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浴室洗过澡后,我钻进被窝,妈又去了楼下,因为今里女士约她喝茶。她们两个好像很合得来,因此妈可能暂时不会回房间。
明明应该很累,却睡不着。我没有神经质到换个枕头就睡不着,而且房间和床都很棒。明明不应该睡不着的,真奇怪。难不成是因为理惠吗?
我翻身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叹口气。就在我翻来覆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轻盈的脚步声。有人很快地从我房间前面的走廊跑过去。
隔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那不是大人的脚步声,是小孩子的。
今里女士说这层楼另外还有三个房间,每间睡五个光明之家的孩子。可能是有人还没睡,正在聊天。
我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开门把头探出去。映照着月光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等了一阵子,开始起风了,耳边只传来窗边那棵樟树树枝轻触玻璃的声响。
我正觉得没意思,失望地想把头缩回来时,背后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大叫,不是因为我没被吓到,而是因为惊吓过度,舌头整个缩起来了。
一回头,有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月光下,她的双颊洁白如皂,头发也真的散发香皂的香味。
竟然是理惠。
她的手非常柔软、冰凉。她穿着粉红色格子睡衣,光着脚,另一只手上则拿着奇怪的东西。
是免洗筷,而且还是一支已经用过的。
“拜托,不要告诉老师哦。”她轻声说。换句话说,她以为我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没睡,会去跟今里女士他们打小报告。
“拜托,不要跟老师说好不好?”她甚至还合起双手拜托我。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我当然是这么回答罗。
“太好了!”她笑了。她一笑,就看到她不太整齐的齿列,但这样却更惹人怜爱,让人觉得她更可爱。
“你拿那个干嘛?”
我指着免洗筷问道,她突然靠过来我的耳边。
“我们要玩笔仙。”
“笔……仙?”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请别说她不过是个小学生而已,因为她就是这么可爱。
“对呀。你玩过吗?”
“……没有。”
“那一起来玩吧。好不好?”
理惠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隔壁去。
“其他人都在吗?”
“嗯。刚才我们在讲鬼故事,然后绫子说她知道怎么玩笔仙,大家都说要玩,我就去拿免洗筷了。”
隔壁房间看起来比我们的大很多,不过摆了五张行军床之后,也没剩什么空间。房间里有三个跟理惠同年的女生,还有一个小三左右的男生,大家挤在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天花板没开灯,只点了一盏床头灯。
理惠手里拿着免洗筷,兴高采烈地爬上床。我在床缘坐下,观看围在她们中间的东西。那是一张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画着五十音的格子,还有一个星型图案,是用铅笔画的。
“找把隔壁的人也带来了。”理惠很简单地把我介绍给他们。坐在正中央的短发女生——看样子她应该就是绫子——以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表情,瘪着嘴问我:“你相信笔仙吗?”
小六去户外教学时,我会看到好几个女生在晚上玩这个。女生们众在一起,就好像一定要说鬼故事和玩笔仙。
被问到这个问题,如果不回答“我相信”,就无法加入他们。所以我就回答“我相信”了。
“那么要开始了,大家请手牵手。”
我所知道的做法是不必牵手的,但我旁边的理惠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决定不提出抗议。而且这很可能是更高阶的版本啊。
“绫子,快点啦!”性急的女生催她。
担任女巫角色的绫子煞有介事地说:“大家不可以把气吹到星星上,那是笔仙坐的地方,会很没礼貌。”
在写了五十音的格子前,斜放着刚才那支免洗筷,支撑它的是糖果纸。
绫子含糊地念着咒语,一本正经地说:“笔仙笔仙请出来。”然后轻轻举起右手,颤抖地把食指放在免洗筷另一端。
“笔仙,你在这个房间里吗?”
免洗筷震动了。
“你在这个房间里吗?”
绫子第二次小声地问道,免洗筷前端慢慢地动了,移到格子上,先指“是”,然后指“的”。
大家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来了。”绫子小声地说:“大家不可以向后看哦。”
、绫子还蛮有表演天份的——我这么想,不禁觉得有点可笑。大人每次都说什么“长大之后就会失去赤子之心”,其实小孩子的成长也分好几个阶段。现在的我,已经把小学相信、敬畏笔仙的心情,和书包一起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笔仙、笔仙,你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免洗筷又震动着指出“是的”。
“刚才我们已经猜拳决定顺序了,第一个是理惠。”
绫子压低声音下达命令,理惠紧紧握住我的手,跪着向前移动,把手指放在免洗筷的一端。
“笔仙,”理惠用发抖的声音叫着,问道:“我妈妈很快就会来找我吗?”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光明之家的孩子们所处的立场,突然间感到一阵心痛。
免洗筷并没有马上移动,理惠怯怯地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让笔仙的免洗筷移动的,是问话者内心的力量,当愿望无意识地传达到指尖,便会出现问话人渴望的答案。我同班的女生问“田中同学喜欢我吗?”之类的问题时,也是每次都会出现她们想要的答案。
可是,理惠的筷子却没有动。由此可知,她心里有着复杂的情绪。她妈妈大概很少来看她,而且可能有什么理由才不能来。理惠虽然清楚,却还是很想妈妈,因此还是问了。
好不容易,筷子缓缓移动,回答了“是”、“的”。笑容爬上理惠的双颊。
下一个人和下下一个人,问的都是类似的问题。什么时候能回家?妈妈的病什么时候会好?爸爸现在在哪里?
光明之家应该是这类机构里环境最好的了,但大家还是很想家。
“你不玩吗?”
理惠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看到绫子在瞪我。
“不可以不问问题。如果不是大家都问问题,大家一起道谢,对笔仙是很没礼貌的。”
这女生的不可以真多。没办法,我想了一下,然后……
我想确定一下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我把手指放在筷子上,吸了一口气,静静地问,“我的父亲是绪方行雄吗?”
理惠微微歪着头,好像想说什么。我动了动嘴角露出微笑。
“不可以笑!你太不认真了!”结果被绫子骂。
筷子不动。我本身的下意识还没找到答案吗?无法立刻判断自己希望的是哪一边吗?
是绪方行雄?还是泽村直晃?
就在这时,我自己明明一点想动的意思都没有,筷子却滑动了起来,然后拼出:“不”、“是”。
不是。
我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好像血流改变了方向、心脏换了地方,脸变得热烘烘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我的爸爸是谁?”
我才说完,绫子就把我推开,力道大得简直快把我推倒。
“不可以一次问两个问题!道歉!赶快道歉!”
大家吓得在慌乱中结束。绫子毕恭毕敬地向笔仙道歉,也叫我道歉。
当她接着说“谢谢,请笔仙回去”时,走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大人的脚步。
所有的小孩一起钻到床上,无处可去的我只好躲在床底下。才刚躲好,房间的门就开了,传来今里女士的声音。
“大家都还没睡吗?刚才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只有装出来的鼻息大合唱。
不久,门悄悄地关上。我从床底下爬出来,听到绫子跟我说:“谁叫你乱来,你会被诅咒的。”
我站起来,抚平睡衣上的皱折。“可能吧。如果被诅咒的话,该怎么办?”
“只要好好地道歉,拜拜就没事了。”
“谢谢。”。
不过,也许我早就已经被诅咒了。
我突然觉得好渴,好想喝水。我沿着楼梯下楼,正好遇到妈要上来。
“哎呀,你还没睡啊?都已经超过一点半了。”
“我好渴,而且也想上厕所。”
“下了楼的右边就是了。”
一楼只有一些地方点着小小的夜灯,看不到半个人影。我上完厕所,喝完水,不想马上回房间,就走到起居室的窗户旁,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外面。
灯笼的灯熄了,整幢别墅都陷入沉睡中,只有正面大门的灯微弱地发光。森林看起来又深又暗,在黑夜之中仿佛没有尽头。
我看着外面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冷,打完喷嚏正想上楼时,忽然注意到一个东西。
这里有电话,就在起居室角落的桌上。
我突然好想听爸的声音,好想向他道歉,也好想向他抱怨,问他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走到电话边,拿起听筒按了我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就算只是一句“喂?”也好,我只要听到就挂掉。无论如何,我都想听听爸的声音。
没有人接,电话一直响。五声,七声,十声……
总算,卡喳一声,有人接了。
可是,传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一个不是爸的男人低沉地说:“喂,这里是绪方家。”
我反射性地放下听筒。谁?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直到这一刻都被我忘记的荒唐想像,就像用力扔出去的回力镖一样,突然又朝向我直飞回来。
刚才那是谁啊?爸真的把那个牧羊女怎么了吗?所以刑警才在我们家盯稍?刚才那是刑警的声音吗?为什么不是爸接的?
我喘不过气来,跑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夜晚冰凉的空气流进来,让我从身体里面发起抖来。
要不要再打一次?可是……如果又是别人的声音呢?
东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也因为找不到我们而头痛。到了明天取得联络,升起的太阳就会直接在我们头顶上碎裂、掉落……
我突然被窗外某个东西吓到。刚才改变流向的血液,现在又恢复原状。
我看到了。不是刻意去看,而是随意望向庭院里的大樟树时,瞥见有陌生人站在树下。一个黑黑的人影,侧身面对着我。
不,那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一下就认出那是谁了。
是泽村直晃。
那个瘦长的身影,一只手插进口袋,微微低头的背影,和杂志上刊登的一模一样。
找川力眨着眼,下一秒钟就跳到阳台上。由于冲得太猛,膝盖撞到栏杆,痛得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大樟树下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只有我的喘气声扰乱着沉睡的夜……
我回到房间,却整晚都没睡。既然睡着时做的梦和醒时看见的幻觉一样都戴着不祥色彩,那睡觉就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