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推背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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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昭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悲哀:“没错,‘猿猴戏火球’正是《推背图》的第九象。而这第九象,恰恰是由大姐解开的。”

“是宋大娘子解开的?”裴玄静更惊讶了,“那么第九象所预言的是……”

“武元衡相公遇刺。”

裴玄静目瞪口呆——宋若华竟然认为,《推背图》第九象预测的是武元衡遇刺?

宋若昭道:“我来解释给炼师听。”

《推背图》第九象壬申:“火天大有”,“火天大有”是《易经》离卦为上卦的第三卦“大有”卦。这一卦离上乾下,表示大有元亨。“元”为独占,“亨”为无往不利。

五言绝句写的是:“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无人定女子,独处怕如何。”

这首谶诗的头两句:“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其中的二帝指当今圣上之前的两位皇帝——德宗和顺宗皇帝。德宗皇帝在位期间,大唐遭到数度兵乱,德宗皇帝甚至被迫逃出长安城,称得上多灾多难。而顺宗皇帝,也就是先皇,刚一登基即患重病,短短六个月后便宣告退位,不久病故,说起来也太坎坷不幸。用“二帝多灾难”来形容他们,相当贴切。

“中兴号止戈”的中兴,指大唐中兴,也就是当今圣上殚精竭虑大半生的事业,太多忠臣良将参与其中,为此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比如——武元衡。

止戈,不正是一个“武”字吗?所以“中兴号止戈”一句可以解释成:皇帝的中兴事业仰赖武元衡这位中流砥柱,才有了长足的进展。

从之前二位皇帝的坎坷命运,到当今圣上的中兴有成。正是“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这两句诗的含义。

下面两句“无人定女子,独处怕如何”又怎么解释呢?

女子,往往在字谜中作为“好”字来解,这两句诗似乎在说:好人不见了,因此只能独处。

哪位好人?谁在独处?

假设这四句谶诗彼此有关联,上两句说皇帝得到了武元衡这位左膀右臂,终于能够洗刷父亲和祖父二位皇帝所蒙受的耻辱,大唐中兴在望!后两句诗却指出,就在关键的时刻,武元衡遇刺,皇帝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四顾茫茫,陷入到无比孤独的境地……

再看七言诗:“其中有一赤猿猴,闹乱寰尘作祸头。才是征南又征北,目光闪烁上金楼。”诗中的这只猿猴当指为害大唐者,正是它南北乱窜,到处生事,令社稷不安。

须知卦、谶、诗、画,四者相合,才是《推背图》之一象。

画上的猿猴在玩弄三颗火球。刺杀武元衡,不正是由吴元济的淮西、王承宗的成德和李师道的平卢,这三个藩镇相互勾结,串通一起而为之的吗?这三颗火球,应该特指三个杀害武元衡,妄图摧毁皇帝削藩事业的藩镇。

所以《推背图》之第九象,预测的正是当今圣上立志削藩,而淮西、平卢和成德三个藩镇刺杀宰相武元衡,妄图借此挫败圣上的雄心,使大唐中兴半途而废的史实!

“大姐破解了《推背图》第九象后,便如实禀报了圣上。”宋若昭低声道,“那是元和十年末的事情。”

“然后呢?”

“圣上命大姐继续破解其他的《推背图》,可是大姐在次年的春天就亡故了。在大姐去世之前,她并没有向圣上报告过新的发现。”

“大娘子过世之后呢?圣上有没有让你……”

“不,”宋若昭断然否认,“圣上将大姐的封号连同她所做的事情,几乎悉数交给了我。唯独破解《推背图》之事,圣上完全没有提起过。而我,也是在最近凌烟阁发生异象后,才被圣上召见并告知始末的。”

裴玄静疑道:“难道大娘子她,也从未向你们姐妹说过她在破解《推背图》?”

宋若昭淡淡一笑:“她瞒着我们所有的人。在大姐的心中,我们姐妹的分量,终是无法和圣上相比的。”

沉默片刻,她又道:“我看到了《推背图》之后,才知道神策军们描述的‘猿猴戏火球’的异象,正是第九象上的画面。”

裴玄静思忖着问:“会不会只是那几名军士的臆想?”

“大家都想得一样吗?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又恰好和《推背图》第九象的画面一致,这可能吗?那些神策军士连听都没听过《推背图》啊。所以圣上才对此事极为忧虑。”

裴玄静懂了。

皇帝所虑的应该有二:其一,《推背图》是否泄露出去;其二,“猿猴戏火球”的异象是如何形成的,又意味着什么?

她点头道:“所以四娘子就被牵扯进来了?”

宋若昭苦笑:“尽管大姐生前从未向我们提起过《推背图》,但她毕竟是最后一个负责破解《推背图》的人,圣上自然就想到了我。只可惜,对于《推背图》我实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是圣上,又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事。”

她从金匮中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黄纸来:“炼师再请看这个。”

只见画上是一枯一荣的两棵树。枯树倒伏于地,荣树从枯树的枝干间挺立出来,正在茂盛发叶。画的左边题写着一行字:“第三十三象,丙申,风泽大过。”旁边的七言诗写着:“要知太岁在何处,青龙变化白头兔。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原来这就是第三十三象!”裴玄静惊叹,“果然和今夜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望着宋若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长叹一声:“请炼师容我慢慢说来。”

“过去大姐每次要入凌烟阁来研习《推背图》,便会持圣上手谕,在内侍的陪同下开启凌烟阁的门。她单独一人入内,内侍在阁外等候。金匮上有锁,钥匙只有大姐才有。待大姐离开时,按照旨意,内侍可以搜身,验证大姐是否将《推背图》私藏出去。整个过程层层戒备,可谓万无一失。让人心悸的是,大姐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就在三姐中毒身亡后不久,她就把金匮的钥匙交还给了圣上。”

裴玄静蹙起了眉头——确实有些奇怪。

“大姐对圣上说,她担心柿林院不安全,不敢再保管钥匙。大姐还说,柿林院中发生惨案,自己身心俱疲,暂时无法胜任破解《推背图》。圣上便准了。”

裴玄静心想,还是宋若华了解皇帝的多疑。在当时的情境下,归还钥匙确实是个明智之举,至少不会使柿林院的乱局更加浑浊不清。但宋若华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死后两年多,《推背图》的阴影再度笼罩到她的妹妹们头上。

宋若昭继续说:“从那以后,圣上就将金匮的钥匙保存在自己身边,而他本人在这两年多中,既没有登过凌烟阁,更没有调阅过《推背图》。直到一个月前,凌烟阁中发生了第一次异象,窗上显露的‘猿猴戏火球’正是《推背图》第九象中的画面。圣上惊骇,担心有人窃取了《推背图》,便立即亲临凌烟阁检查,却发现金匮锁得好好的,也没有撬动过的痕迹。于是,他取出钥匙打开了金匮,却发现了一件真正诡异的事情!”

“什么真正诡异的事情?”

“圣上发现,第三十三象的《推背图》变了!”宋若昭指给裴玄静看,“炼师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宋若昭的纤纤玉指点在七言诗的第二句上。

“青龙变化白头兔?”裴玄静看出问题了,“这个‘头’字怎么是红色的?”

《推背图》是作在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上,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原先的暗黄底色变得深浅不一,七言诗的字体又小,乍一眼还真不容易发现字迹的颜色不同。

宋若昭一字一顿地说:“《推背图》中所有的字和画都是用同一支笔,以黑墨写画而成的,绝对没有红色的字。”

裴玄静紧蹙双眉。

宋若昭接着道:“圣上看到红字以后,感到万分讶异。因为他回忆起在第三十三象中,七言诗的第二句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所以,这个‘头’字肯定是变化了的。”

“四娘子的意思是:三十三象的原诗为黑墨书写的‘青龙变化白牛兔’,因为‘牛’字变成了‘头’字,所以这句诗变为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宋若昭又将手指移到第三句诗上,“请炼师再看,这个字也变了。”

裴玄静定睛一瞧,第三句诗“天军东南木易来”的“南”字也是红色的。

“这个‘南’字?”

“原先是‘北’。”

“四娘子是说,原诗为‘天军东北木易来’,现在却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

“正是。”

“字是怎么变的?”

“不知道。”

裴玄静小心地捧起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紧张地注视着她。

少顷,裴玄静又把纸页放下来:“原来的字完全不见了,所以不是简单的涂改,而且红字和其余的字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四娘子说明,我会以为最初就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把字改成红色呢?如果不是因为颜色变化,恐怕连圣上也不会发现诗句变了吧?”

宋若昭不动声色。

裴玄静注视着宋若昭道:“从四娘子的陈述来看,第三十三象应该是遭人篡改了,那么只有两个人嫌疑最大:第一个是大娘子,第二个便是圣上。因为除了他们,别人根本没有机会碰到《推背图》。”

“圣上有什么必要自己改了《推背图》,再告诉我们呢?裴炼师,你我都很清楚圣上的性格。所以,这个嫌疑可以排除了。”宋若昭平静地说,“再说大姐,都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就算是她做的手脚,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况且,她去世前把金匮的钥匙交给了圣上。我实在想不出,如果是她做的,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裴玄静说:“四娘子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只是在分析各种可能性。”

“但有一种可能,炼师没有提到。”

“什么可能?”

宋若昭的目光灼灼:“鬼神。”

“鬼神?”

“圣上把金匮的钥匙交给我,命我详细调查此事。然而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凌烟阁中‘猿猴戏火球’的异象,以及金匮中《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只能推诸鬼神之力。”

裴玄静说:“所以四娘子今夜请来了柳国师?”

“对。今夜与第二次异象恰好隔了十天。我便推想,如果凌烟阁中所发生的一切为鬼怪作祟,那么有柳国师在现场做法,当能引出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却引出了第三十三象在窗上显影?”

宋若昭望定裴玄静:“也许——这就是鬼神想要达到的目的?”

裴玄静皱眉道:“四娘子莫非是想说,凌烟阁中迄今为止发生的三次异象,其实是为了一步一步引起众人的注意,最终暴露出《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而且,这一切都是鬼神所为?”

“裴炼师能反驳我吗?”

沉默片刻,裴玄静轻叹一声:“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宋若昭和裴玄静登上同一辆马车,从夹道返回大明宫。

刚过三更,夹道两侧的青砖壁上油灯曳曳,穿梭的风比狂野中更加阴冷。两名神策军驱马在旁守护,车窗帘上映着他们的影子,忽大忽小。

裴玄静凝视着车帘,许久不发一语。宋若昭坐在对面,一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

终于,宋若昭打破沉默:“炼师,你怕吗?”

“你呢?”裴玄静反问,“你怕吗?”

“怕。我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天都怕。我原还指望着,终有一天会怕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谁知道永远也习惯不了。”宋若昭涩涩地干笑起来。

裴玄静摊开手掌:“这是我从凌烟阁的地上捡到的。”

那是一张小小的红色纸片,被细心地剪成了两棵树的样子——一棵竖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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