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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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弘志说得没错,郭鏦是为了佛骨而来。

据京兆尹介绍,自从去年年底皇帝决定迎佛骨起,保护佛骨的重任就落在京兆府的肩上。郭鏦向皇帝申请额外调集了三千禁军负责佛骨仪仗和护卫,可谓做足了准备。正月十二日,佛骨自凤翔到长安再入禁中,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结束在大明宫中的三天供奉后,正月十六日子时佛骨迎出大内,不料在第一站大安国寺就出了事。

当时,佛骨仪仗才到大安国寺门前,就被一队于阗来献香火的胡僧挡住去路。

“那香火中有诈啊!”郭鏦痛心疾首地道,“刚一点燃便爆出烈火浓烟,周围的人都被掀翻在地,死伤数人,现场相当惨烈!”

裴玄静听得心惊,忙问:“佛骨呢?”

“所幸佛骨无恙,有人及时扑倒了载着佛骨的金舆,未遭殃及。”

“哦。”裴玄静的心中疑云顿起——为什么这件案子会找到自己?

想当初,《兰亭序》是由于武元衡的选择,《璇玑图》则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柿林院中,皇帝无意暴露宫闱秘事,便顺水推舟,逼裴玄静接下了。至于《长恨歌》,更是皇帝和汉阳公主各怀鬼胎的结果,那么佛骨案呢?是什么使皇帝又想到了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维持了整整两年的冷落?

她想了想,问:“此事应该不是意外吧,京兆府想必已经调查过了?”

“确是有人蓄意而为。”郭鏦苦着脸回答,“那帮于阗僧人是……波斯人假冒的。”

“怎么是波斯人?”

“他们中有一个首领,混入了大安国寺前的金吾卫中,被当场炸死了。”顿了顿,郭鏦道,“那人正是任萨宝府祆正的波斯人李景度。”

“李景度?”裴玄静追问,“是他策划了整件事?”

郭鏦气愤地说:“李景度当时就毙命了!据他手下的波斯人供称,李景度召集他们假扮于阗僧人,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炉抬到大安国寺前。李景度自己则扮成金吾卫将军的模样混在守卫仪仗中。现场很乱,金吾卫们全神贯注于保护佛骨,所以他披甲戴盔,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李景度的原计划是:待佛骨金舆到时,大安国寺方丈以香火引燃铜鼎中的药料,即可毁掉佛骨。”

裴玄静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想毁掉佛骨?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谁说不是呢!而且他的计划非常毒辣,铜鼎燃爆,会把周围的波斯人一起炸死灭口。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打算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如果不是有人横加阻拦,他的诡计几乎就成真了。”说到这里,郭鏦看了裴玄静一眼,才道,“破坏李景度的计划,保护了佛骨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段翰林的公子段成式,还有一位是韩夫子的侄孙韩湘。”

裴玄静惊诧得无以言表,但与此同时,她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会被拉入到这起案件中。她急忙问:“他们二人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段公子离铜鼎近,受了点皮肉伤,所幸性命无虞。韩郎用身体扑倒了佛骨塔,本应身受重创,结果却毫发无损。想来定是有佛祖保佑吧。”郭鏦解释道,“正是他们二位,坚持要请裴炼师主持此案。所以本官特地奏请了圣上的应允。”

果然如此。

裴玄静思忖着问:“这么说,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元凶亦咎由自取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炼师有所不知,佛骨案与京城近来的一桩飞天大盗案相互牵连,案情极其复杂。”

于是郭鏦又将京城失窃案从头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正是从长安窃案开始,段成式和韩湘才推测到了大安国寺门前即将发生的事故。只可惜李景度一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

“所以你们认为,李景度与所谓的飞天大盗有勾结,目的是偷盗准备能够引起香火爆燃的药料,从而毁坏佛骨?”裴玄静反问,“但如今李景度虽然死了,飞天大盗却还在逃,故而京兆府仍然无法结案?”

“对。大安国寺前案发之后,我们将李景度掌管的祆祠兜底翻了个遍。审问下来,祆祠中的波斯人对窃案确实一无所知。李景度只让他们准备铜鼎中的药料,再装扮成于阗人的模样将铜鼎搬去大安国寺。他们根本不知道香火引燃后会炸开,所以大部分未及躲闪,死得不明不白。本官据此断定,整件事都是李景度一人策划的。至于飞天大盗,则是他暗中找来的同谋,最令我担心的恰恰是这一点。”

“为什么?”

郭鏦愁眉苦脸地说:“从被盗的物品数量来看,这次在大安国寺门前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不知所踪。而佛骨还要在长安城中各大寺院继续供奉,旬月方会送回凤翔,所以……”

裴玄静明白了:“所以郭大人担心,毁坏佛骨的行动还会发生。”

郭鏦叹道:“我已经又加强戒备了,派出更多的金吾卫保护佛骨。可是就怕百密一疏啊。”

裴玄静心想,佛骨在长安城各大寺院中轮流安放,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供奉礼拜,所以京兆府不可能将人们完全隔离开。供奉时,火烛香烟又是必须的,确实很难彻底防范。

她又想,真是多亏了韩湘和段成式,从丹经秘诀想到香火中的危险,并且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佛骨,否则在大安国寺前,昭示永恒的佛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那样的话,对于一心奉迎佛骨的皇帝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有些明白了,这次皇帝为何会对自己屈尊。

在裴玄静凝神思索的过程中,郭鏦和陈弘志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终于等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是,波斯人为什么要毁坏佛骨呢?”

郭鏦道:“波斯人信奉的是拜火教,故而对佛教在大唐兴盛不满?”

“不。本朝历来只有佛道相争。拜火教只是西域的一个小教,能够在大唐容身已是莫大的荣幸。”裴玄静摇头,“与佛为敌,轮不到拜火教。”

郭鏦怒气冲冲地说:“话虽如此,可那个李景度向来桀骜不驯,根本就是一个狂妄放肆、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会做出毁坏佛骨这种事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在元和十一年的京城蛇患一案中,江湖郎中崔淼就与李景度相互勾结,把长安城闹了个翻天覆地。郭鏦对李景度结怨已久,都是看在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的面子上才未加追究,谁知李景度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这回他在大安国寺门前被炸得血肉横飞,脑袋都削掉一半,郭鏦还觉得不解恨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对此,韩郎和段小郎君有什么看法?”

郭鏦答道:“段公子受了伤,在家中静养。韩湘么,除了坚持要裴炼师办理此案,别的没再说什么。”

裴玄静说:“若要查办此案,我必须先面见韩、段二位公子,进一步了解情况。”

“这……”

郭鏦尚在犹豫,一旁肃立的陈弘志却插嘴道:“不行,圣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裴玄静追问:“不会同意什么?”

“不会同意炼师离开大明宫。”

“让他们二人入宫来呢?”

“这也不可能。”陈弘志道,“他们一非皇亲,二无官职,外男按例不得入禁中。”

裴玄静冷冷地道:“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长久的沉默。终于,郭鏦沉重地“咳”了一声,起身道:“也罢,我便斗胆再去求一求圣上!”

京兆尹大人匆匆离去。

陈弘志连连叹气:“炼师这又是何苦呢?”

裴玄静知道,在陈弘志看来,自己无疑又在逆龙鳞。没错,皇帝是有底线的,而裴玄静就是要试出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况且,既然韩湘和段成式坚决要求自己介入此案,很有可能还有其他想法。裴玄静当然懂得里应外合的道理。假如皇帝答应自己与他们会面,那是最好。假如皇帝因此震怒,甚而惩罚她。对于裴玄静来说,处境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大不了,皇帝要杀她。她一点儿都不怕。

裴玄静轻轻抚摸着锦匣。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在她的奇遇中他就从不缺席。这一次,他果然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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