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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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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话。”他答。

  一句不完整的真话。整个真情应该是他想看看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能不能找到她。找到她就能大致看到她的生活环境,是不是跟她本人一样简单。而且他需要时间让手下去和他曾经的教练,体校领导联系,看她一个人流落到北京是不是真相他自己说的,只是心野了,一个省份装不下她。

  正如冯总自己所说,跟着他时时刻刻都得应付假话,也得以假话去应付。上班第三周,彩彩在电梯门口碰见一个中年女人,白白胖胖,跟一个十三、四岁的高挑少女手牵手走出来。中年女人和少女都是彩彩见过的,在照片里见过。只不过是十来年前的照片。十多年前的姿色现在在这张平展光洁的中年脸庞上仅留下了废墟。彩彩问她们是不是找冯总。前冯太太说冯焕约她和女儿在办公室见。彩彩一听就知道是谎言,因为冯焕那一会正在做全身保健按摩。这段时间他不让任何人进出那个大办公室里面的小休息室。小休息室四面装了立体声喇叭,顶上开个大天窗,因此他在按摩时能进入小休息室的就是阳光、音乐、彩彩。

  “冯董事长不在,”彩彩以谎言回击。

  “可他叫我们来的呀!”前冯太太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吧,冯之莹?”

  冯之莹打量着彩彩,问道:“你是谁?”

  “我是孙彩彩。”她大大咧咧地说。“你爸爸回来,我转告他吧。”

  “行,你转告我爸,我拿了全国艺术体操业余组的名次了——第六名!他答应我的礼物呐?!我取礼物来了。”

  彩彩让她们等一等,她打个电话试试,看看冯总眼下在哪里。冯焕在电话里说:“我跟女儿天天通短信,她妈妈夹在中间干嘛?准有大阴谋。告诉她们我在天津,谈事晚了今晚就住下。”

  彩彩把谎话一字一字认真地转达,比真话还诚恳。等她们走了之后,她跟比赛场上被人窝囊地打败似的浑身燥热,情绪败坏。她站在电梯门口,电梯不锈钢的门成了竖在她面前的镜子,这么人高马大的身躯从今往后得装填多少谎话?一米七五、一百六十斤的女孩套在黑色西服里,越看越丑。

  她走进小休息室,音乐把空间缭绕得烟云蒙蒙,把天窗筛进来的阳光软化了。冯焕熟睡在按摩床上,任凭按摩医师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她跟按摩医师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医师不知何故瞥了一眼横呈着的身体,从胸脯下搭了一块洁白浴巾。太阳是灰白的,浴巾下的身体死了一多半。

  按摩医师结束了工作,在休息室里的卫生间洗手。彩彩站在外面,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搓香皂、淋水,再搓香皂,再冲洗,三番五次。彩彩突然把他刚才往那瘫痪者肉体上投掷的瞥目光破解了;他厌恶他手下的病残的肉体,那不过是有着正常思维,准正常新陈代谢的尸首,可如此辛辛苦苦地搓洗他的一双手,一根根指头,手指尖,手指甲地清理,无非是想用肥皂泡和流动的水把那种给尸首按摩的错觉清除掉。

  她把按摩医师送到走廊上。他摘下口罩要显老一些,有四十来岁,连头顶至脑后那块椭圆秃顶都比一般人的脸蛋洗得白净。

  “你不觉得长久瘫痪的人有股味道吗?”医师说。他明显地要在健康人和残疾人之间拉一条战线。

  彩彩认为不管他离间她和冯焕的动机是什么,起因无非是被冯大老板得罪过,被冯大老板不当人过。冯焕拿人不当人的时候不少,对发型师、修甲师、按摩医师都一个态度;他们在他的空间里要么被当成会挪动的家具,要么就是有血有肉的工具。

  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乐声音调低。不能关了它,要不他会醒。洁白浴巾下的身体没什么好肉,惨不忍睹,不堪一击。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暧昧,这里却相反,他在阳光中才能放松,感到安全。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底怕多少东西?这个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头找她来是要她来作伴,来壮胆,她看着想着,不明白心里的不得劲是怎么回事,是怜悯不是?那她怜悯他什么呢?

  冯焕告诉彩彩,女儿冯之莹得了全国艺术体操名次,向他讨礼物的有两个人:一是莹莹,一是前冯太太。莹莹讨的礼物小,几百块钱的一套校园言情小说才不过两百块,而前冯太太要的“培养女儿奖励”就是个抽象的长期勒索:房子不够大,小区邻居素质不够高,统统摆在冯焕面前,没有上千万休想从她那儿买清静。

  问冯焕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清静,既然有那么多钱。他说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时彩彩感觉自己招架不住前冯太太的追问,一辈子的谎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冯焕的教诲,会对他说:把钱给她,让她称心吧。

  “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多钱?!”冯焕说。“就算有那么多钱,那钱是好挣的吗?”

  彩彩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傻,当然听说过这个大款那个富翁的创业史。从杂志、报纸、电视上看见过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对自己一次次惊呼:这年头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瘫痪了的冯老板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创业史,他也是用经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创的业。又过了一阵,冯焕对彩彩说:没有一个大致富不用别人的钱,要是没有银行贷款,全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杀。

  她在心里深深地谢了冯焕,他终于马自己最后的假象剥去,剥给她看了。

  在冯焕身边工作到第三个月,她把这个残疾男人全弄懂了,没什么假像遗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里掌握,都被她盘熟了。她的行动总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见他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争论,低下头喘一口气,她就知道下一个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里掺热水,而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正好递他右手边。只要他跟前冯太太一通电话,五分钟之后她就会去把空调的温度降低,因为烦躁比酷暑还消耗他。有时候他正阅读文件,突然私下里张望,她马上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因为他憋闷了,需要点室外的噪音和质量很差的空气。她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走到他面前,也很少空着手从他身边走开,总是能发现一样事务需要操持或处理:几个被他团掉的纸团需要从桌上拿走,展平,放进粉碎机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个上几枝栀子花。她早就发现他对带香味的东西爱得不近情理。也许出于瘫痪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谢不正常而产生令人窘迫的气味。一旦有人来访,尤其来的人超过两三个,客人一走,她就会把地面擦一遍。她知道他不仅仅怕脏,也是出于一种动物式的领土本能,及时清理外来动物的气味和行迹,使他感到安全。瘫痪的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安全。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人进他的办公室的。他宁可麻烦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机,去对方的地盘谈生意,谈合作,谈贷款,或者谈分手谈毁约谈赔偿谈崩。去人家的地盘,他有一种主动感,攻击感,占领感。三个月过去,彩彩对这位重残的富翁的理解还剩一道题空着没填写:到底是什么突然让他想起雇贴身保镖?

  她终于把最后这一则问答题列在冯焕面前。这是去戏院的路上。冯焕坐在车子后排座上,彩彩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向后视镜探一下脸,那张戴浅茶色眼镜的脸腊像似的。所有表情都封在里面。彩彩当然是机灵的;冯老总不愿意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司机听到什么。

  车停在长安大戏院门口,彩彩把冯焕安置在轮椅上。那是个比一般轿车还贵的轮椅,会上下车,会爬楼梯。冯焕似乎知道自己还欠着彩彩一个回答,突然在她手上握了握。

  一直把冯老板当长辈的彩彩明白这一来不好了,辈份变了。

  进了剧场第二道门,彩彩看见他们是第一拨入场的观众。冯焕爱好不少,爱看球赛,爱逛古董市场,爱看京剧、昆曲,爱听相声,芭蕾和歌剧他也常常订票。就在他和她往第一排靠拢时,他向后扬起脸说:“你见过恐吓信吗?”

  “你收到恐吓信了?”彩彩反问。

  “小声点。”

  他们在第一排和戏台之间行进。他们的座位是第一排五号七号。垂着的紫红色丝绒大幕看上去重得很,却不知被什么推出一个波纹,又推出一个波纹。从幕后传出胡琴的几声咿呀,不时有“嗵嗵嗵”的闷响——谁在台上翻了一串串跟斗。

  “什么时候收到恐吓信的?”彩彩问。

  “三个月前,我也回了信,他威胁我,我也威胁他。”

  真的走进电视剧的故事里了。整个看戏过程,彩彩微微欠着脚跟坐在座位上。台上唱念作打,又是锣又是鼓,她随时准备蹬着一个锣鼓点飞起来,把来犯者放倒。这时候她知道冯焕挑就挑她是个女的,女保镖出人意料,会让对方麻痹轻敌,因此制胜的把握更大。谁会想到坐在一个瘫痪者身边,穿白色毛线外套,长着大圆脸蛋的女孩是个保镖?偷袭者一定会忽略她。他会在他们退场的时候偷袭吗?趁着人多,从老远抡过来几尺长的铁链,头端系一把大锁……或者斜刺里捅出一把短刀,高矮正好达到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脖子……

  散戏时,直到彩彩看着冯焕上了车,坐稳,关了车门,她的牙关才松开。她有个毛病,一打比赛下牙必定去咬上牙。每次记者抓拍的照片上那个瘪嘴兜齿的女孩对于彩彩几乎是陌生的,她不能相信自己凶狠起来会那么走样。

  彩彩刚要打开前门,冯老板有令了:“彩彩,来,坐这儿。”他现在要她保护,要她作伴,要她壮胆,还要她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热,冯焕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握得紧而又紧,过一会,又放开,轻轻地拍。不再是长辈对晚辈了。肯定不是。彩彩对曾经在冯焕身边做晚辈的那个自己有些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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