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的生命是一坨白色,灰色,黑色。没别的了。度日如年,醉生梦死,苟且残喘。余下的时日毫无意义,守株待兔般等死。如果不是需要钱用,我甚至连上班都不愿意去。剩下的闲暇时间,我坐在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发呆,脑子里总是反复念着老纳博科夫的那一句“……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一边念,心一边往下坠。我听见灯光被关掉的声音,火焰被熄灭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一样刻蚀着我的灵魂,我的梦,我的命。
我的生命之光没了;欲望之火,熄了。小迪的脸仿佛跟我隔了一层水。沉下去,沉下去。消失了。我在脑中按下重播键,每天如此,时时如此。只要她的脸一消失,我就重播。回忆比不上正在发生的事真切,但总比没有好。
她在近岸的浅海里灵活地游来游去,像条捉不住的人鱼。我把装着戒指的小盒子捏在手中,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她从海水里站起来,快活地走上岸,朝我挥手道:“快来游吧!”
“你先到我这儿来!”海滩是那么空旷,又那样地充斥着水声,我要大声喊她才能听清。
“什么事嘛?”她撅着嘴走向我。
我把背着的手捧到胸前。她看见了那个夜空蓝的小盒子,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小迪,”我单膝跪下,突然又觉得自己穿着泳衣求婚的样子太滑稽了,说话也磕巴起来,“你知道的……我……”
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同时也是懦弱的家伙。不知怎的,这一刻我竟想起我的邻居,也是高中同学曾恒。曾恒长得很帅,学校里不少女生喜欢他。只有和他住同一宿舍的我们知道,他就一条内裤,正面穿两天,翻过来背面穿两天,周五不穿,周末带回家让他老妈洗。学校的食堂要求同学自带饭盒,他每次都套一个塑料袋在饭盒里打饭,吃完就把塑料袋取下来扔掉,也不洗饭盒。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每天都要洗一次头,让头发拥有飘柔般的自信。
我想起的是十一二岁时有一次,他砸坏了邻居张阿姨的玻璃窗。张阿姨四十岁,和一只暹罗猫、一条金毛犬一起住,我们称张阿姨为老处女。很快她从坏掉的那扇玻璃窗后面探出脑袋,扯着嗓子机关枪一般喊起来:“狗娘养的小兔崽子,老娘的窗户也敢砸!”她看见有好几个孩子站在楼下,顿了顿厉声问,“哪个干的?”其他孩子哄闹着四下散去了,曾恒也拽着我拔腿要跑,但想了想又停下来,指着我说:“张阿姨,是周索瑞干的。我看见了。”他说得信誓旦旦。“不……不是。”我张口想要分辩,但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张阿姨已离开窗户冲下了楼,一把拽起我的后衣领。“张阿姨,不、不是我。”我怯怯地说。“少跟我装蒜!”她凑到我面前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曾恒搭着我的肩,挤眉弄眼地小声在我耳边说,“Sorry,对不起啦!”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感到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孤立无援的俘虏,只顾着哭,抽抽搭搭说不出一句话。张阿姨把我拖到我父亲那里。父亲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张阿姨手中,她才转而喜笑颜开。后来,我跟父亲说不是我干的。他说他知道。但他没帮我出头,他只是塞给张阿姨几张钞票。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悔恨,恨曾恒,恨我自己,也恨父亲。我觉得我的懦弱就是父亲造成的。
而我才意识到自己捧着戒指,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愣在原地。站在面前的小迪两颊绯红,她笑着露出期待的眼神等我说下去。她的笑比星空灿烂十倍,是我的……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一直用老纳博科夫形容洛丽塔的这句话来形容小迪的一切。她不是洛丽塔,但她是我的全部。
“呃,我是说……”该死,这段台词我上个月背了一百遍,现在全忘光了,“是说,既然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也该,差不多……嗯,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抿嘴笑起来。我读不出她这个笑容里的意味。她一直让我捉摸不透,常常蒸发个几天,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但我很爱她,我希望她嫁给我后不会再无故消失。我紧张地看着她。
“你真傻。”她说,然后自顾自接过盒子,取出戒指戴上。随后她把装戒指的盒子抛进海水中。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她双手一下环到我脖子上,踮起脚亲我。我们在海边搂到一起,幸福像海浪拍打沙滩一样温柔地冲击着我。
如今,这一切完蛋了,玩儿完了,没了。事实上,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前一天晚上还在海滨有落地窗的房间里温柔地拥抱,第二天醒来,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