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屋藤兵卫死了。
他死在本所驹止桥上,全身冰冷地仰望着雨后的天空。
彦次是在滚沸的锅炉前听到消息的。
有那么一会儿,彦次内心千头万绪,忘了工作,也忘了眼下身处的地方;他手上拿着煮面笊篱,任凭热气濡湿脸庞。
老板源助狠狠踢了他膝盖一脚,他才回过神地抬起头来,这也才又听到狭窄舖子内嘈杂的说话声。
“听说钱包不见了,应该是遇上打劫。”
“可见近江屋也老糊涂了。”
彦次继续工作,小心翼翼动着手,从滚水中捞起荞麦面,再放进冷水里冷缩。然而,他的心却专注在客人的谈话上。
“不是说后脑有个大伤口?就算是强盗,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冷不防被人干了,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个藤兵卫听得进念佛吗……。彦次如此暗忖,从浅底箱又拿起一、两个荞麦面,松开后放入锅内。
“喂,你们到底在讲什么蠢话?”另一个压低的声音插嘴进来。“那不是单纯的打劫,你们不知道吗?”
这话引起其他客人的兴趣,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彦次睁大双眼。客人的声音像透过蒸气飘过来般,听得一清二楚。
“近江屋他们啊,那个独生女美津,听说老是跟藤兵卫吵架,而且吵得很厉害。”
“女儿吗?”
“是啊。本来嘛,藤兵卫和美津明明是亲生父女,可两个不是水火不容吗?所以啊……”
“你是说是女儿干的?”
另一个更低的声音小声说道:
“听说回向院的茂七是这么认为的。”
回向院茂七是掌管本所那一带的老手捕吏。
(不对……)
不对,不对,不可能这样,那奂是大错特错了。彦次在心里如此大喊,他闭上眼;眼眸深处,浮出孩提时代美津那白皙的脸孔,以及在她纤细手中摇曳的驹止桥单边芦叶……。
近江屋是藤兵卫这一代创立的舖子。他开舖子那时,卖的并不是世人所熟悉的寿司或箱寿司,而是当时刚上市的握寿司,之后便一直大刀阔斧地做生意。这方式成功了,现在不仅本所深川这一带,恐怕全江户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也因此,与其说他的商号,还不如说“藤兵卫寿司”还比较为人所知。他还特地到盛产白米的越后收购白米,而且只用越后米做寿司,鱼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世人都说藤兵卫寿司吃进嘴里仿佛还会跳动。
正因为如此,藤兵卫的葬礼非常隆重。
尽管遭源助的白眼,彦次还是趁生意忙碌的空档来到近江屋。连绵起伏的人头那一方,灯光明亮得不合时宜。彦次突然想到,美津举行婚礼时,一定也是这般热闹。
而美津的脸,他虽只能远眺,还是隐约可见。
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美津依旧很美。烛光映照着她那白皙的脸颊;她那丰满的脸颊及秋天核果般乌黑双眸,依稀有着彦次记忆中的少女模样。成为人妻之后所积累的稳重,在美津那拢收的下巴、挺腰端坐的瘦削身上,增添了几分风韵。
美津的丈夫坐在美津身后,缩着本来就单薄的肩膀。光看一眼那拘谨的坐姿,便不难明白他不是美津的丈夫,而是近江屋的入赘女婿。
彦次没有上前拈香。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凝视着美津,然后深深鞠躬致意。我不是来吊祭藤兵卫,我只是来探望,尽管父女不合但毕竟是丧失了亲生父亲的美津小姐。他如此暗忖。
正当他转身打算离去时,他发现距离不到六尺的地方,有个人影躲在对面和服舖竖立的招牌后。
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她身上洗白了衣服的肩膀,看上去很瘦弱。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合掌,泪如雨下,粗糙的手中有串廉价念珠。彦次看到念珠上的紫色穗子随着姑娘簌簌泪下而微微颤动。
姑娘用手背擦泪时,视线和彦次碰个正着。彦次还来不及出声喊她,她便已转过身,没入人群里。
没追上她的彦次,在该处伫立了一会儿。他不经意低头一看,发现姑娘方才站立的地方有类似木屑的粉末。
他弯腰拾起,捏在指尖细看,有一股桐木香味。
彦次回头望着姑娘消失踪影的方向。
当天晚上,舖子打烊后,源助难得地邀彦次一起去澡堂。彦次心不在焉地跟在肩头披着手巾、快步走在前面的源助身后。
“我说啊,彦次。”源助突然说道。彦次停下脚步,源助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说你今天特地过大川去参加近江屋藤兵卫的葬礼?”
“对不起,擅自行动。”
“那没关系,我不是这个意思。”
源助转过身子,用下巴示意前面不远处亮着光的舖子。
“我们在这附近喝一杯,怎么样?说去澡堂是借口,其实我想跟你谈谈。”
源助似乎是亮着光那舖子的老主顾。舖子里坐满了八成,年龄与源助相近的老板向其他客人欠身,马上腾出角落舒适的两个酱油桶位子,并送上热腾腾的串烤味噌豆腐和辛辣的凉酒。这都是源助爱吃的东西。
“在家里的话,老伴儿太罗唆,根本不能这样。”源助津津有味喝下第一杯后开口说道。“我说啊,彦次,你在意的是近江屋的美津小姐吧?”
彦次默不作声,假装眺望正在烤豆腐的老板身后挂着的各式各样彩色酒壶。
“你不想回答的话也好。只是,回向院的茂七好像真的打算抓美津小姐。”
彦次暗吃一惊地望着源助。这回轮到源助故意看着别处。
“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别看茂七那样子,那家伙相当执拗。搞不好找到什么证据了。”
源助看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酒壶斟酒。
“他说,因为那父女经常吵得天翻地覆。奂是无聊。”
沉默了一下,彦次语气坚定地说:
“我认为他错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源助慢条斯理地品尝凉酒。彦次望着他的侧脸,继续说:
“近江屋小姐,她……她不会暗算别人,何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点我很清楚。说那是美津小姐下的手,根本不合理。”
传来豆腐的味噜烤焦味。轻烟飘荡。视线追着烟雾的源助,终于转身面对彦次。
“总觉得你没有说出重点。为什么你那么在意素昧平生的藤兵卫和美津小姐?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笃定?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十年前的春天,彦次第一次遇见美津,当时两人都是十二岁。那时候的近江屋并非现在的大舖子,是家门面只有十二尺宽的干净小舖子,位于回向院门前町。家里除了藤兵卫和美津,还有个供宿下女及几名伙计,住在舖子后面的两层楼房子。
而彦次是个饿着肚子,终年目露饥饿的孩子。
那年冬天的严重风邪,带走了打零工的木匠父亲,彦次和母亲及年幼弟弟,三人窝在拖欠房租的后巷大杂院,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双亲都是赤手空拳从近郊乡村来到江户,在江户没有可倚靠的亲戚和朋友。
彦次十岁那年,曾一度到木场一家木材批发商当学徒,可是,耐不住苛刻的工作和寂寞,最后逃回家里。之后,母亲就不再叫他去当学徒。
但是,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做。母亲白天在附近一家小饭馆帮忙,晚上牺牲睡眠做家庭副业。彦次兄弟俩也卖过蚬贝、捡过柴薪,甚至做过近似小地痞的事,帮母亲支撑比杂耍艺人走绳索还要摇摇欲坠的生活。
而那走绳索的绳子,也在母亲病例时,喀吧断了。
在这种日子的某天,彦次坐在远离门前町人潮的一家屋檐下时,美津向他搭话。
那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雨季。彦次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肌肤教人更冷了。
“喂,你几天没吃饭了?”
彦次抬头一看,眼前有个刘海剪得整整齐齐、黑眸大眼的女孩,正俯视着自己。彦次没有回应。他连讲话都感到吃力,何况到今天他已整整三天都没吃饭,要他说出这事,更是痛苦。
“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
女孩说完,一度进入屋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怀里揣着还有余温的饭团包。
“这个,给你。”女孩递出饭团包。“你吃吧。如果你觉得在这儿吃很丢脸,可以拿回家吃。你家在哪里?应该有家吧?”
那时,彦次丝毫没有想到让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施舍食物的羞耻,因为饥饿居上。他抢夺般接过饭团,踉跄地奔向母亲和弟弟等着的后巷大杂院。
话虽如此,他还是听到女孩自身后追上来的呼喊:
“你明天再来。我家多得是饭。”
接着,最后隐约听到的是:
“我叫美津,近江屋的美津。”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到小姐那儿。”彦次垂眼望着空杯子,淡然地继续说:“我蹲坐的地方,凑巧是近江屋屋后,很幸运。托她的福,我和母亲及弟弟才没饿死。”
“原来那个美津小姐……”
源助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舖子一隅爆出大笑,直至笑声停歇,两人都默默无言。
“就这样,我每天都到近江屋。不过,小姐有时也不能给我剩饭,那时小姐会哭丧着脸向我道歉,说她父亲看得紧,有时候没办法把饭带出来。”
“藤兵卫?”
彦次点头。
“老板应该也知道,近江屋能有今日的名声,全拜那件事之赐,就是每晚把剩饭丢进大川的事。”
江户市内,有很多寿司舖。因为是个只要有钱任何东西都可以得手的奢侈都市,所以随着握寿司的人气高涨,也出现了无论味道或价格都不亚于近江屋的舖子。在这些舖子里,近江屋能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舖子,正是因为主人藤兵卫创下的这个惯例。
近江屋的藤兵卫寿司不用隔夜的白饭。证据是,每晚临打烊时刻,会将当天剩下的醋饭全部丢进大川。
藤兵卫此举,令生活在将军跟前,不论如何都很爱面子的江户仔报以热烈的喝彩。他们说,不是吃味道,也不是吃价格,而是吃藤兵卫的这种气度,正是此时,全江户的客人开始蜂拥而至。
“那时,美津小姐非常厌恶藤兵卫老板的这种做法。”彦次继续说道。“她曾向我说过,江户市有许多下一餐都没着落的人,而她父亲仅为了虚荣,每天毫不犹豫地将大量醋饭丢进大川,是一种杀生且傲慢的做法。”
“可是,那时美津小姐还是个孩子吧?”源助说完,歪着下巴又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美津小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她本来就是个好强又聪明的孩子。”
彦次大吃一惊。
“老板认识美津小姐?”
“我以前在回向院那边也开过一阵子舖子。”
源助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催促彦次继续往下说。
近江屋闻名全市后,建了格局非常气派,在同业中算是首例的舖子,规模也愈做愈大。藤兵卫每听到有舖子因为不敌近江屋的气势而想歇业时,就会连货带舖子一起买下,成为近江屋的分店,逐渐扩大规模。做法冷酷无情。
如此一来,批评藤兵卫铁石心肠、守财奴的人也就增多了,世人也真善变。藤兵卫寿司确实好吃,这是江户仔引以为傲的事。可是,对主人藤兵卫的为人无法接受——就这样,舖子生意愈好,讨厌藤兵卫的人也愈多。
“美津小姐很厌恶藤兵卫先生的这种生意手段。”
我阿爸是冷血的人——当时美津的哀叹,至今仍言犹在耳。
“而且,刚刚老板也说过了,她是个聪明人。她设法瞒着藤兵卫先生,拿剩饭给我。只是,不可能每次都成功,所以她定了个暗号。”
彦次回想起当时,如今仍能感受到内心的那种刚强在逐渐崩散。
“小姐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正是近江屋厨房后门,她在那后门的窗棂上,插着一枝驹止桥的单边芦叶。那正是暗号,表示今晚舖子打烊时,可以拿剩饭给我。”
单边芦叶,是本所七怪事之一。位于两国桥北边的小小河道终点,河畔长着芦苇,但不知为何,叶子只长在一侧,因而称之为单边芦叶。
不知是风向还是水流的关系,或是阳光照射方向的缘故,总之,这儿生长的芦苇叶都只长在一边,因此连这个地方也被称为“单边渠”。
驹止桥正是架在这儿。
“单边芦叶的话,绝对不会认错。当时我们虽然还很年幼,却都坚守约定。”
“你们这样持续了多久?”
源助问道,彦次低声回答:
“没多久,大约一个月而已。藤兵卫老板察觉了……”
“美津,阿爸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还听不懂吗?”
美津紧闭双唇,回望着高个子的藤兵卫的脸。彼此瞪视的父女,表情酷似得令人不禁要失礼地笑出来。双方都顽固,都不肯让步。
然而,当时的彦次,根本没心情想这些。他全身打着哆嗦。近江屋藤兵卫虽然很可怕,但是他肚子饿得荒,自从美津拿剩饭给他,他便开始仰赖美津的饭。今晚万一拿不到饭,就没东西吃了。
“阿爸是无情的人。”美津握着小小的拳头怒道。
“无情也好,什么都好,我不准你把剩饭拿给别人。就是这样。”
藤兵卫向女儿如此宣告后,转向彦次。他摇晃着厚实的肩膀,阔步挨过来。彦次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彦次说不出话来。一阵麻木像胆小动物逃窜般快速从膝盖流贯脚跟。
“怎么了?不会说话吗?”
“为什么那样问人家?问了又怎样?反正阿爸最后还是会赶走人家。”
藤兵卫推开挺身而出的美津,将脸挨近彦次。
“说不出来就算了。可是,你应该听得见吧?你仔细听我现在要讲的话。听好,美津给你的这些饭,是近江屋打算丢掉的,是要丢进大川的饭。而来要这些饭的你,就跟这附近的狗一样,你觉得这样好吗?你愿意沦为狗吗?”
彦次答不出话。美津哭了出来。
“我们家不是救济小屋。如果你想要别人给你饭,到别处去。”
藤兵卫回头望着美津说道:
“下回要是再让阿爸发现你这样,到时候自有阿爸的做法。你要听阿爸的吩咐,懂了没?”
藤兵卫说完大踏步离去。近江屋的厨房后门,只有美津的抽噎声。舖子里的伙计应该听到了这些嘈杂声,却没人出来探看。屋内毫无声响。薄刃般的月亮高挂天空。
“小姐。”彦次好不容易才对着哭个不停的美津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美津抬起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因为阿爸他……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吗……”
“不是因为那样。我……我……”
彦次清了清喉咙,强忍着往上涌的眼泪。那是为美津而流的眼泪,也是心有不甘的眼泪。
“我会自己想办法。我会想办法,成为以后能报答小姐这份恩情的人。”
美津脸颊上挂着泪痕,目不转睛地望着彦次。彦次觉得,她那双黑眸,比暗夜还漆黑,比水晶还澄澈。
美津悄悄触摸彦次的手。美津的手细嫩得犹如丝绸,而且温热。
“你能跟我约定吗?”
“是。一定。”
“世间有很多像我阿爸那种人,你以后一定会吃很多苦。”
“我绝不会气馁。”
“我等你。”美津微笑道。“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出人头地后再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结果,你之后就到我这儿来当学徒?”
源助又倒了酒,如此问彦次。
“是的。那时阿母病情好转了……我会经在木材批发商那里跌倒过,本来以为大概找不到肯收留我的舖子,所幸大杂院的管理人从中帮我说情,才能到老板舖子当学徒。”
“最近啊,不是来吃我的,而是来吃你撖的面条的客人增多了。太好了。”
“这都是托老板的福……”还沉醉在回忆里的彦次又说:“以及美津小姐的福。”
源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默不作声。彦次突然笑了笑,继续说:
“我十二岁到老板的五六八荞麦面舖当学徒。刚开始,工作太辛苦时,我都想办法抽空到驹止桥去看单边芦叶。”
“那时我也察觉了,你有时会突然消失半个时辰左右。”
“对不起。”彦次低首致歉。“不过,最后一次去看单边芦叶,是在十六岁那年佣工休息日回本所时,再来就是这回的藤兵卫葬礼,我第一次过大川回去本所。”
源助想了一下说道:
“美津小姐招赘,应该也是那年吧?”
“是的。”
“那是个看上去很懦弱的男人。美津小姐最初埋怨不休,死不答应。”
“……老板。”彦次双手搁在膝上,挺起背脊。“我当然很遗憾,很悲伤。可是,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再怎么看,我跟近江屋小姐根本不般配。这世上有些事必须量力而为,我早就有这种辨别能力了。小姐应该也是吧。我们的约定,不是那一种的。”
只是——彦次俯视着自己的手;双手已变得白净,是一双荞麦面舖人的手。
“那个约定,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而且还让我做了个美梦。我想,正因为有那个约定,我才能在老板的舖子撑下去。美津小姐不但救了快饿死的我们,还让我做了个美梦,让我成为可以规规矩矩过日子的男人。每当看到单边芦叶,我总会想起我跟小姐过去的约定。像我这种人,她竟给了我那些回忆。光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我舖子里的学徒,只有你没有逃回家。”
源助如此笑道。
“美津小姐是个很体贴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杀人。”
“你这样认为吗?”
源助对饭馆老板摇着空酒壶,然后又望着彦次。
“可是啊,彦次。根据我从回向院茂七那儿听来的,美津确实有可疑的地方。”
彦次想回嘴,源助用手制止了,接着说:
“藤兵卫和美津吵架,大抵都是为了钱。美津好像时常擅自挪用舖子的钱。虽然她招赘了,表面上美津夫妇是主人,但握有实权的是藤兵卫。只要藤兵卫活在世上,美津就不能自由动用近江屋的财产,也不能改变她所厌恶的生意手段。”
彦次嗤之以鼻地说:
“像美津小姐那样娇弱的人,怎么可能打死一个大男人。”
“不过,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也可以托别人吧?”
彦次张大着嘴说:
“是说……美津小姐雇人杀死自己的父亲?”
源助看着从酒壶倒出来的酒,点点头地说:
“那天晚上,藤兵卫是到日本桥通町亲戚家的回程途中,而且听说只有美津知道藤兵卫的行踪。那晚下着毛毛雨,他没叫轿子,自己走路回家,六刻半离开日本桥,被人在驹止桥发现他的尸体时是四刻。这中间有点久,但根据验尸结果,藤兵卫好像喝了点酒,所以他可能是回程途中绕到酒馆。他回家时,在驹止桥遇到埋伏的凶手,然后被杀,凶手再佯装打劫,将尸体丢在桥上。”
彦次哑口无言,只是瞪视着源助。
“所以茂七目前正小心地监视美津。如果是托人下手,对方一定会来找美津。”
还有啊……源助喝下含在口中的酒,歪着头说:
“据说,藤兵卫那双大家所熟悉的木屐,以及他的衣袖,除了泥巴,还沾着很奇怪的类似木屑的东西。”
藤兵卫的木屐也是出了名的。明明是大舖子老板,藤兵卫却讨厌穿草鞋,不论上哪总是踢踢躂躂踩着木屐出门。
“茂七也说,从这些线索或许可以知道什么——”
彦次极力地控制声调并打断源助的话:
“我不相信有那种事。又没任何证据。”
“说得也是……可是,既然藤兵卫过世了,往后美津就可以自由掌控近江屋。美津的丈夫原是鯆子的伙计,在美津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我不想再听。”彦次厉声说道。“首先,为什么老板知道这些事?回向院的茂七头子根本不可能毫无隐瞒地告诉老板这些话。”
“啊,醉得很舒服。”源助故意不看着彦次,慢条斯理地转动着脖子说:“我好像多管闲事了。”
源助站起身,打算走出舖子时,再度认真地向彦次说:
“彦次,你不用顾虑。你去给藤兵卫上香吧。对死者来说,你去上香,是最好的祭拜。”
“我?”彦次作呕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