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因为嫁人而回到了G市,这是郑微最开心的一件事。其实她原本在S市的工作相当优越,但是对于阮阮来说,更重要的还是目前的家庭生活。她不紧不慢地找寻着新的工作,很显然,吴医生并不认为他的新婚妻子需要为五斗米而奔波。很多时候,郑微只要下了班,就越过大半个城市去阮阮家蹭饭。
她去的时候很少遇见吴医生,阮阮也说,他实在是太忙了,医院同一个科室里,比他资深的老医生精力不足,年轻的又没有办法独当一面,重要的手术基本都由他亲自主刀,本来值班的时间就已经排得密不透风,偶尔在家吃个饭都不得消停,一个电话打来又匆匆忙忙出了门。正因为这样,他太需要家里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至少累了一天回来,还可以感受到片刻家的温存,要是阮阮也工作了,两个人都忙,这才是家不成家了。
郑微坐在阮阮家顶楼天台的花架下,这些花草都还是婚后阮阮买回来亲自打理的,不知不觉,百香果的藤蔓已经郁郁地攀满了整个架子。她看着专心浇花的阮阮,问道:“你这样天天在家不闷吗?”
阮阮说:“我整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老觉得时间不够用,又哪里来的闲情去发闷。”吴医生是个有洁癖的人,家里的床单被套一律雪白,每天都必须换洗,地板纤尘不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也不能看见灰尘,对于饮食也是相当挑剔。婚前他雇了一个做事利落整齐的钟点工,每天三个小时定时到家里来做清洁,自从阮阮进门后,为了更方便地照顾阮阮的起居,他让那个信得过的钟点工改成了保姆,长期在家里工作,但是不到一个月阮阮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住的楼盘位于这个城市自然景观最美丽的地段,静谧优雅是不在话下,但是周围配套设施并不齐全,小区内的住户基本有车,最近的一个超市或者菜市场至少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保姆不会开车,而公交车站牌又离得太远,为了让她能够顺利地买菜,阮阮不得不每天开车在家里和市场之间接送她。阮阮觉得这简直是把简单的问题严重复杂化了,她并不是什么娇贵的小姐出身,自认一个人也应付得了这些家务活,于是征得了吴医生的同意,干脆多支付了三个月的薪水,辞掉了那个保姆,由她来亲自打理他的日常生活。她做事一向周到,事无巨细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吴医生赞许感动之余,更无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三十五岁不到已是业界的中流砥柱。他总说这些都得益于他有一个最完美的贤内助。
郑微眯着眼睛说:“前几天我跟猪北通电话,那家伙读书还真没完没了,估计是受刺激过度,今年又考了博,她跟我说起你的时候,简直要把你称为‘新一代中国女性之耻’,说真的,要是别人知道当年我们G大××级土木系综合成绩第一名毕业的人结果成了一个家庭妇女,那简直太搞笑了。”
阮阮不以为然,“这没什么呀,至少专业的功底让我在修葺这个天台花园的时候游刃有余。”
郑微有几分为她抱不平,“我来了好几次,周末都没见过你那位大医生在家,他倒好,一枚戒指就换得了一个白天干活,晚上陪睡全职女佣,阮阮,你上次跟他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没多久,也就三天前吧。”
郑微叹为观止,“闻所未闻事,竟出大清国。他不就一个外科医生嘛,又不是登月的宇航员,婚都结了,至于忙成这样吗,也亏你受得了。你会不会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阮阮还真认真想了想,然后就笑了,“傻瓜,男人事业为重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就不怕他出轨?”
“出轨?”阮阮笑着摇头,“但愿他有这个闲情逸致,我猜他都养成职业习惯了,看见女人的裸体就只想着往哪里下刀。”
郑微扑哧一笑,“怪恐怖的。”她随手扯了一片头顶上的叶子,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声问道:“那……他知道你以前那些事吗?”
阮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但至少他从来没有问过。微微,听我的,这种事如果对方不问,你千万不要提,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最重要是现在。他对我其实挺好的,很尊重我,也很体贴,记得我的生日,除了清明每个节日都会送花,虽然他把这些日子都存在手机备忘录里,但是毕竟还是有心的。除了工作太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那你感觉到幸福了吗?”郑微迷惑地说。
阮阮反问:“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呢?”
末了,阮阮岔开话题,“别说我,你跟林静怎么样?终于见面了,不会就说声‘你好’那么简单吧?”
郑微撕扯着手上的叶子,“还能怎么样,其实很多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里那一关总过不去。如果当初他没有走,我跟他的孩子应该都会叫你阿姨了,可是他一声不吭地走了,我遇到……陈孝正,大概这就是别人说的缘分。如果说林静给了我最懵懂的爱情的梦想,那陈孝正才是真正给了我爱的启蒙的那个人,我是因为他才学着怎么去对一个人好,学着怎么千方百计地去爱,我学会了,他也走了。即使是这样,因为有过他,我和林静是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面对林静,都是百感交集,但是他已经不是那个我小的时候一心一意要嫁的人。”
“那你们还联系吗?”
“偶尔吧,除了那天他短信里的那句话,后来也没再往那方面提,有时出去吃个饭,就当是老朋友聚聚,我也不好拒绝。我真怕有一天我对他连怨恨都没有了,那十七年的感情,究竟还剩下几分?”
如果不是跟阮阮在一起,郑微大多数的时间还是一个人待着,她身边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阮阮,最后也只剩下了阮阮。即使是每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韦少宜,也始终亲密不起来。说到韦少宜那个臭脾气,也够人受的,郑微觉得何奕对韦少宜的追求简直是莫名其妙加犯贱,别人越是不待见他,他就越来劲,坑蒙拐骗,围追堵截,能用的招都用上了,还是热屁股贴在冷脸上。谁都在背后说韦少宜不识好歹,她虽是靠了关系进的二分,但是帮了她一把的那个亲戚早已不在领导岗位,而何奕是中建最高行政领导人的宝贝儿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能看上她,这是难得的福分,不过郑微隐约知道何奕压根就不是韦少宜喜欢的类型,而且他以往贪玩花心的不良记录更是韦少宜最忌讳厌恶的。
能入韦少宜眼的男人很少,郑微有幸得见一次,那时她在中建总部的机关饭堂吃饭,正好遇上韦少宜,两人同在一桌,虽然话不多说两句,但是当有一个男人无意中经过她们身边时,她发现韦少宜脸上又有明显可疑的红晕。那个男的其实郑微也见过,据说是设计院的院草,长得是挺让人花痴的,不过听说人家家里后台大得很,在设计院工作只是兴趣。对于这种人,郑微一直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心理,上次建筑系统围棋大赛她还曾挥泪斩帅哥,亲手将他淘汰出局——话又说回来,帅哥人长得好,棋艺确实不咋的,要是她也长得那么帅,绝对不干这种自暴其短的事。
说来也巧,那天帅哥经过不久,韦少宜在郑微斜视的目光中尴尬地反应过来,转头咳了两声,居然发现餐桌旁的地板上掉落了一根银色的链子,她捡了起来,发现链子的挂坠像是一颗海蓝宝,形状跟泪滴形的耳环相似。帅哥经过之前,地板空无一物,韦少宜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几分钟后,回来继续闷闷吃饭。郑微哪里按捺得住好奇,也不理会她的冷淡,凑过去就兴奋地问,“天赐良机,有什么发展没有,捡到了信物他有没有干脆转赠给你顺便以身相许。”
韦少宜没好气地说:“废话!他倒是急坏了,我刚拿着链子走出去,他扑过来夺链子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我跟他说,我又不是小偷,链子是我捡来还你的,他居然掏出皮夹就要给我钱。”
郑微幸灾乐祸地大笑,“失败啊失败,怀春的梦想幻灭了吧。”
这一次韦少宜居然也没顾上跟她抬杠,有几分感叹地说:“他那么在乎,我猜那跟链子一定跟他一个很重要的女人有关。”
“有本事你就去跟链子的主人一决高下呗,别说我不告诉你内部消息,我们工会的李阿姨说过,他原来有过女朋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了。”
韦少宜讥讽地笑,“我喜欢对感情忠贞的男人,可这样的男人就更不会看上我,不过是欣赏而已。”
郑微撇了撇嘴,忽然恶作剧地喊了一句,“何奕,你也在呀。”
韦少宜差点将手里的汤打翻。
没过多久,太子爷半夜骑摩托车跟朋友飙车,撞到隔离带上,差点没变成残疾青年,他倒也懂得利用机会,在医院里哼哼哈哈,声称没有韦少宜来看他,他什么都吃不下。总经理和夫人气得无可奈何,韦少宜再度成为话题女王,机关政工人员,瑞通的领导挨个来找,当郑微抱着花到医院看天才少年何奕时,果不其然地发现脸色冷过北冰洋的韦少宜恨恨地坐在床边给笑得傻乎乎的何奕喂食,只是她的那个表情让郑微强烈感觉她往他嘴里塞的不是白粥,而是砒霜。
何奕的伤还未完全痊愈,中建内部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第六分公司和瑞通公司一个月相继发生两起严重的安全事故,两次都是高空作业的建筑工人坠落至死。本来国内建筑行业和采矿业的安全形势就已风声鹤唳,各大企业纷纷自危,行业内有句话说的是,少干活还饿不死,但出了大安全事故大家都有可能饿死。六分的人身伤亡事故发生后,由于事故完全是因为恶性误操作导致的,中建的有关领导已经面临很大压力。事故报告刚呈交上去,瑞通的爬手架散落,再次有三人当场坠地死亡,这简直就是天要亡中建。六分和瑞通的经理当即被内部免职,而中建的安全第一责任人,也就是何奕的父亲立刻面临问责。本来事情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六分和瑞通被吊销投标资质,总经理和分管安全的副总行政处分,然而正应了墙倒众人推这句话,何总经理刚一落难,关于他往日各种职务犯罪的证据一夜之间就被人捅了出来,大家心知肚明,这无非中建高层内部权利争夺的结果。紧接着,检察院介入,证据确凿,昔日无比风光的中建集团总经理当即落马,原来分管党委工作的中建党委书记临危受命,暂时主管全面工作。
牵一发尚可动全身,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场风波。那一阵,就连周渠也不得加倍谨言慎行,上下奔波,力求在这场企业内部的权利更替过程中占得先机,明哲保身。这个时候人人又开始为韦少宜庆幸,还好她头脑清醒,没有被何家表面的烈火烹油之势迷惑而嫁给了何奕,只有郑微知道,自从何家出了事,老爷子被拘留,老太太哭都来不及,韦少宜一个人夜夜守在尚未伤愈的何奕身边。她不知道韦少宜这样的举动究竟是出自怜悯还是一个女人最本质的善良,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别扭而又怪僻的韦少宜让她刮目相看。
郑微也偷偷去医院看了何奕几次,那样唧唧喳喳,神采飞扬的何奕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真有点不习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不断地重复,“凡事往好处想,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离开的时候韦少宜破例送她到门口,依旧没说什么好话,只不过叹了口气,“半个月前这里探视的人还要排队预约,花篮都快摆到走廊尽头,出事后,想不到你还是公司里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比任何一出戏都要精彩。”
何奕出院后没多久,他就和韦少宜注册结婚,郑微成了当晚他们宴请的仅有一个宾客。
中建原党委书记姓欧阳,欧阳书记暂兼总经理一职,党务行政两手抓,不久,他就对机关中层和各分公司诸侯进行了一次大换血,不少分公司一把手纷纷旧貌换新颜,让郑微庆幸的是,二分除了年近五十的钱副经理被要求提前退居二线之外,周渠稳如泰山,不但如此,总部对他们二分似乎更青眼有加,不但批准购进了一台大型起重设备,还直接给二分输送了一批新的技术人员,其中也包括了直接空降任命的技术负责人兼经理助理。
中建的经理助理是个特殊的岗位,待遇仅略次于副经理,而且这个职务通常意味着晋升前的过渡,这次新上任的二分经理助理虽然听说年纪不大,资历并不深,只在工地待了七个多月,可大家都知道,他极有可能是内定的主管二分市场和技术开发的钱副经理的接班人。
经理助理报到的当日,周渠亲自驱车到总部将他迎了回来,他的办公室紧挨经理办公室隔壁,里面的办公设备和条件郑微听从周渠的吩咐,一律按照副经理待遇精心布置。
回到公司后,周渠将集中在会议室的公司中层和管理人员骨干一一向他引见。年轻的经理助理并没有少年得志者常见的轻狂狷介,看上去便是个用心用眼甚于口舌的人,虽眼神略显疏离,好在举止有度,笑容得体,话不多,偶尔几句也恰到好处。
介绍到郑微的时候,他跟前面一样笑笑与她握手,“我在机关的时候就听说二分的郑秘书年轻能干,是周经理的得力助手,今后只怕还要你多多指教。”
郑微连连自谦,“哪里的话,陈助理太过奖了,您是名校海归,年轻有为,前几天周经理还说,真要多谢总部领导偏爱我们二分,有什么好的人才设备第一个想到我们,才把陈助理您指派了过来。办公室的布置有什么不妥或是今后办公过程中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经理工作部另外两个年轻的小后勤跑了过来,扯住郑微的衣袖就问,“郑姐,怎么样,怎么样?”
郑微有气无力地抽回手,“什么怎么样?”
“他们都说新来的经理助理挺有味道的,我们都还没看见呢。”
郑微懒得理会,“我鼻塞,什么味道都没闻到。以后天天在这里上班,还怕没机会看见。”
“那倒也是,对了,郑姐,你的胃又不舒服呀?”
郑微“嗯”了一声,把自己锁进了洗手间。
晚上周渠牵头,让郑微在二分附近最好的鸿宾楼设了三桌,与全公司中层以上负责人一起为陈助理和新来的几个技术人员一起接风洗尘。郑微忙上忙下的招呼,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坐了下来,周渠就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先吃点东西,等下过去敬他一杯,以后工作中你们接触的机会还很多。”
郑微点头,胡乱地吃了点菜,端了个小酒杯就朝另一桌众人环绕的中心走去,她一过去,大家都对陈助理笑着说:“我们的二分之花来了。”
郑微站到他身边,笑吟吟地双手举杯,“陈助理,我敬您一杯,今后的工作中争取向您多多学习。”
“大家都是同事了,郑秘书你不用太客气。”
“叫我小郑,叫我小郑。”郑微压低杯沿轻轻与他碰杯,“我先干为敬。”
陈助理也干完了杯中的酒,他今晚显是喝了不少,脸上有淡淡的红,眼神依旧清明。
“我听说陈助理是G大念了本科才出去的是吧?那不就跟我们郑秘书是校友了?”有人问道。
他点头,“说起来我们还是一个学院的。”
“那你们两个大学的时候应该见过吧。”
郑微笑着说:“也许是见过的,只不过后来忘记了。”
她酒量不错,周渠很久都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喝完之后脸色不红反而泛着苍白,
“今天胃不好。”郑微低声说了句,然后起身走向洗手间,在里边吐得一塌糊涂。
她扶着墙走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望着镜子,她忽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任水珠沿着脸颊滚落。
镜子里的那个人在她身后看着她。
“微……郑……”他欲语却又迟疑。
她转瞬回过神来,转头对身后的人笑笑,抽了张面纸擦去脸上的水痕,重新朝席间走去。
晚上,韦少宜搬走后的宿舍更显空荡,不过这也是好的,至少她坐在自己房间的墙角号啕大哭,没有人会来敲她的门,她不必对谁微笑,不必理会任何人。
陈孝正的办公室就在经理办公室隔壁,郑微坐在面朝门口的办公桌前,时常可以听见他开门或关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很轻,可是一步一步,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渐渐地近了,有时是慢慢地走远。偶尔他来找周渠汇报工作,或是两人在电梯内遇到,郑微总是笑笑,他也微微点头。
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都特别迷他,哪怕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个太好相处的人,凡是与他相关的事情,她们总是特别踊跃,几件小小的办公用品,都要故意来来回回地送上好几回。
郑微却是尽量避免一切单独跟他相处的机会,然而一个是经理助理,一个是秘书,工作中的接触在所难免。她记得她第一次敲开他办公室的门,将一份周渠要求会签的文件递给他过目。他说过了请进,她推开门的手却不听使唤地犹疑。
她说:“陈助理,周经理让我把这份文件交给您过目,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您请在上面签字,我再交给技术开发部。”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玩着手中的签字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想起那几个小后勤的说过的话,陈助理沉默下来的时候特别勾人,尤其那双眼睛看得人心里轻颤。其实她知道他不说话并不是像她们说的那么酷,不过是天生就不善与人交际,尤其不喜与陌生人交谈,索性惜言如金,如果这些年来他这个脾气还没有转变,那么她很难理解他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在关系网错综复杂的中建迅速地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的眼眶略深,眼珠的颜色是很深的褐色,近似于墨黑,以前的郑微最喜欢这双眼睛,虽然它总是显得太过冷清,可是她不是没有见过它温柔带笑的时候,当他的笑意出现在眼睛里,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扬,那时的他总是说:“微微,别闹。”她在他怀里,总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融化成一汪春水。
可是现在的郑微在他的沉默注视中避开了他的眼睛,将黑色的A4文件夹展开放在他的面前,如果他留心,就会发现磨砂硬塑面的黑色文件夹上,有她手指汗湿的印记。而他只是低头认真翻开文件内容,郑微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在他的无名指间流连,她为自己当时的恐惧而感到悲哀,连呼吸都卑微。
那双手还是瘦而薄,除了握住的黑色签字笔,空无一物。
他看完了最后一页,在助理签相应的一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你替我对周经理说,我会督促技术开发部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办理。”
“好的,您放心。”她点了点头,合上文件夹转身离开,在门口处听见他忽然说了一声,“等等。”
她的背影就这么僵在那里,忽然丧失了回头的勇气,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惶然失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身后的人说:“郑秘书,你忘了你的签字笔。”
她笑了一声,“陈助理您记错了,我来的时候没有带笔。”
后来她想,她开门的时候还是太过仓促,或许她再深呼吸几下,就可以用更从容的背影从他眼前走开,然而当时别无选择,她不能再留在原地,因为害怕下一秒,不听话的眼泪就会掉了下来。
任何一个工作场合,总有办公室恋情的花朵盛开,有人视为熊掌,有人却当作砒霜。郑微她没有办法理解,八小时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当爱情的花凋谢了之后,该如何收拾余下残枝败叶,或许有人可以若无其事,甚至享受那明里暗里涌动的暧昧,但是她显然做不到,所以她从来都把办公室的恋爱视作最愚蠢的事情,上帝却一再开了她的玩笑。
让肥皂剧里的浪漫情节见鬼去吧,那是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失落和难堪,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曾经跟自己一起走过青葱岁月的人,曾经一起分享过世界上最亲密快乐的人,一朝危襟正色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些战栗的拥抱和抚摸换成了握手,那张说出过一辈子的诺言,也曾激烈热吻的唇,现在却带着礼貌的笑容说:“你好,郑秘书。”
沉淀了三年的一颗心又变得无处安放,每一天每一天,当她无懈可击地在他面前扬起嘴角,那把钝而锈的锯子就在她心上慢慢地磨,有时她希望那是一把利刃,就像他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挥刀见血,立刻痛到什么都不留,那才是一种慈悲。《海的女儿》里,上岸的人鱼公主为爱蜕变出人类的双足,然而落地的每一步,痛如刀割,她的痛不仅因为她丧失了原来的自己,更是因为太多的委屈因由,无处言说。
阮阮安慰她,“如果你没有办法选择,那么就只有向前看。不管他回来是为什么,你别管,你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郑微说:“我想要什么?我要的不过是平静。”然而她爱着他一天,她就不可能平静。
于是她不断地问:“我们为什么都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值得,还是心存期待。”
聪明的阮阮也没有办法回答她。
既使是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在最无望的时候,她都还是选择记住往日的甜蜜,忘掉后来的悲哀。她不断试着把自己当作他,去理解他的决定,尊重他的选择,偶尔的恨,也是因为还爱。
她如何能不爱?感情不是水闸,说开就开,说关就关。那场感情,她豁出了自己,一丝余力也没有留下。而他是在她最快乐的时候骤然离开,中途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给过她机会缓冲,让热情消散,如同一首歌,唱到了最酣畅处,戛然而止。
没错,她爱陈孝正,以前爱,现在仍爱。然而他说得对,人首先要爱自己,有些苦,尝过一次就已足够。
于是回到公司,依旧淡淡地相处,除了那次接风宴上他一闪而过的迟疑和失态。后来的他始终与她保持正常的相处,连微笑也带着距离,就仿佛他们之间当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同事,一切前尘旧事,不过是她臆想而已。她暗里可怜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早已说过谁都没有必要为对方等,中建是国内最有实力的建筑集团公司,他回来,又被分到二分,不过是必然中的小小偶然,她竟然曾经以为他为她而来。
其实,三年的时间并非没有在陈孝正身上留下痕迹,也许本性中的孤僻和凉薄始终都在,然而他终究比往日多了几分世故圆滑。办公会议上,他与向来以脾气暴躁的张副经理意见相左,张副大怒之下出言不逊,连周渠都出言制止,以陈孝正往日的脾气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但现在的他只是一笑了之。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也不再坚持。她还曾经撞见过一次瑞通的经理冯德生特意前来拜访他,冯德生这人贪财,好色,重义气,这些都是他最为不齿的品格,她冷眼旁观,分明看到他眼里尽是鄙夷和厌恶,嘴上却依然客气有加。
人当然是会成长的,往日毛毛躁躁的小女孩还不是成了穿着一步裙,恭谨端庄的经理秘书,那么,棱角分明的陈孝正学会了戴上面具为人处世,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只是寒心,当她顺手给冯德生递了杯茶的时候,那老家伙嬉皮笑脸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说:“果然不是本地人,小郑你手上的皮肤都要比我们本地的小妞好上许多。”
郑微又窘又怒,当即抽手,茶杯落地,热水溅得满地都是,她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咬牙说道:“冯经理,我敬您是长辈也是领导,大家又都是同事,何必做这样不堪的事?”
冯德生没料到她一个小秘书会为这事如此激烈地发作,当着陈孝正的面,脸上立即觉得挂不住,便出言相讥,“不过开个玩笑,小姑娘脾气倒挺大,难道只有你的领导摸得?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当年做项目经理的时候,周渠还不过是个小技术员,别说我没怎么样,就是给你教点规矩,周渠也不敢说什么。”
郑微浑身的血齐往上涌,眼泪立刻在眼眶打转,她下意识地看了陈孝正一眼,他低头敛目,神色漠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郑微忽然觉得如坠冰窖,连刚才熊熊燃烧的怒火都寸寸凉透,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唯有冷笑。她暗里捏紧双手,终究按捺下来,什么也没说,夺门而出。离开的时候,尚且听见冯德生对陈孝正说:“我早对周渠说过这小妞脾气大要不得,就跟他当年一模一样。”
那天周渠外出回来,看到她双眼红肿,神色恍惚,就问了一句,“怎么了,谁惹你了。”
郑微拿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笑着说:“没什么,想起了昨晚看的韩剧,韩国人泡菜吃得多,白血病也多,真惨啊。”
周渠摇头失笑,“代沟,有代沟。”
他进入里间的办公室,她的笑脸就卸了下来,镜子里欲哭无泪的人是谁?哈哈,当年威风凛凛的玉面小飞龙,在万恶的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终于成了一条泥鳅。
次日,陈孝正的内线电话打到郑微办公室,“郑秘书,我急着要去年××项目部的工程档案,档案室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她说:“档案室的人今天都在总部培训,陈助理您等等,钥匙在我这,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她急匆匆地跑上七楼为他打开档案室,按照他指明档案编号,在一排排的档案柜里好不容易翻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您要的东西在这里。陈助理,麻烦您过来帮我在档案出借证明上签个字。”她朝档案员的办公台走去,他站在档案柜之间狭窄的过道尽头等待,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她低头说了声,“麻烦借过。”
她等了几秒,才发现他纹丝不动。
为了纸质文件长期保存的需要,档案室的灯光永远昏暗,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密不透风的窗帘和温度湿度调节器仍然使这个偏安于办公楼一隅的角落显得凉爽而冷落,还带了点陈腐的霉味。郑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苦苦守着的回忆也像染上了这样的气息,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孝正,背光的方向,她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陌生。
“借过。”她把厚厚的档案盒环抱在胸前,再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她确定他不是没有听见,而是当真没有让开的意思。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挂钟的滴答声让她莫名地焦躁,也管不了他的职务在她之上,心一横,硬碰硬地就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被她撞得肩膀晃了一下,单手撑住档案柜,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会放过他。”他突兀而急速地说。
郑微笑了。
“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口气里的强作镇定的焦虑让郑微几乎错觉,站在她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吵架后生涩求和的男孩。
她将他放在柜子上的手慢慢拿了下来,“陈助理,请过来签字。”
直到他完整地办妥手续,她关上档案室的门离去,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他的碎纸机频繁故障,郑微去看了几次,也叫人上来维修,始终时好时坏。他最终不耐地再次打给她,“郑秘书,你还是过来看看,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微说:“昨天我请人看过,不是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了吗?”
他说:“可我现在偏偏用不了,假如你觉得可以正常使用,不如你帮我碎掉这些文件。”
郑微挂了电话,就叫来了闲得无聊的小内勤,她听说是给陈孝正打杂,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没过几分钟,郑微就见她讪讪地从隔壁办公室走了出来。
“碎完了?”郑微问。
小后勤做了个鬼脸,虚指了一下陈孝正的办公室,“吃炸药了一样,我算是撞到枪口上了。他说这些都是机密的投标文件,郑姐,还是你去吧。”
“我这儿走不开,你帮我拿过来,就说我在我的碎纸机上给他解决。”
小后勤第二次逃离火线的时候,没等郑微说话就央求道:“郑姐,你别折腾我了,就算是帅哥,被骂了两次也够了啊!”
郑微安抚地送走了委屈的小女孩,正打算过去,陈孝正就捧着一叠作废的标书走了过来,他把它们重重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你就这么忙?你懂不懂有些资料不能随意过别人的手?”
他的口吻并不客气,也看着郑微变了脸色,他以为她会发作,没料到她只是冷下了脸,拿起他放在桌面的标书,“我知道了,我刚才一时忙,没想到这一层,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他忽然就有了几分困惑,好像现在才发现面前的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你还是生气了?”他把手按在标书上。
“怎么会呢,陈助理。”
他皱眉,“别陈助理陈助理的。”
郑微说:“等到你的任命下来,我自然会叫您陈副经理。”
骄傲的陈孝正脸上终于有挫败的沮丧,他短暂地闭上眼睛,低声说:“微微,别这样……”那语气已近似哀求。
三年了,她终于再度听见熟悉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恍若一梦。
“陈孝正,我们还能怎么样?”
他们只能这样。
周渠打开里边办公室的门走了出来,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怎么了,有什么事?”
郑微如释重负,“没事,经理,我在跟陈助理商量怎么处理这些作废的投标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