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的葬礼相当简单,他们父母从江浙一带赶了过来,与吴江商量过之后,将骨灰抱回了家乡。赵世永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反倒是当初的几个姐妹,何绿芽、卓美,包括远在北京的黎维娟都不辞千里赶了回来,大家相见,均是欷歔。唯有朱小北还在新疆,她在电话那头痛哭了一场,末了,便说道:“人都走了,在哪里送她都是一样,阮阮这样一个明白人,她会看得透的。”
郑微哽咽着问她,“小北,你博士毕业了是不是打算在新疆念到烈士学位才肯回来?”
小北的事郑微多少也知道一些,她暗恋的那个男人于半年前丧偶,他的维族妻子死于胃癌,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在他最伤心时候,是小北一直陪在他身边,那男人何尝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来的心意,孩子还小,不能一直没有妈妈,他接受了别人安排的相亲,却没有接受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女人。他说,小北太好了,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博士,完全没有必要嫁给他这样一个丧偶的普通男人,他害怕她有一天会发现,其实他远没有她心里的那个人美好。
小北说:“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了。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来,但是在我看过了月亮下的戈壁之后,那种一望无垠的广漠和荒芜让我忽然觉得,原本我们苦苦放不下的一些东西其实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说的也许是对的,我爱的不是他,而是我对爱情的想象,现在,我是爱上了这个地方。”
黎维娟离婚了,她赢了一场漫长的离婚官司,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她以前常说,抓住了钱就等于抓住了男人,但是她现在得到了钱,却丢了她的婚姻,但是她说她并不在乎。卓美准备随丈夫全家移民挪威,那个生活节奏缓慢,昼短夜长的北欧国度也许再适合不过散漫的她。何绿芽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她胖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细瘦清秀的女孩,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安详,无不透露着她对生活的满足,也许到头来,最幸福的那一个还是她。
郑微请了三天的假,回到公司上班,方知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林静没有骗她,之前周渠只是接受调查,并无大碍,二分被调取审查的财务档案和各种文档记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冯德生在劫难逃,但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在大家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再度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二分的部分原始财务档案,跟原本调取的账目有很大的出入,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二分涉嫌组建员工持股公司,通过关联交易转移国资确有其事,同时,极有可能被控以不提折旧和大修理基金、费用支出挂账等方法伪造账目。作为公司法人代表和直接责任人,周渠的处境顿时变得相当被动。
如果检察院手中掌握的原始财务档案不假,那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已经处理销毁的原始档案如何会落到他们手中。二分上下能直接得到这部分材料的人并不多,张副经理就曾在办公会上公开指明二分内部必有内鬼。张副经理跟周渠关系一向不错,他自己也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升迁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他并不为一把手的倒台而沾沾自喜,反倒三番五次地往总部跑,希望上下协调,找到解决的方案。
究竟是谁把那些材料交给了检察院?大家不得而知,但是看向郑微的异样的眼神却越来越多,张副经理更亲口交代,有关的机密文件绝对不能再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大小会议,记录人也一律换成了新来的一个大学生。
郑微并不意外别人会这么想,但是她问心无愧。诚然,她没有能够因为跟林静的关系而帮到周渠什么,但是也绝对没有将公司的任何事情透露给林静。她没有解释,因为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只会越抹越黑,只能对自己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周渠不在,张副又交代很多事情不再交给她办理,她这个经理秘书其实已经形同虚设。但是当有一天,她无意从张副办公室门前经过,听到里面若有所指的一句话:我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堪和委屈。
那天下班时,她一个人站在电梯里,门刚要合上,陈孝正匆匆挤了进来。电梯降落的时候,他看着别处,说了一句,“谁也没有证据怪到你头上,别往心里去。”郑微知道,他当时也在张副的办公室里。
她笑笑,没有吱声。
“你,你最近好吗……阮莞的事我听说了,确实很遗憾,不过人既然已经去了,你也要想开一点。”
“我没事,谢谢。”
他忽然转过头来,眉宇间有痛楚,“谢谢?我们之间就只能说这个了吗?”
郑微不动神色地退了一步,离开他靠近的身躯,提醒道:“陈副经理,公司的电梯是受到监控的。”
陈孝正就要触到她的手颓然落下。
每一次,每一次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他总是无奈地放开了手。
看,她多了解他。郑微明知道会是这样,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有多少爱经得起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手,即使他曾经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没有什么比郑微脸上了然于心的笑容更让陈孝正体会到“惩罚”二字的意味,他在他爱的女人面前无地自容。
一楼到了,郑微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呼吸远离他的空气,却听到他在身后的一句忠告,“你现在公休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郑微真的就把一年七天的公休一次用完了,她和鼠宝现在都搬到了林静的家里,林静白天上班,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闲得无聊的时候就上网玩游戏,有时也动动他书房的笔墨纸砚。
林静的一手柳体写得遒劲峻拔,颇具风神,凭着在各种书法比赛上获得的名次,他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得到过加分的优待,工作以后一手好书法也传为佳话。郑微从小跟着林静临帖,但是除了会把书桌弄得一片狼藉和满身墨水之外,一无所获,林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大字,总是感叹天赋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周末,林静带着郑微开车到北海。其实郑微不会游泳,但是林静知道她这段时间遇到了太多不开心的事,尤其是阮阮的死对她冲击太大,怕她憋在心里闷坏了自己,到海边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当视野开阔的时候,很多事也更容易想得通。
去的时候郑微是勉为其难的,她只是不想扫了林静的兴,但是当她站在银滩上,看着冬天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郁郁的红树林,在视线的尽头与海洋相接的天空……心中的郁气仿佛也随着那带着微腥的海风一样,穿过身体,淡于无形。
林静笑她,来的时候老大不情愿,玩起来比谁都疯,郑微专注地在潮湿的沙地上堆砌一团看上去什么都不像的东西,脸颊沾上了细小的沙砾也浑然未觉,蹲在她身边的林静习惯性地伸手去擦拭她的脸,却在上面留下了更多的沙砾,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帮她拍打那个“四不像”而弄脏了手。
郑微大为不满,变本加厉地报复,她趁林静不留神的时候,抓起一把沙子从他的衣领处塞了进去,冰凉且带着湿意的沙子顺着领口处撒落在衣服内的肌肤上,痒痒的,带着奇异的触觉。林静错愕,赶紧扯动衣服的前襟试图将那些细小的异物抖落,看着一向整洁的他那副狼狈的样子,郑微幸灾乐祸地咯咯直笑。笑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林静一直紧抿着唇,眉头是微皱的,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玩过了火,贴过去可怜兮兮地问:“生气了,要不你也把沙子洒到我身上消消气?”
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林静在她身子靠近之后出其不意地回过头来,笑着制住她,“这可是你说的,待会不许哭。”他将沙子抓在手里,刚将她毛衣的领子拉开,郑微已经吓得闭上眼睛哇哇大叫,“啊啊救命……林静,你敢!”
“看来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静单手按住她胡乱挣扎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知道沙子沾在身上痒得怪难受的吗,也该给你尝尝这个滋味。”他的手离开了郑微的衣领,却另辟蹊径地飞快从她上衣的下摆探了进去,郑微又是哭又是笑地立刻将身子蜷了起来,他的手有些冰凉,和着粗糙的沙砾轻而缓慢地游走在她赤裸的肌肤上,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又不希望他立刻停下来。她的笑闹求饶慢慢化作了自己也听不懂的低声嘟囔,沾满沙粒的脸红得像珊瑚一般。
林静低头吻下去,两人滚在沙地上,郑微的背下是柔软起伏的沙堆,她在情迷意乱中不经意睁开眼,看到了久违的广阔天空。
林静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开她,郑微吃力地用手抵在他胸前,不解风情地说:“林静,我嘴里有沙子。”林静停了一会儿,撑伏在她身上也笑出声来,“好像我也是。”
两人笑作一团,最后郑微认真地捂着肚子,“吃到了沙子我才发现真的很饿。”
他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衣裤,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回去洗好澡就去吃饭。”
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在银滩的边上,林静牵着她赤脚踩着沙地走进大厅,直奔房间冲水。
洗过澡,换完里外衣物,两人来到酒店餐厅的大堂,这间酒店做海鲜一向很有口碑。郑微点了白灼的斑节虾、一条小的石斑和奇大无比的带子螺,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都是附近最新鲜的海产,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黄昏的海滩,晚餐也因此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的缘故,郑微从脸到脖子都有一种透明的嫣红,一双大眼睛却特别地亮,就连扑闪的睫毛也是灵动的。林静一身休闲的打扮,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身上惯有的精明和沉稳都被新鲜的朝气取代,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并不是不吸引别人目光的。
林静低头帮郑微剥着虾壳,发现她好奇地四顾大厅一周之后,就双手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碗里好几只剥好的虾都一动不动。
“没胃口?刚才不是还嚷着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林静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问,“老看着我干吗,我比海鲜更能满足你的食欲?”
郑微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十七岁那年春节,你带我到城隍庙逛庙会的事,那一天,我也是这么开心来着。”
林静用餐巾拭了拭手,那次城隍庙一游后,等待他们就是长长的离别。他单手按在郑微的手背上,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开心。”
郑微眨着眼睛娇憨地笑,“你喂我,我会更开心。”
林静当然乐意从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怕别人看见会笑话你。”
郑微说:“谁是别人?我们又不是奸夫淫妇,没事看我们干吗?”
她看着林静的视线终于落在大厅的某个角落,只停留了几秒,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把一只虾喂到她嘴里,继续谈笑如常。
晚餐相当的不错,林静却吃得有些潦草,他放下筷子,等待郑微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个带子,“吃好了吗?等下带你去看海边的夜景,晚上凉,先回房间给你拿件外套。”
刚打开房间的门,林静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顺手挂断,径自到行李箱里给她找衣服。
“谁呀?”郑微随口问了一句。
“最烦那些打电话为某个案子说情的人,周末都不肯放过我,不用理他们。”
郑微点点头,他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接吧,老打来也怪烦人的,随便说点什么的把人打发了也好呀。”郑微对林静说。
林静接起了电话,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郑微发现,当他皱眉的时候,眉眼和鼻梁的线条就显得特别的凌厉。他对着电话“嗯”了两声,语气极为冷淡,偶尔说句话也都是“没错”、“不用了”、“随便”之类简单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词。
仿佛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结束这场对话,他放柔和脸部的表情,对郑微指了指房间里的沙发,示意她坐着稍微等他一会,自己走出了阳台。
郑微没有心思等在那里,便跟出阳台,拍了拍林静的肩,用口型说道:“我先下去走走。”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林静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捂住电话低声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走远了。”
郑微听话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就往门外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林静喊住她,“微微,别忘了拿外套。”
夜晚的沙滩上远比白天要宁静,乌蓝的海水轻触沙滩,如情人的手,一次次贴近,一次次犹疑,月亮是细细的一芽儿,远处的红树林成了深黑色的重影。
郑微沿着酒店前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时有嬉戏的孩子抱着游泳圈跑过,更多的是年轻的情侣,相拥在一起,你侬我侬。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看,建筑物的灯火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林静或许已经打完了电话,他下楼找不到她,应该会着急的,可郑微不想立刻回去,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独自待着,好好喘一口气。她把防雨的连帽外套铺在沙滩上,席地坐了下来,捡起被海浪推上来的一块尖锐的小石块,随手在平整的沙地上胡乱地划。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郑微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高挑而窈窕的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记忆深刻的RUSH2的香水味。她并不意外,只是无奈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说:“你果然还是来了,有话跟我说是吗?别问我怎么猜到的,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真的不能有别的招数了吗?”
RUSH2的主人也笑了,“这情节是挺腻味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谁是配角,谁才是真正的女一号。”
她把身上的披肩解了下来,像郑微一样将它铺在沙滩上,“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郑微说:“沙滩也不是我的。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有话说,应该找的那个人不是我,除了勉强算得上是同事,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连恩怨都不应该是我和你之间的。”
“对,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但是一个男人把你和我联系了起来。”她的口气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就像一个跟闺中密友吐露心事的小女人。
“那你就应该去找那个男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已经打电话给他了吧?况且,你大老远地跟着来,带着另外一个男人出现在餐厅里,不就是希望让他看见吗,这个目的也达到了呀。你从我这里入手是没有用的,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他,我什么都帮不了你。”郑微抱着膝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
施洁玩着潮水褪去后湿漉漉的沙子,一点也不介意涂满丹蔻的漂亮的手变得脏兮兮的。她说:“郑微,我就知道你在餐厅的时候也看到我了,我和林静的关系你也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
“你和他以前的关系我管不着,至于现在,你打算像电视里那样,告诉我你们一直藕断丝连,而且你还有了他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搞笑,而且会觉得你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脑子。”
“如果我真的那么说呢?你敢说一点都不介意?”施洁挑高了眉。
郑微歪着头想了想,“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林静。”
海风吹得施洁披散的卷发飘了以来,让这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显得有几分落寞,她笑着对郑微说:“你是对的。但是,你之所以那么笃定,无非是吃准了林静爱你,而我爱他,所以在我们三个人的食物链里,你在最顶端,我在最末端,你有理由居高临下。”
“我没有对你居高临下,你爱他是你的事情,但是干吗把何奕牵扯进来,他是有老婆的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利用他,破坏他的家庭!”郑微想起韦少宜,莫名地就对施洁添了几分不满。
施洁把手中的沙远远地抛了出去,“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愿意跟我来的,就像林静没有逼我,而我偏偏愿意跟他在一起,谁怪得了谁?”
“那你还浪费时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郑微开始不耐烦了。
“我只不过要你知道,郑微,我输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如你,而是人的心由不得自己把握。我两年前在一次商务宴请上第一次见到林静,那时他还不是副检察长。男人我见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看上去温厚淡泊,眼睛里却写着征服欲,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当他在桌子的另一端,隔着闹哄哄互相敬酒的人朝我点头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他。”施洁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连眼神都是柔和的,这样的神情郑微多么熟悉,多年前,那个站在宿舍的镜子前,一遍又一遍打量着刚结束了初吻的自己的那个女孩,脸上不也有着这样的光?这一刻,郑微相信施洁对林静的心,也许每一个爱过的人都是如此。
施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不理会郑微的心绪变化,“那天,我主动问林静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我自问条件并不差,身边追我的人也不少,可我偏偏喜欢林静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次又一次想尽各种理由去见他,他对我笑一笑,我会开心很久,他随口的一句话,我会想上一整个晚上,完全就像是个初入情网的小丫头片子。”
“后来林静对你也这样了吗?”她不该问的,施洁的来意里就带着挑衅,郑微自己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话,可到底还是会介意。
果然,施洁冷笑道:“如果我说,林静后来同样也这么爱着我,他现在对你说过的情话,做过的动作全部都在我的身上演习过,你还会继续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吗?”
郑微没有说话。
“害怕了?其实你不用担心,男人的心都是硬的,只有在面对某些个特定的人时才会变得柔软,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静的这个人,可惜不是。林静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诉我,我很好,只不过不是他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换而言之,他不爱我。不过我不在乎,只要他愿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终于爱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还有谁比我更好,更爱他。我们在一起两年,虽然没有承诺,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里,但偶尔会想到我,我已经很开心。觉得为了他什么都是值得的。那时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总的事,那是他升任副检察长之后的第一个大案子,他需要这一次的成功来向那些不满意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证明他的能力,说实话,何总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为我爱的人做点什么……”
郑微打了个冷战,“所以你把中建的商业机密透露给林静,而他也接受了?”
“他当然不屑于要求我为他做什么,也许没有我,何总在那种情况下迟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么辛苦……”
“也就是说,林静到底是没有拒绝你的‘好心’?”郑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到他的公文包,他后来什么都没说,而我知道这些恰好是案子迅速了结的关键。人都是这样,虽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但是有捷径的话,谁愿意绕弯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说什么吗?你真蠢!”郑微狠狠地说。
施洁点头,“我是蠢。他现在对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会那么帮他,因为你没有爱他到不顾一切。不过不要紧,林静不会在乎这个,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重你,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个西餐厅,那天我约了林静一起吃饭,居然看到你跟何奕也在那里,我跟何奕关系一直不错,那个餐厅也是我介绍给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亲的那个女孩。林静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请他上楼,他没有答应。我猜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后,他对我渐渐冷淡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电话给他,他刚从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回来。我说,我很想他,他却说,施洁,我们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女人。郑微,这个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吧。”
郑微想起了那晚在阮阮婚礼上与林静的重逢,但是万万没有猜到后面竟有这样的故事。
“你可以继续往下说。”
施洁看着海上忽明忽暗的渔火,“我在他身边两年,豁出了整个人整颗心来爱他,他不是我第一个男人,但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最后一个,结果,他一句话就要散了。林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我知道,只是到头来还是受不了他的绝情,我哭过,该求的也都求过,不管我怎么闹,怎么缠,他不生气,也不肯回头。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试过用死来威胁他,他连到我家看看都不肯,只说,命是你的,请自珍重。他的心真狠!”
郑微听得有些出神,施洁嘴里的这个人,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林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施洁说的是真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也许他真的不爱我,所以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再陪我吃一顿晚饭,就当为我们这两年的交往一场做个结束。那天我等到很晚他才出现,但是他肯来,我已经很满足,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编了那么多理由,也只不过是我太想见他一面。我们一起吃饭,他从头到尾心不在焉我都可以不介意,但是手机一响,他二话不说就要走……”
“于是你就泼了他一身的红酒。”郑微接着施洁的话说了下去。
施洁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果然是去了你那里,可以把一个男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郑微选择了沉默。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蠢了,我知道他经常为了你出入大院,所以就不断地去找何奕,希望他看到我跟何奕在一起,至少会有一点介意,一点点也好,这一次跟着你们来到北海也是一样。但是他看到我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他只在乎我会妨碍你和他在一起。郑微,我比不上你吗?我比你漂亮,比你成功,比你爱他,唯一比不过的是,他爱你却不爱我。”
要一个女人承认,深爱的男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该有多残忍?郑微别开视线,她太害怕这样的绝望,就像又一次翻开了自己。
两个女人静静坐在海边,听着潮汐的声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爱情跟美貌、智慧、财富一样,不是我们想要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末了,郑微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站了起来,她对施洁说:“我有一句话,经常用来在最伤心的时候安慰自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很简单:愿赌服输。”
施洁走了,郑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很多次,她接起电话,没过多久,心急如焚的林静匆匆忙忙地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说了别走远吗?电话为什么不接?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分寸!”他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郑微说话,但她知道,这不过因为关心则乱。
郑微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紧张不已的男人,他在另一个爱他的女人面前,何尝不是郎心如铁。林静之于施洁,就像陈孝正之于郑微,总有一天,她的阿正也会变成另一个微微的林静。或许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她的陈孝正,然后才会找到林静;而每一个男人都曾是陈孝正,当他终于成熟,就变成了林静。
“微微,你是不是……”林静眼里的闪过一丝担忧。
郑微憨憨地笑着挠头,“衣服太厚了,手机震动都没有听见。”
林静看着她满是沙子的外套,叹了口气,脱下了自己的大衣裹住她,“你非得把每件衣服都弄成这样吗?”
郑微嘻嘻地笑着又坐回她的外套上,仰着头拽了林静一把,他先是不肯,抵不过她故作无辜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小心坐到她身边。
她捡起刚才的石块,继续在沙滩上涂鸦,写完了几个大字,自己看着直笑,林静凑过去一看,写的无非是:林静是坏蛋。
他笑着抢过她的石块,在另一端也写上:郑微是笨蛋。
郑微佯怒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非要把石块夺回来,无奈屈从于身高的差距,他抬起手,她怎么都够不着。林静侧身避过她的攻击,顺手抹去了多余几个字,只留下两人的大名,然后在两个名字之间加上了两个字,末端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郑微忽然就不闹了,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悄悄地背到了身后,还好夜色掩盖了她的面红耳赤。
林静去拉她背在身后的手,被她泥鳅一样躲开。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嗯”了一声,郑微知道他是在寻求她的答案。
正在别扭间,又一波海浪扑过来,林静拉着她退后几步,等到浪花退了下去之后,刚才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无踪。
林静有些失望,郑微却顺理成章地赖皮,“噢噢,刚才你写什么,我没看见,肯定是骂人的话,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我好累,回去吧。”她拖着他的衣袖往回走,他却一步也不肯动。
就在郑微打算继续贫嘴蒙混过关的时候,林静却不期然地单膝跪了下来,郑微吓了一大跳,“这是……是干……干什么?不要吓……吓……吓我。”
林静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样你看见了吗?”
她掩耳盗铃地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却忘了塞住耳朵。
“我是很认真的。微微,你嫁给我吧,这句话我只说一次,但是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给你幸福。”半跪在沙滩上的林静抬头看着郑微,她仍旧是单手捂住眼睛,什么也不说。他等待了一会儿,终究按捺不住心里的忐忑,强行将她捂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那只手的手心却是湿的。
“哭了?为什么?”他没想过她会在这个时候哭泣。
他求婚的宣言一点创意都没有,但是郑微没有想到,同样一句在港剧、韩剧里听到烂熟的对白,当主角换成了自己,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喻。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这就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赞美?她想镇定一点,眼泪却不太中用。这曾经是她从小时候起最大的梦想啊,人生若能如初见,让他们回到当年的小飞龙和林静,该有多完美无缺。
她想起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想起篮球场上圆满无缺的月亮,想起施洁脸上的绝望,想起了林静的妈妈孙阿姨……她如果伸出了手,就不会允许自己回头。
郑微说:“对不起,林静,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
林静的脸色微微变了,他从跪下来的那一刻起,心里都一直忽上忽下地,他最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这一回不得不让自己赌上一把。郑微的回答让原本没底的一颗心开始发凉。
“你的意思是……”他试着让自己的喉咙没有那么发紧,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不,应该说,即使她拒绝,也未必是最后一刻。
郑微流着眼泪微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妻子,但我愿意试。”
她在林静喜出望外的拥抱中抬头,透过蒙的泪眼看到那弯上弦月,月亮只有一夕如环,夕夕长如玦,何况是人?那就一辈子吧,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嫁给最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她得到了林静,并非不爱,何须伤感?
一起走回酒店的路上,郑微说:“林静……”
“嗯?”他的手抓得太紧,郑微的掌心带着点疼。
“我是不是应该收到一个戒指?”
他笑了起来,“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忘在房间里了。”
“还有,你刚才的表现真的很土。”
“我也是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