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章宗是泰和二年定下的土德,可是仅仅四年以后,在金国境内就冒出了他的掘墓人——公元1206年,蒙古族的铁木真在斡难河畔大会草原各部,自称“成吉思汗”。从此蒙古铁蹄踏破欧亚大陆,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无论是刚改了土德的金朝,还是仍然延续火德的南宋,最后全都被蒙古给灭了。
公元1271年,那时候南宋还在苟延残喘着没有灭亡,铁木真的孙子忽必烈正做着蒙古大汗。不过他这个大汗是虚的,老家草原部族,还有西边儿先后建立起来的四个汗国全都不怎么听话,他真正能够控制得住的疆域还是中原汉地。既然如此,忽必烈就琢磨着,咱不如改个汉式国号,摇身一变当中国王朝得了,老子也干脆做一回中国皇帝。
那么,起个什么汉式国号才好呢?忽必烈就向他的大参谋刘秉忠问计。这位刘秉忠可了不得,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学识渊博,乃是“顺德学派”的资深博士后。“顺德学派”又叫“邢州学派”,是一票汉族士人,除刘秉忠外还包括张文谦、张易、王恂、郭守敬等人自发组成的一个学术团体,跟传统的儒士不同,他们喜欢研究科学技术,在天文、数学、水利工程、土木建筑方面全都取得过很多重大成果。郭守敬测量过子午线,编制过《授时历》,开凿过运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刘秉忠呢,他帮忽必烈建造过大都城。
且说刘秉忠领了忽必烈的课题,回去狂翻古书,最后从《周易》里找到一句“大哉乾元”,意思是天道真是太浩渺无垠啦,觉得这句子很棒,意思超级吉祥,于是建议咱就取这个“元”字,定国号为“元”吧——元朝就这么着建立起来了。
其实除了“大哉乾元”之外,“元”这个国号还有更深远的意义,也跟五德学说相关。要知道,金朝是被元朝的前身蒙古帝国攻灭的,金属土德,五行相生,土生金,所以元朝该是金德。八卦配五行,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坤、艮属土,离属火,坎属水,所以这个尚金的新王朝才会使用“大哉乾元”当吉祥话。元世祖忽必烈改国号的时候,诏书里有一句“握乾符而起朔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顺德学派最讲科学,可是那个时代科学是跟迷信搅和在一块儿的,比方说建筑学就跟风水如胶似漆,天文历法那更是没跑儿。要是光能望天观星,却说不出对应啥人啥事儿来,大家伙儿都得当你是野狐禅。所以顺德学派这帮人,包括刘秉忠、郭守敬全都神神叨叨的,忽必烈基本上把他们当国师用。
蒙古帝国改国号为元的时候,南宋正处于咸淳七年,还在苦苦支撑,所以两朝从五德上来论,还是谁也生不着谁,谁也克不着谁。然而八年以后,元将张弘范灭宋于崖州,问题立刻就凸显出来了——宋是火德,火克金,和现实正好调了个个儿。后来元朝大力禁止图谶之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被人瞧出这个破绽来。
这事儿要搁到别的朝代,早该开会研究改德了,然而蒙古人都是倔脾气,死活就是不改——俺就金德怎么了?金被火克又怎么了?火德的宋朝还不是被俺给捏掉了?公元1294年,忽必烈驾崩,传位给孙子铁穆耳,也就是元成宗,元成宗才刚继位,就有个叫洪幼学的南方人跳出来起哄,结果遭到暴打——这位洪幼学究竟说了些什么,史书上没记,光说他“妄言五运”,估计就是建议改德来着,然后可耻地失败了。
可惜那些住在元大都的“北京元人”们猜得中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尾,就在他们还美着的时候,真正克他们的火德悄然而生——那就是明朝。
元朝是一直没改德,可是德性为金,也就忽必烈那会儿嚷嚷了一嗓子,此后再也没人提起过。为什么呢?因为跟契丹辽和女真金不同,蒙古人入了中原,压根儿就没想着汉化,忽必烈倒是曾经一度有过打算,可自从顺德学派的博士后们以及他们教出来的非常汉化的太子真金都挂了,忽必烈就整天被一群色目收税官们包围着,再也不提汉化这茬儿了。五德是汉人的学说,元朝除了朝代名外,其他方面根本不打算汉化,谁还有闲空去搭理五德啊。
所以等到明朝建立,尚了火德,再去研究元朝是啥德性,大多数人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搞不明白。明朝人甚至还有以为元朝是水德的——要不怎么能灭了宋朝的火德呢?那必然是水克火啊。明朝中期有个叫何乔新的诗人就坚持这种说法,据他说曾经听老辈人提起过,当忽必烈攻灭南宋的时候,产生过一则水枯竭而火生发的谶谣,因为“元朝是水德,宋朝是火德,所以继承元朝水德而兴的,乃是赵宋的后裔啊”。
这话反了吧,你可以说元朝继承赵宋而兴,怎么能说赵宋后裔继承元朝呢?这就又得提到一个极度不靠谱的传说了。且说公元1274年,宋度宗驾崩,传位给次子,也就是后来宋恭帝。这位宋恭帝继位才刚一年多点儿,年仅6岁,元军就杀到了临安城下,于是他祖母太皇太后谢氏就抱着他投降了——南宋还没有亡,大臣文天祥、张孝杰、陆秀夫等人拥立别的皇帝,又坚持抵抗了三年。宋恭帝倒是没被忽必烈处死,而被封为瀛国公,好好地给养了起来,养到19岁,忽必烈突然发现这孩子对佛教很感兴趣啊,干脆送他去了西藏萨迦寺,剃度为僧,法号和尊。
以上都是正史,下面就是据说了——据说元朝西北方面有一位回回郡主,姓罕禄鲁,名叫迈来迪,非常崇敬佛法,曾经前去西藏朝圣,也不知怎么的,就跟那位原本的宋恭帝、瀛国公,现在的和尊和尚对上眼儿了,于是佛法也不顾了,戒律也不管了,两人迅速好上了,回回郡主也有了身孕。时隔不久,有个叫图帖睦尔的元朝皇子跑去西北打猎,一眼就相中了迈来迪郡主,娶来当了老婆,郡主随即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妥欢帖睦尔。过了几年,图帖睦尔当上了皇帝,就是元文宗;又过了些年,妥欢帖睦尔也当上了皇帝,就是元朝末帝元顺帝。
所以说,其实元顺帝压根儿不是蒙古人,而是汉回混血,他也不是正经的铁木真子孙,血管里其实流着的是赵宋皇家的血哪!
这也够不靠谱的,估计就是南宋遗民造出来的谣言,可这还只是源头而已,后来这故事越编越远,越编越邪乎。另一种说法,瀛国公还没去西藏呢,暂时寄居在甘州一座小庙里,突然来了一位赵王(按年代算应该是阿鲁秃,也不知道对不对),瞧这小和尚挺孤单的,就留下个回回女子侍奉他。后来这回回女子十月怀胎,才刚临盆,赶上图帖睦尔打附近过,瞧见寺庙上有五色祥云,仿佛龙形,就打听了:“这庙里有啥好东西没有?”从人回答他没有,也就瀛国公的小妾刚生了个孩子。图帖睦尔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时脑残,竟然“大喜”,当即把那孩子认作养子,连孩子带母亲全都给带走了……
据说(又是据说),后来明朝建立,有一回明世祖朱棣观赏历代帝王像,先看宋朝皇帝,笑着说:“从宋太祖以下,虽然都是大鼻头,倒也相貌清癯,跟老子宫廷里那些太医似的。”再看元朝皇帝,一个赛一个魁梧,朱棣评价说:“这都是吃绵羊肉吃的。”可是等到最后瞧见元顺帝的画像,他就奇了怪了,问身边人:“为什么这一个也长得像太医呢?”
这最后一个故事是谁传出来的?正是自称挨了朱棣询问的家伙,此人名叫袁忠彻,乃是明朝初年第二有名的相面大师——排第一的是他老爹袁珙袁柳庄。这一家子的算命先生,他们说的话真能信吗?
可你还别说,真的很多明朝人都信了。不光明朝人信,就连清代的历史学家万斯同、赵翼,还有近代大学者王国维,他们全都信,还到处翻资料找证据,拼了老命也要证明确实水枯竭而火生发,元朝的江山最后还是回落到赵家手里。
此诗叙元顺帝为瀛国公之子,乃闽儒余应所作也。其诗有“壬癸枯干丙丁发”之句,盖壬癸为水,丙丁为火,元以水德王,而宋以火德王也。又云“西江月下生涯终”,故老相传,顺帝北遁,殂于应昌,仓猝取西江寺梁,以供梓宫之用。梁间隐隐有字,亟视之,乃《西江月》一调,有“龙蛇跨马乱如麻,可汗却在西江寺”。下之句,或云太保刘秉忠所作,故应云尔也。考之于史,瀛国公以德佑丙子降元,时年六岁,后十有二年,为至元戊子,瀛国公学佛法于吐蕃。又二十八年,为延佑丙辰,仁宗遣明宗出镇云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与瀛国公缔交,盖在此时也。妥欢帖睦尔以元统癸酉即位,是为顺帝,其年十四,其生在延佑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而瀛国公年始五十矣,应之诗或有征也。史又云:文宗以乳母失言,明宗在日,素谓上非其子,黜之江南,召奎章阁学士虞集,书诏播中外,而不言顺帝为何人之子,盖讳之也。予年二十时赴江西乡试,于馆人家见旧乐府一帙,内有《沙漠主》一篇,云杨廉夫所作。予方从事科举之业,不暇录,但记其篇末句云:“吁嗟乎凤为鸠,龙为鱼;三百年来龙凤裔,竟堕左衽称单于。”又识其后云:“宋太祖之德至矣。肇造帝业,不传诸子而传诸弟。太宗负约,金人之祸,举族北迁,而太祖之末孙复绍大统,有江南者百余年,为元所灭。而瀛国公之子,阴纂元绪,世为漠北主,天之报太祖一何厚哉!”其言颇与应合,近考《铁崖乐府》无此篇,岂出于假托耶?新安程克勤录此诗示予,因具疏予所闻见者以广异闻云。
——《跋闽人余应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