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然而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设想过很多种死法,酒精中毒,坠楼,车祸,绝症……不管怎样死去我都可以接受,生无所恋。但是,该死,我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在永恒的黑暗中睡去,惶恐像藤蔓一样从心脏里长出来,缠绕住全身。动弹不得。脑海里的一道暗门像是打开了。
我在五岁。印象里第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为我庆生。母亲做了一顶滑稽的寿星帽戴在我头上,父亲捧出我最爱的新鲜水果蛋糕。蜡烛插在蛋糕上,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它们挨个儿被父亲点燃,在故意调节到最暗一挡的灯光中散发出柔和而温热的火光。我的礼物是一只太阳能蓄电的机器驯鹿。它很小,和一个五百毫升的水杯差不多大。“它是个智能机器人,能陪你聊天解闷。”父亲说道。我听后试着对驯鹿说:“你好。”它立刻也说:“你好。”我被它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我接连不断地朝它提问,它总是对答如流。父亲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按下延迟拍摄按钮。他跑到我这边,和母亲分别在我两侧搂着我,我则搂着那只驯鹿。咔嚓。一张照片。后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玄关的墙壁上。这只驯鹿也成了我整个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在十六岁。以前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学校里组织的篮球赛,作为班上外号叫“Sorry”的、一个永远都在出糗的人,班级组建篮球队时,我没好意思报名。我像个小丑一样突兀地存在于这个班级,什么事都没我的份儿,只能作为所有人的笑料。其实我篮球打得不错,爸妈出去工作的那些日子,我总是在院子里投篮直到筋疲力尽。那个篮筐是父亲装上的,固定在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树树干上。我运球,上篮,起跳,抛掷。这一套动作我闭上眼睛都能记得。篮球比赛的前一天,回宿舍后曾恒问我:“喂,Sorry!你报名篮球赛了吗?你不是经常在院子里投篮?你应该很喜欢打篮球吧?”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泛着油腻的笑容,我心底生出难以言说的厌恶。我懒得理他,只摇了摇头。他嘿嘿地笑,“我就知道,你爸给你安那个篮筐只是摆设。哈哈哈!”第二天大清早,我找到体育委员说我要参加班级的篮球队。体育委员看了看我,忍住没笑,让我当替补队员。幸运的是,比赛还剩两分钟时终于轮到我上场。可女生们看着曾恒潇洒的姿势哇哇尖叫,班队的四个人配合着,我是多余的那个,没有谁传球给我。直到最后三秒钟,我们班落后一分,曾恒跳射射失,我一跃而起抢了篮板,再跳,稳稳地把球扣进篮筐里面。然后,我们班赢了。人群先是不明所以的沉默,随后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Sorry!Sorry!Sorry!Sorry!”班里的同学拥上来托举起我,一声盖过一声地叫喊着“Sorry”。“喂,能不叫Sorry吗?”我说。但没有谁听到,他们仍旧叫着“Sorry”。我又气又急,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然后,我在二十一岁。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小迪。十二月落雪的大学校园,我抱着资料匆匆赶去大教室听一场讲座,不小心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个女孩儿。她穿着黑色呢子裙、长靴、红色大衣,在雪地里显得生机勃勃。“对……对不起。”我有些结巴地道歉。她没有回话,我虽低着头,却感到她的目光在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小迪。请问,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我这才抬头看她,她眉清目秀,巴掌大的小脸要被戴的那顶狗耳朵帽全给遮了。她说的这几句是最近很流行的开场白。那些追看时空穿梭电视剧的青年们爱用这套。我耸肩,一副对她这套说辞了然于胸的样子,没有接茬儿。但她流水般的目光让我感觉眩晕。
“哪,这是我的手机号。”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一行数字塞到我手中,“打给我!”她一边离开一边回头嘱咐,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我的驯鹿。
然后,是的,然后我在二十五岁。这一切是多么真实啊。可以触摸到的小迪,她的皮肤还是温热的。海浪的声音甚至引得我的鼓膜在轻微震动。她接过了戒指,说“你真傻”。她说话的气息舔舐着我,有些痒酥酥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哔——
一声刺耳的长响。所有画面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气息消失了,触感消失了。世界黑屏了一会儿,我才逐渐感到自己匀称的呼吸。动了动手指,摸到的是器械、皮具、线缆。
噢。我回想起来。于是伸手摘掉头罩,眼泪……根本止不住。我知道这些机器是怎么回事了。它们真棒。
一切不需要言表。我知道阿伦介绍给我一样好东西。我拔掉身上的电缆,缓缓从躺椅上下来。我们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最好的回忆里,并肩往回走。分别时,我终于开口道:“那个,谢谢!”
“没什么。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对了,那天在酒吧……”
“酒吧?什么酒吧?”
他拍拍我的肩,发出疏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