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跳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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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还在象牙塔筛选知识的早熟孩子,一个既像女神又像妲己的轻熟女,安静地趴在黄浦江畔栏杆上欣赏外滩的夜景。赵甲第绕着她换了一下风向位置,点燃一根烟,他没有烟瘾,抽烟只有三种情况:被生活玩弄后的苦闷;无聊到排斥一切积极向上的活动;心里忐忑不安。就像现在,紧张又不至于惶恐,类似当年跟谢思走在马路上去牵手的前一刻。在赵甲第的世界里,蔡姨是头一个同时具备赵三金和王厚德两种稀缺气质的伟岸女性,形象高大到连他都要仰视,哪怕此刻站在离蔡姨只有十几公分的地方,赵甲第还是很沮丧地感觉两人是相隔在黄浦江两岸,遥不可及。

“这座城市的十家大房地产商,有四分之三是他的。将近二十家工程承包商,除国企外,五分之四还是他的。”蔡姨轻声道,她似乎太入神,没有留意到赵甲第视线偷偷往她被围栏挤压出鲜明轮廓的诱人胸脯上瞄,她那双似乎永远能保持清澈无垢的眼眸浮现一抹恍惚,“大概在你刚出生的年代,一位老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让我们女的接班,不会挖祖坟。”

“大家族或者世家什么的,我都没什么机会见识过,加上我一个理科生对政治也不感兴趣,只知道三反五反和‘文革’一系列事件把社会掀了个底朝天。改革开放后有钱人确实多了很多,但我身边偶尔几个富二代、官几代,做人都还算厚道,不做欺男霸女的勾当,再者,我相信,有大出息的人多半都是野路出身杀出一条血路的好汉,这一点,我有一些发言权。”赵甲第轻声道,没敢把话说死,怕幼稚了,被显然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很多岁月的蔡姨看轻。

“你的发言权来自你爸?”蔡姨笑道。

“差不多。”赵甲第苦笑道,深吸一口烟入肺,“我听奶奶说我太爷爷是响马性质的匪人,所以到了我爷爷这一辈成分就不好,比地主好不到哪里去,奶奶当初吃了很多苦头,所以后来做人特别实在。听说我爸小时候读书很厉害,不过家里没钱,小学五年级就不读了,跟放牛娃一样。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跟我爷爷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兜里揣着几块钱就单身一人跑东北去淘金,直到他给北京一户大人家入赘做上门女婿前发生了什么,他从没跟人提起过,后来就相对顺风顺水了,不过估计也没少吃苦头。他从不穿T恤,再热的天气也都穿长袖衬衫,因为他有一幅很夸张的文身,从后背延伸到手臂,我虽然恨他对不起我妈,但抛开这点来说,他是个合格的父亲,孝顺的儿子,牛掰的商人,很彪悍的大混子。总体来说,他就是典型鲤鱼跳龙门跳成功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缘故,他身边的叔叔伯伯都差不多,很草莽,即便是京津圈里顶着天生二世祖标签的大叔们,也都低调得很。也许我就是曹妃甸的一只井底之蛙,看不到多大的天空,但就现在而言,我还是觉得与其怨恨谁眼红谁,不如多努力一点。我爸有一个死党,他的名言是:‘我就是穷人的孩子,能做的除了拼命还是拼命最后他妈的还是拼命,一定要让我的孩子成为富人的孩子。’蔡姨,你看这话多实在,不过我做不到,因为没动力,肚子里也没有那样滔天的怨气,我想做的能做的,就是偷着懒,好好过舒坦日子。理想很小,野心也很小,估计以后我的出息也会很小。”

“穷人出身,白手起家,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过你见到的估计都是成功人士了,我倒是亲眼瞧见过很多这样的男人夭折在大风大雨里,有点可惜。”蔡姨感慨道,似乎被赵甲第的一番真心话给撩拨起尘封已久的记忆,“我出生在浙江跟安徽交界的一个贫苦县,跟你不一样,印象里记事起我爸就一直躺在病床上,他死了后我妈就改嫁了,继父是个酒鬼。我从那个村子走出去后,就再没有回去过,只记得那是一个有小溪、有青石板、有狭窄小巷的地方,阴沉沉的。”

赵甲第原本以为蔡姨是大家闺秀,才有可能有如今女王一般高高在上的风范气质,没想到还有这样灰色调的人生经历,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蔡姨眺望远方,紧紧抿着嘴,神情坚毅,不曾有丝毫颓丧哀伤。

“为什么不衣锦还乡?”赵甲第笑问道。

“小时候觉得那个叫芹川的村很大,后来去镇上读书,就觉得村子很小,到了杭州就发现那个镇子其实也不大,来了上海,才知道杭州其实没我想的那么大。小时候那些嘲讽我的,伤害过我的,白眼过我的,现在回想一下,其实都挺好笑的,也不是没想过回去一个一个耳光打回来,不过煮一壶茶,喝完后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回去。”蔡姨会心笑道,伸了一个懒腰,身材曲线玲珑。

“要换作我,肯定浩浩荡荡弄一支车队回去,让乡长、镇长、县长全都在村头上放鞭炮迎接着,告诉别人啥叫瞎了眼。”赵甲第一本正经道。

“这个想法不错,可以考虑一下。”蔡姨微笑道,貌似真的很开心。

赵甲第咧开嘴傻笑。

“有女朋友没?”蔡姨笑道,转头望着小了她足足一轮的男孩。

“刚有。”赵甲第诚实道。

“第几个?”蔡姨并不奇怪,眼前这家伙口头上说自己是处男,但她根本就不相信。

“第二个。”赵甲第继续诚实道。

“红颜知己有多少?”蔡姨知道男人都喜欢玩这套。

“除了女朋友,没有红颜知己,女性死党倒是有几个,不过没可能玩暧昧,我不喜欢,人家也都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女孩,我就算想滥情,也没那本事,干脆就死了这条心,怕到后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我打死都不干的。”赵甲第直截了当道。

“是有贼心没贼胆,有情种的意图可惜没多情的本事?”蔡姨说话一如既往地直指人心。

“不承认也不否认。”赵甲第头疼道。

“真是孩子啊。”蔡姨笑道。

赵甲第当场连死的心都有了,为了她跟十几号彪形大汉干架落得鼻青脸肿,最后得到一个还是孩子的安慰奖,这也太悲剧了吧。

“你比小强大不了多少,不过总觉得我跟你代沟要小很多,他那个花花世界,我一直看不明白。这两年还好点,他刚到我那里的时候,顶着一个乱七八糟的爆炸头,戴着稀奇古怪的耳环,还有不伦不类的文身,明明没长大,偏偏要抽烟喝酒,说话也老气横秋,聊天方式和内容都天马行空。有钱了他也不干正事,只是改装车,嘴上常说私奔,其实是拿着父母的钱去找个度假村之类的地儿花天酒地,没钱就抽几块钱一包的烟,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自以为很爷们,很性格,真是一群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这点你确实好太多,否则你早被我踢出去了。”蔡姨给了一棒子没忘记给一颗枣。

“其实都差不多。”赵甲第汗颜道。

“嗯,骨子里估计确实差不离,你也就表面功夫深厚一点,估计你家有高人,能把你磨成现在这德行,也不容易。”蔡姨笑道。

“姨,你属什么的?”赵甲第厚着脸皮笑道。从蔡姨到姨,好歹也是巨大进步。

“变着法打探我年纪?无可奉告。”蔡姨瞪了一眼。

“那生日呢?”赵甲第坚持死缠烂打的方针政策。

蔡姨犹豫了一下,望向江面,轻笑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就是几月几号了。”

赵甲第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难怪她今天肯放着正事不做出来陪一群孩子折腾,估摸着是踩着生日的点上了想要挥霍一下。

“姨,你男人一定特虎。”赵甲第酸溜溜道。

“虎?”蔡姨疑惑道。

“就是很牛逼的意思,虎人、猛人。”赵甲第笑道。

“他啊,很有意思的一个人,跟你爸差不多,都挺坎坷的,不过他身份有一点特殊,在知青下乡的大潮中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他一辈子都没认那个手握权柄的负心父亲,如果不是这样,他的下场也会圆满许多,起码不至于那么凄惨。我跟他认识的时候,在五台山脚下碰上一个老先生,有缘一起喝了半杯茶,老人家笑着说了句:‘小心小眼小肺小猫小狗小人,生于汝南,不是善种好汉;大风大浪大江大雨大潮大雪,庚子年卒,死了一干二净。’结果一语中的。”蔡姨唏嘘道,眼神惆怅。

赵甲第咂舌,心想“死了一干二净”,这咒人也太狠了点。

“给我一根烟。”蔡姨柔声道。

赵甲第递过去,挡着风,帮她点着。

“所以啊,我现在就一寡妇,悲凉不?”蔡姨笑道,娇艳如花。

“我还是处男呢,天仙配啊。”

不过赵甲第没敢说这话,怕被蔡姨踢下黄浦江。

“那老先生私下也给我算过命,说让我在黄浦江等着,等一个跳江的家伙。

我回上海后这些年,就没来过黄浦江畔,怕真被我撞见神经病没事跳江。”蔡姨大笑,被烟呛到。她即使咳嗽也是妩媚无双。

然后蔡姨就被彻底震惊了。

身边某个家伙二话不说就一跃冲出栏杆,以一种很狼狈一点都不华丽的姿势跳下黄浦江,只听到“扑通”一声,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滑稽的是那神经病貌似是只旱鸭子,就跟着水流漂啊漂,浮浮沉沉地喝水,貌似还卖力嚷了一声:“草,忘了老子不会游泳。”

“王八蛋赵甲第,你今天不被淹死,也要被我杀死。”

蔡姨扔掉烟,纵身一跃。

像一条从龙门跳回俗世的青鲤鱼。

仿佛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充满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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