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深川净心寺后方的山本町,有个姑娘突然失去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开端。
失踪的姑娘单名秋,芳龄十七,是木屐铺的独生女,再半个月就要嫁到浅草驹形堂附近的料理铺。这椿亲事男女双方情投意合,待嫁的姑娘也衷心期盼着穿上嫁衣的那一天。
阿秋是在朝霞浓艳的春日早晨消失的。
那一日,木屐铺的老板,即阿秋的父亲政吉,漫漫长夜竟做了一整晚恶梦,起身之际只觉比睡前还累。若不在天亮前到工坊,拜过神明、理过工具,政吉便呑不下早饭。因此,他忍着恶梦带来的阵阵头痛,缓缓下楼。
折磨政吉的恶梦威力不小,即使在梦醒后,仍让他心有余悸。好似系上没干透的兜裆布,腰背整个不对劲。每踩一阶楼梯,膝头就不争气地颤一下。
政吉暗想,不行哪。都怪最近总过得战战兢兢,老大不自在。一定是这样。
送独生女阿秋出阁,政吉难免感到寂寞。打亲事谈定以来,女儿一天比一天明艳动人,望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及粉颊上浮现的灿烂笑靥,政吉又是懊悔又是气恼,仿佛心窝被狠狠戳了一下,滋味很不好受。
如今他虽已是独当一面的工匠,好歹拥有一间小铺子,但一路的艰辛困苦,委实一言难尽。一旦话起当年,纵然是这把年纪,仍不禁眼热鼻酸。他之所以熬得过来,全是为了女儿阿秋。
阿秋将要远走,要离开自己身边,往后再也不能保护她、逗她欢喜。当然,那是阿秋的心上人,但在政吉眼中,不过是个小毛头。他的思绪波涛汹涌,不止一次想着:“要我把心肝宝贝交给这种人,万万办不到!”
然而,政吉小心翼翼,不在表情与态度上泄漏一丝半点。每当压抑的情感就快决堤,他总咬牙强自按捺。大概是忍过头,才会做那种怪梦。
在梦里,政吉想杀阿秋。
(天底下哪有做父亲的会想杀女儿?)
走在挡雨窗紧闭的暗廊下,政吉不住摇头。
昨晚的梦境里,政吉身处一座陌生大宅,孤伶伶站在似无边际的房间正中央。一切肇端于此。
不知为何,政吉急迫地追着某人。对方就在宅邸中,于是政吉大步向前,几乎是奔跑着打开奢华的拉门。
拉门发出清脆的声响左右退开,跟前出现和身后房间一样宽广的榻榻米汪洋。政吉飞快穿越,打开下一道拉门,不料仍是个大房调。
政吉跑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推开一道又一道拉门,渐渐有些气喘吁吁。不久,头顶上传来大群人的笑闹声,抬眼一看,他才晓得那源自刻在拉门上方镶格窗的娇艳观音菩萨。
每间房都有尊以透笼手法精心雕琢的观音菩萨,姿态不同、嗓音不同、笑容不同,但全在嘲笑政吉。
(瞧瞧他。)
从一扇镶格窗到下一扇镶格窗之间,观音菩萨的窃窃细语不绝于耳。
(多可笑,找成那副德性。)
(有得他找了。)
(找得到吗?)
(怎么可能。)
政吉心想,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会如此低俗讪笑。那一定是妖魔,是妖魔假冒观音菩萨蒙骗我……
政吉流着汗、喘着气,继续奔跑,边开门边闯进下一间房,边发疯似地告诉自己。他在梦中不停狂奔,拼命说服自己这是梦、是梦、肯定是梦。
只是,房间却连绵不绝。拉门开了又开,像是没有尽头。镶格窗上的观音菩萨喧闹声益发高亢,恍若青楼的卖春妇。优雅的衣议露出雪白手臂,召唤政吉似地不断笑着。
啊啊,那肌肤是多么美丽,那眼睛是多么迷人。
简直……简直……就和阿秋一样。
霎时,政吉惊觉手中握着一把凿子。
我怎会带着这种东西?政吉不禁大吼。
于是,陆续经过头顶的观音菩萨异口同声回答:
“为了杀你女儿呀。”
“杀阿秋?我要杀阿秋?”
“是啊,是啊。”
“我怎么可能杀阿秋?阿秋是我心爱的女儿。”
政吉不由得回嘴。他想驻足与观音菩萨正面对峙、严词反驳,一双腿却停不下来。明明喘不过气,喉咙咻咻有声,仍不得不继续奔驰。
此时,观音菩萨的话声灌顶:
“你会杀害阿秋。”
“不管你再疼爱女儿都会下手。”
“你一定会杀死阿秋。”
“不可能不杀她。”
“不、不、不!”政吉大叫。“阿秋是我女儿!”
然而,观音菩萨却歌唱般绵绵低吟:
“是女儿也会杀。”
“因为阿秋要抛弃你。”
“忘记父亲的养育之恩。”
“到心爱的男人身边。”
“以后就算你生病……”
“阿秋也不会回头瞧你一眼。”
“一脚把你踢开…”
“阿秋内心肯定在窃笑。”
“就算你坟上长满青苔……”
“阿秋也懒得管。”
“就算你曝尸荒野……”
“阿秋也不会难过。”
“所以你会杀死阿秋。”
“你会杀死她。”
“你岂能不杀她。”
政吉根本发不出声,冷汗滚滚而下。他发髫散乱,灰白相间的发丝迎风乱舞,边跑边哭。“不、不,我才不会杀阿秋!”
干涩的喉间挤出这句话时,观音菩萨的面孔骤然变样。
原本美得难以逼视的容貌,突然口裂至耳,变成青面獠牙的鬼脸。下一间房,下一扇镶格窗,所有观音菩萨将衣袖撩到肩上,一齐飞身扑向政吉。
“既然你没办法下手,我只好收拾你的性命。”
政吉大声哀嚎。由于恐惧太甚,他不禁叫道:
“好,我杀阿秋就是!”
政吉浑身哆嗦,一回神,已站在通往工坊的楼梯口。看样子,他是不意想起睡醒后本应抛开的梦,迷迷糊糊地发呆。
“真不吉利。”政吉双手抹脸,大大吐口气,迈出脚步。
唉,做这什么怪梦,今儿个最好小心点。那多半是在警告我会受伤,暂且别碰刀吧。
如今政吉身为老板,这倒不是难事。从旁监督弟子及雇工干活也是一天。
破晓前,穿过尙未打开遮雨窗的家中,独自下到工坊。女儿阿秋和老婆阿信老取笑政吉这个习惯,说爹爹活像神气的检校官。
确实,在熟悉的屋内,纵使不点灯,政吉也和夜能视物的猫一样来去自如。但趁一日之初前往漆黑的工坊,于他不单是种习惯。
夜里人人沉睡之际,神明会驾临,在工坊走动、碰触工具,留下“气”。
当政吉还是小工匠时,即对此深信不疑。这并非无稽之谈。
好比赶夜工没收拾干净就歇息,隔天铁定会出事。不是某工匠割到手,便是该运来的木材没送抵。状况或大或小,却都无可避免。
政吉认为,这是偷懒贪睡,没整理妥当便就寝,惹怒夜半降临的神明,导致神明不肯留下“气”的关系。
所以,一日之始,先单独至工坊确认“气”的存在与否,并向神明致上致上谢意,对他而言是项重要的仪式。且必须在天光进屋前完成,否则“气”很快会散逸。
政吉振作精神,伸手推开工坊的门,随即发现里头有人。
“爹?”是阿秋。只见她已换好衣服,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似乎早早就待在那儿。
阿秋双膝并拢,端坐在收集木屑的木箱旁,脚边一根蠘烛悄然绽放微光。多半是她从房里拿来的吧。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
“你在这里做什么?”政吉不觉语带责备,阿秋微微一笑:“别一早就板着脸嘛。”
“板着脸……”刚才那场恶梦去而复返,掠过政吉的脑海。
“我的脸色这么难看吗?”
阿秋明亮的双眸望着父亲,嗔道:“直到最后,爹都不喜欢我进出工坊。”
木屐师傅的工作绝非粗活,却也是一门需动刀的生意。所以,自阿秋出生后,政吉始终严禁她踏入工坊。
若有个万一,让孩子受伤可不得了。尤其是女孩,即便仅是不慎伤到手背,难保不会耽误她的将来。
持同样想法的匠人不在少数。石铺是如此,磨刀铺亦是如此。然而,无论多小心,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政吉一向不允许孩子靠近工坊。
“我就要出嫁,”阿秋垂眼幽幽开口,“不再是家里的女儿。在那之前,我想看看爹每日做木屐、系木屐带,辛苦赚钱拉拔我长大的工坊。”
政吉僵立门口,腋下不断渗出汗水。
“像这样……”阿秋拿起握柄裹着布的凿子,“摸摸沾染爹汗水的工具。”她仰望政吉,“让我留下一点回忆,您不会不准吧。”
然而,政吉无法回答。
“昨晚,我做了个诡异的梦。”或许是瞧不清政吉僵硬的表情,阿秋笑着继续说:“我独自待在一幢大宅,可是,有人在追我。”
政吉扶着拉门,心脏枰枰狂跳。阿秋做了和我一样的梦?和我同一个梦?
“好恐怖。”阿秋耸起肩,把弄着凿子。“我拼命跑,沿途打开一扇又一扇拉门,房间却一个连着一个,没有尽头。”
喉咙干涩的政吉咽下唾沫,问道:“你在逃命?”
“嗯,是呀。”阿秋点头,“我边哭边逃,因为我晓得,要是被抓到就会没命。”说到这里,她刻意笑出声,“真是场怪梦。醒来后,我不禁思索,一定是我其实很害怕出嫁,不由得直掉泪。坦白讲,我也不想嫁人,情愿一辈子陪伴爹娘。”
一直站在门旁的政吉,脑中赫然响起粗暴的吼声。
(说谎!)
政吉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这么想。
“爹,我呀,是木屐铺的女儿。”阿秋继续道,“做鞋人家的女儿嫁到料理铺,那边的亲戚背地里颇有微词,说是虽然常言媳妇要从下面讨,但也不必讨到那种低得踩在地上的人家去。”
原来别人这么讲你啊,可怜的孩子。若是平常清醒的政吉,必会如此安慰阿秋,但当下他只紧闭着嘴。
反倒是心底那粗暴的声音止不住咆哮。
(是嘛,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压根不顾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亲恩,只因爹干的是低三下四的营生,害你在未来婆家面前抬不起头,现下抱怨连连?)
我到底是怎么啦?政吉连额头也冷汗涔涔,拼命思索。我怎会硬要挑阿秋毛病?
阿秋手里那把锋利的凿子发出冷光。
“爹,遭别人暗地嫌弃是木屐铺女儿,我好伤心。”
阿秋抬眼望着政吉继续道。
“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这有什么丢脸的,爹一直是我的骄傲。从小就常听客人称赞,只要穿过爹做的木屐,便不会再穿别家的,上西天都要穿着去。”
阿秋轻轻一笑,凝视着政吉。
(那张贱嘴就会扯谎!)
脑海里的声音嗡嗡作响。
(不要用你那脏手碰我的工具!不要用你那双不知感恩的脚踏进我的工坊!)
啊啊,我怎会这样想?
“爹,您怎么啦?”阿秋的语气带着一丝顾虑。
“怎么都不说话呢?”
她拿着凿子起身,走向政吉。政吉僵了似地直挺挺站着,在喉咙深处大喊:“阿秋,别过来。别过来!”
别拿着那把凿子靠近我!
然而,望着阿秋的眼尾、嘴角,望着她的神情,完全占据政吉身心的粗暴声音,益发高声撕吼。
(摆出那副得意的姿态,是要我称赞你吗?明明瞧不起父母,嘴上偏要卖乖讨好是嘛!)
“这是爹的重要工具。”
阿秋细声说着,将凿子递给政吉。
别接!政吉喝止自己,却没能成声。右手径行接过,然后紧握凿柄。
“我不会忘记握住那把凿子的感觉,不会忘记爹的辛劳。为了铭刻在心,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进工坊一趟。”
阿秋双眸隐隐泛泪。
“对不起,没听您的吩咐。我来打开遮雨窗吧!日头出来了。”
阿秋翩然转身,背对政吉,走向工坊的门户。要迟个半步,阿秋恐怕早已没命。
政吉紧跟在阿秋身后,扬起手臂。此时,朝阳从阿秋开启的窗缝洒落。
四周一片鲜红。
好一抹异样的朝霞。
艳红的光从狭小的窗缝倾泄而入,随即充满整间工坊,染红一切。
红光炫目,政吉踉跄撞上拉门,右手挥舞着勉强维持重心,不由得垂下凿子。
“多么奇特的朝霞!”
阿秋惊呼。她踏出工坊,愕然张开嘴。
“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趁阿秋还没回头,政吉赶紧缩起身子,呻吟着背向她。想远离阿秋时,痛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
非放下这把凿子不可。
政吉试着张开右手,汗水从额前滴落。手指一根根像被胶黏住,牢牢固定在凿子上。左手使劲去扳,也不动如山。
“您怎么啦?”身后的阿秋问。
“爹?”
阿秋,别靠近我!政吉内心不住呐喊。神明、佛祖啊,救救阿秋!再这样下去,我会杀死阿秋!
政吉闭上眼,弓身缩背地靠着拉门,打算滚进走廊。
困苦挣扎之际,突然听到轰地一声。
凭空而来的声响,来自政吉身后的大门,由右至左,由东至西,震耳欲聋。
那是风声。风就要袭来!
对,是风。比二百日一十日的风更强,比秋末冬初的风更冷。这阵风以几乎要将政吉吹走的势头,转眼扫进工坊。
政吉脚边木箱里的碎木屑漫天飞舞,几样工具也被卷到半空中。一箱箱木屐带应声倒地。
政吉连忙双手护住头,凿子从右手松脱。只见凿子滚落地面,在风势中弹跳两、三下,最后插进大门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霎时,狂风止息。
政吉回头一看,满地碎木屑,工具凌乱。朝阳一如往常地照耀着工坊。
诡异的朝霞消散无痕。
“阿秋?”政吉颤声呼唤。
然而,没人回应。阿秋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