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枪打肖长安(上)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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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二爷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着费二奶奶没少预备吃的,全让贼给吃了!吃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气炸了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他平时就嘴馋,费二奶奶家法又严,不是为了考个巡官,哪有这一把花生米、二两散酒的章程?结果可倒好,全便宜这个贼了!费通胆子不大,换平时他早吓尿了裤,不过眼前这个小胖小子肉嘟嘟、圆滚滚,长得还挺白净,头上一条冲天杵的小辫儿,扎着红头绳,如同杨柳青年画上抱大鱼的胖娃娃,似乎没什么可怕的。费通仗着穿了官衣,腰里别着警棍,加之一时气恼,心说一声:“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当即推门而入,箭步蹿至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小胖小子头顶的冲天杵小辫儿,不论什么人,一旦被攥住了头发,再想挣扎可就难了,有多大的劲儿也使不上。费通又拽过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把这小胖小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过去的老巡警讲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简单来说这里面分为小绑和大绑。小绑就是专绑两手,其余部位不着绳索;大绑则是双臂、手腕、胸背脖颈均以绳索捆牢,所谓五花大绑,被绑之人极难挣脱,但双腿又能行动自如。另有一种捆绑方式叫“穿小麻衫”,将大臂向后缚紧,从颈到肩捆个严丝合缝,唯独小臂与双手不绑。窝囊废当巡警这么多年,捆人这两下子还是有的。那个小胖小子没等明白过来,已然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只好眼泪汪汪地不住告饶:“我一时糊涂偷了您的吃喝,求爷放了我,我连夜去别人家偷东西还您。”

费通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货色,见这小子开口求饶,看来道行不过如此,心里踏实了不少,点手斥道:“一时糊涂?少来这套,我盯你好几天了!甭跟我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偷别人家东西还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费二爷我行得正坐得端,岂同于鸡鸣狗盗之徒?况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贼赃?”小胖小子挨了费通没头没脸一通数落,脸憋得泛起青光,连连点头哈腰,头顶的小辫摇晃个不停:“二爷二爷,我说错话了,您饶了我吧!您是秉公执法的青天大老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费通这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围着小胖小子转了三圈,嘴里叨咕:“你个小兔崽子能耐还挺大啊,去别人家偷东西,不怕让人拍死?”小胖小子见费通态度有所缓和,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讪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东西,一般人可抓不着我,只求您饶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只需开口,小的保证规规整整放在您屋里。”费通听它这么说,忽然眼珠子一转冒出一个念头,说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总局把会考的题目给我盗来。只要我能考上巡官,将来好吃好喝供养你,否则就把你喂了猫!”

书要简言,费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来说,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么来路,家里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还让人睡觉吗?您说怎么这么灵,转过天来,费通下了差事回家,一进灶间,嘿!几张会考的纲目果不其然摆在饭桌上了,果仁儿、散酒也稳稳当当摆在旁边。费通如获至宝,塌下心来挑灯夜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真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劲头儿都使出来了。等到了发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说这窝囊废不简单啊,其实也不尽然。虽说天津卫早在清朝末年就开设了北洋巡警学堂,但是那个年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老百姓看来,巡警学堂并非学堂,而是兵营,能混上三顿饱饭,谁也不去当兵。所以说,真正上过巡警学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这百十口子人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平头老百姓出身,识文断字的屈指可数,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费通能当上巡官也是矬子里拔将军,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题,下死功夫拼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说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费二爷从此摇身一变,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变成了一个月六块钱。费二奶奶出来进去脸上也有个笑模样了,拿她的话讲:“我们家窝囊废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费通当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邻右舍中不胫而走,有替他高兴的,有眼馋骂街的,还有没憋好屁的。谁呀?远了不说,他们家街坊之中就有这么一位。这个主儿人称“三梆子”,住费通隔壁那院儿,脑袋长得前梆子后勺子、六棱子八瓣,没那么寒碜的了。身子跟牙签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没骨头挡着还能往里瘦,脸上没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妇儿也是天津人,长得比三梆子还寒碜,白眼球多黑眼球少,两只扇风耳朵,鞋拔子脸,一口地包天的大黄牙,就这样儿还爱天天涂脂抹粉,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两口子没孩子,也没个正当的营生,逮什么干什么。那么说是打八岔的吗?也不是,人家正经打八岔的,春天卖花盆儿,夏天蹬三轮儿,秋天养金鱼儿,冬天炒果仁儿。舍得下功夫,认头出力气,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绝不挑三拣四。三梆子不一样,成天好吃懒做,横草不知道拿成竖的,总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儿、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儿饼、地长酸辣汤,净琢磨怎么不劳而获了。每天一睁眼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那儿的人最杂,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赶上有机会的话拉个房签、配个阴婚,不干正经事儿,轻易开不了张,但凡扎上一个,就得逮着蛤蟆攥出尿来。他媳妇儿也不是好东西,在家开门纳客,倒是没做皮肉生意,不是不愿意,实在是长得太对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头上的绿帽子早就顶到南天门了。所以只能设个小赌局,来的都是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从中挣几个小钱。

三梆子近半年时运不济,没挣着什么钱,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自打听说费通当了巡官,心里可就算计上了,往后能沾多大光不说,眼下先得狠扎一顿蛤蟆。这是天津卫的方言土语,说白了就是吃你一顿。过去单有这么一种人,说老话叫“白吃猴儿”,听说谁升了官发了财,或者碰上什么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没有交情,准得死皮赖脸讹你一顿。三梆子就是这路人,他还不单是讹顿吃喝,干什么事都得想法子占便宜,这就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咱拿两个朋友去看电影来说,这里边的便宜就不够他占的。天津卫1906年开设了第一家电影院,到民国初年看电影已经比较普及了。天津卫老百姓好面子又爱凑热闹,市面上有什么出奇的玩意儿,别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于说是没法混了。所以借钱也得去电影院,看看电影里演的到底是什么,看完回来才有得聊。另外过去的电影院里也有“花活儿”,单有一路女人在里边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开气儿开到胳肢窝,专陪客人看电影。您想,那能光看电影吗?招一把撩一把让人占点儿便宜,天津卫管这行人叫“玻璃杯”。经常有那些逛窑子逛腻了的,上电影院换换口儿。三梆子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平时挣点儿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闲钱看电影?可他有办法——蹭票。有新电影上映了,他就想办法约上个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谁跟三梆子约着去看电影算谁倒霉。三梆子也不是不带钱,兜里先揣好一块现大洋,说起这一块钱可有年头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里揣着,没事儿就拿手捻,盘得光可鉴人。这个钱绝不能花,为什么呢,他这一天全靠这一块现大洋了。两人见了面,雇两辆胶皮车奔电影院。要说哥儿俩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抢着给车钱,比如这趟五个大子儿,两辆车是十个,你掏十个不就结了吗?这时候他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让拉车的找,这一块现大洋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那找得开吗?他那位朋友见状,就把身上带的零钱掏出来了,他的车钱先省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得买票,人家刚给了车钱,按理说电影票应该三梆子买。他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拿出来了,电影院当然是找得开了,可是这小子有办法,他不排队,使劲儿往票房门口挤,当时的电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头轮电影,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三梆子一边往前挤一边喊:“来两场,来两场!”甭等那位朋友拦他,电影院的人就说话了:“别夹个儿,排队买票去。”他也不急,因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这话他是回来了,可那位朋友已经排在他前头了。他又有话说:“既然您排队了,我就甭排了,等会儿买票的时候我给您钱。”说完这个话,站在旁边跟朋友聊天儿,没话搭个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慈禧太后、英国女王,没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飞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这个票买了吗?那怎么可能呢?他一扭头,隔老远招呼卖糖的:“我说,你这水果糖多少钱一包?”卖糖的赶紧挎着箱子跑过来:“这位爷,跟您老说,五个大子儿一包。”三梆子说:“哎呀,怎么这么贵?合着糖又涨价了,光涨不跌,你倒是合适了,便宜点儿行吗?”卖糖的说:“行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别看不大,咱这也是买卖儿,是买卖就没有不让还价的,您看您给多少?”三梆子说:“给你五个小子儿吧。”您琢磨琢磨,一个大子儿换两个小子儿,他这不乱还价吗?那人家能卖吗?扭头就走了。他还紧对付:“别走别走,我给六个小子儿行吗?”这就叫成心,这么一捣乱,朋友那边已经把票买完了,他这糖也没买成。他不是买不成,根本就没想买。

等看完了电影出来,三梆子又得说:“哎呀,这天是真热,身上都汗透了。”这个朋友吃了两次亏,仍碍于面子拉不下脸,客气道:“要不咱洗个澡去?”这句话一出口,等于又给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吗?到了澡堂子里边洗澡、搓澡、敲背、刮脸、修脚、拔火罐子,有什么要什么。全拾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点手叫过两盘干货,花生瓜子、杏干果脯,再沏上一壶茉莉花茶,跟你谈笑风生、胡吹海侃。赶等差不多要走了,他开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紧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裤子往脑袋上套,两只袜子翻过来调过去,非得分出左右脚来。人家那儿都穿戴整齐了,在澡堂子里热得一身汗,只能出去等他,到了门口儿又把账结了。三梆子这时候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出来,叫过伙计装模作样地要结账,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伙计赶忙回话,告诉三梆子那位爷已经结完了。三梆子反而嘴里不依不饶:“你看你,怎么又把钱给了?没你这样的啊,成心栽我?照这样我得罚你,那什么,咱晚上哪儿吃?”给这位朋友吓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个大子儿没花,白玩儿了一整天。那么说人家下次有防备了怎么办?不要紧,他交际面儿广,脸皮又厚,甭管大马路小胡同,随便拉住一位就称兄道弟,跟谁都见面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人扎一顿,扎完了这个,还能再扎别人。小车不倒,细水长流。

就这么个财迷转向的主儿,邻居窝囊废升官涨工资,能躲得过去吗?这三梆子早就憋着心思让窝囊废请客,不过费通是干巡警的,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三天两头值班,总也碰不上。并且来说,费二爷家法厉害,挣多少钱都得交给二奶奶,自己兜里一个大子儿也留不下,他又是个财迷转向的主儿,不是脑子进水让驴踢了,怎肯平白无故请三梆子这么个泼皮无赖?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执念,搬梯子上墙头儿天天盯着那院的动静。这个劲头儿放在别处,干什么不能成事?无奈三梆子不走那个脑子,只要能占上便宜,从墙头摔下来也值。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来二去发觉费通有个习惯,回到家不进屋,先奔灶间,要说也不奇怪,谁回来不得先吃饭?可费通一头扎进去,至少一个时辰才出来,三梆子心说:这可不对,吃饭可用不了这么半天,这里头肯定有事儿啊!窝囊废在灶间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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