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导演侯孝贤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认为无比正确。
他说:“所谓最好的时光,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
认识图图以后,我开始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而比较遗憾的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真正地明白。
让我先来介绍我们的乐队“十二夜”,成员是张沐尔,怪兽,和我。
乐队刚组建时我们三人都是在校学生,我学电子,怪兽学法律,张沐尔学医。我们三个在A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认识,三个都是卖唱学生,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众所周知,我们是有理想的。然而我们并不指望混到像平克弗洛伊德那样的一代宗师,我们只是想有自己的歌,自己的专辑,自己的录音室。我们三个人中间怪兽比较有钱,因为他家在海宁开了一间皮衣厂。有钱的怪兽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套间,辟了其中一间作为我们的排练房。除了必不可少的学习时间,我们就在那个阳光不足的房间里扒带、写歌、排练。我们也曾给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寄出过Demo,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我们需要一个女、主、唱!”张沐尔无数次痛心疾首地说。长久以来他就认为一个美女可以解决我们全部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足够有才华有足够有理想,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的关注。他甚至找过一个外语系系花来跟我们合练,结果那个女生只会唱布兰妮的歌,当她第十一次唱到“baby baby one more time”的时候,怪兽终于忍无可忍,把她从我们的排练房赶了出去。
“难道茫茫太空中,我们就找不到一个又漂亮,又会唱歌,又有品位的女生?”张沐尔仰天长叹。
怪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不忍地看着他:“还是有的……”
“谁?”
“诺拉琼斯。”我说。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跟女生合练过,虽然张沐尔信誓旦旦地说,为了乐队有一天能大红大紫,他从未放弃过寻找金牌女声的努力。不过,他努力了也有一年,乐队成员还是我们三个。怪兽对这情况比较满意,他认为历史上伟大的乐队里都没有女人,他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家伙,但很有才华,我们乐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他作曲——当然,写歌词的,是我。
虽然张沐尔偶尔对怪兽那些晦涩的作品有点小小的不感冒,但总体来说,我们是好哥们,相处得也很不错。
张沐尔失过一次恋,我和怪兽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拥有多少有点寂寞的青春,但是真的,我觉得,还不错。
但是那些天,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张脸,甚至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喝一杯豆浆。那个夜晚虽然我确定不是梦,但对我而言却又是一场真正的梦,那个叫图图的女生,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如果再见面,我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样的话或做点什么样的事呢?怀着这种百无聊赖的猜想我百无聊赖地上了几天课,然后在两位仁兄的短信轰炸下逃难似的奔去了排练房。
张沐尔和怪兽已经在里面。我马上发现情形有点不太对。
“他怎么了?”我指着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怪兽问张沐尔。
张沐尔严肃地说:“怪兽认为,我们应该找一个女主唱。”
“为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你写的那首歌词吗?”张沐尔问,“就是那首特别悲情的,我想知道什么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实际上,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首歌词。
“他配好曲子了。”张沐尔指指怪兽,“可是,连他都认为,这首歌只适合女孩子唱。”
分特。
可是,当怪兽抢过我的吉他把曲子哼给我听的时候,我马上就理解了。这确实是我们乐队创建以来难得的一首好听的歌,怪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把旋律写得格外婉转,尤其是最后渐行渐灭的高音部分,也实在只有女生才能演绎。
“怎么办?”怪兽两手一摊问。
“要不,我再去叫那个外语系的?”张沐尔征求意见,“一年了没准她已经会唱别人的歌了,就算麦当娜也成啊。”
怪兽的眼里简直要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割下张沐尔的肥肉。“算了,我还是自己唱吧。”他一脸沮丧。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实际上,当它冒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原来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久了。
我要找到图图。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没有图图的任何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在市一职高学会计。我要找到她,不仅是因为她能当我们乐队的主唱。而且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忘记她。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生,这当然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我甚至再冒险去过那家不再欢迎我的酒吧,那群流氓虽然没有出现,可是,图图也一样音讯杳然。我问过老板:“你认不认识那天晚上打架的女孩?”他简直用看恐怖分子的眼神看我,挥挥手示意我滚蛋。
接下来,我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市一职高蹲点。去了我才知道,它有三个年级,每级设有四个会计班,每班四十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共四百八十个人中,我要找出一个名字里可能有个“图”字的女生。
谈何容易。
我试过当他们上课的时候在教室外面窥探,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职高的管理还是挺严的,我每次转个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有保安冲上楼来把我赶下去。在我有幸看过的六七个班级里,我并没有看到图图的身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是一个逃课高手,而我的近视很严重。
总之,当你真的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总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和你错身而过。以前我畿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会觉得荒诞无比,两个住在同一栋大厦的人,就算可以躲避对方也迟早会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当我这样地满世界寻找图图,才终于承认,世界是一片海洋,一条鱼想要第二次遇见另一条鱼的概率,或许接近于零。
但我不会甘心放弃。即使到最后,我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方式——在校门口守株待兔。
这也是很有困难的,因为,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市一职高有三个校门。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周一周二西门,周三周四东门,剩下的时间北门。做出这个白痴决定的时候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那天留下她的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通常白痴过后的我就会变得智商超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吉他,对,我的吉他,我应该用他来做点什么。于是,那个黄昏,我像琼瑶片里的男主角一样抱着吉他假模假样地坐在职高的正大门前,我要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林晓培的《心动》,短短时间,它已经在我的最爱歌曲排行榜里飙升到第一名。“啊,如果不能永远在一起,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吉他是我唯一自娱自乐的方式。一些穿得很夸张的职高女生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会很感兴趣的看一眼,但是,她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只有一个调皮的女生在叽叽喳喳:“咦,他的帽子呢?”
靠!把我当要饭的了!
我忍辱负重地又唱了三首歌,图图也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毫无效率地过去,当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等待到底有何意义,终于有人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嗨!”一个女生说,“你在找人吗?那天在我们教室门口转悠的那个是不是你?”
“我找图图。”我非常坦白。
“图图?”她皱皱眉头,看上去有些疑惑。
“就是,”我忽然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想起一个细节,“就是你们学校‘四大美女’里最漂亮的那个!”
“哦她呀。哼哼。”那个女生明显不同意。
“你认识她?”我压抑着自己的欣喜若狂。
“你为什么找她?”她一脸不屑地打量我,“想追求她是吧,很多人都追求她的。”
“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她看天看地看脚尖,犹豫半天,终于对我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她带着我穿过整个市一职高的校园,从一扇最荒僻的门走出去。她告诉我,这是小西门,从这里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个很老的居民区,因为地处偏僻而且房子破旧所以相对便宜,很多不愿意住宿舍的职高生会在那一带租房子。
很快我们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单元楼前。
“她好像住二楼。”女生告诉我。
不劳她告诉,我已经知道图图就在这里。因为我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不就是房租吗!”她有些声嘶力竭,“给你!给你!姑奶奶连命都给你!”
身边的女生几乎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一切善良的指路天使,她告别,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
一扇房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简陋的家具。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行李包,一些被扔得满地的护肤品和玩偶,然后,我才看见图图。她穿着拖鞋站在那一对杂乱的物品中央,头发凌乱,看上去憔悴不堪。
“图图,”我冲上去,“图图你这是怎么了?”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回头,这时候一只很大的枕头被扔出来,听得见里面得人骂骂咧咧:“交不起房租就不要住房子,想赖账,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谁赖账!”图图满脸通红地跳起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她,她就要冲进去和那人拼命。
“别冲动,别冲动。”我只会这么傻傻的一句。
“他,他扔我的东西……”图图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突然间,像山洪暴发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哦我的色厉内荏的好姑娘,我心疼地擦干她眼泪。她抓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
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我吓得一把推开她:“你病了!”
“豆浆,是你?”她对我微笑,是种很恍惚的微笑,她那样微笑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的身体就慢慢歪倒下去,像一朵在阳光下支撑了太久的花。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已经病了三天了。自从宿舍住不下去以后她就到这里租房,可是她只有钱付定金,和房东软磨硬泡才硬住了半个月,而我赶到,就正好看见了房东赶她出门的一幕。
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钱给了房东,那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中年女人满腹狐疑地盯我看了半天,终于答应让她再住三天。
我好歹把她的床重新收拾好,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告辞。
“豆浆,”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在我背后喊,“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转身,看着她,摇摇头:“请记住,我叫林南一。”
她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林南一,你是不是老天派来保护我的呢?”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出了门我就以百米速度冲到怪兽家,直截了当:“哥们,借点钱。”
“多少?”他问。
“一千五。”我想了想。
“你惹麻烦了?”
“没有。”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进屋给我拿钱。
我冲回图图家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像个疯子一样的按门铃,举着那一千五百元,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她拉开门后一头冲了进去:“图图,走,我带你去看病。”
她倒回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林豆浆同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咋的,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去看病。”我说。
“我他妈没病!”她坐起身来,好像忽然一下子恢复精神的样子,“噢,对了,你不是走了吗,你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把手里的钱递给她。
她接过钱,有些犹豫:“林南一,你也是学生,哪来的钱?”
“你别管。”我说。
“我要管。”她把钱一甩,“你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拿男人钱的女孩子?”
这哪跟哪儿啊!我哭笑不得,可她不依不饶,挥着双臂,用热病患者固执的眼光紧盯着我:“你以为,随便谁,只要给我钱,我就会感激涕零?你以为,只要给了我钱,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直到她的叫喊变成了啜泣:“林南一,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同情我?可怜我?还是……”
“我喜欢你。”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瞎说,“我爱你,图图。”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爱你。”老天知道我重复一遍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就好,”她的声音突然温柔,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装满了疲倦:“让我睡吧,我只要睡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她睡了一天一夜。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她还有一点发烧,脸庞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我不止一次叫她起来吃药喝水,她迷迷糊糊地勾着我的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喝完之后她马上倒头又睡,就好像她有三辈子没有睡安稳过似的。
半夜里我困到极致,伏在她的床边打了个盹,却被她拍醒来。她看上去很清醒,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明亮的火石,她就那样注视着我,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南一,你一直守着我?”
我点头。
“有点太快了。”她温柔地说,“你小子真是性情中人。要小心在感情里受伤哦。”
然后她就又睡着了,等我也从小憩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还一直在睡。所以直到今天其实我还是不能肯定,那是个梦,或者确有其事。但是真的,我爱图图。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一件最温柔、最忧伤、也最确定无疑的事。
所以,快吗?不不不,肯定不。
我把图图带到排练室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
张沐尔打我一拳:“小子,地下工作进行得不错啊!”
怪兽有点怪怪地看我和她一眼,我想他马上就猜出了借钱的事。我有点尴尬,所以拍拍他的肩膀:“嗨,我想,图图可以当我们的主唱。”
张沐尔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因为图图实在比那个外语系女孩漂亮得多。
怪兽面无表情地把乐谱拿给图图。
“对不起。”图图推开,“我不识谱。”
我以为怪兽要发作,没想到他却好脾气地说:“那么你可以叫林南一弹给你听。”
我拿过吉他之后就一切顺利,图图的歌声毫无悬念地征服了所有人。多愁善感的张沐尔甚至眼睛里泛着小泪花:“太棒了!”他说,“这一下,我们就要出名啦!”
怪兽啪地给了得意忘形的张沐尔一掌,很郑重地向图图伸出手:“欢迎你加入十二夜!”
图图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这就行了?”
“行了。”我说。
怪兽煞风景:“不过,如果林南一不能在一个月以内教会你乐理,我们就换人。”
图图吐舌头:“那你不如现在就换,我要多笨有多笨。”
她简直说笑。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女生。当然,图图不是个好学的女孩,不然她可能早就考上名校,她甚至有点厌学,在我跟她讲移调和转调的时候,她不耐烦地踢了我一脚:“为什么我要学这些?为什么我要加入那个破乐队?”
“为了我。”我说。
她扁着嘴唇看天花板,好像在思考到底值不值。
最后她把手伸给我:“好,不过你可得记住,我这都是为了你。”
一个月之后,图图顺利通过怪兽苛刻的考核,正式成为“十二夜”的主唱。
拥有女主唱的“十二夜”第一次亮相是在一年一度的大学生音乐节。上次我们亮相玩的是窦唯的《山河水》,因为太枯燥差点没被观众轰下台。而这一次,怪兽居然默许我们排了一首王菲的《誓言》,因为这首歌最能突出图图的音色。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跟现实妥协?”张沐尔偷偷问我。
“你得去问怪兽,”我没主意地说,“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
而事实是,不管是妥协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的“十二夜”在音乐节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主唱图图也成为最耀眼的明星。很多男生围在舞台边起哄要图图的签名,不过,到最后他们好歹弄清了,“十二夜”乐队的吉他手脾气很坏,谁要是站在他女朋友方圆一尺以内超过一分钟,他都会用拳头示意“滚开”!
在音乐节的闭幕式上,图图演唱了我们最得意的作品,《我想知道你是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四个都在修改和排练这首歌,我和张沐尔在怪兽的主旋律上增加了更多表情,而图图的演唱,则是对这首歌的又一次提升,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美。
我知道,谁听到图图唱这首歌,都会不能自拔地爱上她,至少我是这样。唱到最高潮部分,“在你离开的第十二个夜晚,天空倒塌,星星醉了,漫天的雪烧着了,我的喉咙唱破了”那一句,她的嗓音真的有些微的喑哑,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从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来,而她压抑着,压抑着,直到最后一个高音,才不能控制地,让眼泪迸发。
台下掌声雷动。
“嘿,你知道吗?”张沐尔碰碰我的胳膊,心悦诚服地说,“你女朋友是个天才。”
我沉默。
我忽然有种感觉。
在台上唱歌的图图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孩,我认识她,可又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不是那个在酒吧里惹麻烦的女孩,也不是那个病歪歪交不起房租的女孩,她的身体里有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力,如果它喷发出来,就会势如破竹地毁了一切。
我打了个颤,告诉自己这是没来由的怪念头。
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作为最佳乐队接受了一家不尴不尬的音乐杂志的采访。
“祝贺你们!”那个戴眼镜的女记者傻乎乎地说。
我们等着她说下一句,结果她呆呆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和我们是一样的打算。
“祝贺你们!”她又说,“你们是这次音乐节最受欢迎的乐队!”
“我们知道。”怪兽有礼貌地说,可是这句话听上去很像嘲讽。
“现在,请你们谈谈获得最佳乐队的感想?”她总算是想到一个问题。
“我们很高兴。”张沐尔肯定地说。我们也很肯定地点头,为了配合“很高兴”这个词,我们甚至特意笑了好几声。
“听说乐队成员中,吉他手和主唱是感情很好的男女朋友?”女记者好像忽然抓到救命稻草。
图图没有犹豫,笑嘻嘻搂一搂我说:“是。”
女记者很兴奋:“能不能谈谈你们的恋爱经历?”
图图很爽快:“没问题!”
然后就基本没我们三个什么事了。
那一期的杂志她有寄给我们一本,关于“十二夜”的那一篇,几乎是做成了图图的专访,而我当然需要在里面充当一下背景色,抱着吉他摆几个忧郁的POSE,名字叫做“女主唱的男朋友”。
而怪兽和张沐尔,简直连当背景色的机会都没有,只被寥寥几笔带过,叫做“乐队的其他两个成员”。
那个白痴女记者甚至给她的文章取了这样一个题目:一段用音乐注解的爱情。
虽然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曾经明确地提出对这篇报道有什么期待,不过可以肯定,张沐尔和怪兽都有些失望。
“我们还是没有出名。”张沐尔有天感叹。
图图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怪兽咳嗽了一声,张沐尔也就嘻嘻哈哈地岔开了话题。
那天晚上我送图图回家的时候,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毕竟那个白痴女记者又不是她找来的。
“林南一,你说,我是不是特爱出风头?”她问我。
我只好温和地回答:“爱出风头又不是什么错。”
她跳起来:“那你的意思就是是咯?”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沉声说。
“无理取闹?”她的音调走高,“林南一你说我无理取闹?”她狠狠地推我一把,“那好,我现在要回家,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不然,我就无理取闹一回给你看,你信不信?”
说完她转身跑了,飞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去追。居然。
第二天,图图没有来参加合练。
接下来的两天,也没有。
我甚至怀疑我再次把她弄丢了。不过怪兽和张沐尔分别给她打过电话,她倒是接了,气哼哼,说某个人不跟她道歉她就不来。
“不来就不来。”我也生气,“还反了不成?”
张沐尔自责地说:“都怪我。”
“怪你什么?”怪兽瞪他。
“怪我想出名想疯了。”张沐尔就差没有抱头大哭。
怪兽看看他,又看看我,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声:“要不,某人就去道个歉?”
“休想。”我自尊心严重受伤,“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怎么搞得跟个娘儿们似的。”怪兽咧嘴笑。
“可她是主唱啊!”张沐尔不打自招地说。
那天我们的合练草草结束。我背着吉他回宿舍,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图图,可是终于没有。其实我并没有生她的气,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我之所以不联络她,是为了一个我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想看看,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有多重要。
或者,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地爱着我?
这样的念头真像怪兽说的,像个“娘儿们”一样可笑。
没有图图的一小时也会变得空旷,我去食堂吃饭,去澡堂洗澡,汲着一双拖鞋躺在床上吸烟,结果吸着吸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场小型火灾。
我手忙脚乱地把床单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图图。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跟我打电话的声音居然有些严肃:“林南一,你现在在哪里?”
“我马上去找你!”我没自尊地把床单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像装了发条一样奔出了宿舍。
从职高的北门到西门,穿过那一片混乱的居民区,好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我敲门,图图穿着木屐嗒嗒嗒嗒跑过来,一见我,先愣了几秒,接着就抱住了我的脖子。
“死林南一臭林南死林豆浆坏林豆浆!”她哽咽着大喊,“这两天你死了吗?怎么连电话都没有?”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眼泪很快浸透了我的T恤,在我的胸口引起一阵温热的感觉。
“图图,”我抚着她的头发,“别哭了,别哭了啊?我今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她哭得更大声。
我的心快要被她的哭声揉碎,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图图,你听着,我发誓,不管你今后再生气,再不理我,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再这样让你难过,我一定每天给你打三个,不,三十个三百个电话让你骂我,直到你消气为止,好不好?”
她泪眼朦胧地看了我一阵,最后点头说:“好。”
我心疼地擦干她的眼泪。
“其实我有事跟你商量。”图图深呼吸了几下,终于能够正常地说话。然后,她关上门。
“什么事?”
她扔给我几张A4纸。
“他们看了那本杂志上的报道……”她有些艰难地说。“我今天接到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几张纸是一个唱片公司的合约。说合约,其实不太精确,那其实只是一份草拟的邀请函,那家还算有实力的唱片公司表示了对图图的看好,并且表示,如果图图愿意签约他们公司,他们会安排她参加一个电视选秀活动,并且保证她能进入前十,然后送她去台湾学跳舞,甚至可以给她造一个全新的身世,最后,请金牌制做人为她打造专辑,铁定一炮而红。
“怎么办?”图图问我。
我犹豫:“看上去还不错。”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她发急。
“你不是一直想当明星?”我仍然含糊其辞。“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错过。”
“什么叫‘如果你是我’?”图图有些困惑,“你搞明白没有?”
“什么?”
“他们只想签我一个人!”她冲我喊,“没有十二夜,没有怪兽和木耳,也没有你!”
“我知道。”我尽量冷静,“可是图图,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想,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我自己拿主意?”图图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她的眼神让我心痛,但我仍然肯定地点点头。
图图伸手捂住脸,无力地往床上一靠。很久很久,她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迟缓,透着伤心:“林南一,你知不知道,这一整天我想了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决定,对我来说多么不容易?”
“可是图图……”
“林南一,”她打断我,“你能……你能回去吗?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我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过,应该冲回去,告诉图图,我多么不希望她走,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一个小乐队,享受着小幸福,让唱片公司见鬼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图图有她自己的梦想,有她自己的未来。她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配得上享受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因为我,让她作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我更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背着吉他去找怪兽和张沐尔。
图图已经在那里,低声和张沐尔说着什么,看见我到,居然紧张得站起来。
“嗨林南一!”她怪怪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底下两个大大的黑圈。
我沉默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合练很快开始。
那天我的状态特别奇怪,总是错音。连练过很多次的曲子也错得一塌糊涂,张沐尔用眼神杀我很多次,怪兽终于发火:“谁不用心排练就给老子滚出去!”
我背起吉他就走。
“林南一!林南一!”图图追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停下打量她,不知为何内心茫然。
“林南一!”她看自己的脚尖,“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
“哦。”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林南一,我想让你明白。”她搓着衣角,“虽然,我很想当明星,因为那样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我知道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和你,想和你们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句已经足够。
图图仍是不敢看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怕羞的孩子,袒露内心让我们窘迫不安。
我轻轻地拥抱了图图,她瘦瘦的胳膊也轻轻地搂着我的背,那一天出奇地云淡风轻,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要道,有人轻轻议论:“这不是那个乐队的吗?”我们管也不管,听凭全世界为我们驻足。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最明亮和甜蜜的一天。
那是再也不能重来的、飞扬跋扈的、最好的爱情。
半年后,我和怪兽、张沐尔相继从学校毕业。怪兽进了我们大学的医务室,我进了一家中学,教音乐。怪兽没有考公务员也没有找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地混居然还买了一辆车——看来他比我们想象的还有钱。
图图还要一年才能毕业,但当我租下一套小房子,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搬进来那天是我的节日,一间屋子里一旦住上女孩,就会莫名其妙地拥挤起来,开始像一个家。
她把她的瓶瓶罐罐放进浴室,七七八八的鞋子摆到门后,这场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嗨林南一,”她忽然得意地喊,“你看!”
我看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在门后贴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狮子。
“干什么?”我只晓得傻笑。
“这是我。”她指着狮子,严肃地说。
然后她用一只签字笔,在狮子的嘴边画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人:“这是你。”
“哦。”我说。
“你不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她神神秘秘地问。
我摇头,她狡猾地笑起来:“这代表着,我吃定你啊!哈!”
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跟着笑起来,那一天我都在傻笑中度过,直到怪兽和张沐尔来给我们庆祝。
开始,我们唱歌,后来,我们喝酒。等到大家都喝到五分醉,张沐尔开始改口叫图图“嫂子”。图图开始有点不习惯,后来就笑眯眯,爽快地往自己的喉咙里倒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也都有些奇怪的伤感。怪兽和张沐尔相互搀扶歪歪倒倒地离开,我瘫在床上,只有图图,费劲地收拾着狼藉一片的客厅,我听见图图在厨房里开大水龙头哗哗地刷着碗碟,水声给我一种遥远的错觉,我忽然心慌得厉害。
“图图,图图!”我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林豆浆,你怎么了?”她弯腰看我,惊叫,“看你一脸都是汗!”
“图图。”我紧攥着她的手,嘟嘟囔囔,“你就在这儿,哪也不许去。”
她微笑,那笑容在我摇晃的视野里像花开一样美丽。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双手轻轻展开,放在她的膝盖上,继续那样微笑地看着我说:“别担心,我哪儿也不去。”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轻轻盖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的,她吻了我。
我的好姑娘吻了我。
那一刻,天地崩塌,万籁俱寂。
我把图图抱上了床,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因为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肯定就不是一个男人,图图好像猜到我的内心,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板起脸问她:“你爱我么?”
“有点。”她说。
“多少点?”
“一千一万点。”她说。
我装傻,笑,然后捏着她的鼻子,不让她出气。她笑不起来了,就直往我怀里钻,夜真美得有些让人吃不消,我们都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醉是一件顶好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图图去上课,在桌上留下小纸条:亲爱的,上午十点你要给别人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我握着那张纸条怔忡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幸福生活,在我身上,它已经屈尊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