐下,后者如往常一样,穿着一套极其整洁的黑色双排扣礼服,戴着上浆翻领和时髦打法的真丝领带。跟格林伯恩一样,塞缪尔已年过七十,也一样显得精神、得体。
资深股东约瑟夫一死,塞缪尔是显而易见的继任人。在所有股东里他的资格最老,也最有经验。然而,奥古斯塔跟塞缪尔两人针尖对麦芒,她会拼命反对。她可能会推举约瑟夫的弟弟小威廉,他现在也四十二岁了。
几个股东里头有两个人不会被考虑,因为他们不是皮拉斯特家族的人,一个是哈特索恩少校,另一个就是约瑟夫的女儿克莱曼婷的丈夫,哈里·唐克斯爵士。剩下的就是休和爱德华。
休真心想当这个资深股东。虽然他是最年轻的股东,但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干的银行家。他知道如何让银行发展壮大,同时减少约瑟夫所依靠的那类危险性的贷款项目。然而,奥古斯塔会比反对塞缪尔还要强烈地反对他。可他不能等到奥古斯塔老了或者死了以后再执掌银行大权。她现在才五十八岁,再精力充沛地折腾十五年丝毫不成问题。
另一个股东就是爱德华,他坐在第一排,紧靠在奥古斯塔旁边。他愈发笨重,长着中年人的红脸膛,最近又染上一种皮疹,显得非常难看。他既不聪明也不勤奋,十七年来所掌握的银行业务寥寥无几。他十点后才上班,中午前后出去吃饭,常常是下午就不回来了。他习惯早餐喝雪利酒,然后一整天都晕晕乎乎,依靠他的秘书西蒙·奥利弗打理事务。要他当资深股东是无法想象的。
爱德华的妻子十分罕见地坐在他旁边,他们向来各过各的。他和他母亲住在怀特海文宅,而艾米莉一直住在他们乡下的房子里,只在葬礼这种礼仪场合来伦敦一次。艾米莉曾经非常漂亮,长着蓝色的大眼睛,带着天真烂漫的微笑,但这些年在她脸上留下了失望的印记。两个人没有孩子,休看出他们互相憎恨。
艾米莉边上坐的是米奇·米兰达,雅致的灰色大衣配了一条黑色的水貂领子,显得阴气森森。自从发现米奇谋杀了彼得·米德尔顿以后,休就觉得这人实在可怕。爱德华和米奇两人依然亲密无间,十年来米奇参与了不少由银行融资的南美业务。
葬礼仪式冗长乏味,然后一干人马从会堂出来,冒着九月的细雨前往墓地,灵车后面跟着好几百辆马车,一个多小时才到墓地。
奥古斯塔守着丈夫的棺材落入墓穴,休在一旁打量着她。她站在爱德华打着的一把大伞下面。她一头银发,戴着一顶巨大的黑帽子,显得极其华贵。现在,在她失去自己的终身伴侣的时候,她该有点儿人性,心生哀悯吧?但她高傲的脸上刻着坚忍的线条,像一尊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大理石雕像,看不出任何悲伤。
葬礼过后整个皮拉斯特大家庭在怀特海文宅共进午餐,包括所有股东和他们的家属,外加紧密生意伙伴和米奇·米兰达这类长期门客。为了让大家都坐在一起吃饭,奥古斯塔把两个长餐桌对到一起,摆在客厅里。
休有一两年没有进过这幢房子了,这期间它又重新装修过,这次是最时尚的阿拉伯风格。门口装了一个摩尔式的拱门,所有的家具都带着浮雕细工,室内装饰采用的是丰富多彩的伊斯兰抽象设计,客厅摆着一个开罗屏风和《可兰经》台。
奥古斯塔把爱德华安排在他父亲的椅子上。休觉得她这么做有点失策。让他坐在上首,反而无情地强调了他无能填补父亲的空缺。约瑟夫是个反复无常的领导者,但他并不愚蠢。
不过,奥古斯塔做事始终是有目的的。在午餐接近尾声时,她以惯有的唐突方式说:“要尽快选一个新的资深股东,显然这应该由爱德华担任。”
这话让休颇为惊诧,尽管奥古斯塔一贯看不见她儿子的缺点,可这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很清楚她无法得逞,但她竟然提出这种建议,还是十分令人不安。
餐桌上一时陷入沉默,休意识到大家都在等着他说话。家人都认为他是奥古斯塔的反对者。
他犹豫了一下,考虑如何把这事处理好。他决定把这事搁置一下。“我认为股东们将在明天讨论这个问题。”他说。
奥古斯塔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她说:“我要谢谢你没有在我的家里发号施令,告诉我该讨论什么,年轻人。”
他很快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如果你一意坚持,也行。不过这个决定不是说做就做的,就连你,亲爱的伯母,也无法决定。你显然不理解问题的微妙之处,因为你从没做过银行的工作,或者说什么工作都没做过——”
“你竟敢——”
他提高自己的声调,压过她。“现在资格最老的股东是塞缪尔叔叔,”他说,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便又把声音放缓和些,“我敢肯定我们都同意让他做,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他成熟老练,经验丰富,被金融业界普遍接受。”
塞缪尔叔叔略微点头,以感谢他的溢美之词,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人反驳休,但也没有人表态支持他。他估计他们不想公然对抗奥古斯塔,这些懦夫宁愿让他出头,自己坐享其成。这实在令人鄙视。
随它便吧。他接着说:“不过,塞缪尔叔叔以前已经把这荣誉出让了一次,如果他再这样做的话,皮拉斯特家族最年长的就是小威廉,他在业内也广受尊敬。”
奥古斯塔不耐烦地说:“这事不是靠什么业内,而是由皮拉斯特家族决定。”
“确切说,由皮拉斯特银行的股东,”休纠正道,“正如股东需要取得其他家庭成员的信任一样,银行需要赢得广大金融界的信任。如果丧失了这种信任,我们也就到头了。”
奥古斯塔越来越生气:“我们有权力喜欢谁就选谁!”
休使劲摇了摇头,再没有比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更让他恼火的了。“我们没有权利,只有义务,”他强调说,“我们受委托管理别人数百万英镑的财产。我们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做该做的事。”
奥古斯塔又换了一种策略:“爱德华是儿子,是继承人。”
“这不是一种可以世袭的头衔!”休气愤地说,“要看谁最有能力。”
现在轮到奥古斯塔发火了:“爱德华跟别人一样有能力!”
休环视桌子四周,意味深长地跟每位股东对视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有没有人愿意把他的手放在心窝上,说爱德华是我们中间最有能力的银行家?”
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
奥古斯塔说:“爱德华的南美债券让银行赚了很多钱。”
休点了点头。“不错,过去十年中我们的确售出了几百万英镑的南美债券,所有业务也是爱德华经手处理的,但这笔钱很危险。人们购买债券,是因为他们相信皮拉斯特银行。如果有哪个国家的政府拖欠支付利息,所有南美债券的价格会暴跌,皮拉斯特银行就会受到谴责。正因为爱德华成功的销售业绩,我们的声誉,我们最为宝贵的财产,现在攥在了一群不识字的野蛮独裁者和将军手里。”说到这里,休发现自己一下子十分激动。他用自己的才智和辛勤的劳动让银行信誉大增,奥古斯塔的为害企图让他心中充满义愤。
“你销售的北美债券也一直都有风险,银行就是干这个的。”她得意地说,好像抓住了他的短处。
“美国拥有现代的民主政府,自然资源十分丰富,也没有敌人。现在,他们又废除了奴隶制,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个国家一百年内会出现动乱。相比之下,南美洲都是些相互交战的独裁国家,十天时间就会变个样子。南北两者尽管都有风险,但北方的危险要小得多。银行业务就是一种风险的估算。”
“你不过是嫉妒爱德华,你一直嫉妒。”她说。
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股东都不说话,一旦他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也就猜到奥古斯塔肯定事先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了。难道她真的说服了他们,甘愿接受爱德华当资深股东吗?这让他忧心忡忡。
“她到底都跟你们说了什么?”他突然说道,挨个盯着他们,“威廉?乔治?哈里?说吧,别再瞒着了。你们已经预先讨论过了,奥古斯塔收买了你们。”
他们一个个显得呆呆傻傻的,最后威廉说:“谁也没被收买,休,但奥古斯塔和爱德华挑明了,除非让爱德华当资深股东,否则他们就……”他局促不安起来。
“说下去。”休催促道。
“他们会从银行撤出资本。”
“什么?”休惊呆了。撤出资本在这个家族里算是一桩重罪,他自己的父亲这样做了,就一直没有得到宽恕。奥古斯塔竟敢以这种方式相要挟,实在太可怕了,这也表明她已狠下心来,志在必得。
家族的人里头,她和爱德华控制着银行大约百分之四十的资本,超过两百万英镑。如果他们按照法律赋予的权力在这个财年年底抽出资本,银行的实力会大大削弱。
奥古斯塔如此威胁令人震惊,更糟糕的是股东们已经准备让步。“你们就这么屈服了!”他说,“如果你这次让她得逞了,她就会得寸进尺,每次想干什么就威胁撤出资本,以此降伏你们。你们还不如让她当资深股东。”
爱德华咆哮起来:“你竟敢这样跟我母亲说话!注意点儿礼貌!”
“让你的礼貌见鬼去,”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他知道大发脾气于事无补,但他的怒火实在无法抑制,“你们是要毁掉一家大银行。奥古斯塔有眼无珠,爱德华愚蠢至极,而你们其余的人又胆小如鼠,不敢阻止他们。”他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挑战一般的把他的餐巾扔在桌子上。“好吧,这里有个人不会被吓唬住。”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他即将说出一句改变他余生方向的话。桌子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他别无选择。“我辞职。”他说。
转身离开桌子时他瞥见了奥古斯塔的眼神,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塞缪尔叔叔晚上来找他。
塞缪尔是一个老人了,但仍像二十年前一样讲究虚荣。他还跟那个叫斯蒂芬·凯恩的“秘书”住在一起。皮拉斯特家族里只有休一个人去过他们家,他们的房子地处放浪不羁的切尔西,屋子的装饰风格唯美时尚,家里到处都是猫。有一次,他们喝着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时,斯蒂芬说,在皮拉斯特的家眷里只有他不是个泼妇。
塞缪尔到访时休正待在他的书房里,他一般晚饭后都在那儿寻清静。他在膝头放着一本书,但并没有读,眼睛盯着炉火,想着以后的事。他的钱足以保证让他衣食无忧,有生之年不再工作都行,但他永远也当不成资深股东了。
塞缪尔叔叔显得疲惫而伤感。“在堂弟约瑟夫活着的时候,我的意见总是跟他相反,一直都在争来争去,”他说,“我真希望一切不是这样。”
休问他要喝点儿什么,他想要杯波尔多。休叫来他的管家,吩咐他取一瓶来。
“你对这些事情怎么看?”塞缪尔问道。
“我一开始很气愤,但现在我只是感到沮丧,”休回答说,“爱德华实在不可救药,根本不适合当资深股东,但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是怎么想的?”
“我跟你的感觉一样。我也要辞职。我不会撤出我的资本,至少不会马上撤,但在今年底我要做这件事。你闹这么一出走了以后,我就跟他们这么说了。不知道我是否该早点儿说这话,这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他们还说了什么?”
“哦,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亲爱的孩子,很遗憾,我当成了敌人那边的信使,他们请我来劝你不要辞职。”
“这帮该死的傻瓜。”
“他们当然很愚蠢。不过,有件事情你应该想想,如果你立刻辞职,城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家会说,如果休·皮拉斯特认为爱德华无法管理银行,他就肯定管理不好。这会让人们失去信心。”
“的确,如果银行的领导力量薄弱,人们就应该对它失去信心,否则他们的钱就保不住了。”
“但如果你辞职会引发金融危机呢?”
这是休所没有想到的:“有这个可能吗?”
“我觉得有可能。”
“我不想那么做,这不用说。”一场危机可能将其他完全正常的生意拉下水,就像1866年奥弗闰德与古尔尼的破产毁掉了休父亲的公司那样。
“也许你该留职到这个财年年底,跟我一样,”塞缪尔说,“只差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爱德华负责,让大家习惯习惯,然后你再走,不会让人大惊小怪。”
管家送来一瓶波尔多。休一边咂摸着酒,一边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同意塞缪尔的建议,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样做。他对所有人都说教过银行对储户以及整个金融界负有责任,他必须说到做到,履行自己的承诺。如果他感情用事,让银行遭受损失,那他就跟奥古斯塔没什么两样了。此外,推迟离职会让他有时间好好考虑以后该做什么。
他最后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我一直待到年底。”
塞缪尔点了点头。“我想你会这么做,”他说,“这是正确的选择——你的最终选择都是对的。”
二
十一年前,梅茜·格林伯恩跟上流社会说再见时,挨个走访了她的所有朋友,这些朋友为数众多,一个个都很富有。梅茜劝说他们捐助蕾切尔的南渥克女子医院,这些投资抵补了医院的日常开销。
这笔钱由蕾切尔的父亲管理,他是医院经营者中唯一的男性。梅茜本想自己来管理这些投资,但她发现银行家和股票经纪人不愿意跟她打交道,不按她的指示办,跟她要她丈夫的授权,有什么信息也隐瞒不报。尽管她可以去跟他们据理力争,但设立医院之初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跟蕾切尔去拼去闯,于是她们便请鲍德温先生负责财务。
梅茜成了寡妇,但蕾切尔跟米奇·米兰达的婚姻还维持着。蕾切尔跟丈夫从不见面,但他就是不同意离婚。十年来她一直跟梅茜的哥哥,现在是议会议员的丹·罗宾逊保持秘密恋爱关系。他们三人一起住在沃尔沃思郊区梅茜的房子里。
医院设在市中心的工人聚居区,他们在南渥克大教堂附近长期租下连在一排的四幢房子,在每层的内墙上凿出门来,建成了他们的医院。跟一般医院摆满床铺的洞穴般的病房不同,他们这里都是单个的小房间,十分舒适,每个房间只有两三张床位。
梅茜的办公室靠近正门,房间里十分温馨,摆着两张舒适的椅子,一只插着鲜花的花瓶,地毯有些褪色,但窗帘十分明亮。墙上挂着镶在相框里的海报“神奇的梅茜”。办公桌不太显眼,一本本登记簿放在一只柜子里。
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女人光着两脚,破衣烂衫,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她带着一副既警惕又绝望的表情,就像饥饿的猫走进一间陌生的房子寻找吃的一样。梅茜说:“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萝丝·波特,夫人。”
他们总是叫她“夫人”,就好像她是个阔太太。她以前还让她们叫她梅茜,现在已经随她们便了。“你想喝杯茶吗?”
“好的,谢谢夫人。”
梅茜拿一只普通的瓷杯倒上茶,加了奶和糖。“你像是累坏了。”
“我是从巴思一直走过来的,夫人。”
这一路有一百英里。“那你得走一个礼拜吧!”梅茜说,“可怜的孩子。”
萝丝一下子哭了起来。
这很正常的,梅茜都习惯了。最好让她们哭个痛快。她坐在萝丝椅子的扶手上,让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搂着她。
“我知道我很邪恶。”萝丝抽泣着说。
“你不邪恶,”梅茜说,“我们都是女人,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们这里不讲什么邪恶,那是神父和政治家的话。”
过了一会儿萝丝平静下来,喝着茶。梅茜从柜子里拿出最近记录的登记簿,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她把每个入院的妇女都记录下来,这种登记经常能派上用场。如果某个自以为是的保守党成员在议会中发布言论,说大多数未婚母亲都是妓女,或者她们都打算遗弃自己的孩子之类陈词滥调,她就会客客气气、认认真真地写封信,用证据反驳他,还会在各处演讲重复她的驳斥。
“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她对萝丝说,“你怀孕前在哪儿干活?”
“我在巴思给一个叫弗里曼的太太做饭。”
“那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小伙子的?”
“他在街上跟我搭话,那天下午我休息,我打着一把黄色的新阳伞,我这打扮好像挺招人的,我后来明白了。都是那把黄伞把我毁了。”
梅茜哄着她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故事很典型。这男的是个家具商,是较富裕、较受尊重的工人阶层。他向她大献殷勤,两个人已开始谈婚论嫁。他们晚上去公园,天黑后坐在那儿偷偷摸摸,周围也都是干这种事儿的男男女女。找不到什么机会性交,但他们还是趁她的雇主不在家,或者那男人的女房东喝醉的时候搞了四五次。后来他丢了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找活儿干。他给她写了一两封信,然后就彻底消失了。接着,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们会尽力联系上他。”梅茜说。
“我觉得他已经不爱我了。”
“到时候再看。”让人惊讶的是,这种男人最后往往会跟女孩结婚。即使在得知女方怀孕后跑掉了,他们也会后悔自己当时的慌张之举。就萝丝的情况来说,这种结果的可能性很大。这男的离开她是因为自己丢了工作,而不是因为他已经不爱萝丝,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梅茜总是尽量让他们来医院看看母亲和孩子,一看见无助的孩子,看见自己的骨血,他们时常会展现出自己最善良的一面。
萝丝身上抖了一下,梅茜问道:“怎么回事?”
“我后背疼,应该是走路走的。”
梅茜笑了笑说:“这不是背疼。你快要生宝宝了。我们去找张床吧。”
她把萝丝带到楼上,把她交给一位护士。“都会没事的,”梅茜说,“你会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宝宝的。”
她进了另一个房间,来到被她们称作“无名小姐”的病床前。这女人拒绝透露自己的任何情况,连她的名字也不说。她是个黑头发的女孩,十八岁左右。她说话带着上流社会的口音,穿的内衣十分昂贵,梅茜断定她是个犹太人。“感觉怎么样,我亲爱的?”梅茜问她。
“我觉得很舒服,真是太感谢你了,格林伯恩太太。”
她跟萝丝完全不同,可以说两个人简直是天上地下,但她们遭遇了相同的困境,都要在同样痛苦和混乱的状态下生下孩子。
梅茜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写那封给《泰晤士报》编辑的信。
女子医院
布里奇大街
南渥克
伦敦,S.E.
1890年9月10日
致《泰晤士报》编辑
亲爱的先生:
我饶有兴致地读了查尔斯·威克姆博士有关妇女在身体上低男人一等的信函。
刚才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但萝丝·波特的到来给了她灵感。
我刚刚接待了一名来医院的年轻女子,她有了身孕,却从巴思徒步走到这里。
编辑可能会把“有了身孕”这句话删掉,觉得这太粗俗,但梅茜不在乎他们的审查,就这样写。
我注意到威克姆博士是从考斯夜总会写这封信的,这让我不禁怀疑,有多少夜总会会员能从巴思步行到伦敦?
当然,作为女人,我从未光顾过夜总会,但我经常看到会员站在台阶招呼出租马车,把他们送到不到一英里或更近的地方,我不得不说,他们多数人看上去很难从皮卡迪利广场步行到议会广场。
他们肯定无法在伦敦东区的那些血汗工厂一班连续干十二个小时,而成千上万的英国妇女每天都这样——
她再次被敲门声打断。“进来吧。”她说道。
进门的这个女人既不是穷人,也没有怀孕。她长着一对蓝色的大眼睛,一张少女的脸,穿戴打扮贵气十足。这人是艾米莉,爱德华·皮拉斯特的妻子。
梅茜站了起来吻了吻她。艾米莉·皮拉斯特是医院的赞助人之一。赞助圈里实在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梅茜的老朋友埃普丽尔·蒂尔斯利也是其中的成员,她现在已经在伦敦拥有三家妓院。她们送来旧衣服、旧家具,从自家厨房拿来多余的食物,还有纸张墨水等杂七杂八的用品,有时候还能帮助分娩后的母亲找工作。但最重要的是,她们为梅茜和蕾切尔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持,抵御男性社团对她们的诽谤和谩骂,因为她们没有强制不道德的未婚母亲祈祷、唱赞美诗,不对她们进行说教训诫。
艾米莉在埃普丽尔妓院的面具之夜有过一次灾难性的经历,梅茜觉得自己对此负有部分责任。艾米莉想引诱自己的丈夫,但并没成功。从那时起,艾米莉和讨厌的爱德华就偷偷分居,像有些富裕家庭的夫妇一样各过各的,互相仇恨。
艾米莉两眼发亮,很兴奋。她坐下来,随即又起身查看一下门关牢了没有。然后她说:“我恋爱了。”
梅茜弄不清这到底是不是个好消息,但嘴里说道:“太棒了!是跟谁啊?”
“罗伯特·查尔斯沃思。是个诗人,他写的文章都是有关意大利艺术的。他一年里大多住在佛罗伦萨,但他在我住的村子里租了间小屋,他喜欢九月份待在英格兰。”
这话让梅茜觉得这个罗伯特·查尔斯沃思挺有钱,不用做任何实际工作也能过得不错。“他肯定非常浪漫吧。”她说。
“哦,是的,他很有激情,你会喜欢他的。”
“我估计会吧。”梅茜说,尽管实际上她受不了有私人收入的激情诗人。不过她还是为艾米莉高兴,她本不该受那么多罪的。“你当他的情妇了?”
艾米莉的脸红了。“哎呀,梅茜,你总是挑最尴尬的问题问!当然没有!”
自从发生了面具之夜的事,梅茜就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艾米莉感到尴尬了,因此有些吃惊。但是经验告诉她,是她自己,在这方面比别人都特殊。大多数女人如果真想了解什么事情的话,就会打马虎眼,但梅茜没有耐心客客气气地转弯抹角。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好吧,”她唐突地说,“可你不能堂堂正正做他妻子,对吧?”
艾米莉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我就是为这事儿来找你的,”她说,“你知道怎么能废除一桩婚姻吗?”
“天哪!”梅茜想了一会儿。“我觉得,理由应该是这桩婚姻从来没有圆房,对吗?”
“对。”梅茜点了点头。
“不错,我了解这方面的事。”难怪艾米莉到她这儿来了解法律问题。她没有女律师可找,而男律师会直接去找爱德华,有可能泄露天机。梅茜从事的是妇女权利保护活动,研究过结婚和离婚的现行法律。“你要先去高等法院的遗嘱继承、离婚及海事法庭,”她说,“你还得证明爱德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性无能,不只跟你在一起时才那样。”
艾米莉的脸沉了下来:“哦,天哪,我们都知道,情况不是这样。”
“另外,你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也是个大麻烦。”
“这么说,没指望了。”艾米莉惨兮兮地说。
“只有说服爱德华合作才能办成这件事。你觉得他会吗?”
艾米莉眼睛一亮说:“他会的。”
“如果他签一份书面宣誓书,说他性无能,不反对废除婚姻,你的证据就够了。”
“那我就想办法让他签字。”艾米莉的脸上露出了果敢的神色,让梅茜想起这女孩有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坚强意志。
“要谨慎行事。丈夫和妻子合谋做这种事是违法的,提防着点儿王室讼监,这种人相当于离婚警察。”
“那我以后能不能嫁给罗伯特呢?”
“可以。按照教会法规,结婚未行房完全可以离婚。大约需要一年时间等待这案子上法庭,然后还有六个月的等候时间,才能最终完成离婚,但最后你会获准再婚的。”
“我真希望他同意这么做。”
“他对你怎么样?”
“他讨厌我。”
“你觉得他想摆脱你的吗?”
“我觉得他根本不在乎,这样我就给他腾地方了。”
“如果你硬是不给他腾地方呢?”
“你的意思是,我要给他找点儿麻烦什么的?”
“我也刚刚想到这一点。”
“我想我可以。”
梅茜相信,只要艾米莉有了这种念头,就一定能把爱德华搅得坐卧不宁。
“我要找个律师写这份文件,然后让爱德华签字。”艾米莉说。
“我让蕾切尔的父亲帮忙,他是个律师。”
“真的?”
“当然。”梅茜瞥了一眼挂钟,“我没时间了,今天是温菲尔德新学期的第一天,我得送伯蒂去学校。我明天一早去找他。”
艾米莉站了起来说:“梅茜,一个女人能有你这么个朋友,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得警告你,这件事会弄得皮拉斯特家族鸡犬不宁。奥古斯塔会暴跳如雷的。”
“奥古斯塔吓唬不了我。”艾米莉说。
梅茜·格林伯恩在温菲尔德学校颇受瞩目。她到哪儿都这样,人们把她看作极其富有的索利·格林伯恩的遗孀,尽管她自己几乎没什么钱。她也是一位恶名昭彰的“激进”女性,坚持妇女权益,据说还鼓励下层的女性产下私生子。还有,每次她送伯蒂去学校,都有休·皮拉斯特这位英俊的银行家陪着她,还由他负担她儿子的学费,这无疑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学生父母怀疑休就是伯蒂的亲生父亲。但她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三十五岁的她正值当年,仍十分漂亮,惹得男人们频频侧目。
今天她穿了一身番茄红色的装扮,裙子外面穿了件短外套,戴了一顶翎毛装饰的帽子。她知道这样打扮让她显得漂亮而愉快。但事实上,跟伯蒂和休一道去学校这件事总是让她心痛难耐。
她跟休共度的那一夜,一晃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她还像当初那样深深爱着他。大部分时间她都沉浸在向医院求助的那些可怜女孩身上,从而忘掉了自己的悲伤,但一年有两三次她要见到休,那种痛苦就再次袭上心头。
十一年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伯蒂的生身父亲。本·格林伯恩给了他暗示,他就来找她证实自己的怀疑,她便把真相告诉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尽其所能,什么都为伯蒂做了,只是没有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伯蒂以为他的父亲就是已经去世的、慈爱的所罗门·格林伯恩,把真相告诉他只能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他的名字是休伯特,他的小名伯蒂也取了个巧,好像是在奉承威尔士亲王,因为他也叫伯蒂。现在梅茜再也见不到亲王了。她不再是上流社会的女主人,不再是百万富翁的妻子,不过是一个寡妇,住在南伦敦南郊区一个不大的房子里,这样的女人自然进不了亲王的朋友圈。
她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休伯特,是因为这名字听起来像休,但她很快就为这种相似感到尴尬,这是她给孩子起伯蒂这个小名的另一原因。她对儿子说,休是他已故父亲最好的朋友。幸运的是,伯蒂长得并不像休。实际上,伯蒂的长相很像梅茜的父亲,一头黑发十分柔软,长着一对忧伤的棕色眼睛。他又高又壮,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学习也很用功,梅茜很为他骄傲,心中时时漾满对儿子的爱意。
在这种场合休对梅茜总是毕恭毕敬,十分客气,扮演着家里朋友的角色,但她相信他的感觉也跟她一样,苦辣酸甜都有,心里并不好受。
梅茜听蕾切尔的父亲说,人们公认休是伦敦银行界的奇才。一谈到银行问题,他的两眼发亮,神采焕发,浑身充满了乐趣。她知道他干的工作充满挑战性,也很满意。但是,如果他们的话题转到家庭方面,他就立刻愁眉不展,沉默寡言。他不愿意谈起自己的房子、他的交际生活,最不喜欢谈的就是他的妻子。家庭生活方面,他能跟她谈的只有自己的三个儿子,他爱他们爱得发狂。但就算说到这些,他仍带着某种遗憾,让梅茜觉得诺拉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多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消极,对冷淡而缺乏性爱的婚姻逆来顺受。
今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斜纹软呢外套,搭配他略染银丝的头发,还戴了一条跟他眼睛颜色一致的浅蓝色领带。他比以前敦实了些,但脸上偶尔还会出现那种顽皮的笑容。他们这对很惹人注目,但两个人却不是夫妻,正是这种步调一致的样子让她感到伤心。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温菲尔德学校,觉得要是能每天跟他在一起,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们帮伯蒂打开箱子归置东西,然后伯蒂在自己房间里招待他们喝茶。休带了一个蛋糕,足够这个六年级生吃一个星期的。“半年后我儿子托比也会来这儿上学,”休在喝茶时说,“你能不能替我留心看着点儿他?”
“我很愿意,”伯蒂说,“我保证不让他去主教林里面游泳。”梅茜对他皱起了眉头,他便又说:“对不起。不该开这个玩笑。”
“他们现在还在议论这件事,是吗?”休问道。
“每年校长都要把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儿讲一遍,吓唬学生,但他们照样去游泳。”
喝完茶他们就告别了伯蒂,梅茜每次离开她儿子都忍不住落泪,尽管他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两人步行到镇上,坐火车回伦敦。他们坐的是一等包厢,里面只有他们俩。
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说:“爱德华要当银行的资深股东了。”
梅茜吃了一惊:“我觉得他可没有那种头脑!”
“是没有。我今年年底就辞职。”
“哎呀,真的吗?”梅茜知道他很在意银行的生意。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上面。“那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待到这个财年年底,应该有时间考虑清楚。”
“银行恐怕会被爱德华毁了吧?”
“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梅茜很为休感到难过。他本不该遭受这一次次厄运,而爱德华却总是好事占尽。“爱德华还是怀特海文勋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头衔正常落在本·格林伯恩头上,最后就能沿袭给伯蒂?”
“是啊……”
“可奥古斯塔把这事儿给搅了。”
“奥古斯塔?”休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错。是她一手策划了报纸上的那些垃圾文章,说什么犹太人不能当贵族。你记得吧?”
“我记得,但你怎么能肯定是奥古斯塔在背后捣鬼?”
“威尔士亲王跟我们说的。”
“真是不敢相信。”休摇着头,“奥古斯塔实在是神通广大,令人惊奇。”
“不管怎么说,可怜的艾米莉现在是怀特海文夫人了。”
“她总算从那倒霉的婚姻里得到了点儿补偿。”
“我给你透露个秘密。”梅茜说。她压低声音,尽管边上没有任何人听见。“艾米莉要向爱德华提出废止婚姻。”
“她就该这么做!我觉得理由应该是两人从未同房吧?”
“是的。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两个从来谁都不碰谁。两个人那么尴尬,都无法相信他们是夫妻。”
“她这么多年糊弄着过,现在想来个了断。”
“我们家的人会给她找麻烦的。”休说道。
“你是说奥古斯塔。”梅茜的反应就是这么敏锐,“艾米莉早料到了。但她也有固执的一面,正好对付奥古斯塔。”
“她爱上谁了吧?”
“对。但她不想当他的情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这么谨小慎微。爱德华每天晚上都在妓院里混。”
休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个悲伤而充满爱意的微笑。“你也很谨小慎微,以前。”
梅茜知道他说的是金斯布里奇庄园的事,当时她没有理他,把卧室的门锁了起来。“我已经跟一个好男人结婚,不那样就背叛了他。艾米莉的情况完全不同。”
休点了点头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感受。说谎本身让私通变得可耻。”
梅茜不能同意:“人就应该把握住幸福的机会。你只有一次生命。”
“但是,你抓住了幸福,却会丢掉更有价值的东西——你的诚信。”
“我觉得这过于抽象了。”梅茜有些轻蔑地说。
“当然这只适合我自己,在金戈家的那个晚上,如果你让我进门的话,我有可能由着性子背叛索利的信任。但这些年来我也有所醒悟。现在我觉得我最看重的就是诚信,诚信比什么都重要。”
“可诚信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说真话,信守诺言,并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做生意和平常过日子都是一个道理。这是决定你要做什么人的问题。一个管理公众财产的银行家不能说谎。说到底,如果他的妻子都不相信他,谁还会相信他呢?”
梅茜很生他的气,也不知是为什么。她坐在那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窗外暮色中的伦敦郊区景色。现在他要离开银行了,这样的话他的生活还能剩下什么呢?他不爱他的妻子,他妻子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既然他一直深爱着梅茜,为什么不能在她的怀里找到幸福呢?
他们在帕丁顿车站下了火车,他陪着她找了辆马车,扶着她上去。告别时她抓住了他的手,说:“跟我回家吧。”
他看上去很难过,摇了摇头。
“我们两个真心相爱,始终是这样,”她恳求着,“跟我走吧,管它什么后果呢。”
“但生活要讲前因后果的,对吧?”
“休!求你了!”
他抽回了他的手,向后退了退。“再见,亲爱的梅茜。”
她无奈地看着他,多年来压抑的渴望涌上心头。如果她有足够的力气,会强把他拖上车厢。她顿时感到一种疯狂般的失望。
她真想一直在那儿等着,但他朝车夫说了句:“驾车吧。”
车夫用鞭子抽了马一下,车轮转动起来。
片刻之后,休便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三
这一晚休睡得很不好。他不时醒来,反复想着自己跟梅茜的谈话。他希望当时自己让了步,跟她回家。那样的话,现在他还睡在她的怀里,头依偎在她的胸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不过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困扰着他。他有种感觉,似乎她说了什么意义重大、令人惊讶和害怕的事情,他当时没有立刻抓住它,一时半时又想不起来。
他们谈到了银行的事,谈到爱德华要当资深股东;爱德华的封号;艾米莉打算获准废除婚姻;在金斯布里奇庄园他们差点儿睡在一起的那一夜……还谈到诚信和幸福互相冲突的价值观念。这些话哪点儿重要呢?
他试着往回倒腾那些话题:跟我回家吧……人就应该把握住幸福的机会……艾米丽要向爱德华提出废止婚姻……艾米莉是怀特海文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头衔正常落在本·格林伯恩头上,最后就能沿袭给伯蒂?
不,他一定错过了什么话。爱德华得到的头衔,这本来是封给本·格林伯恩的,但奥古斯塔插手阻挠了这一切。她是那些有关犹太人不能当贵族的恶意宣传的幕后指使。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回头想想,他本该可以猜到的。但是威尔士亲王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事儿,然后告诉了梅茜和索利。
休不安地翻了个身。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重大启示?这不过是奥古斯塔手段冷酷毒辣的又一例证。这事本该隐藏一段时间,可却让索利知道了。
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呆呆凝视着目前的黑暗。
索利知道了。
如果索利知道皮拉斯特家族搅起那场煽动种族仇恨的新闻宣传,以此来反对他的父亲,他决不会再跟皮拉斯特银行做任何业务。首先他要取消有关圣玛丽亚铁路的合作,他会告诉爱德华他要取消它,爱德华就会回头告诉米奇。
“我的上帝啊!”休叫出声来。
他一直怀疑米奇跟索利的死亡有关。他知道当时米奇就在附近。但他一直弄不明白他有什么动机。他原来考虑的是,索利当时正准备成全这项交易,让米奇得其所愿,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米奇会满心希望索利活着。但如果索利打算撤销合作,米奇就会杀了他,保全这项交易。米奇是否就是穿戴体面、在索利被马车轧死前跟他争吵的那个人?车夫一直坚持索利是被人推到马车前面的。是米奇将索利推倒在车轮下的?这实在太恐怖、太令人作呕了。
休下了床,点燃了煤气灯。这一夜他是睡不成了。他穿上晨衣,面对炉火的余烬坐着。难道他的两个朋友,彼得·米德尔顿和索利·格林伯恩都被米奇谋杀了吗?
如果米奇就是杀人真凶,他该做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他仍在为这个问题苦恼,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有了答案。
上午他待在股东室的办公桌前。他曾一直渴望自己能坐在这个安静、豪华的权力中心,在先人肖像的注视下决定数百万英镑的大买卖,不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不久以后,他就会离开这一切。
他要做到善始善终,把已经着手的事情做完,不再启动新项目。他的思绪又一次次回到米奇·米兰达和可怜的索利身上。一想到索利这样的好人竟死在米奇这种卑鄙无耻的寄生虫手上,他就满心怒火,恨得牙根直痒。他真想抓住这个家伙,亲手把他掐死。但他不能杀米兰达,事实上,他甚至不能把自己相信的一切报告给警方,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他的职员乔纳斯·茂贝瑞整个上午都一直焦虑不安。茂贝瑞以各种理由进了股东室四五次,就是不说他到底有什么想法。最后休猜到,这个老伙计心里有话,但不想当着其他股东的面说。
快到中午的时候,休去走廊另一头的电话室。他们前两年安装了电话,但后悔当初没有安在股东室,现在,几个人每天都要跑去电话室打几次电话。
在走廊里他又碰见了茂贝瑞,便拦住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是的,休先生。”茂贝瑞回答,明显放松下来。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碰巧看见爱德华先生的秘书西蒙·奥利弗在起草一份文件。”
“进来谈吧。”休走进电话间,随手把门关上,“到底是什么文件?”
“是一份向科尔多瓦提供贷款的建议,一共两百万英镑!”
“真的吗?”休吃惊地说,“银行不能再冒险给南美贷款了,一点儿也不能做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
“是往什么方面贷款?”
“在圣玛丽亚省修建一个港口。”
“又是米兰达先生策划的。”
“是的,我担心他和他表弟西蒙·奥利弗对爱德华施加了太大的影响。”
“好吧,茂贝瑞。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尽力处理的。”
休连电话也没打,就回了股东室。其他股东会由着爱德华做这件事吗?有可能。休和塞缪尔现在没什么影响力,因为他们就要离职了。小威廉也不像休这样担心南美方面的投资破产。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爵士这两个会乖乖按吩咐做。爱德华现在是资深股东。
休要如何进行干预呢?他现在还没走,仍然拿着利润分成,所以他的责任还没有终止。
麻烦的是爱德华根本没有理智——就像茂贝瑞所说,他完全处于米奇·米兰达的影响之下。
休能找到削弱这种影响的办法吗?他可以告诉爱德华,米奇是个杀人犯,爱德华不会相信他。不过休还是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头天晚上的可怕发现让他必须有所行动。
爱德华已经离开银行去吃午饭。休没再多想,立刻起身去追他。
他猜到爱德华会去哪儿,叫了辆马车直奔考斯夜总会。马车从城里驶向帕尔马尔街,一路上他掂量着怎么把这事儿说出来,既婉转又不伤人,还能说服爱德华相信。但想出来的句子都显得不自然,这时马车已经开到了地方,他决定把真实情况原封不动告诉他,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
时间还早,他在夜总会的吸烟室里找到了爱德华,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喝着一大杯马德拉白葡萄酒。爱德华的皮疹越来越严重了,休注意到他脖子上衣领擦破的地方是一片片的红斑。
休在他那张桌子边坐下,给自己要了杯茶。两个人还小的时候,休非常恨爱德华,他很粗野,爱欺负人。但最近这些年他觉得这个堂兄已经成了一个牺牲品。爱德华是受了两个坏人——奥古斯塔和米奇的影响才变成这样的。奥古斯塔的蛮横让他窒息,米奇的教唆让他变得堕落。不过,爱德华对休并不服软,毫不掩饰自己不愿意与休为伍。“为了喝杯茶你不会大老远跑这儿来,”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开头有些不妙,不过也只能这样了。休有些悲观,说道:“我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你可能会大吃一惊。”
“真的?”
“你也许很难相信,但这事儿一点儿不假。我觉得米奇·米兰达是杀人凶手。”
“哎呀,老天爷,”爱德华气哼哼地说,“别拿这种废话来烦我。”
“先听我说完,然后你再自己做决定。”休说道,“我就要辞职了,你又成了银行的资深股东,我没什么可争的。不过我昨天发现了一些情况。索利·格林伯恩知道你母亲背后操纵了新闻宣传,最后让本·格林伯恩没有当上贵族。”
爱德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休的话戳中了他早已知道的某些事情。
休觉得又有希望了。“我没有说错,对吧?”他猜测着,继续往下说,“索利威胁要取消圣玛丽亚的铁路协议,他说这话了没有?”
爱德华点了点头。
休往前坐了坐,尽量抑制住内心的兴奋。
爱德华说:“我当时就跟米奇坐在这个桌子上,索利进来了,气势汹汹的,可……”
“索利就是在那天晚上死的。”
“不错,但米奇整晚上都跟我在一起。我们在这儿打牌,然后去到内尔之家。”
“他一定离开过几分钟。”
“不会——”
“在索利死的那会儿,我看到他从外面走进夜总会。”
“索利出事应该更早。”
“他可能离开了一会儿,去厕所或其他什么地方。”
“那点儿时间根本不够。”爱德华一脸怀疑,不肯相信。
休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刚才让爱德华脑子里产生了一点儿疑问,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你这么胡乱猜疑没有意义,”爱德华接着说,“米奇不是凶手。这种想法很荒谬。”
休决定把彼得·米德尔顿的事告诉他。这实在是铤而走险,如果爱德华不相信米奇十一年前杀了索利,凭什么他会相信二十四年前米奇杀了彼得呢?但休决定孤注一掷。“米奇还杀害了彼得·米德尔顿。”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显得很生硬。
“这太可笑了!”
“你以为是你杀了他,这我知道。你一直把他往水里按,然后又去追托尼奥,你认为彼得累坏了,游不到边上就被淹死了。但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
爱德华一脸狐疑,但休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奇:“什么?”
“彼得游泳游得很棒。”
“他瘦得像棵草一样!”
“不错,但那年春天里他每天都练习游泳。他的确很瘦,但他能一口气游上好几英里。当时他很轻松就游到了边上——托尼奥都看见了。”
“什么……”爱德华咽了口唾沫,“托尼奥还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你爬上采石场的时候,米奇把彼得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把他淹死。”
让休感惊讶的是,爱德华这次没有驳斥他的说法。只是说:“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告诉我?”
“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的话,现在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跟你说起这件事,劝你这次别再往科尔多瓦投资了。”他盯着爱德华,看他的反应,接着说,“但你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对吧?”
爱德华点了点头。
“是什么原因?”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做。”
“为什么?”休问道,他的好奇变得十分强烈,多年来他一直弄不清这事的缘由,“为什么米奇要杀彼得呢?”
爱德华喝下一大口马德拉葡萄酒,接着又陷入了沉默。休担心他就此打住,不想再说。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在科尔多瓦,米兰达家族算得上富裕,但他们的钱在这儿买不了多少东西。米奇来温菲尔德上学的时候,几个星期他就花光了一年的津贴。但他吹嘘自己家里有钱,放不开面子承认真相。所以,钱一花完……他就偷。”
休记起了1866年5月那桩震惊全校的丑闻。“奥菲尔顿先生的六枚沙弗林金币被盗,原来是米奇偷的?”他惊奇地问。
“是的。”
“唉,真该死,我没想到这一点。”
“彼得恰好知道这件事。”
“他怎么知道的?”
“他看见米奇从奥菲尔顿的书房出来。失窃的事一传开,他就猜到了是谁干的。他说他要告发米奇,除非他自己承认。我们觉得在水池里抓到他实在走运。我折腾他是想吓唬他,让他闭嘴,但我从来没有想……”
“没想到米奇会杀了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让我觉得是我的错,他还为我打掩护,”爱德华说,“这该死的畜生。”
休意识到尽管开始出师不利,最后他还是成功动摇了爱德华对米奇的信任。他真想接着说句:现在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别再搞什么圣玛丽亚港口了。但他要小心为上,不要做得太过火。他认定自己说的已经够多,该让爱德华自己做结论吧。休站起来准备走。“对不起,给你带来这种打击。”他说。
爱德华沉思着,用手搔着脖子上发痒的皮疹。“是啊。”他含糊地说。
“我得走了。”
爱德华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已经忘了休的存在。他眼睛盯着杯子里面。休定睛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在哭。
他悄悄走了出去,关上门。
四
奥古斯塔喜欢当寡妇。首先,她很适合穿黑色。她的黑眼睛、一头银发和黑眉毛配上丧服,十分惹人注目。
约瑟夫已经死了四个星期,令人惊奇的是她几乎不怎么思念他,只是他再也不能抱怨牛肉煮得太嫩,或者书房里灰尘太多,这让她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她一周有一两次自己单独吃晚饭,但她一直很喜欢有人陪伴。她不再拥有资深股东妻子的地位,但她现在是新的资深股东的母亲。她是继承了亡夫爵位的怀特海文伯爵夫人。她拥有约瑟夫给予她的一切,却摆脱了讨厌的约瑟夫本人。
她也可以再婚。她现年五十八岁,尽管已经不能再生儿育女,但她仍然拥有少女般的情感欲望。事实上,这种欲望自从约瑟夫死后更趋恶化。每当米奇·米兰达抚摸她的胳膊、注视她的眼睛,或者带着她进屋时把手放在她臀部,她就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这种快乐和虚弱两相交集的复杂情感让她头晕目眩。
她在客厅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心想:我和米奇两个人实在太相似了,就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一样。我俩真应该有个长着一双漂亮黑眼睛的孩子。
正这样幻想着,她那金发碧眼的孩子走了进来。他外形实在欠佳,如果说以前还算敦实,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胖子,还患上了皮肤病。下午茶的时候他常常脾气暴躁,都是因为午饭时喝了酒闹的。
但她现在要跟他说件要紧的事,没心思管顾及他心情如何。“我听说艾米莉要废除婚姻,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她要嫁给别人。”爱德华闷声闷气地说。
“她办不到!她已经嫁给你了!”
“也算不上。”爱德华说。
他这是在说哪门子疯话?她越是爱他,就越觉得他愚不可及。“别在这儿犯傻,”她厉声说道,“她当然是嫁给你了。”
“是你让我跟她结婚的,她也是因为她父母同意,才嫁给了我。我们两个从来就没爱过对方,再说……”他迟疑了一下,最后才蹦出那句话,“我们从来就没有圆房。”
原来他说“算不上”是因为这个。奥古斯塔十分震惊,他竟敢在女人面前直言不讳地提及自己的性生活。不过,她听到这一实情并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这门婚姻不过是表面文章。但无论怎样,她不会便宜了艾米莉,由着她一走了之。“我们不能闹出这种丑闻。”她决断地说。
“这不会闹出丑闻的——”
“当然会了,”她吼道,被他的短见激怒了,“整个伦敦会议论一年的,所有的小报都会添油加醋,登出花边新闻。”爱德华现在是怀特海文勋爵,贵族的性丑闻恰恰是仆人们买的那种周报热衷谈论的话题。
爱德华可怜巴巴地说:“可是,你不觉得艾米丽有权争取她的自由吗?”
奥古斯塔用不着搭理他这种虚弱的正义感。“她能强迫你答应吗?”
“她想让我签一份文件,承认婚姻未曾圆房,然后,离婚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要是你不签字呢?”
“那就麻烦多了。这种事情是很难证明的。”
“就这么办。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别再提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了。”
“可是——”
“告诉她,这婚姻她废不成。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字眼了。”
“好吧,母亲。”
这么快他就投降了,这让她有些意外,尽管最终依从了她的意思,但通常她都要拼命争取一番。他心里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事。“到底出什么事了,泰迪?”她用柔和的声调说。
他重重叹了口气。“休跟我说了件可怕的事。”他说。
“什么事?”
“他说,是米奇杀了索利·格林伯恩。”
奥古斯塔感到身上一阵瑟瑟发抖,她说:“怎么会呢?索利是被马车轧死的。”
“休说是米奇把他推到马车前面的。”
“你相信吗?”
“米奇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但他可能溜出去了几分钟。这有可能。你相信吗,妈妈?”
奥古斯塔点点头。米奇很危险,又很大胆——因此他具有磁性般的吸引力。她毫不怀疑他下得了这个毒手,然后再不动声色地逃离现场。
“我实在不能接受,”爱德华说,“我知道米奇某些方面很邪恶,但一想到他竟然会杀人……”
“但他会的。”奥古斯塔说。
“你怎么能肯定?”
看着爱德华那可怜的样子,奥古斯塔真想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他。这样做明智吗?想想倒也没什么害处。揭露真相的震撼或许能让爱德华更善于思考,对他有所帮助,让他变得更加谨慎。她决定告诉他。“米奇杀了你的塞思叔公。”她说。
“天哪!”
“他用枕头把他闷死,我当场抓住了他。”奥古斯塔想起了随后发生的一切,感到下体一阵发热。
爱德华说:“可米奇为什么要杀塞思叔公呢?”
“他当时着急要把那些步枪运到科尔多瓦,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奥古斯塔闭起眼睛,重温与米奇那持久而野性的拥抱,而当时两人身边就躺着一个死人。
爱德华把她从遐想中拉回来。“还有一件事情,比这还要糟糕。你还记得那个叫彼得·米德尔顿的男孩子吗?”
“当然。”奥古斯塔永远不会忘记他,他的死亡至今困扰着整个家庭,“这里有什么事儿?”
“休跟我说,是米奇杀了他。”
现在轮到奥古斯塔震惊了:“什么?不,我不相信。”
爱德华点了点头说:“他故意把他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把他淹死。”
让她感到惊恐莫名的不是谋杀本身,而是米奇的背叛让她感到恐惧。“休肯定在撒谎。”
“他说,托尼奥·席尔瓦看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但这意味着米奇这些年来一直在恶意欺骗我们!”
“我觉得是这样,母亲。”
奥古斯塔越想越害怕,同时她又觉得爱德华不会毫无理由地认同如此惊人的说法:“你为什么相信休说的这些事情?”
“因为我还知道一些事,可休并不了解,因此证实了他说的话。米奇当时从一个教师那儿偷了钱,却让彼得知道了,威胁说要告发他。米奇正想找个什么机会让他闭嘴。”
“米奇总是手头很紧。”奥古斯塔回想着。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真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以为——”
“以为是我把彼得弄死了。”
奥古斯塔点点头。
爱德华说:“是米奇让我们这么认为的。我真不敢相信,母亲,我一直觉得我是杀人犯,而米奇知道我不是,但他一个字都没说。这种背叛友谊的事情多可怕啊!”
奥古斯塔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要跟他断交吗?”
“没有别的办法。”爱德华伤心极了,“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真的。”
奥古斯塔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们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想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爱德华说:“二十五年来,我们已经把他当做一个家族成员,可他原来是一个恶魔。”
一个恶魔,奥古斯塔琢磨着这个字眼。的确,他就是个恶魔。
可是她爱他,哪怕他杀了三个人,她也还是爱这个米奇·米兰达。虽然他如此卑劣地欺骗了她,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他现在走进房间,她依然渴望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
她看着她的儿子,他脸上显露出的也是同样的心境。她原来只是心有所感,但现在她彻底明白了。
爱德华也爱着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