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很美。
自第一次见面以来,美代就迷上新来的母亲了。白皙脖子、苗条的身影;鲜红小嘴,令人觉得那唇仅是为了涂上胭脂而生。柔软的双手,在缀缝色彩鲜艳的窄袖服时,或在客堂插花,也会令人觉得,那仅是为了接触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而生。
阿母怎么那么漂亮?美代心里老是有这个疑惑。
美代的生母,早在美代懂事之前就过世了。美代连她的长相都忘了,不过,偶尔听到舖子里的那些佣工提起时,美代知道,虽然生母性情非常温柔,却似乎不怎么漂亮。
“我阿母跟现在的阿母哪个比较漂亮?”
美代若这样问,舖子里的人会先想一下,然后回答:“前任老板娘当然也很漂亮。没办法比较呢。”可是,在他们都同样“想一下”的这个举动里,美代看到了事实。
大人每有不好直接说出来的事,为了要修饰隐藏,总是会先“想一下”。
“我将来能不能像现在的阿母那样漂亮呢?”
美代如此间时,这回大家会凑过来说:
“那还用说,小姐将来一定很漂亮。”
在那不假思索的回答里,美代又看到另外一个事实。
大人每有不想伤小孩的心而加以哄骗时,总会很快地回答,给人一种说话不经大脑的印象。
美代照着小镜子、照着水洼、从旅所桥上俯视横十间川河面,怎么看都觉得那映照出来的平凡圆脸、有点下垂的眉毛、小眼睛及皱巴巴的嘴唇,皆遗传自父亲长兵卫的五官。
(毕竟我跟现在的阿母没有血缘关系嘛。)
美代小手贴在双颊叹着气。
(唉!为什么我的皮肤不像现在的阿母那样白?为什么我没有尖下巴?为什么我没有那种美得像装饰品的澄澈眼睛?)
这时,继母的手会温柔地抚摩着边这样想边照着小镜子的美代的头。
“唉!又在照镜子了。别那么担心,等美代长大了,肯定是町内的第一美女。”
美代仰头望着继母报以微笑。只要是从继母嘴巴里说出来的,连谎言也很美。
美代生长的大野屋,是家雅致的小饭馆,位于龟户天神附近。料理当然是一流的,加上地点好,捧场的常客很多。每逢神社里梅花、藤花、胡枝子盛开的季节,饭馆内便会聚集想对酌赏花的舖子老板,生意非常好。而饭馆职工则忙得一整天都抽不出时间好好吃一顿饭。
“这不是该感恩吗?”美代的父亲、大野屋老板长兵卫说道。“我们不能这么想,在人家享乐时不得不工作,而是应该这么想,是人家让我们有工作。正因为天下太平,而神社里的花也每年盛开,我们的饭馆才能维持下去。”
长兵卫是那种对万事都说“该感恩”的人。下雨时,该感恩,晴天时,也该感恩,连美代撞到炉灶,头上起了个大肿包时,他也这样说:
“只是起了肿包而已,太好了。应该这么想,只是小难而不是大难,这不是该感恩吗?”
大野屋鸽子门面虽小,却是著名的饭馆。起初是长兵卫的父亲,靠着一把菜刀和烹饪手艺创下的饭馆。他父亲无论舖子声誉再好,再如何客满,也不打算扩大规模。形体扩大了,一定会在某处出现漏洞。若将舖子扩大到老板视线无法遍及各个角落的规模,有朝一日肯定会因那个漏洞,让舖子缩小至比刚开张时还小的规模——这是长兵卫父亲的信念。
然而,讽刺的是,手艺那么好的父亲的独生子长兵卫,却欠缺身为厨师的手艺。他受过父亲的严厉训练,也到各处饭馆厨房学习,最后,得知自己并非继承家业的料时,还决心离家出走。
但是被父亲阻止了,他教诲长兵卫:
“你就当大野屋的耳目,当大野屋的舌头。”
父亲培育了两个足以将大野屋厨房委托他们的好厨师,而长兵卫的职责就是使唤他们,制造能让他们充分发挥手艺的“门面”。
长兵卫坚守父亲的教诲,一路这么掌管大野屋。前年春天,也在神田多町开了一家小分店,更开始经营外卖,每逢两国河纳凉解禁时,为了应付想在烟火船吃大野屋料理的客人订单,舖子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连仰望夜空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两家舖子,长兵卫也拥有几处大杂院。大杂院平日交由管理员负责,但如何安排那边的收入,则是长兵卫一个人的事。大野屋厨房能放心地在材料上下工夫、挑选器皿、特选美酒,都是因为有这种其他收入的缘故,所以长兵卫时常向舖子里的人说:
“这是该感恩的事。”
而这长兵卫,只有一件事无法微笑着说“该感恩”,那就是美代生母的病逝。
据说,最初只是染上风邪。那时,美代刚断奶,已经可以交给下女照顾,长兵卫心想,那正好让美代生母好好躺着休养两、三天,应该就会恢复健康。他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
结果,妻子没几天就过世了。这是七年前的事。
急急忙忙赶来的町内的医生,下了为时已晚的诊断,说“可能是心脏太弱了”,根本无可挽救。
唯独这件事,长兵卫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出“该感恩”的地方。若有人间起,他虽回答“大概本就寿命已尽吧。没受太多痛苦便过世了,这是该感恩的”,但看在一旁的舖子佣工眼里,可以看得出说这话时的长兵卫,双眼像长久搁在阴暗处的水桶内的水,既沉滞又混浊。
那之后,长兵卫没再续弦,专心做生意,倾注心力疼惜抚育美代;他不但不喝酒,脚尖也从未朝吉原妓院城走去。他引以为乐的是偶尔带美代逛祭典夜市,或每天早上抛投小米粒喂喂飞到院子的麻雀,驯服它们而已。
而这样的长兵卫竟然恋爱了。他陷入大概连对过世的老板娘也从未有过的恋情。
对方正是现在的老板娘,美代的继母阿静。
阿静今年二十四,年龄和长兵卫相差一轮以上,而身世背景也交待不清。她本来在龟户天神神社里的茶馆做事,长兵卫对她一见钟情。这是半年前的事。
最初,舖子里的人对长兵卫这段迟来的春天感到不妙。倒不是说在茶馆做事的女人不好,其中当然也有沉稳体贴的女人。可是,要迎进大野屋当老板娘的话,总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大抵说来,无亲无故的单身女人不太好。”
皱起眉头说这话的是下女总管阿胜。她三十出头,也是未嫁的独身之人,领了一间坐南朝北的小房间,掌管所有家务。连长兵卫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
“独身的人啊,虽然我自己也是,大都自由惯了。可是,要当这儿的老板娘,必须管束这么多下人,有时要软硬兼施,有时要斥骂又要褒奖,让一个长久以来习惯只处理自己身边琐事的人来做这种使唤人的苦差事,我反对。”
美代曾听过阿胜噘着嘴如此说道。
对美代来说,阿胜也是个可怕的人。所以美代心想,既然阿胜姨娘那样说,阿爸就算再怎么喜欢那个叫阿静的人,大概也无法迎进家门。
然而,长兵卫却是当真的。他没有草草就放弃了。
他托了合适的人向阿静提亲,得知阿静的心也和自己一样时欣喜若狂。他对阿静发誓,无论任何困难也要克服,一定会迎娶阿静进大野屋,又向舖子里的人说,自己下定决心要谈成这门亲事。
“不愿意阿静当老板娘的人,老实跟我说,我可以让你们辞职,当然也会帮你们介绍新工作,也会给津贴。总之,我不能让不满意阿静的人继续待在大野屋。”
对这样的宣吾,舖子里的人和美代都大吃一惊。因为除了有关大野屋的经营问题,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长兵卫如此坚持己见,说什么也要如愿的模样。
“老来才出的麻疹,通常病状都很严重。”
阿胜甚至闷闷不乐地这样说过。
话虽如此,但既然老板都那样说了,也没办法——起初怀着这种心情的舖子佣工,在第一次见到随长兵卫来大野屋的阿静时,竟像搁在阳光下的糖果那般,态度软化了许多,不,甚至有人就此整个融化了。
美代也是其中之一。
阿静很美,而且很温柔。当她露出有点害羞的笑容时,像个少女般纯真,很惹人怜。不仅如此,举止也沉着端庄,而且声音甜美又温和,却不轻率。虽然打扮简朴,但腰带和衣服都很整齐,布袜看似不是新的,脚底却很洁白。
“老板会迷上她,嗯,这也难怪。”
厨房里出现这种风评,顿时整个舖子热闹了起来,一变而成准备迎接新老板娘的气氛。美代也兴高采烈。
而阿胜此时也板着脸,一个人忙着把柴薪丢进炉灶,最后连自家人的事前庆贺喜酒也不肯喝。美代对此觉得很可笑。
虽然没有举行盛大的婚礼,但在自家人庆祝的婚礼时,来了个名叫伊三次的男人,说是阿静唯一的亲人。据说是阿静的表弟,是个园艺师傅;身材修长,长相也不错,年龄比阿静小一点,却很懂世故,十分圆滑,他庆幸阿静找到幸福,向长兵卫弯腰打躬,喝了喜酒之后,满面通红地离去。
“总觉得看不顺眼。”阿胜对他也有批评。“哪有园艺师傅的手那么干净的?”
只要跟阿静有关的事,阿胜都不满意。一定是在吃醋,美代恍然大悟。
阿静很快习惯了大野屋。无论家里的事,或舖子的事,她很快就领会了,快得令人吃惊,凡事过目不忘。她也会到厨房亲自煮饭、煮味噜汤,帮长兵卫缝新衣,并与他一起疼爱院子的麻雀,到了晚上哄美代睡觉,早上叫醒美代。
从小失去母爱的美代,一切仿佛在做梦,每次在阿静身旁就好像踏在五彩云端。
“我就是看不顺眼。”
事到如今,阿胜还这么说,于是美代决定不跟她说话。在背后说我新阿母坏话的人,怎么可以原谅?我最喜欢新阿母,这世上最喜欢她了。
不知是否察觉了美代的这个心思,阿静非常疼爱美代,犹如亲生母女。他们一起洗澡,一起吃同一盘子的菜,有时也会盖同一条被子,兴致勃勃地跟美代讲悄悄话直至深夜。连长兵卫诧异着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躲在纸门后偷窥时,阿静也只是快活地说:“今晚我跟美代一起睡。”然后像个小姑娘似地咯咯笑。
美代心想,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快乐的生活,有时甚至会拧一下自己的脸颊。她只有在照着镜子,再度认清自己的容貌跟阿静完全不像时,才会陷入像是悲哀又像是寂寞的心情……。
然而,这种日子开始蒙上了小小的阴影。美代察觉此事时,正值天神境内的梅花绽放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