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十一月的一个寒冷、明媚的早晨,多萝西·皮拉斯特小姐跟尼古拉斯·伊普斯维奇子爵在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举行婚礼。仪式很简单,尽管训诫宣讲有点儿冗长。仪式以后是午餐会,在休家的花园支起带炉子的大帐篷,用肉汤、多弗鳎鱼、烤松鸡和桃子果露招待三百多位宾客。
休非常高兴。他妹妹光艳照人,无比漂亮,她的新婚丈夫也人见人爱。但最高兴的还是休的母亲。她坐在新郎父亲诺维奇公爵的身边,幸福地微笑着。二十四年来她第一次换掉黑色的衣服,穿上一件蓝灰色羊绒外套,衬托出她浓密的银发和那双沉静的灰眼睛。丈夫的自杀让她备受打击,接着又经历了多年的贫困,到了六十岁上,她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的漂亮女儿现在成了伊普斯维奇子爵夫人,有朝一日会当上诺威奇公爵夫人。她儿子也很成功,很富有,现在是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很不幸,”仪式期间她小声对休说,“可我错了。”她用祝福的姿势挽起他的胳膊,“实际上我很幸运。”这让休差点儿流下了眼泪。
所有女性都避免穿白色(因为怕跟新娘攀比)或黑色(那是葬礼上穿的),客人们的衣着丰富多彩,有鲜橙、深黄、覆盆子的嫣红和海棠的紫红,仿佛选择暖色调可以抵挡瑟瑟秋意。男人们穿的是惯常的黑、白、灰三色。休穿了件常礼服,无视惯例戴着天鹅绒的翻领和袖口,这身外套是黑色的,但他像往常一样,加了一条浅蓝色的真丝领带,这是他唯一古怪的地方。现在他处处受人尊敬,甚至让他有点儿怀念他被看成家中逆子的那段日子。
他呷了一口玛尔戈红葡萄酒,这是他最喜欢的葡萄酒。为这对特殊的新人办的喜宴十分豪华,休很高兴自己支付得起。但眼下皮拉斯特银行十分缺钱,花这么多钱办婚事让他感到有些愧疚。他们手里还握着一百四十万英镑价值的圣玛丽亚港口债券,还有其他科尔多瓦近一百万价值的债券,他们不能抛售这些债券,休担心那样必然会造成价格下跌。他要花上一年时间来改善资产负债状况。不过,他必须引领银行渡过眼前的危机,他们现在有足够的现金,满足未来一段时间的正常提款。爱德华已经不来银行上班了,尽管原则上在财政年度结束前他仍是一名股东。如果不发生意想不到的灾难,如战争、地震或者瘟疫的话,银行不会有什么风险。总体考虑后,休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唯一的妹妹办一场昂贵的婚礼。
这件事对皮拉斯特银行也有好处。在金融圈子里,人人都知道皮拉斯特银行把一百多万英镑的资产投在了圣玛丽亚港口上。这次盛事提振了人们对皮拉斯特银行的信心,让他们相信银行仍然非常有钱。婚宴太寒酸的话,会让人心里起疑。
多蒂十万英镑的嫁妆已经正式转交给她的丈夫,但这些钱仍作为投资存在银行,赚取百分之五的利率。尼克可以提取,但他一下子用不了这么多钱,而是一点儿一点儿取走,偿还他父亲的抵押金,整合他的家产。休很高兴他这样做,因为一次提走太多会让银行吃不消。
大家都知道多蒂得到了一大笔嫁妆。休和尼克没能做到守口如瓶,这种事也传得很快,现在成了全伦敦的热门话题。休猜测眼下就有不少人在饭桌上谈论这件事。
他四下扫视一番,看见客人堆里有一个人始终郁郁寡欢——的确,她带着一脸被人戏弄了的惨相,好像一个阉人在目睹他人纵欲狂欢。这就是他的伯母奥古斯塔。
“伦敦的上流社会真是彻底堕落了。”奥古斯塔对马德福德上校说。
“恐怕你说得对,怀特海文夫人。”上校礼貌地低声回答。
“种族出身再也没有意义了,”她继续说,“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犹太人。”
“的确如此。”
“我是头一个怀特海文伯爵夫人,但皮拉斯特家族在受封前一百年就赫赫有名了啊!可今天,一个挖土工的儿子也可以获封贵族,就因为他卖香肠赚了大钱。”
“不错。”马德福德上校转过去对他另一边的女人说:“泰尔斯顿太太,我再给你拿点儿红醋栗汁好吧?”
奥古斯塔对他失去了兴趣。眼前的一切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也是被迫才参加的。休·皮拉斯特,破了产的托比亚斯的儿子,在用上等的玛尔戈红酒招待三百位宾客;莉迪亚·皮拉斯特,托比亚斯的寡妻,现在坐在诺维奇公爵的旁边;多萝西·皮拉斯特,托比亚斯的女儿,嫁给了伊普斯维奇子爵,得到一笔惊人的嫁妆。反过来,她的儿子,泰迪宝贝,伟大的约瑟夫·皮拉斯特的子嗣,却已被草草解除了资深股东的职务,很快他的婚姻也要被宣布无效了。
现在真是毫无规矩了!什么人都能进入上流社会。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一眼看见了所有暴发户中最了不起的那位,索利·格林伯恩太太,以前的梅茜·罗宾逊。休居然胆敢把她邀请了来,实在让人吃惊。这个女人整个就是一桩丑闻。首先,她原来实际上是个妓女,然后嫁给了伦敦最富有的犹太人,现在她开了一家医院,让她那种女人有地方生下自己的私生子。可是她来了,穿着铜钱色的礼服坐在邻桌,正起劲地跟英格兰银行行长聊天。她谈论的可能是未婚母亲,可他在洗耳恭听!
“你设身处地从一个未婚女仆的角度想想。”梅茜对行长说。见他吃了一惊,她忍住没有笑出来。“想想如果你成了母亲,会有什么后果,你会失去你的工作,你的家,你身无分文,无法养活自己,你的孩子也没有父亲。到了那个时候,你能对自己说,‘噢,我会被送到南渥克,去格林伯恩夫人的那家好医院,所以怎么做我都无所谓’吗?当然不是。我的医院从不鼓励女孩做不道德的事。我只是在挽救她们,不让她们在阴沟里生下孩子。”
丹·罗宾逊坐在他妹妹边上,现在插话说:“这跟我在议会提出的银行业议案一样,迫使银行为了小储户的利益投保险。”
“我知道这件事。”行长说。
丹继续说:“一些批评者说,这将会鼓励破产,因为减少了破产的痛苦,这实在是一派胡言。银行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愿意破产。”
“当然不会。”
“银行家达成一笔交易的时候,并不会想到自己的草率行为会使伯恩茅斯的某个寡妇一贫如洗,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的财富。同样,让那些非婚生的儿童遭罪,并不会阻止那些不道德的男人去勾引女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行长一脸痛苦的表情,“这简直……哦,这倒是种新颖的类比法。”
梅茜觉得他们已经把他折磨够了,就转身离开,让他踏踏实实享用他的松鸡。
丹对她说:“你注意到没有,贵族头衔总是给错了人?你看看休和他的堂兄爱德华。休为人诚实,既有才能又很勤奋,爱德华则愚蠢懒惰,一钱不值,可偏偏爱德华当了怀特海文伯爵,休的名头只不过是个皮拉斯特先生。”
梅茜尽量不去看休。虽然她很高兴能被邀请,但看见他处在家人的怀抱中,让她心里十分难受。他的妻子、儿子、母亲和他妹妹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家庭圈子,把她圈在了外面。她知道他跟诺拉的婚姻很不幸——这清楚表现在他们对话的方式上,而且他们也从不触碰对方,从不微笑,从不显得亲热关爱。但就算这样也换不来任何安慰。他们是一个家庭,她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一部分。
她真不该来参加这场婚礼。
一个仆人走到休身边,轻声说:“银行来电话找你。”
“我现在不能接电话。”休说。
几分钟后,他的管家走了出来。“茂贝瑞先生从银行打来电话,先生,他要找你。”
“我现在没法接!”休有些恼火。
“是的,先生。”管家转身走了。
“不,等一下。”休叫住他。茂贝瑞知道休正在参加婚宴。他是一个聪明而负责任的人,不会轻易打电话找休,除非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大事。
休感到一阵恐惧。
“我还是接这个电话吧,”说着,他站了起来,“请原谅,母亲,公爵阁下,我有事要处理一下。”
他匆匆走出帐篷,穿过草坪进了屋子。电话在他书房里。他拿起听筒,说:“我是休·皮拉斯特。”
他听到了那个老职员的声音。“我是茂贝瑞,先生,对不起——”
“出了什么事?”
“从纽约发来一份电报,科尔多瓦爆发了战争。”
“天哪,真的吗!”这简直是个灾难性的消息,对休,对他家人和整个银行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实际上是内战,”茂贝瑞接着说,“是一场叛乱。米兰达家族攻击了首府帕尔玛。”
休的心狂跳着。“有没有说他们有多强大?”如果叛乱很快被粉碎,就还有希望。
“加西亚总统逃走了。”
“真见鬼!”这说明情况很严重。他心里咒骂着米奇和爱德华。“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份我们科尔多瓦办事处发来的电报,现在正在解码。”
“解完了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先生。”
休摇了几下电话机,接通接线员,把银行股票经纪人的名字告诉对方,然后等着那人被叫到电话前。“丹比,我是休·皮拉斯特。科尔多瓦债券的情况如何?”
“我们出价一半的票面值,但没人买入。”
一半的票面值,休思忖着,皮拉斯特已经破产了。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会跌到什么地步?”
“会跌到零,我觉得。打内战的时候没人会为政府债券支付利息。”
跌到零。皮拉斯特银行就这样损失了两百五十万英镑。现在已经不可能让资产负债状况慢慢恢复元气了。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如果几个小时后反政府武装被消灭了呢?”
“我觉得即使那样也不会有人购买债券,”丹比说,“投资者要等等看。最好的情况也得等五六个星期,然后才能渐渐恢复信心。”
“我知道了。”休心里明白丹比说得对。经纪人的话不过是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我说,皮拉斯特,你们银行不会有事,对吧?”丹比不无担忧地说,“你们手里应该还握着不少债券。听说你们发行的圣玛丽亚港口债券没卖出多少。”
休迟疑了一下。他不喜欢说假话,但真相会把银行毁掉。“我们手里的科尔多瓦债券是多了点儿,丹比,但是我们还有很多其他资产。”
“好。”
“我得回到客人那里去了。”实际上休并不打算回客人那儿,但他要给人留一个沉稳的印象。“我正在招待三百人的午餐会,今天我妹妹结婚。”
“我听说了。恭喜!”
“再见。”
还没等他要另一个号码,茂贝瑞就又打进来了。“殖民银行的坎利夫先生来了,先生,”他说,休听出他的声音带着恐慌,“他要求我们偿还借款。”
“这个该死的家伙。”休咬牙切齿地说。殖民银行借给皮拉斯特银行一百万英镑,以帮助他们渡过危机,但这笔钱必须随要随还。坎利夫听到了消息,看见科尔多瓦债券骤然下跌,想到皮拉斯特银行肯定会遇到麻烦,自然想在银行破产之前拿回自己的钱。
他不过是第一个,其他人会紧随其后。明天早上,银行门外就会排出长队,一个个储户要取走自己的现金。到时候,休根本拿不出钱来付给他们。
“我们现在有一百万英镑吗,茂贝瑞?”
“没有,先生。”
整个世界的重量落到了休的肩膀上,让他觉得自己老弱无力。完了,银行家的噩梦开始了。人们都来找银行要钱,可银行根本没钱。这种事终于发生在他身上了。
“告诉坎利夫先生,你无法获得授权签署支票,所有的股东都去参加婚礼了。”他说。
“好的,休先生。”
“还有……”
“是的,先生?”
休停了下来。他知道他别无选择,但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把这句可怕的话说出口。他闭上了眼睛。还是痛快说出来了事吧。
“然后,茂贝瑞,你去把银行的门关上。”
“哦,休先生……”
“对不起,茂贝瑞。”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休意识到是茂贝瑞在哭。
他放下电话。盯着他书房里的书架,眼里看到的却是皮拉斯特银行堂皇的大楼门面,脑子里想象着那华丽的大铁门关上的情景。他似乎看到路人驻足观看。紧接着,人们聚集过来,手指着紧闭的大门,兴奋地议论着。他们嘴里说的那几个字转眼之间就会传遍全城:皮拉斯特银行倒闭了。
皮拉斯特银行倒闭了。休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二
“我们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休说。
看他们的表情,这些人一开始根本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聚集在他家的客厅里。这个房间很是杂乱,是由他妻子诺拉装饰的,她喜欢在家具腿上悬挂各种花饰面料,每件家具正面都挡着各种装饰物。客人们都走了,谢天谢地——休没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任何人,直到宴会结束——但他的家人仍穿着婚礼的服饰。奥古斯塔跟爱德华坐在一起,两人都带着轻蔑、怀疑的表情。塞缪尔叔叔坐在休的身边。其他几个股东,小威廉、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爵士站在他们的妻子——比阿特丽斯、玛德琳和克莱曼婷坐的沙发后面。诺拉脸上带着午餐和香槟的红晕,坐在她自己那只椅子上,靠着炉火。新娘和新郎,尼克和多蒂两人手牵着手,脸上满是惊恐。
休觉得最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对新婚夫妇。“多蒂的嫁妆没了,尼克。恐怕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
玛德琳姑姑尖声说:“你是资深股东,这肯定是你的错!”
这真是又愚蠢又邪恶。尽管休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他仍然感到气愤。他曾做出种种努力防止发生这种事,现在却还要怪罪他,这太不公平了。
但她的弟弟威廉却在这时站了出来,尖锐回击她的话。“别说胡话了,玛德琳。爱德华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让银行背上巨额的科尔多瓦债券,可债券现在一文不值了。”休很感激他说了实话。威廉接着说:“应该怪罪的是那些让他当上资深股东的人。”他眼睛盯着奥古斯塔。
诺拉一脸茫然。“我们不可能身无分文。”她说。
“但的确如此,”休耐心地说,“我们所有的钱都在银行里,可现在银行破产了。”他的妻子无法理解这些倒也合情合理,因为她没有降生在一个银行家族。
奥古斯塔站起来,走到壁炉前。休不知她是不是要捍卫自己的儿子,但她没这么愚蠢。“是谁的错倒不重要,”她说,“我们必须尽力挽救。银行里一定还放着不少现金,还有黄金和纸币。我们必须抢在债权人之前拿出来,隐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
休打断了她。“我们不会做这种事,”他严厉地说,“那不是我们的钱。”
“当然是我们的钱!”她叫喊道。
“你安静点儿,坐下,奥古斯塔,否则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这句呵斥足以吓得她闭上了嘴,但并没有坐下。
休说:“银行现在有一些现金,在我们没有正式被宣告破产前,我们可以选择支付部分债权人。你们都要把自己的仆人解雇掉。你们可以让他们去银行的侧门,带上你们写的字条,欠他们多少工资我都会发给他们。你们去那些有联系的商铺索要欠账单,我会让他们得到付款,但账单日期只限于今天之前,我不再负担今天以后的任何欠账。”
“你是谁,竟敢让我解雇我的仆人?”奥古斯塔气愤地说。休本来想对他们的处境表示同情,尽管他们咎由自取,但这种故意装傻实在让人厌烦,休呵斥她:“如果你不解雇他们,他们也一样会离开,因为他们拿不到工资。奥古斯塔伯母,好好想想吧,你什么钱也没有了。”
“真是可笑。”她嘟囔着说。
诺拉又开口了。“我不能开除我们家的仆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不可能没有佣人。”
“这你用不着操心了,”休说,“你不会再住这种房子了,我必须把它卖掉。我们都得卖掉现有的房子、家具、艺术品、酒窖和珠宝。”
“这太荒谬了!”奥古斯塔喊道。
“这是法律规定,”休回敬道,“每个股东个人都对债务承担责任。”
“我不是股东。”奥古斯塔说。
“但爱德华是。他辞掉了资深股东,但他仍然是一名股东,这是文件上写好了的。而且,他是你房子的主人——约瑟夫把房子留给了他。”
诺拉说:“我们得有地方住。”
“明天一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价格较便宜的小房子租下来。如果你们找的房子大小合适,债权人会做出批准。如果没批准,你们就不得不重新找。”
奥古斯塔说:“我绝对不会搬家,谁也改变不了。我认为其他家庭成员也是这样想的。”她看着她的小姑子,“玛德琳,你呢?”
“没错,奥古斯塔,”玛德琳说,“乔治和我不会离开自己的家。这太愚蠢了,我们不可能一个子儿没有。”
休十分蔑视他们。事到如今,他们的傲慢和愚蠢把自己毁了,可这些人还是不听劝、不服理。最后,他们会被迫放弃自己的幻想。但是,如果他们试图抓住那些不再属于自己的财富不放,就会破坏家庭的声誉,也让财富受损。他下决心要让他们保持正直操守,不管日子是穷是富。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但他不会放弃。
奥古斯塔转过来问她的女儿:“克莱曼婷,我敢肯定你和哈里会采取与玛德琳和乔治相同的态度。”
克莱曼婷说:“不,母亲。”
奥古斯塔倒吸了一口气。休也同样感到吃惊。这实在不像他堂妹克莱曼婷做的事,竟然跟她的母亲对抗。至少有一个家庭成员拥有正常的判断力,他想。
克莱曼婷说:“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让所有人倒了大霉。如果我们没让爱德华当资深股东,而是让休当,那我们现在还是富有的大财主。”
休的心情好多了,家里终究还是有人理解他的一番努力。
克莱曼婷继续说:“你错了,母亲,你把我们都毁了。我永远不会听你的意见了。休是对的,我们最好让他尽其所能,指引我们渡过这场可怕的灾难。”
威廉说:“说得对,克莱曼婷。我们该按照休的主张做。”
战线已经划分出来了。休的一方有威廉、塞缪尔和克莱曼婷,克莱曼婷也代表了她的丈夫哈里爵士。他们会努力做得诚实体面。休的对立面是奥古斯塔、爱德华,以及玛德琳和她所指挥的哈特索恩少校,他们想尽量多多攫取,让家族的声誉落入地狱。
接着,诺拉挑衅般地说:“除非你把我从这房子里抬出去。”
休觉得嘴里一阵苦涩。他自己的妻子加入了敌人的阵营。“你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与自己的配偶对着干的人,”他伤心地说,“难道你不该对我表示一点点忠诚吗?”
她猛地把头一甩。“我嫁给你不是来过苦日子的。”
“无论如何,你都得离开这间屋子。”他严肃地说。他看了看其他几个顽固分子,奥古斯塔、爱德华、玛德琳和哈特索恩少校。“最后你们都不得不放弃,”他说,“如果你们现在不带着尊严做这些事,最后你们还得做,到时候就颜面尽失,受法庭执行官、警察和新闻记者的监督,还有低级小报的谩骂污蔑,让拿不到薪水的仆人怠慢鄙视。”
“我们走着瞧吧。”奥古斯塔说。
他们都离开后,休依然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炉火,绞尽脑汁要想出个办法来支付银行的债权人。
他决意不让皮拉斯特正式破产。破产这个念头让他痛苦不堪,他的一生都处在父亲破产的阴影下。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竭力证明自己不会被玷污。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害怕如果自己也遭受与父亲同样的命运,他也可能因走投无路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皮拉斯特的银行已经结束了。它把自己的储户关在了门外,这就完了。但长期来看,它应该能够偿还这些债务,如果股东们把所有值钱的家当仔细盘点卖个好价,那就更有希望。
暮色渐渐降临,脑海里的计划慢慢现出轮廓,他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六点钟的时候他去见本·格林伯恩。
格林伯恩已经年逾七旬,但身体十分硬朗,还在管理着银行的业务。他有一个女儿,名叫凯特,但索利是他的独子,所以如果他退休,就要把银行交给他的侄子,看来他不太愿意这样做。
休现在去造访皮卡迪利大街的那座豪宅。这房子给人留下一片繁荣的印象,同时代表着无限的财富。每个座钟都镶嵌着珠宝,每一件家具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每一面壁板都带有玲珑剔透的装饰,每块地毯都是专门编织而成。休被仆人带进书房,里面煤气灯光明亮耀眼,炉火熊熊。就是在这儿,他得知那个名叫伯蒂·格林伯恩的男孩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在等待的当口,他扫视着书架,想知道那些书是不是为了好看才摆在这儿的。有些书的装订十分精美,他想,但其他的书都已经翻得有些破旧,还包括了好几种语言。格林伯恩的才学是实实在在的。
十五分钟后老人出现了,他对让休等了这么久表示了歉意。“让家里的事情耽搁了。”他带着那种普鲁士式的谦恭说。他的家族跟普鲁士从无瓜葛,但他们模仿上层德国人的行为举止,在英格兰生活的这一百年里保留了下来。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像以前一样,但休看出他有些疲倦,显得忧心忡忡。格林伯恩没说是什么事,休也就不便探问。
“你知道,今天下午科尔多瓦债券出现了暴跌。”休说。
“是的。”
“你大概也听说了,我的银行因为这件事关了门。”
“是的,我很遗憾。”
“这是二十四年来第一次有英国银行倒闭。”
“上次那家是奥弗闰德与古尔尼公司,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记得。我父亲破了产,在利登豪尔街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
格林伯恩很尴尬:“我非常非常抱歉,皮拉斯特。这可怕的细节我已经忘了。”
“那场危机弄垮了不少家公司。但明天要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怕。”休在椅子上俯身向前,亮出自己的重点。“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金融领域的交易增长了十倍,而且,银行实业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非常复杂,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相关。有些人蒙受了金钱上的损失,无法偿还他们的债务,所以他们也会破产,接着就这样连带下去。下一周,几十家银行就要破产,成百上千家公司也将被迫关闭,成千上万的人会突然发现自己空无分文,陷入穷困——除非我们采取行动,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行动?”格林伯恩有点恼火,“能有什么样的行动呢?你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还债,这你做不了,所以你很无奈。”
“一个人是做不了,的确,我也很无奈,但是我希望银行界能做点儿事。”
“你的意思是要求其他银行为你支付债务?凭什么呢?”他有点儿生气了。
“我相信你应该同意,如果皮拉斯特银行的债权人获得全额支付,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这很显然——”
“假设成立这么一个银行家联合集团,接管皮拉斯特银行的资产和负债。由这个集团保证满足所有债权人的需求,同时,集团开始按步骤一项一项清算皮拉斯特银行的资产。”
格林伯恩一下子来了兴趣,不那么烦躁不安了,开始认真考虑这一设想。“让我想想。如果这个集团的成员受人尊重,享有声望,他们的担保就能让所有人放心,债权人就可能不会马上要取他们的现金。幸运的话,从资产出售收回的资金就能够应付债权人的取现需求。”
“这样就可以避免一场可怕的危机。”
格林伯恩摇了摇头说:“但最后集团成员会损失他们自己的钱,因为皮拉斯特资不抵债。”
“那倒不一定——”
“这话怎么讲?”
“我们有超过两百万英镑的科尔多瓦债券,这些今天看没什么价值。然而,我们有很多其他资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股东的房子能卖出什么价钱,还有其他财物,但我估计,就按今天的价格算,也只差一百万英镑。”
“那么说,联合集团就会损失一百万。”
“也许。但科尔多瓦债券不可能永远毫无价值。叛乱分子会被打垮,或者新政府会继续支付利息。到了某个时刻,科尔多瓦债券的价格会上升。”
“有可能。”
“如果债券升到以前水平的一半,联合集团就会实现收支平衡。要是结果更好些,他们就赚得了利润。”
格林伯恩摇摇头说:“要是没有那些圣玛丽亚港口债券,这种办法还可能奏效。那个科尔多瓦部长,米兰达,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贼,他的父亲显然是叛乱的首领。我的猜测是,整个二百万英镑全让他去买了枪支弹药,在这种情况下,投资者永远也见不到一分钱。”
这个老家伙一贯头脑敏锐,休心里也抱着同样的担心:“恐怕你说的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机会。如果放任金融恐慌出现,你肯定会在别的方面损失掉你的钱。”
“这个计划很有创见,你一直是你们家族中最聪明的,年轻的皮拉斯特。”
“但这一计划取决于你。”
“哦。”
“如果你同意领导这个联合集团,整个银行界都会听从你的领导。如果你拒绝成为其中一分子,这个集团就不会有什么威望,安抚不了债权人。”
“我明白这一点。”格林伯恩从不故作谦虚。
“你会这么做吗?”休问道,屏住了呼吸。
老人沉默了几秒钟,思考着,然后他坚定地说:“不,我不会。”
休瘫坐在椅子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失败了。猛然间他感到气力尽失,仿佛生命已到尽头,他变成了一个身心俱疲的老人。
格林伯恩说:“我一辈子都谨小慎微。别人发现能大赚一笔,往往我眼里看到的是高风险,自觉抵制这种诱惑。你的伯父约瑟夫跟我不一样。他愿意冒险,然后把利润塞进口袋。他儿子爱德华就更糟。对你本人,我还不能做什么评论,因为你刚刚接手。但皮拉斯特银行应该为多年的高额利润付出代价。我没得到这些利润,为什么要我来负担你们的债务?如果现在我来花钱救你,那么等于是愚蠢的投资者得到了回报,而谨慎的人却要吃亏。如果银行业务以这种方式运行,那不就没有人谨慎行事了?我们不论怎么做都要承担风险,因为要是垮掉的银行总是被拯救起来,就没有什么风险可言了,而实际上风险始终是有的。银行不会按照你的那种方式运行。总会有人破产,他们的存在就是用来提醒那些好的和坏的投资者,风险时刻存在。”
在来这里之前,休就在犹豫是否把米奇·米兰达谋杀索利的事告诉老人。现在他又考虑了一下,还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件事会使老人受惊,给他带来痛苦,也无助于劝说他挽救皮拉斯特银行。
他搜索枯肠,想最后再说点儿什么,希望能让格林伯恩回心转意,但这时管家走了进来,说:“对不起,格林伯恩先生,但你吩咐过,侦探一到就马上过来叫你。”
格林伯恩立刻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但他还是照顾礼节,解释道:“我很抱歉,皮拉斯特,我必须马上过去。我的外孙女丽贝卡……她失踪了……一家上下全乱了套。”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休说。他知道索利的妹妹凯特有个女儿,模糊记得她是个深色头发的漂亮女孩。“我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平平安安。”
“估计她并没有受到什么暴力,实际上大家都认定她是跟一个男孩子出走了。不过这也够糟糕了。请原谅。”
“不客气。”
老人走了出去,把休一个人留在希望的废墟之中。
三
梅茜有时怀疑分娩是不是会互相传染。病房里住满了怀胎九个月的女人,经常是几天内平平静静,可只要一个人开始分娩,几个小时内,别的人也会接二连三地生下自己的孩子。
今天就是这样。从早上四点钟开始,她们就一直在给婴儿接生。这些工作大都是由助产士和护士们来做,可一旦她们忙不过来,梅茜和蕾切尔就得放下手里的笔和账本,前前后后跑着给她们送毛巾和毯子。
不过,到了七点钟的时候,一切都消停了。两个人回到梅茜的办公室,跟蕾切尔的情人、梅茜的哥哥丹一道喝茶,这时候休·皮拉斯特走了进来。“我恐怕要告诉大家一个极坏的消息。”他进门就说。
梅茜正在倒茶,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她盯着他的脸,见他一脸悲戚之色,想到是不是有人死了。“发生了什么事,休?”
“我想,你们把医院的所有现金都存在我们银行的一个账户上了,对吧?”
原来是钱的事,梅茜想,那就不是什么多可怕的消息。
蕾切尔回答休的提问:“是的。我父亲掌管钱的事,自从他担任银行的律师以来,就在你们银行开了一个私人账户,我估计他觉得这样挺方便,也把医院的钱立了个账户。”
“他把你们的钱投资了科尔多瓦的债券。”
“真的吗?”
梅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休?天哪,快告诉我们!”
“银行倒闭了。”
梅茜的眼里一下子满是泪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哎呀,休!”她哭喊了一声。她知道他心里十分痛苦。对他来说,这几乎跟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投在银行上了。她真希望她能分担些他的痛苦,让他好受一些。
丹说:“我的老天。这会引发恐慌的。”
“所有的钱都没了,”休接着说,“你们可能不得不关闭医院。我实在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
蕾切尔脸色发白,十分吃惊。“这是不可能的!”她说,“钱怎么会一下子没了?”
丹回答了她。“银行支付不了它的债务了,”他痛苦地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着人家的钱,却无法付给他们。”
梅茜回想起二十五年前她的父亲,跟现在的丹十分相似,说到倒闭,两人的口吻几乎一模一样。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保护普通百姓免遭金融危机的事业上,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也许现在他们该通过你有关银行业的议案了。”梅茜对他说。
蕾切尔对休说:“可到底你把我们的钱弄哪儿去了?”
休叹了口气说:“从本质上讲,是因为爱德华才出了这种事,他当资深股东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损失了很多钱,足足超过一百万英镑。自打那时候我就努力把一切控制起来,但今天,我的好运气到头了。”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蕾切尔说。
休说:“你们的钱能拿回一部分,但最少也得等一年。”
丹伸出胳膊搂住蕾切尔,但这根本安慰不了她。蕾切尔说:“这可让那些可怜的妇女怎么办?”
看着休难过的样子,梅茜真想让蕾切尔住嘴。他说:“我很愿意把我的钱拿出来给你,”休说,“可我也已经身无分文了。”
“难道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她还不罢休。
“我已经试过了,我刚从本·格林伯恩家里出来。我求他出面拯救银行,付钱给债权人,但他拒绝了。他也有自己的麻烦,挺可怜的。他的外孙女丽贝卡看来跟男友私奔了。总之,没有他的支持,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蕾切尔站了起来说:“我看我还是去找我父亲谈谈。”
丹说:“我得马上到下议院去一趟。”
他们走了。
梅茜满心忧虑。一想到医院要停业,她就感到灰心丧气,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突然就这样垮了,让她实在难以接受。但最让她伤心的还是休。回忆起十七年前,古德伍德比赛之后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昨天。当时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谈及自己父亲破产自杀,那声音中的苦痛让梅茜至今难忘。他后来又说,有朝一日,他要成为世界上最有头脑、最保守和最富有的银行家,好像这样说,就能减轻丧失亲人的痛苦。也许这的确让他好过一些。但到头来,他还是遭受了与自己父亲相同的命运。
他们二人坐在房间的两头,目光遥遥相遇。梅茜在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无声的恳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那儿,站在他的椅子旁边,两手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犹豫地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接着紧紧把她抱住。最后,他终于哭了起来。
休走后,梅茜去病房巡视一遍。她用全然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医院里的一切,她们亲手粉刷的墙壁,那一张张她们从旧货店买来的床,还有蕾切尔母亲缝制的那些漂亮窗帘。她回想起为了让医院开张,她跟蕾切尔付出的超乎常人的努力:跟医疗机构和地方议会抗争,使出浑身解数应付高贵的房主们和附近的那些吹毛求疵的神职人员,全靠一种坚韧不拔的耐力才闯过重重难关。她试着安慰自己,毕竟,她们胜利了,让医院整整开了十一年,为几百名妇女提供了舒适的服务。但她一直想着做出一个永久性的改变,希望从这所医院开始,在全国开几十家产院。从这一点上看,她是失败了。
她去跟那几个今天生了孩子的女人谈谈话。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那个“无名小姐”。她身材瘦小,生下的孩子也很小。梅茜猜测她曾忍饥挨饿,打算用这种办法向家里人隐瞒怀孕的事实。每次听到哪个女孩竟然能够蒙混成功,梅茜都感到十分惊讶——她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人像气球一样,五个月就根本藏不住了——但她从经验中得知,总是有女孩这么干。
她在“无名小姐”的床边坐下。这位新妈妈正在照料她的孩子,是个女婴。“你看她多漂亮啊,是吧?”她说。
梅茜点了点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你一样。”
“我母亲的头发就是这样。”
梅茜伸手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跟所有的婴儿一样,这孩子看起来就很像索利。可是——
梅茜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的上帝,我知道你是谁了。”她说。
女孩盯着她。
“你是本·格林伯恩的外孙女丽贝卡,对吧?你一直隐瞒怀孕的事,最后要生了,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两岁以后你就没再见过我!”
“但我跟你母亲很熟,毕竟,我嫁给了她的哥哥。”凯特并不像格林伯恩家族的其他人那么势利,私下里对梅茜很好。“我还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长着一头黑发,就跟你女儿一样。”
丽贝卡很害怕:“能答应我不告诉他们吗?”
“我答应,未经你同意不会做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给家里人捎个信。你的外祖父都急坏了。”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
梅茜点了点头说:“我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老守财奴,对此我深有体会。但是如果你肯让我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让他变得通情达理。”
“真的?”丽贝卡的声音充满了年轻人的乐观,“你真愿意这样做?”
“当然,”梅茜说,“但我不会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保证好好待你。”
丽贝卡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的小宝宝眼睛闭着,已经停止了吮吸。“她睡着了。”丽贝卡说。
梅茜笑着说:“你给她取好名字了吗?”
“哦,取好了,”丽贝卡说,“我要让她叫梅茜。”
本·格林伯恩从病房出来,脸上带着泪水。“让她跟凯特单独待一会儿吧。”他哽咽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在他的脸上胡乱蘸了几下。梅茜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公公如此感情失控。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可怜,但她觉得这样对他很有好处。
“去我房间吧,”她说,“我给你沏杯茶。”
“谢谢你。”
她带他去她的办公室,让他坐下。今天晚上他是第二个坐在这把椅子上哭的男人了,她想。
“那些年轻女人,情况都跟丽贝卡一样吗?”老人说。
“不都一样,”梅茜说,“有些是寡妇,有些被丈夫抛弃了,很多都是挨了男人的打,从家里跑出来的。一个女人可以忍气吞声,就算丈夫打骂也还跟他过,可一旦她怀孕了,就担心他会伤害孩子,于是离家出走。但我们这儿的妇女大部分都是丽贝卡这样的,不过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他说,“可现在觉得我实在是愚蠢无知。”
梅茜递给他一杯茶。“谢谢你,”他说,“你真好,可我从来没有善待过你。”
“谁能不犯错呢。”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做的事太好了,”他对她说,“否则这些可怜的女孩能去哪儿呢?”
“她们只能在阴沟窄巷里生下自己的孩子。”梅茜说。
“想想丽贝卡有可能那样,真是可怕。”
“不幸的是,医院马上就要关门了。”梅茜说。
“怎么会呢?”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们的钱全都存在皮拉斯特银行,”她说,“现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
休脱了衣服准备上床,但他毫无睡意,只得又坐起来,穿着睡袍,对着壁炉里的余火翻来覆去考虑着银行的境况,想不出任何改善的办法。但是他又无法停止思考。午夜时分,他听到前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他穿着睡衣,跑下楼去开门。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穿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那人说:“对不起先生,这么晚还来敲门,但这封信很急。”他递上一个信封,便离开了。
休关上门,这时他的管家从楼上下来。“没事儿吧,先生?”他担心地说。
“有人送了一封信,”休说,“你回去睡觉吧。”
“谢谢你,先生。”
休打开信封,看到一个爱挑剔的老人用旧式笔体写下的几行字。上面的内容让他的心里立时充满了喜悦。
自皮卡迪利大街12号
伦敦,S.W.
1890年11月23日
亲爱的皮拉斯特:
经过进一步思考,我决定同意你的建议。
此致,
B.格林伯恩
他抬起头,对着空空的大厅里苦笑着。“天哪,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他欣喜地说,“到底是什么让这个老家伙改变了主意?”
四
奥古斯塔坐在邦德街最高档的那家珠宝店的后间。一盏盏煤气灯明亮耀眼,照着玻璃盒子里的珠宝闪闪发光。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一个助理对她点头哈腰,在屋子里跑前跑后,把一条衬在黑色天鹅绒布上的钻石项链送到她的面前。
店家经理站在她的身边。“多少钱?”她对他问道。
“九千英镑,怀特海文夫人。”他虔诚地报出价格,好像在做祈祷一样。
这条项链十分简单,只是用金链把切割相同的方钻石穿在一起。配在她的黑色礼服上十分显眼,她想。但她不打算把它买下来。
“这首饰非同寻常,我的夫人,它是我们店里最可爱的一件。”
“别催我,让我想想。”她回答说。
这是她的最后一招,实在没别的办法能筹到钱了。她直接去过银行,要求取一百英镑的沙弗林金币,那个叫茂贝瑞的职员,像只张狂的看家狗一样拒绝了她。她试图把房子从爱德华手里转到自己名下,但也没能做成,因为房契放在银行的律师老鲍德温的保险柜里,而他跟休是一伙儿的。现在她想用赊账的办法买下钻石,再把它卖出去变现。
爱德华一开始还站在她这一边,但现在连他也不肯帮助她。“休现在做的都是为银行好,”他傻乎乎地说,“如果家里的人到处筹钱,传出去的话,联合集团就会垮掉。说服他们成立这个集团本来是为了避免金融危机,不是为了让皮拉斯特家继续过奢华日子的。”爱德华能一口气说出这番长篇大论,真是不易。要是在一年前,看到儿子跟自己作对,她整个人会彻底崩溃,但自从他不听劝告仍然同意离婚,他就已经不再是她处处顺从的心肝宝贝了。克莱曼婷也站起来反对她,支持休的计划,让家里人全都变成贫民乞丐。一想到这些她就气得发抖。但他们别想侥幸逃脱。
她抬头看着珠宝店经理。“我要了。”她果断地说。
“我敢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怀特海文夫人。”他说。
“把账单送到银行。”
“好的,我的夫人。”
“我们会把项链送到怀特海文宅。”
“我现在就带走,”奥古斯塔说,“今晚我就要戴上。”
经理一脸难色地说:“你把我推上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我的夫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快把它包起来!”
“没收到付款之前,我恐怕不能让你拿走珠宝。”
“这真是太荒谬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但报纸上说,银行已经关门了。”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非常、非常遗憾。”
奥古斯塔站了起来,抓过项链。“我不要听这种废话,我要拿走它。”
店铺经理急得直出汗,慌忙拦住她的去路。“我恳求你不要这样。”他说。
她迎着他走过去,但他寸步不让。“快给我让开!”她咆哮道。
“那我就不得不关上店门,派人去叫警察了。”他说。
奥古斯塔看明白了,尽管这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但他绝对不会让步。他害怕她,但他更害怕失去价值九千英镑的钻石。她意识到自己被击败了。狂怒之下,她把项链扔在地上。经理顾不得体面,慌忙弯下身子去捡。奥古斯塔自己打开门,昂首阔步走出珠宝店,直奔她停在路边的马车。
她外表趾高气扬,心里却羞得要死。珠宝店的人实际上在指控她要偷走人家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十分微弱的声音在说,她想干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偷窃,但她把这声音强压下去。她愤愤不平地回了家。
她一进门就看见哈斯特德,他正有话要跟她说,但她没心思搭理他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便抢先挡住他的话头,说:“给我拿一杯温牛奶来。”她觉得肚子痛。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她的首饰盒。里面不剩几件珠宝了,加在一起也就值几百英镑。她拉出底部的托盘,拿出一个小丝绸布包,打开它,里面是那枚斯特朗送给她的蛇形金戒指。像往常一样,她把戒指戴在手上,用嘴唇摩挲着宝石做成的蛇头。她永远不会卖掉这枚戒指。如果她当初嫁给斯特朗,一切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她简直要哭出来。
接着,她听到自己卧室的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有一个男人……不,大概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在说话。听声音他们不像是仆人,仆人是不会冒冒失失站在楼梯台上说话的。她走了出去。
她已故丈夫房间的门开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奥古斯塔走进去,看见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人,还有一对年纪稍长、衣着考究的夫妇,跟她属于同一个阶层。这几个人她从来都没见过。她说:“看在上帝份儿上,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办事员毕恭毕敬地说:“斯图达特,是代理派来的。我的夫人。这是德格拉夫先生和太太,他们很有兴趣要买下这座漂亮的房子。”
“滚出去!”她说。
办事员抬高了腔调,尖声说:“我们已经接到指示,把房子投到市场上——”
“马上滚,我的房子不卖!”
“但我已经亲自跟——”
德格拉夫先生碰了碰斯图达特的胳膊,没让他再说下去。“显然这里发生了一个尴尬的错误,斯图达特先生。”他温和地说。他转向他的妻子,说:“我们离开吧,我亲爱的?”两个人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让奥古斯塔心里憋了一股火,而那个斯图达特忙不迭地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不停道歉。
这是休干的好事,奥古斯塔不用问就知道。他说,这所房子是拯救银行的那个联合集团的财产,自然他们想把它卖掉。他告诉奥古斯塔必须搬出去,但她拒绝了。他随后就让潜在的买主来看房子,不再理会她的反应。
她在约瑟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管家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她说:“不许你再让这种人进来,哈斯特德。这房子不卖。”
“好的,我的夫人。”他把牛奶放下,却没有马上离开。
“还有别的事儿吗?”她问道。
“我的夫人,那个屠户今天亲自过来,说要给他结账。”
“告诉他,这要看怀特海文夫人什么时候方便,不是他想结就结的。”
“好的,我的夫人。两个男仆今天都走了。”
“你是说,他们提前通知了?”
“没有,他们没打招呼就走了。”
“卑鄙小人。”
“我的夫人,其余的人都在问什么时候能拿到工资。”
“还有别的吗?”
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么,我可以告诉他们吗?”
“告诉他们,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好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恳请在此通知,我在本周末离开。”
“为什么?”
“皮拉斯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解雇了自己的员工,休先生跟我们说,我们只能拿到上周五以前的工资,不管我们再待多久,以后也不再给了。”
“从我眼前滚开,你这个叛徒。”
“好的,我的夫人。”
奥古斯塔告诉自己,她很高兴看到哈斯特德离她而去。她也情愿摆脱掉这些人,真是树倒猢狲散。
她呷了一口牛奶,但她的肚子疼并没有缓解。
她四下环顾这间屋子。约瑟夫不肯让她重新装修,所以这里还保留着她早在1873年选定的那种风格,墙上贴着皮革墙纸,窗户上挂着沉重的锦缎窗帘,约瑟夫收藏的宝石鼻烟盒陈列在上漆的展示柜里。这间屋子就像约瑟夫本人一样,死气沉沉。她真希望她能让他起死回生。如果他还活着,眼前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他站在飘窗前面,手里拿着一只他最喜欢的鼻烟盒,翻过来,掉过去,看着宝石上反射出的不同光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感情堵在胸口。她摇摇头,让这幻影从眼前消失。
很快,德格拉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就会搬进这间卧室。他无疑会扯下窗帘,撕掉壁纸,把这里重新装修一遍,大概会按照目前流行的工艺风格,装上橡木镶板,摆几把粗木椅子。
她不得不搬出去。她必须接受,尽管表面不从。但她不会搬去圣约翰伍德或者克拉彭那种狭小的现代住宅,像玛德琳和克莱曼婷他们那样。她受不了在伦敦住比原先差的房子,让那些她一度瞧不起的人看笑话。
她要离开这个国家。
她还不清楚到底去哪儿。加来比较便宜,但离伦敦太近。巴黎很优雅,但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社交生活,她又觉得自己太老。她听人谈起过一个叫尼斯的地方,在法国的地中海沿岸,在那里找一座大房子,雇上几个仆人就行。附近还有个安静的外国人社区,不少她这个年龄的人在那儿享受温和的冬天和海洋的气息。
但她两手空空,不够用一年的。她必须拿到够租房子和雇仆人的钱,虽然她也准备节衣缩食,但她不能没有马车。她手头只有少量现金,连五十英镑都不到。所以她才孤注一掷去买钻石项链。九千英镑也不太够,但应该能花上几年。
她知道她这样做会对休的计划造成危害。爱德华说对了,联合集团的商业信誉依赖于整个家族全力偿还他们的债务。家庭成员之一把珠宝塞进行李里跑到欧洲大陆,恰恰会颠覆这种脆弱的联盟。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会上演一出好戏,她很高兴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休栽个大跟头。
但她得掌握合适的筹码。其余的都很容易:她要把东西装进一只旅行箱,去轮船公司订张票,叫辆出租马车,一大早偷偷溜走,直奔火车站。可她用什么法子能弄到钱呢?
环顾丈夫的房间,她发现了一个小记事本。她好奇而又漫不经心地打开它,看到有人——大概是那个办事员斯图达特——列出了房子里的一样样物件。看到自己的财产被列在小职员的本子上,随便标了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餐桌,£9;埃及屏风,£30;约书亚·雷诺兹的仕女像,£100。屋子里的各种画像就值几千英镑,但她无法把这些画装进旅行箱。她翻了一页,读到65只鼻烟盒——参见珠宝一栏。她抬起头来。在她的面前立着的那只她十七年前买下的展示柜里,装着解决她问题的答案。约瑟夫收藏的宝石鼻烟盒值好几千,甚至可以值十万英镑。她可以轻易将它们装进行李:盒子一个个很精巧,为的就是能够装进马甲口袋。缺钱的时候,她就卖一两个出去。
她的心狂跳起来,看来她的祈祷应验了。
她伸手去开柜子,但柜子锁着。
她心里一阵惊慌,不知自己能不能打开它,木框很结实,窗格里的玻璃很小、很厚。她定了定神,平静下来。他会把钥匙放哪儿呢?或许放在他的写字台抽屉里。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书,书名十分骇人,是《所多玛的公爵夫人》,她急忙把书推到里边。此外就是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把钥匙抓在手里。
她用颤抖的手把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拧,她听到咔嚓一声,片刻之后,柜门开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着自己的两手停止颤抖。
然后,她就开始从架子上取下那些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