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宇宙文明毁灭周期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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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充满了戴达罗斯α行星赤道地区最大的死火山——新奥林匹斯峰中空的山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找出真正的光源:充斥这里的光线并非来自灯具、火焰或者其他发光体,亦非完全来自由布满绿色植被的火山口射入的阳光,更不是从火山已经凝固的岩浆通道表面或者人们脚下的火成岩地面上发出的。作为这颗行星上最负盛名的景观之一,无穷无尽的光子从山腹内每一立方微米的空间恒定而源源不断地凭空涌出,像水一样溢满这处巨大的地下空间每一个最微小的角落,让所有置身此地的人都沐浴在恒常永在、无始无终而又永远无法被遮蔽的温暖光芒之中。这里没有黑暗,没有阴影,没有寒冷,更不存在与黑暗和寒冷伴生的恐惧——早在文明的孩提时代,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烙入了作为昼行性动物的人类的DNA中。

在周遭奇观的映衬下,奎因人“侍圣者”们居住的村庄看上去愈发显得粗陋不堪,活像一堆脏兮兮的微缩建筑模型。几十座粗糙打磨的火山岩垒砌而成、没有房顶的矮小石屋,就是这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不动产”。这里没有奎因人的村落中常见的畜栏和菜园,也看不到散养的小型家禽和家畜——“侍圣者”由来自不同血缘氏族的志愿者组成。他们自愿奉献终生守卫“圣域”,一切衣食用度全靠自己的氏族接济。

在村子中央,一圈低矮的石墙圈出了一块面积与一座标准游泳池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空地。这片空地上堆放着数以万计的瓦蓝色棱柱体,每根棱柱都有半个成年人高,直径与成人手掌长度相仿,有着一模一样的正六边形截面,像蜂巢里的蜂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这就是“侍圣者”们自愿终生守护的“圣域”,他们眼中远祖灵魂的寄居之处。

当罗南一行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通道进入新奥林匹斯的山腹时,奎因人早已派出了他们的欢迎队伍:两百名侍圣者在村外排成了一列。这些自愿终生守护“圣迹”的本地土著,个头最矮的也有两米一以上,装备着一尺来宽的小圆盾和一头镶嵌着黑曜石锋刃的大头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要不是在不到一百米外就站着十二名由电磁突击步枪武装起来的、负责保护殖民部特派员安全的陆战队员,这番阵势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威慑力。

在这支石器时代水平的卫队簇拥下出场的,是代言者勃克。这位活了九十五个地球年的老者已经上了年纪,皮肤像脱水的梅子干一样干枯皱缩,脊背和肩窝上的鬃毛也已经变成了枯树叶般毫无光泽的棕灰色。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用塑料编织袋和晾干的动物神经缝成的缠腰布,脚上穿着一双女式厚底高跟鞋,鞋尖上还缀着一颗明晃晃的假钻石——向奎因人赠送用玻璃或者塑料制成的假宝石制品已经成为游客们的一种习惯。对某些游客而言,这么做有双重好处:既能以低廉的代价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可以让自己在这些“愚蠢的原始人”面前享受到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就像用塑料香蕉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之所在。韩碧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把戴达罗斯α星当成了一座动物园,奎因人则是动物园里最聪明、最有趣的那群动物——对他们而言,奎因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他们参观。他们傲慢地扔给动物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就认为动物们应该为他们的仁慈而对他们感恩戴德。

“向您致敬,诸代言者之首。”韩碧用一种低沉的、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混在一起的喘息与口哨声的语言对那位老者说道。奎因人的发音器官与人类的声带有很大差异,他们语言中的大部分词汇都位于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次声波段。现在韩碧说的这句问候语是少数几句人类能够不借助翻译仪器就直接说出的奎因语之一。“我们带着诚意来到此地,”她改用英语说道,“这位是——”

“我是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罗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同时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奎因人,仿佛打量一群正在腌臜地方找食的野猫,“这么说,你就是奎因人的谈判代表?”

“你可以这么认为,特派员。”代言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由于发音器官的差异,奎因人虽然能讲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是代言者,我所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我的全体血亲所说的。”

“很好,”罗南说道,“你知道邦联殖民部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不知道。”

“我奉命与你们进行交涉,就最近发生的流血事件展开谈判。”罗南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据我所知,在一个月前——也就是你们这里的十九天前,你们的人在离这里两千米外的一处溪谷中,谋杀了十四名无辜的游客……”

“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支付了赔偿。”勃克的灰色角质嘴唇愤怒地颤抖着,“你的要求毫无意义,自相矛盾,我们无法理解。”

“少跟我来这一套!”罗南吼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代表邦联当局要求你们作出保证,类似于那样的流血事件永远不能再度发生!你们的人永远不能再对那些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发动无端攻击!能听懂我的话吗?”

“不能。”勃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的话仍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我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进行无端的攻击,因为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无端’进行的。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必然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作为其前提与动机。”

罗南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掩饰嘴角露出笑意的韩碧和特伦特,仿佛是他们教这位奎因人这么说的。“我没兴趣和你继续玩这种无聊的哲学游戏,你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好吧,我希望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可能让你们产生追击并杀害他们的动机?就因为他们试图未经许可拍摄你们的‘圣域’?”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勃克说道,“他们的那种东西——”他用细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球形,显然指的是摄影记者们常用的蜂式智能摄像机,“像那样的东西是不能接近‘圣域’的,它会唤醒栖居其中的永世长眠者,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永世长眠者?你指的是你们祖先的灵魂?”

“是的。”

“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储存在这些……东西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罗南冷笑着问。

“确信无疑。”勃克回答。

“那么,你们见过那些灵魂,或者曾经与它们沟通过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待在你们所谓的‘圣域’里?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被……打扰的话,你们祖先的灵魂就会来找你们的麻烦。对吗?”

“我们不需要证据,”代言者答道。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你何必去证明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可笑!”罗南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这位殖民部特派员突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粗暴地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名代言者,大步穿过位于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朝着被矮墙围起来的“圣域”走去。

两名守在墙边的侍圣者举起了短矛和大头棒,试图阻止这个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圣域”的地球人。但罗南只花了不到五秒钟就解决了他们——特派员首先冲向从左侧攻来的对手,在闪过朝他刺来的短矛的同时,以一种与他的臃肿身躯完全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连续踢中了对方的胸部和喉咙,紧接着,他旋身躲开了从身后呼啸而来的木棍,反手抓住第二名侍圣者的双肩,将这个奎因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住手!该死的,住手!”拉尔夫·特伦特大声喊道,韩碧愤怒地尖叫起来。负责保护罗南安全的陆战队员们则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在场的奎因人却纷纷发出了震惊的怒吼。罗南没有理会这些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径直翻过那道矮墙,踏进了奎因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接着,他来到那些如同蜂房般紧紧排列着的瓦蓝色晶体旁,用双手握住其中一个,像亚瑟王拔出石中剑一样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不——”韩碧喊道。

“看看这个!你们这些被迷信与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家伙!在无知的黑暗角落中裹足不前的蠢材!”罗南像举起奖杯的冠军一样,将那根晶阵高高举过头顶,“看看这个吧!你们这群蜷缩在蒙昧迷雾中的不幸者!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危险:它们只不过是你们祖先的造物,是由一群与你们一样的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

“该死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韩碧恼怒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博士!”罗南说道,“我在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帮助他们摆脱这种源自无理性的恐惧的盲目崇拜。这一切必须结束!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弃这些愚蠢的、毫无意义的禁忌,我们才能避免下一次流血事件!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永世长眠者,也没有什么蛰伏的鬼魂,只有——”

一支标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抛物线,擦着罗南的帽檐飞了过去,燧石枪尖在地面上敲出了一蓬金色的火花。紧接着,另外几个奎因人也将标枪举过头顶,准备投掷——

但他们没能成功。

随着一串电磁步枪开火时特有的短促“嗖嗖”声,负责保卫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已经抢先开火击中了这些奎因人。高速飞行的钛合金穿甲弹头像撕裂纸片般撕碎皮肉,切断骨头,眨眼之间就将它们的牺牲品变成了地面上面目模糊的血肉残块。

“住手!住手!”特伦特愤怒地大喊着,但他的呼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他身边,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以残酷的高效率迅速进行着——陆战队员们迅速聚拢成半圆形阵势,将罗南和两名科学家护在他们身后,同时向每一个敢于接近到二十米内——这是奎因人标枪和投石索的最大有效杀伤距离——的目标倾泻子弹。

愤怒的奎因人在电磁突击步枪的密集火力下像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他们富含铜元素的鲜绿色血液从被撕裂的血管中流出,像一丛丛蔓延的藤蔓植物般在地面上四处流淌。

接着,这场屠杀戛然而止。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勃克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地干涩嘶哑,但却增添了几分不容妥协的威严。他遍布皱纹的灰色手掌中握着一把用动物甲壳打磨成的短刀,刀刃正紧紧地贴在另一个人柔软的颈动脉上。“放下圣物,留下那个人做人质。”他伸手指向拉尔夫·特伦特,“其他人离开这里,否则她就得死。”

“照他说的做!”虽然正被一把刀子顶着喉咙,但韩碧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负责保护她的陆战队员的视线,又是如何落到奎因人手里的。

“相信我,他们真的会动手的!”韩碧高声叫喊。

罗南极不情愿地将高举着的记忆晶阵放回了原位,黑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我们会回来的。”在一番权衡考虑之后,他丢下了一句话,带着他那群武装到牙齿的保镖离开了。只有被指定作为人质留下的拉尔夫·特伦特还留在原地。

“我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当最后一名陆战队员从视野中消失后,特伦特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我真心希望你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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