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篇 覆国 第九章 收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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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赵顼

一、香袋

赵不尤又赶到郑居中府上。

郑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进士及第,被时任宰相王珪榜下择婿,蔡京更荐他有廊庙器。初登仕途,可谓两脚青云,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辅佐哲宗继位后,也旋即病卒,郑居中由此失了依傍,只能本分为官。二十余年间,循资迁转,到当今官家继位时,始至礼部员外郎。

他见宫中郑贵妃得宠,遍查族谱,寻着个远缘,自称是郑贵妃从兄。郑贵妃家室微贱,也正需个依傍,便两下默认,互为借势。郑居中由此连连骤迁,五六年间,便升任知枢密院。郑贵妃宠冠后庭,为避嫌,郑居中曾被罢贬。两年后,又再拜枢密。

其间,蔡京变乱新法,天现彗星,官家将蔡京贬往杭州居住,却又暗生悔意。郑居中从内侍那里得知官家心思,便极力赞扬新法:“陛下建学校、兴礼乐,以藻饰太平;置居养、安济院,以周拯穷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谴乎?”官家听了大悟,旋即召回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鲁国公。

郑居中企望蔡京回报,蔡京却以秉公之名相拒,两人从此交恶。蔡京再次被贬,郑居中以为必得相位,却被官家察觉。恰逢郑贵妃又册封皇后,为避嫌,郑居中再次被罢。

蔡京则三度复相,总领三省,越发变乱法度。郑居中屡屡向官家进言,官家也开始厌恶蔡京专行,便拜郑居中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郑居中便严守纪纲、恪守格令、排抑侥幸、振拔淹滞,士论因之翕然。去年,三度还领枢密院,连封崇国公、宿国公、燕国公。

赵不尤对郑居中并无好感,却也无恶意,至少此人为官以来并未作恶,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驱马行至郑居中府宅那条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员皆不视事。他先打问到郑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寻了个小厮递了一封信,等了一阵,才去登门投帖,郑居中果然也召见了他。

这郑府比邓宅,多了些庄穆宏阔之气。穿过前庭,进到厅中,赵不尤一眼先看到了那封信,丢在檀木方几上,虽未撕碎,信笺却也起皱,显然是揉作一团后,又展开来。再看郑居中,原本生得气宇轩昂,却阴沉着脸,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发过怒。

“你来做什么?”郑居中冷着脸,也不命坐。

“不尤是来禀告一事。”

“何事?”

“宋齐愈。”

郑居中目光微颤,却并未作声。

“不尤此来,是替宋齐愈谢罪。”

“谢什么罪?”

“此前郑枢密特赐青目,怎奈他家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郑枢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家事,何须叫你专程来说?”郑居中面色稍缓。

“并非他叫我来说,他也知郑枢密海量胸怀,岂肯为此等事怪罪于他?不尤与他为友,见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只望将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谢,转诉予郑枢密。”

“好了,我已知晓。你还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郑居中目光一颤。

“宋齐愈无缘无故搅进了那梅船案,在下已经查明,此事皆由林灵素主使。如今,林灵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终。”

“此案既已告终,他又啰噪什么?”郑居中面色顿缓。

“自始至终,宋齐愈对此事毫不知情,却有人以此为由,诬陷于他。他起自穷寒,虽得中魁首,在京中却无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郑枢密,三者皆备,为国家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还望郑枢密能庇护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会坐视诬言乱行。”

“拜谢郑枢密!”

赵不尤心里又一松,见郑居中也松缓不少,便拜别出来,驱马赶往礼贤宅。

到了礼贤宅,一打问,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递信,后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进去。

赵不尤初次来这礼贤宅,这宅院年岁与大宋相当,至少已历百五十年。只看院中那些苍茂古木,幽雅深蕴,便远胜邓府、郑府,画栋雕梁更是极致精丽富奢。

门人引着赵不尤穿廊过庭,来到一间精雅书房。赵不尤一眼先见到那碾玉装莹洁檐角上,挂了一大张蛛网,极刺眼。再一瞧,中间四根主线曲折,拼成了个卍字。赵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这自然是赵不弃的功劳。

他行至门前,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线纹青罗衫,背着手,在房中踱步。那人听到脚步,回过头来,正是蔡攸。四十来岁,面白肤净,几缕淡须,一身贵雅之气,目光却浮游不定,透出些焦恼。他手中捏着一个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见到赵不尤,忙将那封信随手夹进紫檀书桌上一册道经中。

“你是赵不尤?”

“是。”赵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话说?”

“在下冒昧登门,是有一桩小事,来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颤,却装作无事。

“如今罪魁祸首林灵素已畏罪服毒,只是,还有一个小物件——”

“什么小物件?”一个声音从身后陡然响起,赵不尤回头一瞧,是蔡行,也穿了件卍字纹罗衫,不过罗色鲜翠,卍字是由银线织成。

“蔡殿监。”赵不尤拱手一拜,又回头望向其父蔡攸,“林灵素此次秘密来京城,暗中招聚了几个门徒,这些门徒尽已被他施妖术害死。其中一个名叫朱阁,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阁死之前得了一个小香袋,他当时借用了贵府车子,不慎将那香袋遗落在那车子中。那香袋是林灵素兴妖作乱之证据,能否请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车上?”

蔡行却立即嚷道:“什么香袋?你从哪里听到的?朱阁亲口告诉你的?”

“行儿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赵将军寻问到此,自然并非胡乱妄测。你去叫人寻一寻。”

“可——”

“快去!”

赵不尤见蔡攸声音虽陡然冷厉,目光中却藏了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领悟,便住了嘴,转身出去了。

蔡攸放缓了语气:“如此说来,那梅船案算是了了?”

“嗯,寻到那香袋,便可告终。”

“那香袋中究竟藏了何物?”

“一对耳朵,林灵素杀人证据。”

“哦……”

蔡攸不再言语,赵不尤也便默不作声,屋中顿时冷寂。蔡攸干咳一声,转身拿起那卷道经,压到旁边一叠书册下,拿起顶上一卷,假意翻看起来。赵不尤不再看他,扭头又望向檐角那蛛网。忽而发觉,不论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网粘住的小虫,即便卍字高悬,却都安危难测……

半晌,书房外才响起急促脚步声,蔡行用两个指尖拈着个香袋奔了进来:“寻见了,落在垫子缝里——”

一阵腐臭从那香袋里散出……

二、旧布

傍晚时,冯赛又赶到芳酩院。

顾盼儿若真是西夏间谍,那么,是谁杀了她?李邦彦?不论有意无意,他将那铜管密信落在顾盼儿房中,那隐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关梅船紫衣客,因此,李弃东才一边忙于那百万官贷,一边又腾出手去劫夺紫衣客。眼下虽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来由,但目前看来,远重于百万官贷。如此重大机密泄露出去,李邦彦自然要设法逃责,顾盼儿一死,便再无对证。

不对,知晓这铜管密文的,除去顾盼儿,至少还有盏儿和李邦彦亲随,李邦彦若真要遮掩此事,当日便不会派那亲随,只会自家亲自去寻。即便那亲随信得过,也该先悄悄去问顾盼儿,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尽都知晓。由此看来,李邦彦并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于去杀顾盼儿。

那么,顾盼儿是谁杀的?

冯赛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随之大惊:牛妈妈。

牛妈妈开妓馆只认钱,顾盼儿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只见一面、吃杯茶,也至少得十两银。牛妈妈自然绝不会让无钱男子轻易见顾盼儿。李弃东却是个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进到顾盼儿卧房之中。牛妈妈却从不介意——她是有意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说,李弃东兄弟搬离之前,有个锦衣胖妇去寻过李向西两回。那胖妇难道正是牛妈妈?老人特意说胖妇是去寻那哥哥,当时李弃东在薛尚书府里供职,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没见过那胖妇。胖妇应该是去劝诱李向西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里就存了家族怨念,加之瘫病在床,恐怕极易说服。李弃东却未必,他立即搬离青牛巷,恐怕是为了躲开那胖妇。然而,三年后,他们兄弟仍旧被寻到,他哥哥更被劫走。之后,李弃东去了唐家金银铺,恐怕并非是他接近顾盼儿,而是顾盼儿借着买花冠,去接近他,并诱逼他去做那些事。柳碧拂当年那桩旧怨,自然也是顾盼儿先探到,由此才设下那一连串计谋。

冯赛见过几回顾盼儿,顾盼儿身上始终有些天真憨玩之气,绝非深机险诈之人。她恐怕是被牛妈妈自幼训教,拿来接近权贵、窃取机密。牛妈妈自然也是有意养护她这天真憨玩气,如此,才不会被人戒备。

据盏儿言,那几天,顾盼儿为柳碧拂、李弃东,哭闹过几回,她恐怕是真关切、真痛悔。牛妈妈自然怕她泄露隐情,只得舍小保大。先叫顾盼儿向李邦彦求情,将李弃东从大理寺狱中放出。李弃东出来后,势必会先来寻顾盼儿,讨取下一步指令。牛妈妈便派人先杀掉顾盼儿。当时盏儿在厨房熬药,那院里之人偷空上楼,扼死顾盼儿,再从窗户溜走,不易被人察觉。等李弃东来,便可嫁祸于他,加上一条杀人罪名,令他更加听命。事成之后,也可借这罪名,让官府除掉李弃东。谁知邱迁竟接着赶到了芳酩院,牛妈妈见机,便撕住邱迁,让他成了替罪人。

李弃东一直只从顾盼儿那里得信,恐怕也未察觉牛妈妈身份。牛妈妈放走他,是要他去寻紫衣客和八十万贯。李弃东逃离芳酩院后,牛妈妈必定派了人跟着他。如今知晓李弃东行踪的,恐怕只有牛妈妈。

但捉到李弃东之前,还不能惊动牛妈妈,冯赛再次赶来,是为了确证两件事。

他来到芳酩院,径直走了进去。盏儿正和两个女孩儿在院里修剪花枝,见到他,又是一惊,忙要摆手,一个锦衣胖妇从前厅走了出来,正是牛妈妈。冯赛去年替柳碧拂捎送帕子给顾盼儿时,见过一回。

冯赛见牛妈妈盯着自己,不说话,眼里满是戒备,寒刃一般。他立即明白,自己猜中了。顾盼儿若不是她杀的,见到自己,她可以恨,可以厌,可以怨,可以怒,唯独不会戒备。

冯赛忙笑着走过去,抬手一揖:“牛妈妈,我今日来,是来报个信儿。”

“什么信儿?”牛妈妈冷着脸,戒备丝毫未松。

“邱迁并未杀顾盼儿。”

“不是他是谁?”

“邱迁进到顾盼儿房里时,发觉了凶手留的一件证据,他当即偷偷藏了起来。”

“什么证据?”牛妈妈目光一紧。

“勒死顾盼儿的衣带。”

牛妈妈目光又微微一松。顾盼儿是被人扼死,而非勒死。

冯赛接着又试:“那衣带是柳二郎的。”

牛妈妈冷着脸,并不应声,眼里有些犹疑,自然在急急暗忖。

“我来,还有件事要问牛妈妈。”

“什么事?”

“我已捉到了柳二郎的三个同伙,另一个叫谭力的已经死了。其他三个交代说,谭力并未和他们在一处,一直在替柳二郎守一件极要紧之物。他怕出意外,将藏匿地址写在一块旧布上,偷偷送到柳二郎原先藏身的一座旧宅院里。他只告诉那三人,信压在院角一块石头下面,却未说那院子在何处。柳二郎杀顾盼儿,应是为灭口,顾盼儿恐怕晓得他一些隐情。不知顾盼儿是否提及过那院子?牛妈妈可曾听到过?”

“我没听过,不晓得。”牛妈妈目光隐隐一闪。

“盏儿呢?”

盏儿在一旁慌忙摇头。

冯赛装作犯难,愁望了一阵,才谢过牛妈妈,怏怏告辞。

离开芳酩院后,他立即上马,赶回到岳父家中去等信。去芳酩院之前,他已安排好三桩事,又分别托付给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管杆儿三人。

能否捉住李弃东,只看这一回了……

三、围攻

梁兴躲到巷口边,朝那院门望去。

疤脸汉下了马,走到门边,黑暗中只隐约辨得出人影。“笃笃笃!”轻轻敲门声,敲了几遍,里头却并无应声。敲门声加重了些,又敲了数道,才听见里头门响,一串男子脚步声到院门边,低声问谁。疤脸汉在外头低应了一声,梁兴只听见一个“鲁”字。院门打开,疤脸汉又低声说了两句,梁兴这回听见“那人”两字。姓铁的“嗯”了一声,随即是脚步声、牵马声。疤脸汉忙上了马,片刻,姓铁的也牵马出来。

梁兴忙贴着身后店铺门板躲了起来,两匹马随即行了出来,向北拐去,蹄声渐渐加快。梁兴忙握紧扁担,沿着墙根,放轻脚步,追了上去。那两人驱马到牛行街,向东穿出了新曹门。梁兴不敢追得太近,看他们出了城门洞,才加快了脚步。那两人到了城外,骤然加速,沿着护城河向北奔去。梁兴也只得发力急追,不过一直藏在路边树影下,并始终隔开一长段路,加上马蹄声极响,两人应该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

梁兴少年时便最爱追马,这一向又始终有些憋闷,这时放开手脚,体内的气力顿时全都醒过来一般,奔得极畅快,始终紧随着那两人。

那两人奔了一里多路,拐向田间一条土路。梁兴继续紧跟,穿过一片村庄,又奔了近二里地,在田地林子间拐了几道,那两人忽然放慢了马速。梁兴猛然记起,楚澜在这里有一座小庄宅。楚澜好猎,常去东北面那片茂林里追兔射鹿,回来时,便在那庄宅里歇息。冷脸汉一伙人果然还是寻见了楚澜。

梁兴曾来过这里一回,知道方向,便不再跟着那两人,从林子里绕路,斜穿过去,来到那庄宅附近。

他躲到草丛里朝那院门望去,这时云雾散开,月光还算明亮。那院门两边各有几个黑影在动。他望了片刻,旁边路上响起马蹄声,冷脸汉两人到了。两人将马拴在不远处,徒步走了过来。门边那些黑影忙都迎了上去,一伙人围在一处,一阵低语,自然是在分派部署。

梁兴忽有些不忍,楚澜虽会武功,身边自然也有护卫,但恐怕逃不过今晚。再想起楚澜处事虽机诈,但对自己,却只有恩义,并无丝毫亏欠,而且,这些恩义,始终未能回报。

他正在犹豫,那伙人忽然散开,分作两帮,一帮守在前门,一帮沿着院墙朝后面轻步急奔而去,要动手了。这时,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即,叫嚷声连片响起,接着便是兵刃撞击声、厮斗呼喝声——另有一伙人已先抢进了院中,摩尼教徒?

梁兴再躲不住,楚澜即便该死,也不能死在你们手里!

他抄起扁担,奔了出去,院门前那伙人正忙着撞门、翻墙,只有一个僵直身影,提着把刀,立在院门前,冷脸汉。他听到响动,转头惊望过来。梁兴却无暇理会,楚澜卧房在后院,他绕过院墙拐角,发足疾奔。片刻间,便已超过前头那伙人,奔到后院位置,见墙边有棵树,高枝伸向墙头。他一把将扁担抛进墙内,纵身一跃,抓住一根低枝,用力一荡,向上翻跃,又抓住了那根高枝,再使力一挺,越过墙头,跳进了院中,就地一滚,旋即站起,摸到了那根扁担。转头一看,已有几个黑影冲到了这后院。

那后院一排五间房舍,楚澜的卧房在正中间。那几人显然也已探明,他们疾步奔到那门前,其中一个用力一踹,将那房门踹开,几个人立即冲了进去。梁兴忙也飞赶过去。屋里传来女子惨叫声,楚澜的娘子。

梁兴急奔进屋,里头没有灯,一片漆黑,只听见一阵扑打搏斗声,虽一片混乱,梁兴却立即辨出楚澜的惊唤声。他忙定睛细辨,借着窗纸微光,见床边几个黑影中间,不时现出一片白影,应该是楚澜穿的白汗衫。梁兴忙握紧扁担,走近床边,对准那几个黑影,接连急捣,四声怪叫,四个黑影相继跌倒。还有一个仍在急攻,梁兴又朝他后背使力一戳,那人也惨叫倒地。

“梁兴?”楚澜惊望过来。

“走!”梁兴低喝一声,转身忙要出去。

“等等!”楚澜俯身朝床脚呼唤,“阿琰!”

地上妇人呻吟了一声,楚澜忙将她扶了起来。梁兴过去一把扯下床帐,团了团,抓在手里,先走到门前,见再无他人,又回头催了一声。楚澜扶着妻子,忙跟了出来。那妻子受伤不轻,只勉强拖得动脚步。

梁兴在前头引路,三人走到墙边,梁兴用力将那床帐撕成几条,绑作一条长绳,绳头递给楚澜:“拴到阿嫂腰上。”

楚澜刚腾手接过,咚咚几声,几个黑影从墙头跳下。梁兴忙抓起扁担,在膝盖上用力一撅,折作两段,迅即将长绳另一头拴死在短的那截上。他牵着绳子,甩了两甩,用力一抛,那截扁担飞过墙头,卡到外头那棵树的枝杈间。他拽了两拽,卡牢实后,忙说:“你赶紧爬上去,再把阿嫂吊上去!”

那几个黑影已经发觉他们,一起奔了过来。梁兴抓起另半截扁担,快步迎了上去。那几人都挥着钢刀,梁兴微一俯身,躲过劈面一刀,转腕一戳,将头一个人戳倒在地,顺势一拐,敲中第二人膝盖,那人惨叫跌倒。他又抬手横扫,击中第三人左脸,同时抬脚斜蹬,将那人蹬翻在地。第四个急忙舞刀,向他肩头砍来,他扭身避过,反手一捣,正捣中那人胁下。那人却只闷哼一声,旋即挥刀横砍过来。

梁兴这才看清,他脸上纵横几道疤痕,是那疤脸汉。梁兴不由得一笑,你追了我一个月,今日叫你知道自家追的是谁。他用那半截扁担一隔,那刀砍中扁担,嵌在了里头。梁兴左臂趁势疾伸,一拳捶向他面门。疤脸汉急忙侧头,拳头仍击中他左颧。他又闷哼一声,用力抽回刀,又斜砍过来。梁兴闪身避过,右手一翻,扁担砸中他右臂,疤脸汉刀险些脱手,他左臂却拼力一拐,撞中梁兴肋骨,气力极大,梁兴不由得也痛叫一声,倒退了两步。疤脸汉见得了手,钢刀连挥,急攻过来。梁兴不敢再大意,一边用半截扁担遮挡,一边手脚齐施,不断寻机进攻。

那疤脸汉又吃了一脚两拳,越发恼怒,嘶声吼叫,将那把刀舞得风中乱蓬一般。梁兴那半截扁担被连连砍中,终于再难抵挡锋刃,断得只剩半尺不到。梁兴用力一甩,掷向疤脸汉面门,趁疤脸汉躲闪之际,腾空飞脚,踢中他胸脯。疤脸汉一个趔趄,连退了几步,仰天倒在地上。

梁兴并未赶过去,站在原地等他爬起。身后忽然一阵轻微响动,他忙要回头,后背却一阵刺痛,被利器刺中。他痛叫一声,忙要避开,后腰又挨了重重一脚,背上那利刃抽了出去,他也随之栽倒。

他咬牙忍痛,忙要爬起,一个人走到他脸前。抬眼一看,月光下耸立一个僵直身影,冷脸汉……

四、香气

昨天晚上,胡小喜没有回城。

他在北郊集市寻了家小客店,那房间又窄又潮,被褥更是臭得熏人,却要三十文钱,一碗寡汤素面十文,喂马草料又是十文。一晚便花去五十文钱,恨得他虽早早醒来,却仍缩在被窝里赖了许久,实在受不得那臭气,才爬了起来。他不肯再吃那寡面,牵了马到旁边一个茶摊上,要了碗粉羹,吃了两个饼,这才上马去查剩下那几处。

头一处仍是个农舍,也是一对农家夫妇佃了银器章的田,这一向并没有人去过那里。第二处,是瓜田边一间空房,门只用根草绳拴着,他解开进去一看,里头并没有人,地上铺着烂草席,角上搭了个石头灶坑。地上满是灰尘,连脚印都没有。

他又寻到第三处,是座小庄院,也隐在一片林子中,院门挂着锁。胡小喜仍旧翻墙爬了进去,里头有十来间房,他一间间查看,那些房里家具什物倒是齐整,却都空着,蒙了些灰。他查到正中间那堂屋,轻轻推开门,却见里头桌椅箱柜都擦得净亮,黑漆方桌上摆着茶盘,里头茶具也洗得莹亮。他走到桌边,揭开那茶壶瓷盖,里头水迹未干。他吓了一跳,忙盖了回去,侧耳细听,四周的确没有声响。

他见堂屋两侧各有一扇门,便壮着胆子走到左边那间,推门一瞧,是间卧房,扑鼻一阵香气,里头虽有些昏暗,但床褥被枕都铺叠得极净整,床帐被面,都是上好罗缎。他扭头看到门边一根衣架上挂了条绿罗裙,便小心走过去,撩起裙摆闻了闻,心里猛地一颤,是阿翠身上那香气。他道不出来,却记得极清。他握着那裙角,心里说不出是怕,还是恋,只觉得呼吸都紧促起来。可再一想到自己被推下那暗室,放开手,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又走到右边那间房,也是间卧房,里头陈设虽不似那边精贵,却也干净齐整。他见那床上竹枕边塞了个蓝绸小袋,伸手取了出来,是钱袋,里头沉甸甸恐怕有百十文钱。想到自己昨晚白花掉的钱,心里不由得动了动念,但想到正事,又塞了回去。

看来阿翠这几天躲在这庄院里,不知此时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他不敢久留,忙走出去,关好门,翻墙爬了出去。他蹲在墙角边,急急思忖,不知阿翠还回不回来,她自然不是独自一人,哪怕回来,见了我,自然不会再饶过。他顿时怕起来,忙绕到前面,骑了马,飞快离开了那片林子。

到了大路上,看到往来的车马行人,他才略略松了口气,心里却在犹豫,不知该在这附近盯望,还是该回去报信。若在这里盯望,即便看到阿翠回来,也没有帮手,赶回去,又怕错过。正在犹豫,忽然瞧见不远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锄田,他忙驱马穿过田埂,行到那田边,高声问:“我是开封府公差,你们这村中的保正在哪里?”其中一个老农指向远处村落的房舍。胡小喜见里头有个十来岁后生,便说:“我有要紧公务,你赶紧去唤保正来。”那后生有些胆小,忙点点头,丢下锄头,朝那村落跑去。

胡小喜便下了马,在那田边等候,过了半晌,那后生引了一个中年绸衣男子疾步赶来。

“你是这村中保正?我们到这边说话——”胡小喜将那男子引到旁边,避开那几个农人,才小声说,“那林子里有个庄院,是个朝廷重犯藏身之处。我将才去查看过,人不在里头。你赶紧寻几个人,躲在那林子里看着。记着,若有人来,莫要惊动。”

“他们若逃了呢?”

“只捉其中一个女子,年近二十,生了一对水杏大眼。”

“好,我这就去找几个人。”那保正转身快步走了。

胡小喜一边等,一边望着那林子入口。又是半晌,那保正带了五六个汉子赶了回来。胡小喜见那保正分派那几人时,甚是有条理,更加放了心。这才谢过那保正,上马往城里赶去。

行了两里多路,他忽然想起还有第四处没查,正在这大路边往东几里处。阿翠那般机警,定然不会只在一处死躲。胡小喜便驱马转向那条田间窄路,照着张用所画地图,向东寻去。

过了一条小河沟,又是一大片林子,林间有一条小道。胡小喜沿着那小道穿进了林子里。林中极静,只有鸟儿不时鸣叫,他的马蹄声异常震响。他只有让马行得慢些,弯弯拐拐,绕了许久,眼前忽然敞出大片田野来,不远处一丛柳荫,隐现一座小庄院。他沿着土路来到那庄院门前,一眼瞧见,那院门没锁。

他吓得忙停住马,见旁边田头有株柿子树,便将马牵了过去,拴在树上,这才轻步走了过去。

院子里极安静,听不到丝毫声响。他先从门缝朝里觑望,里头也是一排农舍,院子清扫过,堂屋门开着,却不见人影。门缝太窄,他尽力朝左右望,手扒着门扇略一使力,那门竟开了,害得他险些扑倒。他惊得魂几乎飞跑,忙站稳身子,急朝那院里扫视,半晌,并没人出来。

他壮着胆,轻步走到那堂屋门前,见里头桌椅上并没有灰尘,还搁着一只茶壶、一只茶盏,盏里还有茶水。他站在门前,一动不敢动,但盯了半晌,都不闻人声,更不见人影。

他越发害怕,正在犹豫,忽听到旁边的房门吱呀一声。他忙扭头望去,一个女子从那房间走了出来,姿势极怪异……

五、钢锥

庄清素原要给舞奴写篇祭文,却始终难落笔。

她搁笔抬眼,闷闷望向窗外。院里种了一丛金镶玉竹,竹竿嫩黄,竹叶青翠,是十二年前她初来这芷风院时所种,那时她不到七岁。好在这院里的妈妈并非俗劣之辈,深知好女儿要从性情养起,头一天牵着她到这后院,那时窗前种的是一棵杏树,她最不爱吃杏,瞅着枝头缀满拇指大小的青杏,越发心酸。那妈妈察觉,柔声问她,不爱这杏树,那就移走它。你心上爱种什么树?她说,金镶玉竹。那妈妈果真当天便叫人挖走了那杏树,隔日便栽了这丛金镶玉竹。

庄清素在家里时,从未有谁这般顺过她意,只为这金镶玉竹,她便十分感念那妈妈。不过,无论那妈妈如何爱惜,庄清素心里却始终明白,亲生的娘都能卖了你,何况这妓馆中的妈妈?因此,她始终淡然处之。就如这芷风院名,水边兰芷,有风则送香,无风则独幽。不迎,不拒,不争较,不当真,更不错用了情。

好在那妈妈依她性情,只请教师教她诗文,成全了她这清净之愿。即便接客,也大多是文人士子。那些粗劣庸惫之徒,即便来,也大多扫兴而归,尤其得了诗奴名号后,这门庭便越加清静。

她原以为能这般清静到老,也算从了志、遂了愿。可那天听到舞奴死讯,赶到乌燕阁,一眼瞅见崔旋手臂上那瘀痕,她才顿时醒来。这命数,与你是何等性情心志全然无干。有些人生来便能左右他人福祸,有些人则只能听受。自从六岁被卖后,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再怕,舞奴死,花奴伤,琴奴失踪,却让她从心底里寒怕起来。

她又寻出了那根银钗,牢牢插在了鬓边。那钗子是她十四岁那年,头一次见客前,背着妈妈,暗地里托了卖钗环的婆子,替她寻匠人特意打制。钗头是一簇银兰,钗尾则由精钢制成两根尖锥,极锐利,稍用些力,便能扎进心里。她不能叫任何人强辱。

然而,那头一位客人竟是大词人周邦彦。那时周邦彦年纪已过五旬,早已是词家之冠。当今官家创置大晟府,按协声律、大兴雅乐,命周邦彦主掌,为大司乐。庄清素一向深爱周词精工蕴藉,周邦彦读了她几首诗,也赏赞不已。两人言谈投契,相见极欢,当即便认了父女。庄清素也由此声名远扬,那钗子自然也便摘了下来。

这几年,她虽戴过几回,却都有幸避开凌辱,并未用到。接连见三奴惨遇,她不得不将那钗子重又插稳在头髻上,无人时,常拔下来反复演练。

这会儿,心中忧烦,她不由得又伸手拔下那钗子,望着那精亮锥尖,正在出神。婢女忽然推门进来,小声说:“姐姐,大相公又来了。”

“他算什么相公?你没说我不见人?”

“他说,明日就启程回登州去了,只想见一面,不说话也可。”

庄清素听到登州,心里忽一动:“你叫他进来吧。”

半晌,那婢女引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年过三十,身穿半旧素绢便服。庄清素一眼见到,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火,见他竟隐隐显出些老气,又有些伤感。

这男子是她亲兄长,名字虽叫庄威,却既不庄也不威,相反,肩背微缩,一副怕高怕贵、怕富怕强的小心模样。父母一直盼着他能举业,他却连府学也未能考进。正是为了让他再多攻读几年,父母才将庄清素和两个姐姐,先后卖给了人牙子。最终这哥哥也没能考中,只得做了个公吏。

庄清素见这个哥哥手足无措站在门里,怯怯望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动着嘴唇说不出话。婢女给他搬过一个绣墩,他怯怯坐下,不好一直瞅,便将头扭向窗外,半晌,才干笑一声:“你这里也种了金镶玉竹。家里院前的那两丛还茂盛,院后那一片却枯了许多。我原本打算今年开春挖过重栽,却不想来了京城……”

“你来京城做什么?”

“公干。”

“什么公干?”

“不好说的。”

“有什么不好说?”

“长官严令过,不许透露。”

“你可在登州见过一个人?”

“什么人?”

“王伦。”

她哥哥听了,神色顿时一变。

庄清素也心里一紧,忙问:“你见过?”

她哥哥低头不应,但看那神色,不但见了,而且干涉不浅。

“你的公干和他相干?”

“你莫再问了……”他哥哥脸有些涨红,眼里更是露出慌怕。

“那人有关你妹妹的生死!我一个姐妹已经被他害死了!”庄清素不由得恼起来。

“啊?为何?”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为何?你来京城究竟做什么?”

“这……”

“说!”

“其实……其实……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做什么……”

“你——”庄清素再说不出话,不由得跺起脚来,眼泪也随之涌出。

“妹妹,你莫哭。我说,不过,说出来你千万莫要传出去。”

“说!”

“王伦从登州往汴京走,一路东绕西绕,行了大半个月。他身后跟了个人。我们的差事便是不让后头那人追上他。”

“后头那人是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问。只知那人生得极健壮,牛一般,耳朵却和王伦一般,穿了耳洞。”

“这事是从哪天起的?”

“二月二十三。那天半夜,王伦偷偷从驿馆出来,我们在附近等了一会儿,后头那人也跟了出来,我们便一直暗中尾随那人,怕他发觉,一路上不停换人。直到清明那天,王伦到了汴河边,上了一只客船,那人随后也跟了上去。我们的差事便了结了,再没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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