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嘲鸫级运输机视野良好的舷窗向外望去,戴达罗斯α星的大地就像一片由苍翠欲滴的绿玉铺成的巨大马赛克。浅绿色的高地、平原与深绿色的峡谷像海面的波浪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一座座积满了水的圆形死火山口如同蓝水晶般点缀其间。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冷却的玄武岩平原上覆满了青翠的矮小灌木。无数带着白色伞状绒毛的种子随着温暖的晨风四处飘荡,宛如一片片有生命的雾霭。
除了似乎无穷无尽的绿色和天蓝色外,在这颗行星的地表还有另外一种颜色,一种显然出于人力而非自然之手的颜色。数以百计的巨型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茂密丛林之中,每一座的表面上都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钢青色光泽。大多数建筑物都是规规矩矩的圆柱体,分布也相对集中,显然是公共建筑或者居民楼之类的设施。但另一些建筑的用途就很难猜测了:一座外形活像埃菲尔铁塔和勃兰登堡门混合体的巨型建筑不断从钢青色转化成淡蓝色,接着变得完全透明,随后又逆向重复这一过程;另一座看上去有些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的建筑上空悬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淡橙色花岗岩球体。当“嘲鸫”飞过一处像圣海伦斯山一样崩塌了小半边、显然曾经猛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时,一道从山顶射出的淡紫色光芒迎头碰上了这架穿梭机——这道光芒穿透了穿梭机的外壳,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从正坐在客舱中相互“相面”的韩碧和罗南身边扫了过去,仿佛将他们与外部空间隔开的二十厘米厚的钛合金机壳和陶瓷隔热层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糯米纸。
“唔,有意思。”当那道紫色的光墙从罗南的身边扫过时,他咂了咂两片厚实的嘴唇,“怪不得总有人想来这儿——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就像……”
“像魔法一样。”拉尔夫·特伦特说道。
“哈,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个?”
“所谓‘魔法’,不过是理性与无知的分水岭。对于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魔法。”韩碧语气生硬地说道。
“就像阿瑟·克拉克说的那样。”特伦特补充了一句。
“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要理解古代奎因人的科技,就像试图阅读上帝本人的手稿一样困难——以刚才那座方尖塔为例,一个物理学专家小组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对它的工作原理进行分析,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清楚那些光子是如何穿透不透明物质的,人类必须先开拓一个全新的量子物理学分支学科才行。换句话说,与这些遗迹的建造者相比,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韩碧说。
在由主星戴达罗斯、伴星伊卡洛斯,以及姊妹行星戴达罗斯α和戴达罗斯β组成的戴达罗斯行星系中,古老文明的遗迹随处可见,正是它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颗气候宜人但却缺乏天然资源的偏远行星。在遥远的20世纪,一位名叫费米的学者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悖论:假如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外星人前来拜访地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悖论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与科幻小说作家。直到人类发明了跃迁引擎,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活动后,一切才有了点眉目——最初的开拓者在数十颗类地行星表面(包括地面和海底)都发现了曾经存在的智慧文明留下的痕迹。在某些行星上,他们甚至发现了不止一个文明。
正如地球上各个区域的文明发展存在差异一样,这些古代的地外文明的发展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并不比奥尔梅克人先进多少,而另一些则已经发展到了太空时代,但所有这些地外文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大约八万地球年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从此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大多数智慧种族只留下了废墟与遗迹,而某些种族——比如奎因人——尽管幸存了下来,但却退化成了茹毛饮血的蛮族。正是在那之后,人类逐步摆脱了旧石器时代的蒙昧状态,建立起了真正的文明。科学家们针对这些文明同时消失的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提出了数十种理论与假说,但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解释。
在所有已经覆灭的地外古文明中,戴达罗斯α文明(或称古奎因文明)是历史最悠久、发展程度最高的——没有之一。尽管时光已经流逝了八万年(按照戴达罗斯α的恒星年计算,则是六万四千年),但这个文明的绝大多数遗产却似乎并未受到岁月的侵蚀,仍然像它们刚刚建成时那样正常运转着。支撑它们运转的能源全都来自双星系统中的小个子伴星伊卡洛斯——这颗红矮星被古代奎因人整个罩上了一套类似戴森球的能量采集系统。它产生的每一焦耳能量都会被吸收、转化,输送到戴达罗斯α星,为古奎因人的设备提供永不枯竭的能源。唯一的例外是他们的量子计算机——这些利用物质的量子叠加态进行高速运算的设备,全都在古奎因文明崩溃的同时变成了无法工作的废铜烂铁,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罗南又一次咂了咂嘴唇,“那个所谓的‘圣域’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那似乎也是他们的祖先建造的某种设施……”
“可以这么说吧。”特伦特点了点头,“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域’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下储存设施,堆放着数以万计的记忆晶阵——那是古代奎因人用来储存信息的装置,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一种特制的信息读出设备转化成脑电波形式,直接‘输入’浏览者的大脑。不过,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信息读出设备,都与存放在‘圣域’的晶阵不匹配,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其中到底储存着什么信息。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些被集中储存起来的记忆晶阵是损坏的废品,古代的奎因人将它们存放在那里是为了将来回收利用。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奎因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放在‘圣域’里的晶阵,更不可能允许我们将它们带回去研究。”
“照这么说,”罗南语带讥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一天到晚顶礼膜拜的‘圣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堆放场?”
“特派员先生,我希望您在谈判时不要发表类似的言论。”韩碧冷冷地说道,“奎因人相信,存放在‘圣域’的那些记忆晶阵里栖息着他们远祖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圣域’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任何被他们认为是玷污圣域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流血冲突,如果——”
“尊崇?我看恐怕是畏惧吧……”罗南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对缺乏理性思维能力的原始人而言,崇拜往往源自趋利避害的本能,源自惧怕而非热爱——他们惧怕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惧怕无法预测的命运,当然,更惧怕他们的头脑想象出来的危险。源于畏惧的崇拜是最普遍的,但同样也是最脆弱的:一旦人们不再害怕某种事物,对它的崇拜就会随之消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尔夫·特伦特皱起了眉毛。
罗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