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何杀死一只螳螂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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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公则紧张地望着马车外头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刘平看在眼里,宽慰道:“别那么紧张,今夜过后,公则你将扬眉吐气啊。”

“托陛下吉言……”公则这才恢复了一点信心。

最近这一段时间,公则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他本以为蜚先生是可信赖的心腹,结果人家瞅准机会,直接去攀附袁绍的大腿,导致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气大伤;而汉天子的意外出现,让袁绍对他之前的私藏行为大为不满,数次借题发挥申斥。更糟糕的是,邺城大乱的消息也传到大营,审配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结果,公则和整个颍川派都陷入风雨飘摇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现在袁绍身旁时,刘平就注意到了公则的这种窘境。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拉拢公则的绝好机会。公则的奋斗目标,是让颍川派把持大将军幕府;再深一步说,他的终极目的,是让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彻底压倒荀氏。为了这个目标,他什么都愿意做。

而现在走投无路的他,汉室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刘平利用在袁营的机会,只花了几句话就把公则拉了过来,成为刘平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孔子怎么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刘平不在乎公则是否真的忠心汉室,他只要确保公则相信能从汉室手里收获最大好处,就足够了。

马车很快抵达了一处军营。这里距离官渡前线只有五里路,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直接看到曹营的情况,所以戒备十分森严。马车先后被三道岗哨盘问,这才开进来。公则先跳下车,急匆匆地冲进大帐。

大帐里还点着十几根蜡烛,张郃和高览两个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里,对着一面牛皮地图发呆。乌巢的动静他们都注意到了,可袁绍那边却没有任何命令传过来,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们隐隐猜到这大概是有什么重大图谋,可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两个人都是官渡前线的一线指挥官,他们的举动将关系到整个战争的成败。

所以当他们看到公则一脚踏进来的时候,都异常惊讶。

“请两位将军尽快起兵勤王。”公则一句客套话也没说。

张郃与高览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滑稽,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先锋督军在这里指手画脚了?何况还是个颍川人。公则没指望他们乖乖听话,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在下的建议,而是传达上头的命令。”

“上头?有多上?从谁那里传达的?袁公吗?”高览嗤笑着伸出手,“调动兵马的符节又在哪里?”

公则道:“没有那东西。”

“那你还啰唆个屁呀!”张郃拍着案几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绪不太好。

“但我把发出这道命令的人带来了。”公则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袖手一指。张郃与高览同时朝帐门望去,同时大吃一惊。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头戴冕冠,眉宇之间有着肃杀之气,俨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张郃与高览连忙跪下。刘平是天子这件事,在袁军高层并没刻意隐瞒,高级将领都知道他已得到确认,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帝王。可是,他怎么会跑到官渡前线呢?还是和公则在一起呢?

刘平威严地扫视了他们两个一眼,语速缓慢而坚定地说:“要调兵的是朕,也需要符节令牌么?”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汉室是怎么回事,谁心里都明白。但平日里蔑视是一回事,当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现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未接到幕府军令,不敢擅动。”高览比张郃多读了几本书,终于想到一个推托之辞。

“你们是要抗旨喽?”刘平冷哼一声,双目刺了过去,他身上散发的淡淡帝威让两个将军身子都一抖。刘平现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来。如果说在许都的他还只是守成之君的气质,这几个月在官渡的经历,给他淬炼出了一种开国帝王的凌厉之气。

高览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连忙辩解道:“不是,陛下,夜战兹事体大。总要等主……呃,袁将军的命令,我等才好出击……”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毕竟是袁绍的私兵。汉室不过是外来之人,名义上大家要尊为共主,礼数不敢或缺,可真是触及利益,是不肯退让分毫的。

“哼,你们也知道兹事体大。那我就来告诉你们,兹事已经大到什么地步了!”刘平一拂袖子,迈步走到地图前,随手拿起一块粉石,点在写着“乌巢”两个字的地图位置。“这里的大火,你们都看到了?”

两名将军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袁军搞了个假城诱曹军奇袭,但对蜚先生的第二层计划却不清楚,所以当他们观测到真正的乌巢城陷入大火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刘平对他们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继续说道:

“如今曹军比蜚先生多算了一步,主力已经在攻打乌巢城。”刘平一拍胸膛,“朕险些被围在乌巢,幸亏将士奋勇,这才能身在此地!”

张郃和高览听明白了,两个人微微露出笑意。原来是天子也参与了乌巢之局,差点被曹军给堵到城里,难怪怒气冲冲,叫嚷着让他们出兵。“我等立刻拨兵一支,去救援乌巢。”张郃开口答应。天子到底是年轻气盛,这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找回面子呢。随便拨点兵过去,让他发泄一下,面子上能过去就行了。

刘平盯着张郃:“然后呢?然后曹操退回官渡,继续旷日持久地对峙?”对天子这个问题,张郃愣了一下,没想到怎么回答。刘平举起右臂,一拳砸在了标着官渡的地图上:

“我要的是你们发起总攻,进攻官渡大营!”

他看了眼张郃与高览,两个人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刘平又道:“你们为将这么多年,岂不知道围魏救赵之计。如今曹军主力俱在乌巢,官渡空虚,就该趁现在这个天赐良机攻破曹军大营,来个釜底抽薪。届时就算曹操把乌巢烧个罄净,也已彻底败了!”

张郃眼睛一亮,天子所说在他听来很有道理。他早就烦透了无休止的对峙,如今有个一劳永逸的机会出现,还可以立下不世大功。高览见他意有所动,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天子跟曹操交恶,这谁都知道,如今他想只凭一张嘴就说动袁军几万将士去给他泄愤,这买卖忒便宜了。

刘平见这两个人跪在地上也不言语,似乎气得不行,来回踱了两步,复又回身,指着地图大声道:“如今战机已现,等到你们派去请示袁绍再回来,天早大亮了!你们刚才也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既然是前线主将,就该有自己的判断。千古大功,你们就忍心从手中溜走?”

刘平的一步步紧逼让张郃与高览不知所措,立场逐渐后退。天子意旨本来不算什么,可当它同时也是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时,听起来就无比具有说服力了。张、高二将一直期待着能踏破官渡大营,现在被刘平这么一分剖,竟是个天大的好机遇。

“陛下所言,可谓真知灼见,只是袁公那边……”高览嗫嚅道。

刘平大怒,踏到高览面前喝道:“无胆懦夫!你们既然不敢,何必诸多借口!给我五千兵马,朕自己御驾亲征!不求你们!”

什么叫不求我们,不还是要借五千兵马给你嘛……可这样的想法二将都不敢说出口。这次轮到张郃扯住高览衣角,小声说了几句,高览连连点头,对皇帝道:“并非微臣不愿,只是军纪如铁,无令调兵乃是大忌,虽胜犹斩。事后袁公怪罪,该如何是好?”

“朕为你们做主,怕什么!”

刘平知道这两个人已经被说动了,拐弯抹角地想要保证,便从怀里抛出一条东西给他们。张郃和高览接过去一看,居然是衣带诏。这衣带诏上说的是接诏者有讨曹之责,勉强也能当个全线出击的理由。公则也不失时机地站出来说道:“我现在就快马赶去中军知会袁公,去请符节,再加上有陛下居中协调,想来也不算是擅自用兵了。”

有了这些保证,两个将军这才下了决心,跪倒在天子面前,说愿为陛下讨贼云云。刘平大袖一甩,说场面话等打赢了再说不迟,事不宜迟,马上出兵。

张郃、高览治军还是相当有一套。虽然已是深夜,但军令一下,麾下士兵们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完成了集结。与此同时,斥候们回报,官渡对面的曹营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异动。两位将军大喜,他们简单地分配了一下任务,张东高西,分两路攻打大营,再汇于中间。

刘平和公则目送着两支队伍开出军营,朝官渡而去,公则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陛下真的把他们给调动出来了。”他开始最担心的,是张、高二将不买刘平这块天子招牌的账。可刘平连吼带喊,居然真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给震慑住了。

“不是我震慑了他们,而是我提出的计划与他们想要的好处契合。否则就算我把喉咙喊哑,也是没用的。”刘平眯着眼睛,望着这两支袁绍最精锐的部队投入黑暗。这只是郭嘉“人欲五品”的一个小小应用。他一直在从郭嘉、司马懿、杨修这些智者身上汲取经验,化为己用。

“不知曹营那边,会如何应对。”公则小声感叹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轻军奇袭袁绍,大营正面一定会有防备。他们两个这次一定会败得很惨。”刘平嘿嘿一笑。公则听了居然毫不惊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正是刘平说服公则的关键所在:刘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动张、高二将去啃官渡那块硬骨头,届时两人擅自行动,又大败而归,袁绍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两员大将,他公则便又有上位的机会了。

对刘平来说,官渡之战的走向最好是两败俱伤。曹操在乌巢城内战死之后,曹氏势必大乱,他们必须要重新找一个足可以抵御袁绍的效忠对象,许都汉室将是唯一的选择;而袁绍这边,也因为粮草被焚和一系列败仗而变得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南下,再加上公则得势,刘平可以通过颍川派对河北内部施加影响,改善战略环境。

唯有如此,汉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养分,在一个相对不那么危险的环境下茁壮成长,直到有实力将散落天下的九鼎收归帝统——这就是刘平为汉室规划出的生存之路,同时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条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赶到袁公那里。前线有了什么状况,我也好及时建言。”公则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钻进马车里,也匆忙离开了大营。

望着公则离开的背影。刘平忽然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遗漏了。他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一抬头看到远处营房旁堆放的粮草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刘平想起来了。当他提到乌巢大火时,张、高两位将军只表现出惊讶,却没多少紧张情绪。那里明明是袁军最重要的屯粮地,怎么他们却如此淡定呢?

除非……刘平差点跳了起来,除非袁军真正的屯粮处不在乌巢,而是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这些将军才对火烧乌巢十分淡定,只把它当成一个没多大实质损失的意外事件。

这是一个不错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骗过曹操么?刘平闭上眼睛,回忆起布局以来的一点一滴。他忽然想到,在乌巢城的府衙里,王越曾经提过说蜚先生遭遇了一点小麻烦,然后他说了一句古怪的话:“纵然杀不掉公敌,总报得了私仇。”刘平当时急着离开乌巢,没有留意,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意指颇有深意。

对蜚先生来说,公敌自然是曹操,私仇则是郭嘉。那王越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说,被困在乌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张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刘平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刘平出发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过一个底,说他认为官渡之战的关键将在乌巢。刘平把这件事告诉了蜚先生,得到了后者的重视。从曹军在白马、延津到乌巢泽的一系列战斗意图可以看出,曹军战略确实是以乌巢为核心来构建的。这才有了今晚最终的乌巢之局。

但现在,曹操作为主角居然没有出现在乌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一切都是幌子,整个乌巢之战就是一个大大的障眼法!难怪郭嘉不怕刘平在抵达袁营后耍什么花样或泄露什么机密,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让刘平把“乌巢”这个错误信息传递给袁营——只有用这种方法,多疑的蜚先生才会笃信不疑。

刘平很确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乌巢,而此时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着袁军的第三个,也是真正的屯粮点进发。

想明白这一点后,刘平几乎站不住脚,脑袋一阵发晕。郭嘉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缜密的布局,只消种下一枚小小的种子在人心中,那种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长。蜚先生、刘平和袁绍全军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为了乌巢的虚虚实实烦恼,郭嘉却早已轻轻跳出这个窠臼,剑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

刘平沮丧地摇了摇头,他与郭嘉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不是靠努力就能弥补的鸿沟。他把目光再度投向营帐里的牛皮地图,那熟牛皮的纹路怎么看都像郭嘉那只鸡爪一样的瘦手,整个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刘平盯着地图的纹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纷乱的思维突然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条明亮的丝线。

在郭嘉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里,刘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后,应该在乌巢城或者更早的时候被靖安曹接回许都。可因为孔融在潜龙观的一把大火,导致袁、曹两军的高层都有点慌了手脚。为了尽早解决袁绍回防刘表,郭嘉不得不在没有彻底掌握刘平的情况下,发动整个计划。

整个官渡大战场十几万人,唯有曾经与郭嘉推心置腹的刘平,才有可能猜到乌巢是个幌子。而当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时,就成为了一个变数,一个可以左右这场战争的变数。

刘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只要搞清楚第三处存粮地点——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粮地点,只要找到袁军高层,说服他们分一支军队去存粮地,就可以将曹操围剿或困杀。这样官渡之战将会沿着刘平最理想的方向发展。

刘平想到这里,急忙离开大帐,在营里到处乱转,想找一匹坐骑。

这种事不能找别人转达,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必须要当面陈述,而且还要快。最好的选择,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营的公则,让他来想办法出兵。

好在这次出兵没动用骑兵,所以这大营里还剩下不少马匹。刘平也不管是谁的,随便解开一匹,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就要冲出去。几名张、高留下来的亲兵紧张地拦在前头,说将军有交代要好好照顾陛下,外头打仗太过凶险。刘平心急如焚,哪管这些事,拿出天子威严怒喝一声“滚开!”,几名士兵都吓得不敢动了。

刘平冲出军营以后才想起来,自己并不认得去主营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认车辙痕迹前进。天色太黑,他只能边走边看。走出去数里,他忽然听到身后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连忙回头去看,却见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无数火把举了起来,那隆隆声多半是曹军的霹雳车发出的巨石落地。

看来双方已经开战了,而且曹军得利。霹雳车发射是需要预先调试的,曹军能在袁军偷袭下这么快就用霹雳车反击,说明早就做好了准备。刘平心中大定,看来一切都在朝着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他驱赶胯下战马让它速度再快一些,尽快赶上公则。

公则留下的车辙印不算太模糊,刘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渐远离了官渡战场。那震天的厮杀声慢慢远去,周围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马蹄声哒哒地踏在草地上。此时密布在半空的云彩悄然散去,几缕月光投射下来,把如墨的黑暗冲稀了几分。田野上像洒了一层银粉,散发着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无论是连绵的小丘还是稀疏的树林,都尽收眼底。

刘平抖擞精神,飞驰疾走,他忽然看到脚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条通往西侧,还有一条路通往东边,不过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还坑坑洼洼的不怎么平整。刘平张望了一下,看到西边那条路的远方,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移动,看轮廓应该是一辆马车。不用问,那一定是公则的马车。

刘平大喜,拨转马头正要追去,突然从东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喊。叫喊声不算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传得很远。刘平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达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西边远处的马车影子又小了几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上。刘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刚才也许是听错了。仲达明明和杨修他们在一起,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是去追公则更为要紧,赶不及拦截曹操的话,袁家搞不好会全线崩溃,事态将彻底脱离汉室的掌控。

刘平朝西边走了几步,忽然又勒住坐骑。

那一声呼喊有些凄厉,像是孤狼在呼唤同伴。可能是仲达,也可能不是。但万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危险,也许命在旦夕。如果不赶过去帮忙,他可能会受伤,甚至有可能会死!

面对眼前的歧路,刘平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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