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看到四面城门上的卫灯都熄灭,才从董府起身。他穿起朝服,在数名心腹家将的护卫下乘车向皇城开去。在临走之前,董妃出现在门口,问父亲这么晚是去哪里。
董承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却不肯告诉她。现在尘埃尚未落定,告诉她也只是徒增担心,对胎儿不好,不如等到大局了然之后,再报喜不迟。
他满怀自信地步出府门,登上早已准备好的翠绿鼻车。临开动前,他看到对面墙垣上黑影一闪,不禁嘲讽地笑了笑。那大概是许都卫的探子吧,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也没有上级需要汇报。那个毒蛇一样的怪物,已经变成了王服的刀下亡魂。
周围在夜色笼罩下黑压压一片,街道空旷冷清,只听到这辆车马蹄敲击地面“嗒嗒”作响,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董承坐在车里,不时正一下自己的冠冕,暗暗打着等一下在朝堂上要说的腹稿。
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曹操本人。
如今的时局,与穆宗朝不同。如果曹操在许都被杀,只会让曹氏军队陷入疯狂,与没有反抗能力的朝廷玉石俱焚。所以他苦心孤诣,趁袁、曹对峙的机会演这一出调虎离山,只是为了顺利控制许都。许都一落,诸侯群起而攻之,四面受敌的曹操绝不敢第一时间反扑,只会缩到兖、徐之间,跟袁绍、刘备等人打成一团。
而汉室便可在许都从容布局,无论是引刘表北上还是请西凉马腾、韩遂入关屏护,可选择的手段多得是。汉室将会在董承的手里复兴。
很快翠鼻车就开到了皇城外,董承从车上下来,贴着不算高大的宫墙根朝正宫门走去,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掌去摩挲宫墙粗糙的表面。墙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子硌得手掌很疼,让他有种微微的惬意。
“大事成后,需要重新修葺一下才是,最好是用河泥砖与白垩土。”不知为何,最先浮现在这位车骑将军脑海里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琐碎的念头。
王服一马当先,一脚踢开许都卫的木门,闯将进去,屋内的情形却教他大吃一惊。
屋内几案上点着数盏油灯,却空无一人。油灯里的残油甚多,说明点燃没多少时间。王服强自镇定心神,率众又冲入其他几间屋子和后面的监狱里,两处也都空空如也。王服运足了力气,此时却扑了一个空。
他倒提着长剑,面色阴沉地从监狱里走出来。旁边几位亲随有些不知所措,纷纷问他该怎么办。王服沉吟片刻,说道:“去司空府!”
满宠很显然是听到风声,先溜走了。这虽然让局势变得复杂起来,但也未出董承的意料。以满宠在许都的耳目,让他完全不知情是很难的。对此,董承也准备好了应手。
捉大放小,只要控制住皇帝与曹氏亲眷,加之四门封闭,满宠纵然才智过人,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届时讨贼诏书一下,攻守易位,取他性命便如瓮中捉鳖。
王服传下命令,麾下的人马立刻跟随着他,朝着司空府跑去。这时候,他的一名弟子忽然心生警兆,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路面,然后抬起头来对王服道:“师傅,似乎有大队骑兵朝这边来了。”
“胡说!邓展如今被种辑围在西监苑,纵然杀出重围,区区五十人,也断无这等声势。”
“是从北面来的。”那弟子急道。
王服皱起眉头,许都卫正北是昌德门,位于朱雀大街最北端。若有骑兵疾驰,必是通过昌德门直直南下。按照计划,昌德门应该已被吴硕控制。他抬头望去,发现北方门上的卫灯确实换成了火把,说明吴硕已经得手,心中疑虑更重。
曹氏军队的动向,没人比他更清楚。距离许都最近的曹仁部,如今驻扎项县,断然赶不回来,其他部队离得更远。出于谨慎,王服还在今天清晨以巡逻的名义,带着人在许都城周围转了一圈,未发现任何有曹军返回的迹象。
这一支骑兵,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势如奔雷。时间已经不容王服思考,他的主力部队仍旧簇拥在许都卫外面的大道上,没有任何抗冲击的准备。王服情急之下,冲到道路中间,挥舞着长剑吼道:“快闪开!闪开!”士兵们听到他的命令,纷纷转身,有的左转,有的右闪,一时间队形变得更加混乱。
马蹄声骤然大了起来,黑暗中骤然跃出无数的骑兵,高大健硕的马身挟着无比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向王服的队列,就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腰眼上。
只是短短
完成第一次突击的骑兵们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子,将长矛平斜伸出去,借助着奔马的速度,将那些侥幸向两侧闪避的士兵挑中,蓬起无数朵血花。
一名士兵被一匹骏马撞翻在地,疼得眼冒金星。他支起胳膊刚要起身,就被一根长矛刺穿了胸膛,整个人哀嚎着被矛尖挑起到半空。直到长矛承受不了重量“喀吧”一声折断,他才重新跌落到地面,随即被几只马蹄踩断了脊梁,彻底没了声息。
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这条大街本来就不算宽阔,一大群惊慌失措的步兵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骑兵,更显得拥挤不堪。骑兵们似乎无穷无尽,前队刚刚冲破阵列,后队又旋踵而至,惨叫声和马踏骨裂的声音混杂在一处,青石路面涂满了鲜血、尿液与脑浆。
敌人的指挥官似乎没打算采取什么战术,单纯要凭借骑兵的冲击力来将这支部队反复践踏。
“退开两侧,结阵举矛!”王服声嘶力竭地喊道。这里是城中,不是平原,街道狭窄,骑兵的优势很难施展开,如果把现有兵力组织起来,依靠步兵在城内的灵活优势抵抗,未必不能一战。
可惜在混乱中,已经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这里大部分士兵并不知道自己叛乱的原因,盲从之人必定茫然,所以在遭遇挫折之后,士气下降极快。在骑兵接触的一瞬间,这些士兵就彻底崩溃了。有人扔掉武器,转身就跑;有人索性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惨号;甚至有人拼命翻越街道两旁的围墙,试图躲到房屋里去。
这队骑兵大概是接到了死命令,从进入昌德门起就开始直线加速,把整条朱雀大道当成了原野。这些疯狂的家伙完全不顾朱雀大街低矮逼仄的房屋,只是一味催促坐骑狂奔。不止一名骑兵在冲锋时被两侧屋檐刮落马下,或者在用长矛挑中步兵的时候自己也摔到地面。后面的人丝毫没有减速的意图,就这样踏过自己的袍泽的身躯,一往无前。
骑兵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街道,唯一还在抵抗中的,只有王服与为数不多的几名亲传弟子。可惜混乱中,这点力量实在微不足道。王服亲眼看到自己的一名弟子被长矛挑得开膛破肚,矛尖上还挂着一截肠子,晃晃悠悠。
他愤怒至极,手里长剑陡然划出一道闪光,将那名骑兵的坐骑前蹄斩断。马匹哀鸣一声,倒在地上,那名骑兵在落地的瞬间以手撑地,恢复了平衡。可惜为时已晚,王服的剑已经递到了他的面门,只听一声“扑哧”,他的咽喉就被洞穿。
江湖传言“王快张慢,东方不凡”,总结了当世三大剑技世家的特点。王服作为王家子弟,其剑法速度之快,至少在这许都城内是没有敌手的。
王服杀掉那名骑兵之后,顾不得擦拭剑身血迹,转身又冲向另外一骑。那骑兵已经从马上跳下来,兀自挥舞着长矛,像驱赶鸭子一样驱赶着三个吓破了胆的士兵,压根没想到还有人会反抗。王服左足一蹬,身子跃至半空,手腕一抖,剑锋便刺破他的眼眶,透脑而过。王服趁机一拽他身后坐骑的缰绳,大腿一偏,落到马背上。
“这些骑兵,难道是……”
虽然手刃二人,可王服心中没有丝毫得意,反而震骇无比。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这些骑兵的服饰与旗号,可无论是他们的战法还是呼号,都给王服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他心中形成。
“必须赶紧向董将军报告。”
王服一拨马头,试图从这片惨烈的混乱中脱身。马匹陡然换了主人,不满地尥起蹶子。王服二话不说,一剑刺入马臀。坐骑骤感剧痛,一下子跃过地面上滚动的尸体与血水,钻入一条狭窄里弄,消失在黑暗里,在石路上留下一长串带血的蹄印。王服走得太匆忙了,没注意到在一旁有一双惊慌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离去。
他不得不舍弃这些部属。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这些部队的存在与否,已经意义不大。
失去了长官的士兵们更加惊惶,尽管此时骑兵们的冲击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们的对手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局面已经从击溃变成了屠杀。
此时在昌德门的城楼之上,正站立着两个人。尽管他们无法穿透夜幕去俯瞰许都卫附近的厮杀,但那股飘至城头的浓重血腥味,却足以说明远处的惨烈。
站在中间的中年男子身材极高大,两条长腿如
“文和,如此行事,真的能取信于曹公么?”
被叫到名字的老头子佝偻着身体,慢慢吞吞答道:“张君侯不必担心,兵法有言,置于死地而后生。必先大疑,方有大信。我当日为君侯陈说宜从三条,便应在今夜。”说完这老头子把大裘裹得紧了些,一脸疲惫,“希望我这把老病骨头还撑得住。”
中年男子不再追问,他把铁枪缓缓靠在城头旗杆上,双手抄在胸口,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文和呐文和,我张绣阖族性命,可就交到你和曹操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