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叶子优游在长河堤岸,杨柳风扑面不寒,好不惬意。
在这里才办完了一起大案,得了一笔不菲的酬劳。“又能还一笔房贷了,”叶子偷笑着,摸摸怀里的银票,暖乎乎的,甜丝丝的,那感觉,就好像第一次抚摩初恋情人的乳房。
韩诤没来。叶子奸笑了一声,暗道:“这小子,一听说这休假的几天是不带薪水的,干脆连客栈的门都不出了,呵呵,怕一出门就会花钱,呵呵,没情趣的家伙。”
“咦,那不是韩诤么,”叶子突然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正飞奔过来,不由疑惑着自言自语道,“他怎么出来了?”
来的果然是韩诤,远远地从长堤的那头,从一个不起眼的黑影逐渐变成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眨眼之间就奔到了叶子跟前,满头大汗,呼哧带喘。叶子大惊道:“看来轻功是不用练的,是个人,只要急了都会!”
韩诤喘着,连汗都不擦,一封信一直都在手里抓着,一把就塞在叶子手里,喘得说不出话。
“什么信,这么急?”叶子嘟囔着,一看,信里只有八个字:“速回京城,十万火急!”字迹潦草,一看就是匆忙写就,再看落款,是周雪儿。叶子只是笑笑,把信往袖筒里一塞,好像马上就把这事忘了似的,背起手来,看着那微风习习,水波不惊,煞是陶醉。
韩诤总算倒过一口气来,急道:“公子,周姑娘派人送来的信,看来是有急事,恐怕,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叶子悠然道:“有位前辈曾经说过:‘兄弟的事,再小都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呵呵,小事一桩而已,瞧把你急的。”
“啊——”韩诤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不是女人的事,那可是周姑娘的事啊!”
叶子笑道:“哦,你是说,周姑娘不是女人么?”
“这,”韩诤一怔,又急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得马上回京城啊!”
叶子一点头,突然急道:“好,快快备马,十万火急赶奔京城!”
马不停蹄,已经跑出二百多里了。叶子看看天快黑了,对韩诤道:“前面要是遇到村子,就停下来过夜。先放慢点儿吧,马吃不住劲儿了。”
韩诤答应一声。两人从骑上马之后就一直在闷头猛赶,直到这时候才说上第一句话。
叶子稍稍松了口气,道:“韩诤,你知道我在刚看到信的时候为什么不着急么?”
韩诤道:“是呀,我还在奇怪呢。”
叶子道:“我哪能不着急呀,只是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韩诤奇道:“哦?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叶子道:“一见是周姑娘的事你就慌了神了,你就没想过么,雪儿的大哥周原这个时候可就在京城呢。”
韩诤还是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叶子道:“办长风镖局那件案子的时候不是接触过周原大哥么?是不是还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来着?”
韩诤点头道:“是啊,周大哥真是了得,那么难的事情,那么乱的头绪,到他手里怎么就跟玩儿似的,没两下子就给解决了。”
叶子道:“这就是了。天下间的事,只有我叶子办不了而他周原能办的,可绝没有他周原办不了而我叶子却能办的。雪儿好好地放着她大哥不找,却千里迢迢地派人来给我送信,这难道还不够奇怪么?”
见韩诤低头不答,叶子又道:“从雪儿的信上看,此事大是危急,一件大是危急的事,又是连周原大哥都解决不了的事,我们要是去了,凶多吉少啊!”
韩诤头脑一热,高声道:“为了周姑娘,就算明知是死,也要争着上!”
叶子一咧嘴,道:“好,好样的,等这事完了之后,我一定会追认你为叶子侦探事务所的正式员工的。”
“啊——”韩诤惨叫一声,“难道我到现在了还没转正吗!”
叶子“嘿嘿”笑道:“怎么,不满意啦?想跳槽啦?别忘了你是签了合同的。”
韩诤两眼一翻,凄凉道:“看来我要想熬过试用期,就只有等着被追认了。”
叶子一笑,突然扬鞭一指:“看见村子了!”
远远地是看见村子了,只有二三里地的样子,看来是不用在林间露宿了。
再靠近些,却听见前面有铁锹铲地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带着单调的节奏。
“那是什么?”韩诤指着前面,疑惑道。
叶子皱了皱眉:“像是一个人在铲地。”
韩诤不解道:“天都快黑了,一个人,在路中间,铲地?”
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在路中间,手持一把巨大的铁锹,在铲地。
离得更近了,才看出来,那是一个和尚,手里拿的也不是铁锹,而是一把超大号的方便铲,低着头,一声不响地铲着地,也不理会叶子和韩诤越来越近了。空气里,除了清脆的马蹄声之外,就是这一下一下铲地的声音,节奏均匀,像是在催人入睡似的。
道路不宽,叶子和韩诤离那和尚只有两丈多远了,看得清了,只见那和尚身量极其高大,身上穿的僧衣好像是西域那边的样式,双臂露在外面,看看足有树干般粗壮,因为是低着头,脸看不大清,像是慈眉善目的,又像带着隐隐的妖气,说不清楚,再看地上,一铲下去,就铲起大片黄土,此刻已经铲出来一个极大的深坑,而往这深坑的旁边一看,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叠放着,触目惊心,显然都是死于非命。
韩诤正要说话,叶子急忙把他拦住,随即滚鞍下马,上前几步,抱拳行礼,摆足了谦逊的态度,对那和尚道:“大师辛苦了!”
和尚抬眼看看叶子,把方便铲一收,颔首合十,还礼道:“施主请了。”
叶子见这和尚修养甚好,顿时心生好感,再仔细打量一下,见这和尚四五十岁的年纪,方脸大耳,神态祥和,确是一位有道高僧。叶子连忙又施一礼,问道:“敢问大师,您这是在做什么?”
和尚道:“不过是与人方便罢了。”
叶子奇道:“此话怎讲?”
和尚一晃方便铲,道:“这个东西叫做方便铲,方便、方便,顾名思义就是与人方便用的,游方行脚的路上见到死人,便施方便挖坑埋葬,此乃佛门之中一件善举。”
叶子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师菩萨心肠,实在令我等好生景仰。还请大师再施一个方便,让我们二人过去,烦劳大师,烦劳大师了!”
和尚一笑,道:“举手之劳,何谈‘烦劳’二字?”说着,侧身一让,道:“两位施主请。”
叶子又是拱手,连声道:“多谢,多谢!”回手一牵马的缰绳,恰好看到尸体可怖的形貌,心中一凛,可这时候,韩诤却突然问了一句:“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啊?”
叶子被惊得一颤,连忙回身,又对那和尚道:“呵呵,童言无忌,大师别见怪哦。”
韩诤恼道:“什么叫‘童言无忌’啊,我又不是孩子!”
和尚微微一笑,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些人么,都是因为还愿而死。”
叶子叹了口气,也不说话。韩诤却更是奇怪,问道:“什么叫‘还愿而死’?”
和尚笑道:“贫僧为向佛祖还愿,立誓要广施善行,掩埋一千具尸体。可是,哪容易找那么多死人啊,贫僧只好先把活人变成死人,再行掩埋了。”和尚话音才落,突然身形闪动,方便铲如同宿鸟惊飞一般陡然破空,砸向叶子偷袭而至的剑锋。叶子哪敢硬接,急忙变招,剑尖向方便铲的月牙上一点,借力腾身,倒掠出一丈开外。
韩诤愣愣地坐在马背上,全没看清这两人已经换了一招。
和尚笑呵呵地看着叶子,也不追击,只是笑道:“这位施主身手不错,只不知方才为何要偷袭贫僧?”
叶子重拟剑势,紧盯着和尚,怒道:“你这凶僧,我要是不动手,还不也被你给还了愿去!”
韩诤这才明白过来,惊呼道:“好哇,原来你是个凶僧!”
和尚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家长没有告诉过你们吗,听人讲话一定要把话听完。”
韩诤奇道:“难道我们误会你了,你是个好和尚?你杀的都是坏人?”
和尚笑道:“贫僧当然是个好和尚。”
韩诤点头道:“哦,那这些死的人都是该杀的人了?”
和尚笑道:“他们当然都是该杀的人。”
韩诤点了点头,突然又奇道:“那你方才不是说什么为还愿才杀人的么?”
和尚点头道:“对呀,所以才说他们都是该杀的人啊。”
“啊——”韩诤大叫道,“那你还说你是个好和尚!”
和尚笑道:“你这孩子,让贫僧怎么说你才好呢,岳飞是好人,是宋人的英雄,金兀术也是好人,是金人的英雄。好人坏人,只是各人的角度和立场不同罢了。”
“你——”韩诤恨恨地盯着和尚,却一时也找不到话说。
和尚笑道:“看看,又不让贫僧把话说完。你们不是担心贫僧会拿你们两人还愿么,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因为贫僧今天恰好完成了还愿之数,不会再开杀戒了。”
叶子在一旁狠狠道:“可我还是觉得应该杀了你,不然的话,也许你哪天又会许下什么愿来。”
和尚笑道:“你有什么权利杀我?”
叶子道:“你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我叶大侠呢!”
和尚又笑,不慌不忙道:“大侠就可以随便杀人么?大侠就不会杀错好人么?如果这世上你这种大侠多了,不经过正当程序就可以定人的罪,自己觉得看不顺眼就可以随便杀人,那老百姓害怕你们这种大侠会比害怕强盗更甚呢。”
这话说得叶子一怔。叶子想了想,道:“你这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还是要杀你。你这臭猪,你已经杀了一千人了啊!”
和尚笑道:“你既然说我是猪,那我就承认自己是猪好了。我确实杀了一千人,可是,人杀的猪又何止一千呢?”
叶子怒道:“猪怎么能和人比!”
和尚笑道:“猪为什么不能和人比?六道轮回,众生本是同源,你今生是人,来生也有可能投生为猪。哈哈,人既然可以杀猪,猪又为什么不能杀人?”
叶子又是被说得一怔,想了半晌,道:“好,你说的有理。可是,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得杀你!”
和尚叹道:“这真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啊。好吧,那你就来杀我好了。”
叶子被这一说,头脑倒是冷静了一下,又想了想,道:“可是,我打不过你。”
和尚失笑道:“说理说不过我,打又打不过我,那还站着干什么,快过去投宿去吧。”
叶子不信道:“你真的放我们走?”
和尚道:“我打开始就没想留你们的,是你自己不走,还偷袭我的。”
叶子叹了口气,道:“算了,以后等我功夫长进了再来杀你好了。”
和尚笑道:“好好好,恭候大驾。”
叶子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那你不去投宿么?”
和尚叹了口气,道:“我要露宿去了,那村子一股妖气,我的法力还浅,不敢去的。”
叶子还没答话,韩诤先被吓毛了:“坏和尚,你不会是吓唬我们吧?”
和尚恢复了有道高僧的神情,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下一下铲地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了,但那节奏中传出的诡异之气却仿佛越来越重,叶子和韩诤缓缓地策马而行,眼睛虽然看着前面,注意力却全在身后,后背上全都是汗津津的。好一会儿,听得那声音很微弱了,两人才算松了口气。
韩诤道:“公子,这和尚,咱们就由他去了啊?”
叶子道:“先赶雪儿的事吧,不要节外生枝。我们不能耽搁。”
韩诤嗫嚅道:“公子,我怎么觉得,你的武功好像比较低呀。你看,在和州的时候,打傻张没打过,但好歹算个平手,可跟莫老先生比起来,好像就差得不少啊。”
叶子哼了一声,道:“你不是总抱怨自己的薪水低么,其实你的薪水一点也不低。”
韩诤愕道:“那——”
叶子道:“是薪水高的人、有钱的人太多了。所以啊,我的武功是一点也不低的,只不过,这世上的高手实在是太多了。”
韩诤点头道:“哦,好像很有道理哎。”
叶子道:“这和尚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你看他那方便铲,少说也得有八十斤重,可使起来就像玩根竹竿似的,我的剑根本没法跟它碰。我方才偷袭一招都没得手,要是再过两招,他就得超额还愿了。”
韩诤“哦”了一声,忽道:“可是,那和尚那么大的本事,都不敢进前面这个村子投宿,说什么那里有妖气,他的法力不够,那咱们要是去了,那,说不定那里的妖怪也在还什么愿呢,咱们还不是白给么?”
叶子淬了一声,道:“这世上哪有妖怪,呵呵,长风镖局那么多妖怪不是也都被我叶大侦探给灭了么。别听和尚胡说,你想露宿荒野,我可不想。驾!”
叶子打马扬鞭,加快速度向那村子去了。韩诤犹豫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跟了上去。
不多时便到了村口,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村子里一片静悄悄的。所有的农村都是这样,没有夜生活,天一黑人们就全去睡觉,灯也见不到一盏。
叶子借着微弱的最后一缕白天的光线,打量着村口前立着的一块木牌。
“韩诤,你去看看,”叶子拉住缰绳,狐疑地打量着那块木牌,“看看那牌子到底是什么?”
韩诤见叶子神情怪异,不大以为然地下了马,边走边道:“这不就是村口写着村名的牌子么,差不多每个村子都有的,喏,这个村子叫——啊——”
韩诤像是受了重大的惊吓,身形倒掠出一丈开外,如果不看姿势,单看速度,倒真像一位轻功高手。
韩诤定住身形,扬手指着那块牌子,牙齿直在打颤,嘶声道:“鬼——家——村!”
果然,那木牌上三个醒目的大字,确实就是“鬼家村”。
叶子颤声道:“不要那么夸张吧,不过就是鬼住的村子而已嘛。”
韩诤都快哭出来了:“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
叶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不定,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姓鬼呢?”
韩诤急道:“《百家姓》里哪有姓鬼的啊!要不,要不,咱们回去找那个和尚搭个伴儿好了?”
叶子怒道:“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怕什么,为了雪儿,龙潭虎穴也要闯!今天我还非要住在这里了!”再不理会韩诤,打马就进了村口。
一听叶子提到雪儿,韩诤一咬牙,就要——又觉得一咬牙还不够,就又一瞪眼,一跺脚,一拍胸脯,一收腹,一提臀,跟着叶子就进——咦?可是,叶子哪儿去了? 韩诤愕在当场。叶子呢?连人带马,全都消失不见了!
韩诤急得直挫手,进去找吧,不敢,可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村口站着,更不敢,当下又是一咬牙,一瞪眼,一跺脚,一拍胸脯,一收腹,一提臀,也进了村口。
韩诤没敢骑马,生怕动静太大把鬼怪们惊动了,把马拴在一边,蹑手蹑脚地缓缓前行。
整个村子已经全被黑暗笼罩住了,但东天上挂起了一轮月亮,明晃晃的。韩诤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道:“还好今天月亮够大。”可突然又想到什么,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满月,更加惊恐起来:“好像书上说,什么人狼啊,什么吸血鬼啊,什么妖魔鬼怪啊,都是在月圆之夜出动的!”
韩诤想到这里,已经迈不动腿了,只觉得两个膝盖在“突突”地抖动,带动着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出溜。就在这个时候,韩诤突然发觉,后背好像顶到了什么东西。是顶到了墙么?顶到了树么?不对,那东西在动!
韩诤大气不敢出,背着身,颤抖地、慢慢地把手探了过去,不多时,就摸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冰凉的东西。
上面沾着黏黏的液体。
当中是一个半方不圆的东西,软软的。
边上是好几条人指粗细的腿,在动!
这是什么?
“蜘蛛精——”韩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身子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发抖。正抖着,却突然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蜘蛛精没放,这一下,更把韩诤吓得魂飞天外,甩手要摆脱纠缠,手上却哪还有一点力气。正在这时,那蜘蛛精却说话了。
蜘蛛精说的是:“韩诤,你攥着我的手干吗?”
韩诤蓦然回首,只见脸对脸的,可不正是叶子!
叶子无力道:“你故意吓我呀!先是轻轻靠上我的后背,还抓我的手,最可恨的是还自报名号叫什么‘蜘蛛精’,你是存心的呀!”
韩诤委屈道:“明明是你在吓我呀,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叶子道:“什么叫我突然不见了!我进去了,可没一会儿,发现你没跟上,可吓坏我了,赶紧把马拴上,轻轻走动着在找你。”
韩诤一想,可能是自己做那一咬牙,一瞪眼,一跺脚,一拍胸脯,一收腹,一提臀的时候太过专注,用的时间也长了一些。想通这节,倒不觉得有开始时那么害怕了。
叶子道:“用不着等鬼出来害人,人吓人就吓死人了。”
一提到鬼,韩诤又一个激灵,颤声道:“鬼要是真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叶子不屑道,“跑呗,我的轻功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呢。”
韩诤还是不放心道:“你轻功再好,怕也跑不过鬼吧?”
叶子道:“跑过鬼做什么?跑过你不就够了!”
“啊——”韩诤露出了一脸哭丧相,咧开了嘴。
“别咧嘴了,赶紧找一家人投宿吧。”叶子道。
韩诤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突然又觉得拍得力气大了,赶紧把动作放轻,惟恐惊扰了这里的妖魔鬼怪。
投宿。这村子看上去大约有二三百户人家,投宿谁家好呢?
这家门外看看,觉得有妖气,那家门外看看,还是觉得有妖气,已经看过了三十多家了。叶子站在一处房门口,叹道:“不管了,就是这家了,再找下去天都亮了。”
韩诤过来敲门。“当当当!”没有反应。
再敲。“当当当!”听见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就走近了,然后,门“吱钮”一声打开。叶子和韩诤向门里一看,同时“嗷”的一声发出微弱的惨叫,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抖个不停。
门里面有什么?
门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开门的是谁?
开门的是……什么?
门里面什么都没有,却有声音。
“你们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做什么?”那声音非常苍老。
叶子和韩诤循着声音来处,一低头,借着月光,见门口站着个小老头儿,身高不满五尺,距离近的话平视是看不见他的。
两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丑态,赶紧分开站好,叶子对那小老头儿一抱拳,道:“老丈,我们是过路的,想在您老家里借宿一夜,请您行个方便。”
说完“行个方便”,两人同时都想起了那个到处给人行方便的和尚,又是一阵惊慌。
小老头儿倒是爽快,一侧身,道:“请进来吧,地方不太干净,你们两位要不嫌弃,就凑合一晚上吧。”
叶子和韩诤连忙道谢,韩诤却发现了什么疑点似的,问小老头儿道:“老丈,您方才是说,是说,这里,不太干净?”
小老头儿点点头,狐疑地望着韩诤。
韩诤接着问道:“那就是说,这里有什么,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老头儿又点点头,应了一声。
韩诤急道:“那就是真的有鬼了?”
小老头被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笑道:“哪有的什么鬼啊,我是说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住,平时也不爱收拾,所以不大干净,这位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韩诤“哦”了一声,还不放心,再问道:“老丈,你们这个村子,要是没有鬼,为什么叫‘鬼家村’呢?”
小老头儿奇道:“公子说哪里话来,这里怎么成了‘鬼家村’了!”
韩诤道:“方才我们在村口的时候,看见村口的牌子上,明明写的就是‘鬼家村’啊!”
小老头儿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呵呵,公子误会了。那块牌子年头太久了,木头裂开了,裂开的那块前两天掉了下来,村里人就又给钉回去了,看来今天又掉下来了。”
韩诤不解道:“这和‘鬼家村’有什么关系吗?”
小老头笑道:“我们这个村子叫‘隗家村’,村里人都姓隗,就是耳刀旁一个鬼字,这个字念‘伟’,东汉开国初年有个大军阀叫隗嚣,公子想必知道吧?我们这个村子就是隗嚣的后人。牌子上掉下来的那块木头上,写的就是‘隗’字的那个耳刀旁,呵呵,吓着两位公子了。”
两人这才足足地吁了口气。叶子对韩诤道:“你看嘛,哪里有鬼来着,分明都是人吓人嘛!”
“是啊,是啊,”韩诤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小老头儿也笑道:“就是嘛,我都在这里住了三百多年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鬼啊怪的,两位公子就安心休息好了。来,我睡外屋,你们睡里屋。”说完,便转身去了旁边的房间,给二人收拾床铺去了。
叶子和韩诤傻傻地对望了一眼,又看着这小老头儿的瘦小的背影,却不敢再多问一句。
夜深了,月亮竟也在浓云里消失了踪影。叶子和韩诤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一动不动的,好像都睡着了的样子。两人谁也没脱衣服,连靴子都没脱,脚就悬在床沿外边。
一片寂静,只有小老头儿的鼾声从外屋传来,声音虽然不大,却花样百出。
过了片刻,又听见小老头儿在那边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梦话,听不大清,隐隐约约听的是:“睡就睡吧,怎么连靴子都不脱啊?”然后一个身翻完,又打上呼噜了。
叶子轻轻捅了韩诤一下,悄声道:“喂,睡了没?”
马上就听见韩诤颤声应道:“公子也没睡啊?”
叶子道:“听见他方才说什么了没?”
韩诤道:“听见了,说咱们睡觉没脱靴子。”
叶子道:“可他怎么会知道咱们没脱靴子?”
韩诤道:“这还用问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叶子奇道:“难道我这个名侦探都没看出来的事,你却看出来了?”
韩诤道:“这还用看?他是鬼,当然知道了。”
叶子气道:“我就不信有鬼。你等着,我过去看看。”
韩诤带着哭腔道:“别抛下我一个人!”
叶子道:“小声点,我就到门口看看,马上就回来。”
韩诤一把拉住叶子的衣袖,抽噎道:“公子,你能不能在去之前,先把我这个月的薪水给结了?”
叶子气得一把扫开韩诤的手,低声斥道:“晦气!你好好在这儿等着。”说完,悄然起身,轻轻滑向门口。
到了门口,叶子停住脚步,慢慢地把头探了出去,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看小老头儿还在床上睡着,突然一惊,慢慢地把头缩了回来,轻轻滑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那小老头儿又翻了个身,又嘟囔着一句梦话,这回话比较多:“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轻轻地拂一拂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韩诤低头抽噎道:“完了,你被他发现了!”
叶子却不声不响,以蜥蜴一般的动作翻身上床,瞪着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好半晌,叶子才悄悄对韩诤道:“你猜,我方才看见什么了?”
韩诤话音带颤道:“还用问么,肯定是这个小老头儿的原形呗!”
叶子斥道:“你又自己吓唬自己!”
韩诤道:“难道不是吗?”
叶子道:“当然不是,人家小老头儿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觉呢。”
“哦,”韩诤松了口气。
叶子接着道:“不过,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寿衣。”
“啊——”韩诤险些惊呼出声。叶子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责骂道:“你嚷什么!你疯啦!”
过了好半晌,韩诤惊魂稍定,颤声道:“公子,我看,咱们还是逃命去吧。”
叶子斥道:“急什么,我轻功这么好,不会有事的。”
韩诤哭道:“可是我不会轻功啊,我一定会有事的!”
叶子轻叹一声,道:“早知如此,真还不如露宿荒野呢,看来那和尚说得没错。对了,韩诤,你多重啊?”
韩诤道:“大概一百五十多斤吧。咦,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子松了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
韩诤不解道:“放心什么?”
叶子道:“你生得比我肥,鬼如果要吃人,两个人里选一个的话,只要他不笨,一定会选你的。”
韩诤哭道:“你别想抛下我跑,鬼一定会两个人都吃的!”
叶子道:“你真是白跟我这个名侦探了,一点儿推理的本事都没学到。你想啊,这老鬼个子这么小,饭量肯定也不会大,吃一个人都得吃好几天,鬼又没有冰箱,就算杀了我,没等吃也都放坏了。”
韩诤哭道:“我推理学得不错的,你想啊,鬼虽然没有冰箱,可你再好好想想,这里是江苏地界啊,这里的腊肉很有名的。不错,鬼是会先吃我,可他一定会把你给腌起来的,就算留到腊月再吃都没问题啊!”
叶子听得浑身一毛。韩诤又哭道:“也赶巧了,我的背包里还有好几块盐巴呢,这老鬼只要再添点儿花椒就全有了。”
叶子怒道:“你倒替人家想得挺周到!不许说话,睡觉去!”
韩诤颤巍巍道:“公子,那咱们是逃还是不逃啊?”
叶子道:“这里太诡异了,如果真是有鬼,晚上咱们可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没关系,再等一等天就亮了,大白天的,再厉害的鬼也奈何不了咱们。”
韩诤轻叹一声,道:“好吧,那就等吧。”
两个人躺在床上,不再有什么动静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韩诤轻轻捅了捅叶子,低声道:“公子,睡了没?”
叶子没好气道:“废话,能睡得着么!”
韩诤道:“你说,现在是几更天了?”
叶子想了想,道:“村子里面也没有个打更的,我估计,不是四更就是五更了吧,应该快天亮了。别出声,老实待着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韩诤又捅了捅叶子,低声道:“公子,几更天了?”
叶子应道:“五更了吧?”
韩诤哭丧着脸道:“那会儿你就说五更了,怎么现在还是五更啊?”
叶子道:“我也在奇怪呢,怎么天还不亮啊?”
韩诤道:“要不,咱们还是现在就逃吧?”
叶子道:“都等到这时候了,再忍一忍,等天亮了就安全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回是叶子捅了捅韩诤,低声道:“韩诤,现在是几更天了?”
韩诤哭腔道:“五更了。”
叶子气道:“怎么还是五更啊?”
韩诤道:“我也不知道啊,这天怎么就是亮不了啊!”
叶子道:“肯定是咱们太心急了,现在也许只有三更天呢,再忍忍!”
韩诤急道:“我倒是想忍呢,可我的膀胱忍不住了。”
叶子斥道:“没出息的东西,都这时候了还要起夜!”
韩诤委屈道:“公子,我从来不起夜的,我的生物钟很稳定的,天亮之后才会上厕所。”
叶子一怔,道:“那,这么说,这天——”
韩诤急道:“这天早该亮了啊!”
叶子紧张道:“看来这里真的有鬼。不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一定要忍住了,我就不信这天永远也亮不起来!”
韩诤咧嘴道:“可别等不到天亮我的膀胱就先胀破了。”
两人又这么躺着,等啊,等啊,等了不知多久。
叶子突然舔了舔嘴唇,轻声道:“唉,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
韩诤哭道:“公子,求你了,别提什么水啊水啊,你这一提,我的膀胱就要撑不住了!”
叶子连忙道:“好好好,不提,不提,咱们聊聊别的,让你分分神就没事了。”
韩诤应道:“这样最好。”
叶子想了想,摇头道:“没想到才一出发就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早知如此,真不如在江南度假好了。”
韩诤道:“是啊,江南的风景确实优美。”
叶子道:“那山光,那水色——哦,对不起,你看我这张嘴,怎么又提水了,不提,不提,说说这江南的树,和北国大不相同啊。”
韩诤道:“是啊,在那树林间优游,心旷神怡。”
叶子道:“看那杨柳丝丝,微风袅袅——韩诤,你又怎么了,我可没提水啊!”
韩诤咬牙道:“你是没提水,可你说那微风什么什么,比水还糟!”
叶子奇道:“微风袅袅,这有什么不对吗?”
韩诤痛苦道:“这是谐音字啊,多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啊,还什么‘微风袅袅’,我听着就是‘微风尿尿’!哎呦!受不了啊!”
叶子叹了口气:“受不了也得受着,想想是性命要紧还是膀胱要紧?”
韩诤闷哼道:“我接着忍,可真要尿裤子了你可别怪我!”
两人又是无话,干躺在床上。可是,天却一点也没有亮起来的意思。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轻轻地打开了。
微光一闪,小老头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看了看叶子和韩诤还在睡着,便轻轻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点起了一盏油灯,静悄悄地走近过来。
小老头儿静悄悄地走近过来,看看叶子,又看看韩诤,脸贴得很近。叶子和韩诤全都闭着眼睛装睡,叶子还微微地打起了呼噜,可两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小老头儿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他这一出声,韩诤那紧绷的神经实在撑不住了,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直棱棱地看着小老头儿,脸上古古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小老头儿见韩诤醒了,笑了一笑,轻轻道:“给你们拿了点儿东西来吃,没想到两位公子还在睡着。现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来,快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叶子也没法再装睡了,翻身起来,和小老头儿打个招呼,不动声色地。
小老头儿一指桌上的东西,道:“这是我亲手腌的腊肉,还有一点花生米,两碗白水,两位不必客气,快来尝尝。”
叶子和韩诤硬着头皮,和小老头儿围坐了一桌,四只眼睛片刻不停地盯着小老头儿的举动,生怕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难。
小老头儿倒是浑然不觉,客气地说着话,问了叶子和韩诤的姓名、来历,又拿筷子给他们夹菜。
叶子和韩诤看见那腊肉,都不由得想起那段关于腌制人肉的对话,又听说是这小老头亲手腌的,哪里还敢下筷子。小老头儿赔笑道:“这农家的东西,就是不大干净,两位公子不习惯也没关系。”说着,筷子在腊肉里夹出了什么东西,向地上一抛,叶子和韩诤看在眼里,那好像是一截指甲!
腊肉是不敢吃了,叶子和韩诤只好去吃那花生米,可花生米实在太少,没几筷子就被分光了,小老头儿便又让二人尝尝腊肉,叶子急中生智,说自己口渴,吃不下咸东西,说罢,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大口地喝起水来。韩诤看在眼里,心道:“也亏他有办法!”也拿起水碗,一下子膀胱又感觉胀得不行。韩诤到底也是一条好汉,没被这点儿困难难住,一咬牙,像叶子一样,推说口渴吃不了咸东西,“咕嘟咕嘟”把一大碗水全给喝干了。
小老头儿无奈,收拾了只被自己夹过几筷子的腊肉,又收拾了盘子,对二人道:“叶公子和韩公子,是不是——”
叶子忙道:“多谢老丈的夜宵,我们两个接着睡去了。”
韩诤也忙道:“对,我们接着睡了,实在困得要死。”
小老头儿狐疑地看着两人,点头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两人忙道:“不送,不送。”
小老头儿吹了油灯,拿着盘子,推门出去了,微光一闪,随手又把门带上。
叶子和韩诤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韩诤低声道:“你看他一进一出的时候带着点闪光的,古古怪怪的,肯定是个老鬼!”
叶子道:“我也看见了,还有那个腊肉里的东西,好像是个人指甲呢。对了,先别说这个,你那一大碗水喝得怎么样啊?”
韩诤气道:“你还提!我都快被胀死啦!”
叶子突然掩住了韩诤的嘴,紧张道:“你听,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韩诤神色一凛,侧耳倾听,一会儿道:“是有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
叶子紧张道:“鬼都出来了?”
韩诤也慌道:“我们怎么办?”
叶子道:“快去睡觉,千万别做声!”
两人又不知躺了多久,天还是一团漆黑,一点曙光的意思都没有。韩诤已经被胀得满脸青紫,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正在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叶子低声道:“怎么办?”
韩诤青紫着脸,话都说不出了,哼唧了半天才说:“装睡。”
叶子道:“好,接着装睡。”
那敲门声只响了几下,轻轻的,便又不响了。两人紧张的神经又略略放松了一下。
又过了不知多久,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还是那样轻轻的,透着怪异的恐怖。叶子闷不出声,韩诤的脸已经由青紫变成了酱紫,好在天色黑,看不出来,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这一次,那敲门声却渐渐重了,然后,又传来那小老头儿的声音:“两位公子,还没起来呢?”说着,一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