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六藏等人所在的岗哨,阿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姐妹屋。春夜渐渐发亮,东方天空微微泛红。
一到家,阿好、加吉,及依约而来的右京之介,便一齐迎上前。文吉则与她一进一出,赶往岗哨。长野屋的人待面后面各房。关于中之桥发生的情况,六藏交代由他亲自说明,要阿初先别露脸。
多半见到阿初的脸色,就晓得案情十分复杂,右京之介什么都没问。阿初刚想开口,他也伸手制止。“明天再讲吧,明天。”
“已经是明天了。”
“一觉睡醒后,才是阿初姑娘的明天。六藏头子还不会回来吧?”
阿初点点头,“后续不少事得办。”
都说肚子不饿,加吉仍调了碗甜甜的葛粉汤,要阿初用过再躺平。阿好也帮着相劝,差点没求她,她才勉强接下。
“真好喝。”听阿初这么说,阿好松口气,眼角露出笑意。
“你哥回来前,长野屋的几位我会妥善招呼,阿初就安心休息,知道吗?”
“嗯。”尽管觉得嫂嫂老是爱操心,阿初终究感到轻松许多。还是家里好……思及此,顿时一阵心痛。从家里被带到陌生之地的两个姑娘,现下情况究竞如何?
“嫂嫂,该准备开店了吧?”
“唔,不过用不着挂心,已大致准备妥当。光是空等也很难熬,所以我和加吉叔认真工作了一整夜。”
阿好脸上丝毫不见熬夜的倦色,神情明朗地回应。
“啊,舍弟的早饭……”
阿初想起舍弟,那孩子肯定很不安。
只见右京之介拍拍胸脯,“交给我吧,我会悄悄从后门进木屐铺,避开周遭耳目,别担心。”
还没来得及忧虑便有人先设想好,这种感觉颇为有趣。谈话之际,阿初当真困极,于是告退回房。
经过长野屋一家所在的客房,见灯亮着,阿初悄悄竖起耳朵细听。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怎会变成这样……”
大概是太过疲累,阿仙的嗓音十分沙哑。
“情况又不确定,”胜太郎带着怒意的话声也难掩疲惫,“阿律一定会平安回来。”
“但愿如此。”阿仙泫然欲泣,“孩子的爹,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是报应。”
廊下的阿初不禁屛息。报应?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仙欲言又止。由这段对话听来,阿玉应该已入睡。
“……都怪我们起那种念头。”
“哪种念头?”胜太郎不悦地回嘴。
阿仙语带哽咽,“你心里有数。你不也是那那么想的吗?不是吗?”
“完全不懂你在讲啥。”
胜太郎扔下这一句,口吻却缺乏魄力。用不着看,阿初也听得出他颇为狼狈。
接下来,客房里安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清晰可闻,阿初脑海中不禁浮现夫妇俩别过脸、低头不语的模样。
“两人都是我们的宝贝女儿,”阿仙脱口而出,“不该去想要丢下哪一个的。”
“那又怎样?”
“就是动了这个念头,触怒神明,才会把其中一个带走,一定是的。”
“你说够没有。”比起生气,胜太郎更像是心虚。“阿律遭人掳走,是天外飞来的横祸,仅止于此。”
阿仙静静啜泣。不久,胜太郎说“我要躺一躺”,房内的灯便熄灭。
置身于走廊尽头格子窗射进的淡淡朝阳中,阿初试着将刚刚听到的内容,与昨晚在长野屋井边感觉到的那股凄厉的憎恶连结在一起。
(姐姐死掉最好!)
看情形,必须和阿玉好好谈一谈。那阵魔风、两名姑娘的失踪、阿玉,三者之间是否有关不得而知、但或许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进到自己的寝室后,阿初钻进铺盖,立即袭上一阵浓浓的睡意。値得感激的是,她没有做梦。
清醒时,日头已挂在半空,阿初连忙换衣服下楼。每天都来吃饭的几个熟客大哥见状,嘴里打趣着“哦,阿初睡过头啦”,掀开门帘离去。
“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阿好问道,但恢复元气的阿初直接系上围裙,绑起衣袖上工。
姐妹屋最忙的时候,就属河岸渔市的人来吃早饭的清早,及挂上小酒馆线帘的傍晚后。相较之下,中午十分轻松,阿初得以抽空享用加吉妙手烹调的餐点。塡饱肚子,精神益发饱满。
海瓜子味噌汤,配上涂满山椒嫩芽味噌的田乐,加菜是今早卖剩的烤鳝鱼一块。阿初一面将可口的食物送进嘴里,一面看着姐妹屋的热闹景象,听着进出的人们朝气蓬勃的对话、活力十足的招呼与笑声,昨夜……不,打阿秋神隐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简直不像真的,宛若做了一场恶梦。
阿初不禁忆起,加吉曾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
“美味的东西,具有安定心神的力量。”
果然没错。阿初深深体会到,填饱肚子后才能冷静下来整理思绪,恐惧及不安之类的反弹情绪,力道也会减弱些。。
用过饭,阿初正合掌说“吃饱了”的时候,阿好端上茶。“一扫而空啦?真不错。古泽大人留话中午会过来。”
“这样啊。长野屋的人呢?”
“已在半个时辰前回去。”
“哥哥让他们走的?”
“嗯。早上八时左右,你哥一进门就和长野屋的人长谈,之后他们便告辞离开。但你哥吩附他们暂时别做生意,也少在外面走动”
“有谁跟着吗?”
“派了人监着,用不着担心。”
“哥哥呢?”
阿好微微一笑,“刚刚偷瞧一眼,还在打鼾呢。不过,你哥交代中午前要叫醒他,时候差不多了。”
“那就我去吧。”
阿初起身前往六藏的房间。她在拉门前站定,竖起耳朵,却没听见六藏的鼾声。不仅如此,六藏还从里面招呼道:
“是阿初吗?”
阿初喀啦一声拉开拉门,“原来哥哥早就起床啦。”
六藏已叠好铺盖,盘坐在长火盆前,大口抽烟。他双眼炯炯有神,丝毫不显疲态。冈引这行本就要身强体健才撑得住,但六藏才远至八王子大阵仗地圃剿逮人,一回来又遇上昨天那场通宵騒动,稍微带点倦色还惹人怜爱些。不过,由此可见六藏没那么软弱,何况他睡功惊人,似耍水艺人一翻掌便出水,再一翻又立刻止水般,瞬时就酣梦连连,即使紧急被唤醒仍是一尾活龙。这点阿初怎么也学不来。
“哥,昨晚的情况你有什么看法?”
阿初一问,换来六藏狠狠一瞪。“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怎会和这次的事扯上关系?”
“嗯,好啊。可是说来话长,能不能稍待一下?右京之介大人马上到,等他一块听,省得我讲两次。”
阿初轻触放在长火盆上的铁壷,水正滚滚沸腾。于是,她端来茶具泡热焙茶,六藏则猛抽烟。这是他在动脑的证明,也是焦躁的表现。
阿初忽地起身,打开窗户,一枚樱瓣乘着春风飞进房里,换走缭绕的烟味。
花瓣落在阿初脚尖,她蹲下身,以指尖捏起。樱花……
蓦地,阿初想起柏木的故事。遇上神隐的少年,在樱花林里迷路,而那座深林怎么走都没有尽头,没有人影,没有鸟鸣,仿佛不属于尘世。
现下,阿秋和阿律在那样一个樱花灿烂盛放的地方吗?遇到神隐的人,都会被带到那里吗?
阿初凝视掌中的樱瓣,这么看,好像美女的指甲……
昨晚观音的脸蓦地浮现眼前,阿初浑身一颤,连忙抖落花瓣。此时,楼下传来阿好的叫声:
“古泽大人到喽!”
待六藏与右京之介坐定,阿初便详述起事情的经纬。从头到尾说完,铁壶也得再添水了。
六藏默不作声地咬着烟管,半晌才抬起眼,问右京之介:
“古泽大人,令尊对仓田大爷的评价如何?”
昨儿个一整天,右京之介都忙着打听仓田主水这名同心的素行。他微微颔首,应道:
“我所知的还不甚详细。您也晓得家父的为人,从他嘴里探不出什么。只能确定一点,仓田主水的名声毁誉参半。”
如今,他能够成为极有势力的定町回同心、是因北町奉行所的老资格吟味方与力柿田重兵极为欣赏及照顾他。
“哦,柿田大人啊……”六藏缓缓点头。
“那是个大人物吗?”阿初问。
右京之介苦笑,“吟味方与力中,他的功绩是最显赫的。因为他经手的案件和纠纷,没有一件逮不到犯人,没有一件无法解决。”
阿初噗哧一笑,“怎么可能。”
正是,怎么可能。右京之介也苦笑道:
“当然,这靠的多半是强硬的手段。比方上头交下的案子,便在情面上交代得过去的范围内,设法找出嫌犯结案。至于一般百姓间的纠纷,就像把刚捣好的年糕塞进四方形的量斗,摆不平的也通通摆平,书面纪录却是一切都完满解决。”
“而仓田大爷是他的手下?”阿初想起那张咄咄逼人的侧脸,暗觉难怪。“所以,木屐铺一案,他也硬要拿政吉当凶手。”
右京之介点点头。“家父性格也很顽固,但査不出的便査不出,办不到的便办不到,总是直承其事。”
右京之介的父亲古泽武左卫门,非常守礼重道,若生在百年之前,想必犹鱼得水。唯因如此,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也曾造成他与亲生儿子右心结。不过,古泽武左卫门绝不巧言将利说成理,仗势欺人,以与力身分办案时亦不例外。
“是以,家父对柿田大人一派的作法,似乎不怎么赞同。我才略略一提,家父劈头就骂‘你已不当差,别多管’,然后要我发现仓田主水有何不当举止,务必知会他。可见家父也十分在意。”
六藏往火盆边缘敲一下烟管。“刚提到柿田大人一派,那表示底下除仓田大人外,还有其他同党?”
“居中主事的是仓田主水。由于他们的作法确实能够拿出好成绩,奉行所内不消说,连民众也倾向支持。换言之,若出事后务求抓到凶手,拜托仓田主水,乃至柿田重兵卫,便万无一失。”
“这样也有进帐?”
“大概吧。以前的同僚透露,柿田的名声——讲名声也颇奇怪,他的风评如今悄悄在北町奉行所内传开。每个人都想立功,也想赚钱。我已退出那个圈子,说这种话未免卑鄙,不过,同心和与力虽身为武士,既无法出人头地,在武士中身分又矮上一、两截,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贿赂横行是自古以来的陃习,柿田大人打着‘必家将犯人绳之以法’的名义,也算君子爱财,称得上聪明吧。”
阿初由身为冈引的哥哥抚养长大,提起八丁堀的大爷,可是最切身、最伟大的武士大人。因此,听到与力及同心在武士中身分低微,她实在难以理解,心里不禁一阵悲哀。
“石部大爷怎么看?”阿初问六藏。石部大爷是六藏投效的南町同心,为人亲切和蔼,阿初还小时,常让她骑在肩头。
“什么都没听说。”六藏摇摇头。
“也难怪,江户城这么大,案子又多,何况石部大爷原本口风就很紧。”
长野屋阿律失踪的消息尚未传开,仓田主水和柿田重兵卫应暂时不会出面。毕竟还是木屐铺政吉和阿秋一案最令人担心。
“不过,辰三头子倒是碰上一桩棘手的案子…”六藏皱起眉头喃喃道。
“阿秋姑娘居住的山本町,是辰三头子的地盘吧。”右京之介表示赞同。
“这一点我看未必。”阿初将昨天见到辰三与文字春的情形告诉两人。“至少在阿秋的事上,辰三头子是信赖仓田大爷的。”
“唔,”六藏沉吟一声,“这就是古泽大人说的毁誉什么的吧。”
“没错。”右京之介微笑道,“难就难在这里。”
“确实,若除去阿初看到、听到的这番妖魔之事,搞不好我的想法也会与辰三头子一样。”
“哥哥!”
“哎,别生气。我也认为阿秋嫁到有钱人家,政吉未必由衷高兴。”六藏大大叹口气,“人心是很复杂的,喜庆中时有黑影,丧葬中也不见得没人窃喜。”
“可是,哪有父亲这样就杀女儿的?这种事万万不能发生。”
但打年轻时,六藏便一直目睹这些“万万不能发生的事”反复上演。阿初当然也心知肚明。
“总之,”仿佛要甩开沉重的气氛,六藏大声说:“情况我已明白。这是御前大人委托的任务,阿初,你和古泽大人一起全力办木屐铺阿秋的案子,但不能太张扬。”
“我知道。”阿初重重点头。
“出门前务必交代清楚去处。若发现什么,立刻通知我,不可擅作主张。还有一点,听好,这很要紧,绝不能与仓田主水公开照面。”
六藏一脸忧心,阿初大大点头。
“那哥哥呢?”
六藏的面孔立即罩上一层黑影。
“最关键的歹徒已死。”他的回答听得出遗憾。“首先,要査出他的身分,然后从那矢场的箭着手。”
“追溯箭的来源?”
“对。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比方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同伙。”
“这样找得到阿律吗……”
阿初打住话头,注视着哥哥。由中之桥渠道的异事——那贪婪歹徒的死状,显然掳走阿律的“东西”并非活人。
“不知道。”六藏老实说。
“反正,阿初,你照你的法子做,我也从我这边摸索。两条路在哪里交会,应该就是阿律和阿秋的所在。”
右京之介低语:“届时还活着吗?”
六藏没回答,只是默默摇头。
“哥哥,有件事要告诉你。”
阿初声明“虽然内容不怎么愉快”,接着道出阿玉的不对劲,包括在长野屋井边感到的恨意,及胜太郎与阿仙对话的片段。
“了解,也得彻査长野屋内部。”
“要暗中进行喔。”
“我会的。”六藏一笑承应,“你也多相信哥哥一点。”
阿初连忙解释:“我当然相信。只不过,这次接二连三发生惊人的状况,我很担心。哥哥,你真的要提高警觉。我们对付的东西,无论原形是什么,力量一定非常骇人。”
六藏拍拍阿初的手,“嗯”地答应,然后将烟管往腰间一插,起身大步走出房间。
待房里只剩右京之介与阿初,右介问:“阿初姑娘其实有些害怕吧?”
阿初点头,但她怕的不是木屐铺天花板后发出的威胁,也不是俐落摘下掳人男子头颅的魔风。她畏惧的,是盗用观音菩萨宝相的“东西”,指着阿初赞叹“真美,那头发,那肌肤”时,那渴望的语气。每次回想,便是一阵战栗。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起调査吧。”右京之介灿然一笑,“那么,先去探望舍弟。他肯定又惊恐又慌乱。”
舍吉在工坊里磨用具,一见阿初与右京之介便立刻起身,髙兴地跑上前,连粗凿的大凿子都忘记放下。
“有没有好好吃饭?”
“托您的福。”舍吉学大人的口吻,深深行一礼。
阿初笑道:“快放下那危险的东西吧。”
舍吉这才赫然发觉,连忙慎重地将凿子放回工具箱。从摆工具箱的位置看来,那多半是政吉的凿子。
“你在磨师父的工具?”
舍吉一脸落寞,“我闲着没事,暗想把工具磨好,师傅回来随时能上工。”
话虽如此,小小的肩膀却无力垂落,仿佛已死心,认为师父不可能再回铺子。
“打起精神。”
“是。”舍吉嘴角抽动,试着挤出笑容。忽然,他似乎忆起什么,望向刚收进工具箱的凿子。
“对了,那把凿子很奇怪。”
“很奇怪?”
“磨的时候我才想到,小姐失踪的那天早上,那把凿子就插在大门的门板上。”
“插在门板上……”
舍吉指着大门下方,果然有道深刻的伤痕。阿初走近一摸,确实像利刃插入形成的。
“是这把凿子吧?”
右京之介从政吉的工具箱取出凿子,翻来覆去瞧了半晌后,递给阿初。一接过,阿初便觉背上有股冷风抚过。经年使用,被政吉的汗水与手油染成亮茶色的柄,像有生命般紧贴在阿初掌中。
霎时,一阵刺痛窜过太阳穴,脑海浮现幻影。
一个五十开外做工匠打扮的男子,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冲来,像在没命地逃亡。他边跑边回头,又赶紧继续向前狂奔。只见他满脸惊恐,飞汗如雨,嘴一张一合,大声哭喊。
(好,我杀阿秋就是!)
“危险!”右京之介的叫声让阿初回过神。幻影瞬间消失,但男子的呐喊仍回荡在耳内深处。
“阿初姑娘,你不要紧吧?”
右京之介搭着阿初的肩。注意到时,凿子已从阿初手中掉落。凿子利刃朝下,插进工坊的泥土地,距阿初的木屐前端不到半寸。
“明明只是不小心松手……”舍吉睁圆双眼,“力道却猛得像使劲刺向地面。”
让阿初与舍吉走远些后,右京之介慎重地弯身拔起那把凿子。
“真的吗?”阿初开口,“果真刺得那么猛?”
“没错,仿佛故意瞄准阿初姑娘的脚。”
“恐怕还残留着意念。”
阿初喃喃低语。舍吉听见,哭丧着脸问:“什么意念?”
阿初连忙解释:“没事,舍弟别放在心上,把工具收起来吧。不过,以后最好不要碰师傅的工具。”
舍吉点点头,一副心里发毛的模样,面对那把凿子和阿初时,显得有些畏怯,想必受到不小的惊吓。
三人离开工坊,来到舍吉的房间。右京之介微微打开充当秘密出入口的窗户,査看一下,又重新关妥。
方才的幻影和叫声占据阿初的思绪。那名工匠打扮的男子肯定是政吉,不会错的。但政吉为何大喊“我杀阿秋就是”?而且他似乎遭到追赶,不得不拼命逃跑。他那句话约莫是向背后的人说的。
“阿初姑娘,你还好吧?”
阿初眨眨眼,看着右京之介,示意“待会儿再讲”,右京之介也回以“了解”的眼神。舍吉一副吓坏的神情,双手抱膝,缩进角落。阿初和右京之介在他两侧坐下。
“舍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舍吉像小乌龟般缩起脖子。
“我想回家……”
“回家?你不是说你无处可去吗?”
“嗯……没办法回家……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泪水在舍吉眼眶打转。
“别说这种泄气话,你是男孩子啊。”
右京之介拍拍舍吉的背。阿初望着舍吉问:
“舍弟,昨天我离开后,你留守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
舍吉以手臂擦泪,连鼻水也顺便抹去。
“比如奇怪的声响之类的。”
舍吉摇摇头。“没有,只觉得很冷。虽然小姐不见后屋内就一直是这样。”
“你上过楼吗?”
“阿初姐姐交代后就不曾上去。”
“那就没关系。你要坚强点,守住这里。”
舍吉的眼中又蓄起一泡泪,“可是我好孤单……”
右京之介露出微笑。右京之介大人生性善良,明明早该体察舍吉的心情,怎会……阿初正纳闷着,只听他开口:
“先前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也不害怕吧?只是,见到阿初姑娘,你松了口气,才冒出懦弱的话。来,擦干眼泪。把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商量的事,告诉阿初姑娘。”
舍吉抹抹脸,点头应道:“是的,先生。”
这回换阿初双眸圆睁,“先生?”
右京之介大感难为情,“不是要你别叫我先生嘛。”
“不过,您不是在研究很伟大的学问吗?”
舍吉天真的话,让阿初噗哧一笑。“嗯,古泽大人在钻研算学。”
“那就是先生了。先生,我们说好要找出铁师兄和伊左师兄,对吗?”
舍吉口中的两位师兄,便是政吉身亡后遭仓田主水带走的工匠。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点点头。“是的,我在思索,能不能设法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他俩不是应该在御番所?”
“阿初姑娘这么认为,是因两人是仓田主水重带走的?”
“嗯,不然会在哪里?”
“在那之前,我们先想想仓田主水为何要带走阿铁和伊左次吧。‘还有话要问’意味着什么?”
阿初沉思片刻,“假如是政吉杀害阿秋,就必须处理尸身,得探探他们知不知道埋葬的地点。当然,政吉没对阿秋下手,也就没藏尸这档事,所以阿铁和伊左次一无所悉。但抓走两人,就能设法让他们编造不存在的事实,逼他们‘招供’。”
右京之介笑容满面。“答得非常好。只是,仓田主水的势力再大,也无法在御番所这么做。倘使阿铁和伊左次是帮凶就另当别论,但情况演变至此,不能随便编派。何况,要是阿铁和伊左次坚称师传不可能杀害小姐、当中必有误会,该怎么办?若他们大声宣扬,师傅不是会捏造怪异朝霞与不可思议狂风的人,小姐真的遇到神隐呢?假如御番所里有谁相信他们的话呢?至今没有抓不到的犯人、没有破不了的案,仓田主水的这块金字招牌岂不会蒙尘?”
“话是没错……那么,右京之介大人的意思是,阿铁和伊左次被关到别处教训?”
“对。所以,仓田主水才要与浅井屋的老板娘阿松联手吧?”
原来如此,阿初也恍然大悟。“这倒是,在御番所里不方便进行的事,有浅井屋协助就办得到。监禁他俩……可是,右京之介大人,就算阿铁和伊左次再怎么‘招供’,也变不出阿秋的尸身呀?这该如何交代?”
“无妨,只要说撞见政吉把阿秋的尸身丢进河里,或听政吉提过类似的事,但遭勒令封口,便不成问题。不需要遗体,关键在于留下白纸黑字的纪录,描述合情合理的‘故事’,任谁过目都不会起疑,比方不幸的阿秋被冲入大海。不过,必必须诱导阿铁和伊左次说出能够佐证的话,并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之后无法翻供。仓田主水多半是为此才带走两人,拘禁至今。”
噢,阿初用力点头。“我懂了。那么,救人可是件大事。但该从何处着手?”
“我想在浅井屋附近监视。一旦老閲娘和仓田主水一起行动,便是大好机会。或者,他们会再度连袂至此。办法很多,就包在我身上吧。”
“右京之介大人要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我也来帮忙——阿初刚想开口,右京之介随即伸手制止,望向舍吉:
“舍弟,你接着讲。”
在右京之介的示意下,舍吉大声吸了吸鼻子,说:“阿初姐姐离开后,我也试着回想小姐的朋友。”
“想到了吗?”
“嗯。”舍吉点头,此时窗外依稀有叮铃叮铃声。
“哎呀。”阿初竖起耳朵。
叮铃、叮铃铃铃,音色好似风铃。提到风铃,昨天在阿秋房里时,外头也曾出现这声音。
“是什么呢?”
阿初起身,小心打开窗户。音量骤然变大,是从窗户上方传来的。
“昨儿个我也听过这声响,以为是风铃。不过仔细一想,现下不是风铃的季节吧?”
忽然间,铃声停歇,响起“喵”地叫声。
同时,从屋檐跃下一个白白的小东西,停在窗框上。原来是只娇小的三色猫,脖子的系绳上挂着大铃铛。叮铃作响的就是那枚铃铛。
“啊,这只猫,”舍吉说,“时不时就来我们铺子,小姐偶尔会喂它。”
三色猫晃着铃铛,跳进房内,毫无畏惧地走近舍吉,嗅闻他裹在褪色条纹和服里的膝头。
“它不怕人呢。”阿初摸摸三色猫的头,掌心感到微温。猫咪又“喵”地叫一声,跳到阿初腿上。
阿初有些惊讶,笑着问:“是野猫吗?”
“不晓得,但小姐都‘铃铃、铃铃’的唤它。大概是它系着铃铛的缘故。”
铃铃稳稳落坐,抬头盯着阿初。它质疑的目光仿佛比它的身体更沉重。
“我不是阿秋,让它觉得很奇怪吗?”
“这个嘛,它是第一次进屋,平常总在灶下吃剩饭。”
舍吉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右京之介则贴着墙,一脸撞见怪物的神情。
“它是不是有话想说?”
铃铃“喵”一声,阿初凑上前问:
“什么?”
突然间,铃铃迅速伸长身子,前足搭上阿初的发髻。还来不及惊呼,猫瓜便抓下插在髻上的篦子。篦子从阿初头上掉落,铃铃立刻衔在嘴里。
“喂!”舍吉连忙追赶,但猫已敏捷地跃上窗框,在他关窗前便跳上屋檐,转眼消失无踪,叮铃叮铃的声响也随即远去。
三人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目送猫离开。半晌,舍吉才忍着笑,说:
“遇见偷篦子的猫。先生,猫会吃篦子吗?”
右京之介眨眨眼,“听都没听过,我不太喜欢猫。”
阿初抚着原先插着篦子的地方,仰望铃铃离去的方向。莫名其妙。虽不明所以,却似乎具有某种意义。
“那只猫或许会再回来。”
“回来做啥?”舍吉问,“还篦子?”
“不知道。不过,我有这种感觉。”
“怪事真多,”舍吉搓搓脸,“凭我的脑袋搞不懂。”
右京之介也注视着铃铃的消失处,不久便关上窗。他仍是一副走在路上,突然被大褔饼打到的神色。
“对了,舍弟,话还没说完。你想起什么?”
舍吉砰地拍一下头。“噢,不过,不晓得有没有用。”
“没关系,再琐碎的事情都行。”
是关于阿秋的嫁妆。
“小姐要嫁过去的浅井屋,是间很大的料理铺。师傅和师娘都非常担心,希望她带的妆奁也不丢脸。但说穿了,其实是浅井屋表示,若收到与家风不合的东西,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所以全由他们准备就好。”
阿初顿时想起,昨天瞥见的浅井屋老板娘阿松那颧骨凸出的侧脸。那是张好恶分明且个性极强的面孔。
“他们告诉小姐只需空手进门,可是,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所以,师娘打算让小姐带点瓷器,就一对珍贵的夫妇碗。师娘青梅竹马的姐妹淘是开瓷器铺的,于是托他们帮忙采办好货。”
“是哪家铺子?”
“印象中是叫车屋。瓷器铺鲜少取这个商号,不过那铺子就在车坡底下。然后,他们也有个年纪和小姐差不多的女儿。”
“她和阿秋很要好?”
舍吉没什么把握地摇摇头。“这我不清楚。不过,她跟车屋的老板娘一起送夫妇饭碗来,和小姐聊了一会儿,因为她似乎不久也要出嫁。”
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点点头。
“我去找那家瓷器铺的女儿问问。在车坡下的车屋是吧?”
“对。那姑娘的名字,记得是……美代。”
同样是即将出阁的年轻姑娘,也许会谈谈彼此的心事。虽不晓得这能否解开阿秋的神隐之谜,但阿初任何细微的线索都不愿放过。她露出笑容,摸摸舍弟的头。
“亏你想得起来。不过,要请你在这里多委屈一阵子。”
“从今天开始,我陪你留守。”语毕,右京之介抬头看阿初。“到车屋时务必小心,仓田主水不知会在哪边布下眼线。”
“我明白。右京之介大人也要小心,千万别逞强。”
“尽管放心。若顺利找出阿铁和伊左次的所在,我会立刻通知你。”
右京之介以稳种的语气笃定回应。馨是有人作陪壮胆,舍吉精神似乎好些了,于是阿初留下他俩,决定出门。她必须与来时一样,爬上舍吉房内的窗户,穿过两屋之间约一尺宽的窄道,才能到达外头。以一个妙龄姑娘而言,不抛弃矜持做出有欠雅观的动作,是办不到的。因此,面对才许久不见就变得十分可靠的右京之介,阿初虽感到一丝欣喜,也随即被抵销。来到大路上时,阿初鼻头已沾满灰尘与蜘蛛网。
(唉唉唉!)
阿初暗暗叹气,拍掉和服衣摆及袖子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张望四周。似乎没人跟踪,只有一个挑担卖酱油的小贩,摇晃着担子赶过阿初。从他轻快的脚步看来,今天生意想必相当不错,挂在扁担前后的两个桶子一定都空了。
走向两国桥时,身后近处响起叮铃盯铃的铃声。阿初赶紧回头,却什么都没瞧见。
车屋是典型的瓷器小铺,约九尺宽的店头摆满众多商品,几乎掩没进门的通道。十几个需双手环抱的大水缸占据右侧,一名丰腴的女子背对门前道路,右手拿着小挥子拂去水缸上的尘埃。
“您好。”阿初出声一喊,女子空着的左手便撑住腰,转过身。年纪约莫五十吧。
“噢,欢迎光临。”
“不晓得车屋的老板娘在吗?”
“嗯,我就是。”
阿初这样的小姑娘正经八百地问,女子一脸讶异。
只见阿初深深行一礼。“我是山本町木屐铺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
女子的左手仍插着腰,微微偏着头。“阿信家的阿秋吗?”
“是的,前阵子失踪的……”
女子睁大眼睛,“咦,什么?阿秋失踪?”
阿初颇为吃惊,车屋完全不晓得政吉一家遭遇不幸吗?
“对,失踪已有一阵子,依旧没半点消息。所以,我才想拜访阿秋认识的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线索。”
“等等,你稍等一下。”
女子随手一扔,掸柄撞上水缸边缘,发出哐地一声。
“没头没脑地讲这些,我怎么听得懂。你说你是谁?”
阿初刚要解释,但老板娘方寸大乱,根本无暇理会,匆匆便往铺子里去。
“老公,你快来,不得了啦。”
瞧老板娘心慌意乱地穿过店内,阿初正担心她碰坏东西,随即听见卡锵巨响。不过,老板娘并未停下脚步。
“老公,你在干嘛!”
这一声大喊,喊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体形庞大,却一脸温和。而且,不知该算灵巧还是机敏,他滑也似的来到外面,丝毫没碰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瓷器。
“你大惊小怪什么啊。”
阿初再次有礼地向男子说明造访的原由。对方也大吃一惊,但不像老板娘那般慌张,只道先进屋再谈,便请阿初到店铺里间。
他们招呼阿初的地方,估计有四帖半。说是估计,是因除壁面与拉门外,沿墙摆满某种东西,看不出真正的大小。
那“东西”就是招财猫。不管是瓷烧的,纸糊的,漆涂的,形状及尺寸琳琅满目。虽仍以一般招财猫居多,但有的举右手,有的举左手,有的双手放下,有的闭上双眼,有的躺卧,有的跳着舞。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收集到这么多不同的招财猫。
“这些也是要卖的吗?”
阿初脱口问道。老板娘很快地回答:
“不,全是我的搜集。别管那个了……”
确实如此,阿初语带歉意:“对不起,现下要谈阿秋的事。”
男子拿出薄坐垫给阿初。房中央有只没点火的火盆,她便在一旁坐下。
男子是车屋的老板市助,女子则是老板娘阿花。他们的确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名叫美代,碰巧去学针线不在。
几个人总算安顿妥当后,阿初把降临阿秋一家的灾难讲过一遍。当然,关于柏木与仓田主水的部分,不能透露的均省略。即使如此,仍足以让车屋夫妇心痛,阿花听到一半便眼角发热,不时拭泪。
“怎会这样……阿信好可怜。”
“我们也很担心。”
“那么,现下阿秋失踪,而政吉已身亡?”市助再度确认。由于他身形壮硕,五官都不小,此刻那双铜铃大眼也有些湿润。看来这对夫妇十分爱哭。
“是的。木屐铺只剩下年纪最轻、尚在见习的小徒弟。”
“哎呀,我认得他。”阿花提高语调,“我送碗去的时候见过他,阿信像疼小孩一样照顾他。”
“嗯,那孩子叫舍吉。车屋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
阿初表示听舍吉提过,车屋曾帮忙准备一对夫妇碗当阿秋的嫁妆。
“是有田烧,颜色鲜艳,非常漂亮。”市助开口,“他们说多少钱都舍得,所以我们托大盘商从老远调货。那可是够格进大名府的精品。”
“不能帮阿秋办嫁妆,政吉兄和阿信始终无法释怀。”阿花补充道。
“阿信也讲过泄气话。对方的要求实在太多,虽然明白这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缘,仍不免担心女儿的将来。”
“将来?”
阿花从怀里取出草纸,大力擤鼻涕。
“唔,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她担心和太有钱的人家结亲,对阿秋反而是不幸。”
看情况,果然被辰三头子料中。
“阿秋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花摇摇头,“我们一无所悉。刚刚那些话,也是阿信悄悄告诉我的。美代也许知道得多一点吧。”
“方便向美代姐姐请教吗?”
“当然,她很快就会回来。”
“据说美代姐姐也即将出嫁,恭喜恭喜。”
车屋夫妇真是老实人,刚刚还泪眼汪汪的,听到阿初这句话,便眉开眼笑。
“谢谢。不过,她要嫁的是瓷器铺的同行,不像阿秋嫁进大户人家。”
“以后会继承我们的生意。”市助神情十分开心,“我们美代长的虽没阿秋好,但这样反倒落得轻松。”
“谁教她像你呢。”阿花补上一句。
“这什么话,美代和你活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哪有,明明就是你把马脸传给她。”
“我马脸?那你岂不是丑女多福?”
阿初不禁噗哧一笑,实在是对善良的夫妇。见阿初满脸笑意,两人突然一阵害臊,不再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
“不过,小姐……你叫阿初是吧?你就一个人找阿秋?官府的大爷呢?”
“很难去拜托他们。”
“你也真是傻了,”市助对阿花说,“大爷们一心认为是政吉杀害阿秋。方才你都没在听吗?”
“话是没错……我当然有听进耳里……”阿花不服气地噘起嘴,“别人我不敢讲,政吉兄怎会干那种事?说什么做爹娘的杀孩子,怎么可能!若是没饭吃活不下去,全家一起寻死,就另当别论。但政吉的生意好得很,家人间相处又那么和乐。”
阿初一手放在火盆上,倾身向前。“嗯,我也这么想。可是大爷们不肯信……两位也想不到是政吉叔对阿秋下手的吧?”
夫妇俩不约而同大大点头。
“绝对不可能。”阿花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定是搞错了。”
“老板娘,您和阿秋的娘……阿信姨认识很久吗?”
“我们都出生在金杉桥附近一座叫源兵卫店的杂院,打小就认识。不过,自十岁离家当女佣,我和阿信便没再相见。”
当年,阿花是到如今仍在车坡附近的大瓷器盘商,阿信则前往位于西两国的杂粮盘商,分别住在店里干活。
“我和阿信重逢,是在……约莫十年前,恰巧是眼下这时节。那一年,我们成亲后头一次到驹形堂赏花。途中想吃个糯米丸子,一进茶棚,就瞧见阿信拉着阿秋的手,坐在最前面的板凳上。”
由于面孔没有太大变化,两人马上认出对方。
“回忆瞬间倒转……”阿花眯起双眼,“但当时,我们和阿信那边都刚拥有自己的铺子,每天为讨生活忙得团团转,难得见上一次面,不过一直保持往来。”
“您送碗过去时,阿秋高兴吗?”
“当然。”阿花拍一下手,“阿秋、阿信和政吉兄都很喜欢,直称赞好气派,美极了。”
“不枉我们花费这么多功夫,”市助也点头附和,“政吉一家觉得这对碗吉利又讨喜。”
“既然如此,即将出阁的阿秋就不会是自行消失的。”
听见阿初的低语,车屋夫妇不禁沉吟。
“不可能。”市助望向阿花,“你认为呢?”
阿花像男人般默默盘起胳膊。阿初问:“莫非阿秋另有心上人?毫无类似的迹象吗?”
阿花交抱着双手摇头。
“当然,我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阿初连忙解释,“然而,官差大爷认定政吉叔是为此与阿秋起争执,最后失控杀死阿秋。”
“哼,乱猜也要有个限度。”市助骂道。
阿初暗地频频点头。
“照这么说,阿秋果然是遇上神隐。”
阿初试着归结。车屋夫妇对望一眼,市助皱起粗粗的眉毛,看着阿初:
“你口中的神隐,是指遭妖怪之类的绑走吗?”
阿初颔首,车屋夫妇的神情蒙上一层不安。
“这样怎么找得到?”阿花气力顿失,“找祈祷师作法比较快。”
“老板娘,您最后一次见到阿秋,是送碗过去那天吗?”
“嗯。”
“当时,阿秋有没有任何不对劲?”
“不对劲?”
“比方莫名的害怕,或遇到怪事。”
夫妇俩益发迷惑,“这我们实在……”
阿花刚开口,店头便传来一声“我回来了”。阿花赶紧应道:“你回来啦,真快。”
伴随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出现一名年轻姑娘。“哎呀,有客人?”
“这是我们家美代。”阿花告诉阿初,然后转向女儿:“你可别吃惊,木屐铺的阿秋遇上神隐,至今没半点音讯。政吉兄神志不清……”
美代确实与父亲十分相像。说她马脸虽可怜,但她长长的面孔有些戽斗,而且在女子堆中高得不像话,所以黑缎腰带系的位置显得特别高。
美代讶异地睁大双眼,但她嘴里吐出的话更惊人。
“咦,果然变成这样?”美代说,“哎呀,不会吧,阿秋真的遇到神隐?”
阿初与车屋夫妇大吃一惊,顿时无言以对。
“果然?”市助焦急地问,“你听过什么传闻吗?”
父亲慌张的模样,反倒把美代吓一跳。她鞋一脱,进房在火盆旁屈膝重重坐下。
“欸,我之前没提过吗?”
“啥都没提。”阿花不由得提高音调,“你怎会那么说?”
“哎呀,糟糕。”,再度喃喃低语。
美代确实算不上漂亮,但嗓音与身材大相径庭,十分可爱。讲起话有种难以形容的娇俏,灵活的一对眸子也显得聪慧伶俐。阿初总觉得与她相当投缘。
她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娘,客人来也没端茶,多失礼。”
阿花双眼圆睁,“你……”
“我也好渴,你去泡茶啦。喏,不好意思,你是?”
阿初报上名字:“我是阿初。”
“阿初,抱歉,招待不周。娘,快点嘛。”
阿花被女儿耍得团团转。“可是你还没说……”
“我会仔细交代的。不过,事情有点复杂,我得整理一下思绪。你先泡茶,给我时间想想。”
于是,阿花立刻起身,立助也带着笑意,注视美代。美代重新面向阿初:
“那,阿秋怎么不见的?”
阿初将来龙去脉很快叙述一遍,再次感到美代的聪明。她未大惊小怪,也没夸大附和,只在几个关键处适时问“那是何时发生的”或“那是谁说的”。
“原来如此……真不得了,这样我已大致明白。”
听完阿初的话,美代频频点头。此时,阿花恰巧端茶过来。四人围着火盆就坐,美代喝口热茶,正色道:
“这话实在不好乱说,所以我一直埋在心底,况且阿秋也求我别告诉任何人。”
“第一次见到阿秋,是和娘一起送碗至木屐铺。”美代娓娓而谈,“当下我暗想,多标致的姑娘啊。不仅肤色白晳,眉清目秀,身形又苗条,和我这种土当归女完全不同,内心好生羡慕。”
土当归女——真是毫不留猜的讲法。阿初不知如何反应,但美代的口吻轻松爽俐,应该不需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也不必虚情假意地出言否定。
但她的双亲显然不这么想。美代口中出现土当归女一词,两人便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流露哀怜的神色,活像挨主人一顿打的狗。
“你外貌没那么不如人,美代。”
“就是啊,别这样说自己。”
面对声声劝慰的双亲,美代忍俊不禁。“哎呀,讨厌,爹娘怎么这个样子,我可不是在闹别扭。”
“但是……”毕竟是为人母亲,阿花似乎十分感伤。
然而,美代抬头挺胸应道:
“说得再好听,我也算不上美女。不过,我自认勤快,针线活不错,识得瓷器的优劣,脑袋也不差。何况,娘,角太郎最喜欢土当归了。”
接着,回头对阿初补一句:
“角太郎是我的未婚夫。”
“嗯,我猜也是。听说你最近便要出阁,恭喜。”
阿初微微低头致意,美代腼腆一笑。
“谢谢。角太郎和我一起长大,早就清楚我的相貌如何。但他告诉我,从我们一块爬后面的银杏树时,他便决定将来要娶我为妻。既然他这么看得起我,我当然要争气。”
虽然大谈自己的感情,却不会令听者不快。美代的外貌或许比不上其他女孩,性情却有难能可贵的优点。想法不会暗藏心中,也不会阴阳怪气的耍性子。这样的姑娘必定能成为非常出色的商人之妻,角太郎真是好福气。
“可是,”美代继续道,“打第一次碰面,我就对阿秋没好感。当然,她长得很标致,大概是本所第一美女……该怎么说,难以亲近,还是冷漠?明明在交谈,也不注视我的眼睛,只望着我的肩头。喏,不巧遇到刚大吵一架的人,又不得不打招呼时,不都会那样?”
阿初没见过阿秋,但舍吉口中的她,似乎是个温柔的小姐。而应该是看着她长大的柏木,提起她时也听不出有任性或高傲的地方。那么,美代的“感受”,会是同龄姑娘间的一种直觉吗?
“不过,那或许是嫉妒造成的错觉。”美代十分率直,“正因没好感,我才想多了解阿秋。再怎么说,她是母亲好姐妹的女儿,何况我们都即将出嫁,立场相同,多谈谈也许会发现其实彼此还满合得来。当时,母亲她们自顾自聊得很开心,乖乖坐着的我觉得无聊,便找阿秋讲话。”
美代问阿秋,想帮现下穿的木屐换条带子,不晓得有没有合适的。这并非借口,美代原就和母亲商量,趁那天送碗过去,顺便看看木屐带。
一方面也是听从母亲的建议,阿秋起身领着美代到工坊。政吉帮美代挑选木屐带并换上,还将因走路习惯造成的歪斜处刨平。
“经这么一修整,好走许多。”美代回忆,“阿秋的爹十分慈祥,待人又和气。虽然会斥骂弟子,不过感觉是管教得严,并非挑毛病或刻意刁难。”
只是,这段期间阿秋也几乎不开口,和美代最初的印象一样,始终很生分。即使美代向她攀谈,她也不看美代,回答总是冷冰冰的,不是“这样啊”,就是“喔,是吗”。
“我不禁愈来愈火大。”美代皱起眉头。
“这种态度和我认识的阿秋不一样。”阿初试着揣测,“会不会是她当天火气比较大?”
美代点点那有些戽斗的下巴。“我也这么想。可是,毕竟是初次见面嘛。虽不明白你为何不高兴,至少装点笑脸吧,好歹是生意人家的女儿……这些话都来到我嘴边了。”
美代的思绪,多半也流露在脸上。两人折返母亲们所在房间的途中,阿秋突然在走廊上停步,开口道:
——你似乎很讨厌我?
美代颇为诧异。哪谈得上喜欢或讨厌?尽管觉得这姑娘不太理人,但顶多就是如此,她并未放在心上。既然处不来,大不了以后少打交道。
然而,阿秋的神情却认真得吓人,简直像要逼问美代,直瞪着她。此时,阿秋才首度正视美代。
“我一阵错愕,反应不过来,只‘啊’声,张口结舌。不料,阿秋居然说……”
——没办法,要别人不嫉妒我太难。谁教我抓住了你这种丑女永远得不到的幸福。
美代笑着复述阿秋当时的话,但阿花与市助笑不出来,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她竟如此失礼?”
“原来阿秋个性这么坏?”
美代开朗地打断他们,“别生气,我还没讲完。总之,听见阿秋的话,我一样也吓一跳,心里很不高兴,便回问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于是,阿秋状似烦恼地叹道:
——用不着因为我长得美,而觉得自己不如人。你就要与相配的男人成亲,那不是很好吗?
阿初皱起眉头,“当时的阿秋是什么模样?”
美代低语:“非常恐怖。”
“恐怖?”
“嗯,该怎么形容……阿秋直盯着某处,她应该没搽胭脂,嘴唇却红得仿佛刚吃过人。”
“还有呢?”
美代望着远方般眯起眼,“不知为何,她故作娇媚地扭来扭去。对了,语气也有所改变。”
“变成什么样子?”
“唔,”美代如男人般双手交抱胸前,“不晓得这么讲对不对,她说话的方式像年纪更大一点的女人,不像年轻姑娘。就是成熟女人……唔,在取悦男人时的口吻。我不太会描述,不过那仿佛黏在身上,扒开还会牵丝。不过,男人或许觉得会牵丝才迷人吧。”
“类似茶馆女郎或妓女?”
“这个嘛……”美代环抱胳膊思忖一会儿后,问母亲:“娘,记得以前在大路那边租房子的新内节师傅吗?”
虽因话题突然改换而感到莫名其妙,但阿花立刻回应:“嗯,记得。”
“她不是向我们买过水缸吗?那时……”
“对,”阿花顿时恢复活力,面向阿初说,“约莫五、六年前,我家那口子伤到腰,便请个小伙子帮忙送货,没想到她……”
美代接过话,“趁来买水缸时,对那小伙子抛媚眼。不过,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小伙子叫阿吉?长得很俊。”
他扛着以粗绳绑妥的水缸到新内节师傅家,整整待了半个时辰。
“话绕得有些远,不过,当时阿秋的神态和语调,让我想起那新内节师傅在小伙子身边徘徊看水缸的样子。那师傅是人家的小老婆吧?”
阿花大大点头,“当师傅什么的只是表面,实际上没弟子,只有老爷。”
“然后,回到阿秋这边。”美代继续道,“阿秋讲完便丢下我,径自转身上楼。不得已,我也折返母亲她们待的房间。只见两人聊得差不多,母亲已准备要告辞。”
那天就这么打道回府。
“阿秋真奇怪、真不讨喜,实在不能这样批评,毕竟她是母亲好姐妹的女儿。更何况,一旦脱口而出,就像在嫉妒人家。”
于是,美代按捹住努气,在忙碌中淡忘阿秋。然而,约十天过后,阿秋忽然造访。
美代细细的眼中,目光闪烁。“说是来找我的,着实吓我一跳。”
阿秋的样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脸泫然欲泣,身段放得很低。明明是自己找上门的,见到美代时,却转身想逃跑。
“让爹出门送货,娘去买东西,留我看店。所以,我追上前,拉住阿秋的袖子,问她有什么事。”
没想到,阿秋声若蚊蚋地开口:
——我是来道歉的。
“‘上次我是不是对美代说了过分的话?我想赶快陪罪,却找不到借口出门。’她真的红着眼眶,我万万没料到这种情况,不过还是请她进屋喝水,让她鎭静些。因为她抖得好厉害。”
美代见状,不禁心生担忧,便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起先,阿秋含着泪,紧闭双唇不肯说。但美代耐心劝慰,告诉她父母暂时不会回来,并发誓绝不泄漏她的话,她才好不容易开口:
——最近,我似乎被某种东西附身。
美代又大吃一惊。
——被怎样的东西附身?
——不清楚,只晓得是女人的模样。
——你看得见?
——她总穿着非常漂亮的羽衣,出现在梦里。虽是观音菩萨的身影,面孔却是活生生的女人。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阿初心头一檩,莫名紧张起来。观音菩萨,与在中之桥仓库遇见的一样吗?那尊也有着活生生的女人外貌和嗓音……
(多美呀!那头发,那肌肤。)
“原先我安慰她,既然是观音菩萨,就没啥好怕的,应该是吉兆。”美代继续道,“可是,阿秋猛摇头,坚持那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而是妖魔鬼怪。”
美代开朗的神情消失,眼周略显僵硬。或许是想起阿秋的话,不由得心生恐惧。“美代,”阿初轻触她的手臂,安抚道:“别怕,照顺序说吧。阿秋何时开始做那种梦的?”
美代思索一会儿,“记得是去年春天。”
“春天,恰巧是现下这时节吗?”
“嗯,是樱花盛开的时候。”
阿初瞬间心底发毛。樱花,她蓦地忆起柏木的话。
“怎么开始的?”
“这她倒没详述,只说某天晚上突然做梦,景象模模糊糊的,如同置身云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她愣愣站在一个朦朦胧胧、很不舒服的地方,想离开却不知路,双脚也动弹不得。”
此后,这个梦不断出现,慢慢地,梦境愈来愈清晰。
“直到去年秋天,阿秋才晓得梦中的自己是在一座樱花林里迷路。”
“樱花?那边也出现樱花?”
“嗯。那里种着许多樱花树,倒也开得灿烂,花瓣像雨一样纷纷飘落。”
阿初紧握放在膝上的拳头。
“所以,梦境其实是非常美的。可是,阿秋怕得不得了,一心只想赶快逃走,却无法移动脚步。”
樱花林的梦持续一阵子,去年底时,梦境益发鲜明。
“那时,观音菩萨终于现身。”
阿秋告诉美代,她原以为这是吉兆。尽管是如此跪异的梦,但无所谓,因为最后能伏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恰巧阿秋刚订下亲事,一过完年便会正式下聘。于是,阿秋更深信那是好梦。”美代说道。
梦境中盛开的樱花林里,看不出是伫立还是飘浮,只见观音菩萨美丽的法衣飞扬,定定凝视阿秋,此外没任何异状。阿秋默默跪拜,感觉樱瓣落在脸颊、发梢,然后便醒转。她重复做着同样的梦。
然而,这般平和的梦,到今年春天的樱花时节,骤然变样。
“观音菩萨突然开口。”
一阵寒意窜过阿初身后,好似冰冷的指尖抚过背脊。
“祂怎么说?”
美代润润嘴唇,改掉活泼爽脆的声调,换成黏腻的语气:
“你真美。瞧,那头发,那肌肤。”
啊,果然。阿初闭上眼睛点点头。
“阿秋回答‘哪里,比起菩萨的宝相,根本不算什么’,菩萨盈盈一笑,她就醒了。”
连续梦见两、三次,到第四次时,阿秋一说完,观音菩萨便欺身至阿秋跟前。
“阿秋描述那情景时,抖得像患上疟疾。”美代松开交抱的双臂,环住自己的身体。
逼近阿秋的观音菩萨,伸出白得发光的手,摸摸阿秋的下巴,微微一抬,凑上前。
“接着问阿秋,这样你还觉得我美吗?”
话声方歇,观音的脸孔便逐渐变形。雪白肌肤像过了正月的镜饼般迸裂,浑浊的黑血渗出裂缝,滴得满地都是。观音不可能会松开的发髻散开,头发一把一把掉落。尊贵的脸上最优美、最高的一对瞳眸突然大睁,现出活人布满血丝的眼白,汨汨流血。不久眼珠融化,余下两个黑窟窿,身体慢慢溃烂,皮脱肉腐,露出骨头。最后,连骨头都散架,喀嗒喀嗒地垮掉。唯独抬起阿秋下巴的手指,即便只剩白骨,仍像钢铁般紧紧箝住不放。
“阿秋尖叫着从铺盖弹起,浑身是汗。由于实在太惊悚,她吓得哭个不停。”
听着美代的形容,市助和阿花瞪大双眼,紧紧靠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阿初也一阵胃寒,双手不由得叠放在腰带上。
阿秋连续三晚都做一样的梦,她暗自决定,若再发生相同的情况就要禀告双亲。
——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快发疯。
阿秋含着泪,伤心又失意地向美代倾诉。
“可是,那场梦仅持续三晚吧?”市助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爹,我也这样安慰阿秋。”美代点点头。“之后,她就没再梦见樱花林和观音菩萨,所以我觉得那样倒好,代表一切已结束。可是,阿秋一个劲猛摇头。”
——虽然如此,我却开始大白天就发呆,有时甚至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毫无印象。
“毫无印象……”
听着阿初的低语,美代痛心地咬着嘴唇道:
“真的是这样,阿秋恍若打瞌睡突然惊醒,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在煮饭、汲水,或和母亲一起做针线,然后压根不记得出神时说过什么话,且情况愈来愈频繁。”
不久,周遭的人也发现阿秋不时会“出神”。只不过,那不是以阿秋担忧的形式出现。
“阿秋以为家人看到的是自己出神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她记忆空白的期间,她会冒出平常不会讲的话,做出平常不会有的举动。”
阿秋发现这种情形,是在父亲政吉同一个老友,携礼来向阿秋祝贺之后。因待客人离开,母亲竟委婉规劝她:
——我晓得你这阵子事情多,心浮气躁,但也不能那么没规矩。
但阿秋根本不记得。
“阿秋问母亲她究竟讲了什么,原来是对方送上一匹布,尽管是便宜货,质料也不佳,可阿秋居然挑三捡四。”
母亲阿信也说,她知道那不是上等货,且政吉的这名老友一向小气,但也不能当面讥讽人家。阿秋挨了这顿骂,不禁脸色发青。
“她发誓,真的完全没印象。”
从此,类似的状况频频发生,而与美代间的磨擦,正是其中之一。
“阿秋见我随母亲离开前神情气呼呼的,便猜测她一定又失言。所以,她虽然来找我,其实根本不清楚该为啥事道歉。”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阿秋如此问美代。
“因此,阿秋才会认为自己遭附身……”
美代点点头。“阿秋担心,这种情况要是被揭发,亲事肯定泡汤。她会遭到监禁,一辈子都别想出来。她说着便簌簌掉泪,我也觉得她很可怜,却帮不上忙,只好建议她先告诉爹娘实情。”
站在美代的立场,也只能如此。若贸然乱讲些什么,恐怕会令人误以为在告状。
“然而,阿秋却一个劲地哭。她不敢告诉父亲,不然亲事会告吹。说是既然这样,不如一死,干脆消失。我拼命劝阻,要她千万别这么想。之后,阿秋才总算鎭静一点……”
美代大大的脸像落入阴影般,暗沉下来。
“最后,她还告诉我一件古怪的事。”
——就算我不寻死,近日也常没来由地觉得身体在飘浮,仿佛会被风卷走。照镜子时,似乎能透过脸和头发,瞧见背后的门及柱子。
阿初背上像遭算盘滑过,倏地一阵哆嗦。
“那么,你和阿秋便没再碰面?”
美代内疚地垂下头。“虽然担心她,但我也很忙,何况毕竟……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也难怪,别放在心上。”阿初连忙安慰她。“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说‘她果然遇到神隐’,是吗?”
美代点头。“阿秋一直没消息?找不到吗?”
“我们一定会把她找出来的,绝对没问题。”
市助不安地打断阿初,“可是,小姐,你要怎么着手?照这情况,显然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阿花也表示赞同,“得去求和尙帮忙,不然巫女或阴阳师也好。”
阿初并未应声,却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美代,你和阿秋是在这房里交谈的?”
“嗯,没错。”
阿初指着园绕众人的招财猫,“看到这些,阿秋有没有说什么?像称赞可爱、很稀奇,家中也有养之类的话。”
美代思索一会儿,与父亲一样盘起胳膊,露出意外透白又结实的粗臂。
“想不起来……”
“猫和这些事情有所牵连吗?”
听市助这么问,阿初仅微微一笑,随即带开话题。阿秋疼爱的猫,阿初第一次到木屐铺碰上怪事时应该就在近处的猫,还有今天衔走她篦子的猫。猫与此案有关吗?
车屋的大伙皆满脸困惑,阿初答应若有消息会立刻通报,还劝美代别太烦忧,接着便告辞。
“快当新娘的人,可不能皱眉。”
“我不会有事的。”美代露出笑容,振奋语调说:“假如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你要多小心。”
阿初不禁凝望美代。她会如此担忧,是因她曾目睹阿秋哭泣害怕的模样。
“到时再麻烦你。”阿初行个礼,离开车屋。走一段路后,回头望去,只见美代仍站在店头。阿初挥挥手,她也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