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的四面墙几乎是光秃秃的,那扇门就单独靠在左边的墙上。门下面有一个固定的底座,离墙大约两英尺远。这是一扇双页门,外表看是用青铜浇筑而成,虽然从尺寸来看不太可能。门上刻有浮雕,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文字,诉说着此处无人能懂的故事,或许这一列列由点和线组成的文字摘自《古兰经》上面的诗文,又或者讲述的是某个组织严密的阿拉伯后宫所应遵循的条条框框吧。
除了两页门板之外,门下面还有一个又宽又厚的底座,上面是一个摩尔式的拱形顶。两页门板相接触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钥匙孔,里面插着一把很大的钥匙。中世纪的狱卒们在腰间的皮带上常常吊一大串这样的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就像歌剧《皇家卫队》里的那种钥匙。
“噢,那个啊。”萨顿·康沃尔先生打破了沉寂。“呃,事实上,你知道的。我想我用不着。”
拍卖师听后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没抱什么希望了,但至少这件东西值得他为之叹气。然后他又拿起一件东西,也许是一件雕花的象牙制品,但实际上并不是。他悲观地看着它,还是大声喊道:
“先生们,看这里。我手里的这件东西可是最好的精品之一。”
萨顿·康沃尔先生嘴角微扬,穿过人群来到了那扇青铜门前。
他拄着拐杖,站在青铜门前。这根暗红色的拐杖是由钢芯做成的,外面包裹着打磨的犀牛皮,即使再重的人也能够承受得住。端详了一会之后,萨顿·康沃尔先生慢吞吞地伸出手,扭了扭那枚巨大的钥匙。钥匙很难扭动,但好歹还是扭动了。钥匙旁边是一个环形的门把手。他拧动门环,用力把门拉开了一半。
他站直了身体,好玩似的慢慢抬起拐杖朝门里面戳了戳。于是,在这个傍晚,他身上发生了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转头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他。拍卖已经步入尾声,无声的人们开始陆续走出店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一会儿,店铺后面传来木槌捶打的声音。矮胖的拍卖师看着一个又一个顾客离开店铺,脸色跟吃了臭鸡蛋一样难看。
萨顿·康沃尔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戴着手套的右手。手中的拐杖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往旁边走了一步,看了看门后面。门后的地板上积满了灰尘,也不见拐杖。
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拉他的拐杖。拐杖就这么穿过门,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纸,将其很快地揉成一团,又朝身后扫了一眼,然后将纸团从门的开口处扔了进去。
他慢慢地倒抽了口气,心中充满了作为一个文明人的惊讶,但同时又夹杂着一丝久违的狂喜。那个纸团并没有掉在门后的地板上,而是在半空中完全从肉眼中消失了。
萨顿·康沃尔先生向前伸出他空着的右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了。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舔着自己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后宫门,”声音很温柔,“后宫的出口门。真是个好主意”。
而且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创意。如丝般的女子与君主欢度春宵之后,被人礼貌地引到这扇门,然后漫不经心地踏门而入,然后一切就都消失了。没有了夜晚的哭泣,没有了破碎的心灵,没有了黑衣人的凶狠眼神和巨大弯刀,没有丝质的绳结,没有血,也没有午夜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飞溅起来的沉闷水花。只有虚无,冰冷而干净的虚无,完美的时机,一切都不可挽回。有人会关上门,锁好,拔出钥匙,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萨顿·康沃尔先生没有注意到店铺越来越空。他依稀听到临街店门的关门声,但并没有细想。店铺后面的木槌敲击声暂停了,传来了说话声,然后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无比的疲惫,是那个过够了这一天而且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日子的男子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在萨顿·康沃尔先生肘部的位置响起,话里流露出这一天终于结束了的意思。
“先生,这真的是一件好东西。老实跟您说,好得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萨顿·康沃尔先生故意不去看他。“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吧。”他严肃地说道。
“看得出来,先生,您对它还是挺感兴趣的。”
萨顿·康沃尔先生慢慢转过头来。走下箱子站到地上之后,拍卖师实在是太瘦小了。这个小个子男人衣着邋遢,满眼血丝,对于他来说,生活真的没什么激情可言了。
“是的,我是有点兴趣。不过它有什么用处呢?”萨顿·康沃尔先生低沉地问道。
“呃,先生,它和别的门没什么两样,只是可能重一些,样子也有一点不寻常,但还是和普通的门没什么不同。”
“让我想想。”萨顿·康沃尔先生依旧低沉地说道。
拍卖师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眼,耸耸肩,不再说话。他在一个空箱子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放松下来,看起来有点伤感。
“您的要价是多少?”萨顿·康沃尔先生突然问道,“您要价多少,呃,先生贵姓?”
“我姓斯金普,先生,全名是约西亚·斯金普。呃,20英镑怎么样?单作为一件青铜艺术品而言,它也值这个价。”小个子男人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
萨顿·康沃尔先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对这个不太熟。”他说。
“先生,我可是很熟!”斯金普先生单腿从箱子上跳下来,轻轻拍了拍青铜门,然后用力将其中一页门板拉开,嘴里咕哝道,“把它弄到这里来太难了。整整动用了七个人呢。对于我这样的小个子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您看,先生。”
萨顿·康沃尔先生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他也做不了。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双腿像被冰冻住了似的。巨大的青铜门与他瘦小的身躯构成了一种极具戏剧性的对比效果,似乎把斯金普自己都给逗乐了。他的小圆脸绽放了一个笑容,然后抬腿跳了进去。
萨顿·康沃尔先生看着他——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好久好久,他的目光都一直定格在那里。店铺后头的木槌敲打声在寂静之中变得像雷鸣般响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萨顿·康沃尔先生再一次弯下腰关上了青铜门。这一次,他把钥匙拔出来,放在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我得做点什么。”他喃喃地念着。“我得做点什么——不能让这种事情——”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突然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一种尖锐的疼痛贯穿了全身。然后他大声笑了起来,尖声地笑了起来。笑声很不自然,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他低声说道,“不过很有意思。”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生了根似的,直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拿木槌出现在他的手肘处。
“斯金普先生出去了,先生,您看到他了吗?我们要打烊了,先生。”
萨顿·康沃尔先生没有抬头看这个拿着木槌的年轻人,只是动了动僵硬的舌头,说道:
“是的……斯金普先生……出去了。”
年轻人转身打算离开。萨顿·康沃尔先生指了指那扇门,说:“我从斯金普先生那买下了这扇门。20英镑。要不你收下钱——还有我的名片?”
脸色苍白的年轻小伙子开心地笑了,很高兴自己卖出去了一件货物。萨顿·康沃尔先生掏出了一个钱夹子,从里面抽了四五张英镑的纸币。又拿出了一张名片,用一支小巧的金色铅笔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他的手出奇的镇定。
“新月街14号,”他说,“请务必明天送到。这个东西……很重。当然,我会付搬运费。斯金普先生会——”他的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斯金普先生什么也不会了。
“噢,可以,先生。斯金普先生是我的叔叔。”
“啊,真是太——我的意思是,呃,这10先令你自己拿着,好吗?”
萨顿·康沃尔先生快步走出了店铺,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把钥匙。
他打了一辆的士回家吃晚餐。晚餐只有他一个人吃,饭前还喝了三杯威士忌。但是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孤独。他应该再也不会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