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刻意要偷听妈妈讲电话,但是那个电话我听到了。
那是夜里12点钟,我起来上厕所,发现妈妈还没有睡,她穿着一件很单薄的睡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她叹息说:“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毫无意义。”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又听见她说:“好吧,我把雅姿安排好,尽快去一趟。”
我脚心发软地靠在沙发上,这才陡然明白,她忽然让我出去旅游,只不过是“安排”我而已,怪不得她根本不关心我去哪里,也不关心我跟谁一块儿去!
我怀着说不出的恨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差不多一夜没能合眼。我又一次清楚地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是这么孤单的一个孩子,没有人爱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这么一想,我就缩在床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红肿着眼睛打点行李,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小包,装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我妈妈的日记。
妈妈轻轻敲我的门,问:“雅姿,你好了吗?”
她从不像季郁妈妈那样不打招呼忽然闯进她的房间,更不会在我的书包里翻东翻西。她一向是这样,客气,神秘,让我心寒。
“就好了。”我说。
“你刘叔叔来接你了。”妈妈说,“车就在楼下,快些。”
她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我拎着包,有些不自然地走出房间。妈妈看着我说:“怎么,昨晚没睡好啊?”
“有点热。”我说。
“那你开空调啊。”
“我怕吵。”我把眼光移开,尽量不跟她对视。
她塞一些钱到我的手里,我说:“不用了,我身上有钱,再说,到乡下也不用花钱。”
“还是带着吧。”她坚持,把钱塞到我衣服口袋里。
她送我下了楼,刘替我把行李拎上车,然后,我们绕道去接丁轩然。刘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会把我们一直送到乡下。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妈妈,她一直目送着我们的车子离开,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妈妈到外面去玩,我的鼻子忽然有些不听话,酸酸的。我甚至有一种出不说的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我心慌意乱。
丁轩然背着一个大包,站在小区门口等我们。他坐在前排,一跳上车就开始不停地说话,关于车的价格,性能,外观,头头是道。刘一面开车一面微笑着说:行啊,这么了解车子?
丁轩然说:“那当然,我爸是造车子的!”
“是吗,”刘很感兴趣地问,“在哪家公司?”
“不提他了!”丁轩然一拍大腿说,“出发喽,真兴奋,我好久没去乡下啦!”又回过头来批评我说:“雷雅姿,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在状态啊,应该高兴,高兴才对啊!”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
他又打击我:“比哭还难看!”
刘很八卦地问:“你们是同班同学吧。”
丁轩然更八卦地答:“我们是小学同班同学,不过到了高中很有可能又是同班同学了,我们都是保送的,你说我和雷同学是不是很有缘分啊?”
刘嘿嘿地笑。
丁轩然说:“麻烦你做司机啊,你是一个大老板吧?”
“听谁说的,雅姿吗?”
“还用听谁说吗,看你的车就知道啦。”
“呵呵,万一我的车是借来的呢?”
“不可能。车跟人是有感情的,一看你摸方向盘的样子就知道这准是你自己的车。”
刘哈哈大笑起来:“哦,是吗?看来你不仅仅是对车有研究,对开车的人也挺有研究的嘛。”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只好把头别过去看窗外。丁轩然忽然大声地说:“雷雅姿,我有好听的CD,放给你听。”
他自作主张地把CD塞进车子里的CD机,出来的竟是我最不喜欢的欧美音乐,吵得人耳根子疼。刘倒是听得挺带劲,我真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我和丁轩然,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我小肚鸡肠地对自己说:我跟他出来玩,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急需离开,我和妈妈,需要距离来审视彼此。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叫“龙口”的小乡村,离市区大约有100多公里的路程,山清水秀,就是有些闭塞。丁轩然在QQ上告诉我,我们这次去会住在一个叫任姨的女人的家里,任姨以前在她家做保姆,带他带了整整8年,跟抗战时间一样长。现在40岁了,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叫多味,今年18岁,女孩叫阿妹,今年15岁。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春节才回家。
丁轩然还说:“你放心吧,任姨家条件在他们村数一数二的,你去了有单独的房间住,不会吃苦的。”
好像我这人有多小资似的。
其实,我真不怕吃苦。小学的时候我们班组织去夏令营,别的女生都被蚊子咬得嘤嘤直哭整夜不睡,只有我一个人倒下去就睡到天亮。我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6岁的时候我就懂得自己炒饭吃,知道把自己的脏衣服塞进全自动洗衣机,这一切只因为,我有一个最不喜欢做家务活儿的漂亮妈妈。
由于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尽管丁轩然放着他的摇滚乐,我还是很快就在车上睡着了。刘的车子开得飞快,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龙口”,这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村子里的小孩子们都围上来看刘的汽车。刘好脾气地笑着,孩子们的脏手上来摸他的车玻璃,他仍然好脾气地笑着。
任姨家有一幢二层楼的房子,看上去宽敞干净。
我把任姨手里的水杯接过来,递给刘。他跟我说谢谢的时候,手机响了,好像公司有什么急事。他匆匆地喝了几口水就上车返程了,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好几个乡下孩子跟着车子追着玩,还有几个,一直围在门口,好奇地盯着我和丁轩然。
“去去去,回自家玩去!”任姨赶走他们,抱歉地跟我说:“瞧,你爸爸大老远把你们送过来,连饭都没吃就走了,我这心里老过意不去的。”
“别乱喊啊任姨,”丁轩然赶紧替我解释,“那不是爸爸,是叔叔。”
“哦?”任姨显然没想到,不好意思地招呼我说,“来,上楼去看看你们睡觉的地方,中意不中意?就是晚上蚊子多点,不过我让多味买蚊香去了!”
正说着,一个高个子的黑黑瘦瘦的男孩跑进屋来,见了我们,轻轻地“啊”了一声。丁轩然迎上去跟他拥抱,男孩有点不好意思,手里捏着蚊香,脸上的表情很是害羞。
吃午饭的时候,我才看到阿妹,她刚放学,背着书包,挨到饭桌前面。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大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多味把她一拉,让她喊人,她喊了,兄妹俩,都是动不动就脸红的那种。
丁轩然拿出礼物来分给他们,多味的是一双漂亮的球鞋,阿妹的是一条新裙子。还有任姨的,一个都没少。难怪他一个大包塞得满满的。
“都是我小姨买的。”丁轩然说,“她的品味你们也知道啦,将就点儿。”
“怎么这么说你小姨!她最会买东西了,她买的东西肯定错不了。”任姨端着一大碗红烧鸡出来,“开饭喽。雅姿,来,洗了手上桌吃饭。”
看样子,她一点儿也没把我当外人。
那天下午,阿妹穿着新裙子上学去了。多味一溜烟儿不知道去了哪里,任姨骂:“这臭小子,客人来了也不知道陪着到处转转。”
丁轩然说:“没事的,任姨,这里我很熟,我可以自个儿带雅姿玩。”
“怎么多味不用上学吗?”我问。
丁轩然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多话,等任姨走了,这才低声对我说:“多味辍学三年了。其实他成绩不错的。”
“那为什么?”
“他读初三那年,任姨忽然生了场大病,家里要人照顾,多味的功课就停下来了。虽说现在家里条件好起来了,但他却跟不上课程了,没办法。”
“可是为什么不是阿妹辍学呢?”我说,“女孩子做事不是更能干一些吗?”
“是吗?”丁轩然说,“我可看不出你哪一点儿比我能干。”
我不理他了,他却正儿八经地对我说:“告诉你吧,阿妹不是任姨的亲生女儿,她是任姨从路边上捡来的,所以啊,宁肯亏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亏了别人的女儿,任姨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明白吗?”
我真的没想到,不由地对任姨心生敬意。
很久没来到乡下了,清新的空气令我倍感舒畅,丁轩然带着我在村子里转悠了两个小时,我们经过一片小小的湖,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湖水是奇异的暗蓝色。我忽然看到多味坐在湖边,手里捏着画笔和本子,看样子是在写生呢。
丁轩然跑过去:“多味,原来你跑来这里了,你在画什么?”
多味赶紧把本子收起来说:“没,瞎画画。你们玩吧,我该回家帮阿妈做事了。”多味说完,赶紧走掉了。
丁轩然叹息说:“多味喜欢画画,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考上中央美术学院。”
“那他就去考啊。”我说,“任姨应该支持他才对。”
“文化课落下太多了,不是那么容易的。其实,我妈当时都愿意出钱让多味到城里来借读,跟我住在一起。可是任姨这个人啊,就是怕麻烦别人,死活不干。”
我跟丁轩然一路聊着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阿妹和任姨争执的声音,阿妹气呼呼地说:“我就是不住楼下,多味为什么不住楼下!”
任姨说:“你哥是男孩,跟轩然滚一张床不要紧。再说了,你那张床又不大,你挤着雅姿她会不习惯的。”
阿妹:“我就不,城里来的了不起吗?”
任姨:“好好好,我把房间让出来给你,我住楼下。”
接下来是多味的声音:“阿妹!你闭嘴!”
然后是阿妹低低的抽泣声。
我看了看丁轩然,他轻轻地拉我一把,我们绕到房子的后面去,打算过会儿再回家。丁轩然看着我说:“别不高兴啊。”
“我哪里有!”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其实,阿妹也是蛮可爱的,就是自尊心强些。你别怪她。”
我朝丁轩然笑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好认真地说:“雷雅姿,我希望你在这里度过快乐的一星期,把那些不快乐都忘掉!”
我的心又一下子变得软软的。
过了好一会儿,我跟丁轩然才进屋去,任姨问:“去哪里玩了,我正说让多味去找你们呢。”
“就在前面。”丁轩然说。
任姨又说:“山那边不要去,搞不好会迷路的。要去让多味带着你们去。”
我看到阿妹坐在那里写作业,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我走过去问她:“做什么作业呢,要期末考了吧?”
她嗯了一声。我发现她在做初二的数学,在一道题目上卡住了。我提示她一下,她很快就明白了,轻声跟我说:“谢谢。”
我推推她的胳膊:“不好意思,晚上睡觉要挤着你啦。”
她抬起大眼睛,有些惊慌地看着我说:“不用挤的,我睡楼下好啦。”
“那可不行,”我赶紧说,“我会害怕,会睡不着的。”
阿妹看了一下丁轩然,丁轩然看了一下我。我扭过头看阿妹的作业。任姨又端着一大碗红烧鸡出来说:“来来来,开饭喽。”
任姨不停地替我和轩然夹菜,我饱到走不动。
山村的夜很宁静。
还不到10点,家家户户都落了灯,早早地上床休息了。阿妹趴在小桌上写作业,我朝窗外望去,是一轮半圆而鹅黄的月亮,寂寞地挂在墨黑的天空。任姨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风扇,温和地对我说:“这里比不得城里,也没有空调,你要是热,就用它扇扇吧。”
又说:“阿妹,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任姨说话总是那么轻声轻语,不管是不是她的亲女儿,不管女儿是不是懂事,当她看着她的时候,在她的脸上,都有一种属于母亲的特别的光彩,而我的妈妈……想到妈妈,我的心又开始暴躁不安。
她没有电话来,反而是刘有电话,问我习惯不习惯,他成了我妈妈的秘书。
我问:“我妈呢?”
刘说:“她有急事去了北京。”
“你知道她去北京做什么吗?”
“谈一个项目吧。”刘说。
不知道他是骗我,还是真的也被蒙在鼓里,反正我知道,妈妈这次去,肯定不是谈一个什么所谓的项目。当然,她既然不让我知道,我也用不着关心她。
我把手机关了,让她想找我也找不到。
丁轩然跑来敲门,我出去,问他:“有事吗?”
“有好看的东西。”丁轩然说,“快点下楼来看。”
我跟着丁轩然来到楼下院子里,丁轩然一指天上,我当时就呆住了,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像被人随意洒下的钻石,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的天空。
在这之前,我只在几米的画里见过这样的星空,我从来没有想过,星空真的可以是这样子美不胜收。
“美吧。”丁轩然问我。
“嗯。”我抱起双臂。
“你冷不冷?”他问我。
“不。”我转过头看他,他的眼睛也像两颗星星。让人心慌意乱。
“雷雅姿,”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我不明白。
“阿妹的事。”丁轩然说,“我没看错,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呢。”
气氛又变得别扭起来了。星星努力发着光,我低下头说:“很晚啦,我要去睡啦。”
“做个好梦啊。”丁轩然在我身后喊,“休息好,明天带你去爬山。”
我进屋,透过狭小的窗户看星星,星空就没那么张扬了。我想起丁轩然说过的一句话:要是不开心的时候,就看天边最远的那颗星,告诉自己,其实自己并不是最坏的那一个。还有他问我冷不冷,他跟我说谢谢的样子……我把眼睛闭起来,我想我被星星骗了,这只是幻觉,我并不喜欢陷入到那种情绪里去,我依然只是那个孤孤单单的不开窍不漂亮的小女生。
我有些睡不着。阿妹做完作业,挤上床来,靠着我躺下。灯熄了,我在陌生的地方陷入黑暗,还真庆幸有她陪在我身边,不然,我恐怕真的会怕。
我翻了一个身,阿妹问:“睡不着吗?”
“不是。”我说,“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是轩然哥的女朋友吧?”阿妹忽然问。
“不是啦。”我赶紧说,“我们只是同学而已。”
阿妹在黑暗里笑了,她说:“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们乡下妹子,认为我们什么都不懂?”
“不是啦。”我说。
“你们城里人都假假的。”阿妹说,“我不喜欢你们城里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的语气是很不友好的,和白天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和任姨的温柔完全不一样。她翻了个身,好像睡着了,再也不说话。
离开妈妈的第一个晚上,我梦到妈妈,她是那么的美丽。或许,我也和阿妹一样,是从哪里捡来的,所以,我们母女之间,才会如此的格格不入永远无法相融。
清晨,阿妹上学早。我也起来得早。任姨正在院子里种菜,见了我问我:“还睡得好么?来,我弄早饭给你吃。”
“谢谢你。”我说。
“这么客气干吗?”任姨对我说,“轩然昨晚跟多味下棋,不知道下到几点才睡,估计这两人还要一会儿才能醒。你先趁热吃饭,我去把菜地浇完。”
阿妹背着书包,拿了一个烙饼就往外走。
我喊她:“不喝一点粥吗?”
她好像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走了。任姨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乡下丫头,没修养,你别介意啊。”
“没什么。”我说,“早上上学都是这么急的。”
任姨叹了一口气,走了。
稀饭和烙饼都很好吃,我吃得饱饱的,独自走了出去,我还想去看看昨天的那个湖,于是我靠记忆往前走。我很快就看到了那面湖,湖水还是那么奇异的幽蓝。我在湖边独自坐了一会儿,乡村清晨的空气甜美极了,只有丁轩然这种笨蛋才会在这个时候睡大觉。坐了好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沿着湖边继续地往前走,看到两座小小的山峰,不高,就在不远处安静地立着。满山都是养眼的绿色。还是清晨,都市夏天的烦闷在这里消失殆尽,清新的空气清新的风让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
我来到了那座山峰前。
四周都没有人。我看了一下,山不算太高,于是我打算去山上看看。那是一条很明显的上山的路,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迷路,当我玩够了下山的时候,我发现我下来的地方并不是我刚才上去的地方,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刚才的那个湖了。
我开始有点儿慌。
我的手机关了机,放在阿妹房间里,没有带出来。
我没有目的地往前走,越走前面的路越陌生,最要命的是,我看不到任何一户人家,好像越走越荒凉。
我估计我是完全走错方向了,于是我再返回来走,往山上爬。思索着是不是应该爬到山的那一边去。就在这时候,变天了,山风猛烈地吹起来,雨点已经开始洒落在我身上,而我,竟然找不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声音:雷雅姿,雅姿……
声音忽大忽小。我高声应着,唯恐它会突然消失掉。
雨开始越下越大,风开始越刮越猛,我差不多是寸步难行,只能停在原地大声地一遍一遍地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终于,我看到了出现在前方的身影。跑在最前面的是丁轩然,还有多味,还有村子里别的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丁轩然一直跑到我面前,用雨衣把浑身湿透的我一裹,大声地骂我:“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手机也不带,你想吓死我们啊!”
他的眼睛瞪着我,他也是全身湿透。
“雨会越下越大的,先回去再说吧。”多味说。
下过雨的山路特别难走,我不让丁轩然扶,结果就老是摔跤,后来,差不多是被丁轩然和多味扶着回到了任姨的家。
一进家门,就看到任姨在打阿妹,用长长的竹鞭子,一下子抽到她穿着新裙子的单薄的身子上。阿妹抖动了一下,没有哭。
丁轩然放开我,冲上去一把夺过了任姨手中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