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体验机。那玩意儿就叫这个名字。戴好头罩夹上电缆后按下启动开关,一个死亡信号就会发送给大脑。大脑以为机体正在死亡,于是启动濒死机制。各种辉煌的记忆涌入脑海,带给人的体验比目前最高端的技术还要逼真。
我不用再苦苦回忆,不用为记不起当时的某些细节而懊恼,不用抱怨回忆无法让我身临其境,也不用为回忆时想起的那些不愉快事件心酸。在濒死机制中所体验到的都是往事里最好的部分,那些痛苦的会被大脑自动过滤掉。我每个周末都去那台机器上待三分钟,后来发展为一周去两次。现在,我开始攒消费点,打算买一台那种机器回家。
电话铃响起来,很准时,我和母亲每月通话一次。在第一个周六晚上八点。
“喂。”
“小索。吃饭了吗?”
“嗯,吃了。”
“上次说的过年回来的事……”
“您也知道,我很多年不回去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我比较好,免得又生气,伤了身子。”我故意讽刺道。那时候我要和小迪结婚,父亲不同意。因为小迪有点奇怪,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这全怪我。
她消失后最初的那几天,我以为和往常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出现,于是还满怀希望地在家里等着。时间过去一星期,一个月,半年。我终于相信她不见了。我发疯般满世界跑,但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影子,还丢了工作。家里收容着我。
“我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找了那个……”母亲嘴快,但即将说出那个名字的一刹那,她还是收住了话头。小迪是我家的禁忌,他们不愿意提起她。家里收容我的那些时日,父亲帮我打点着找小迪的事。虽然他不喜欢她,反对我们结婚,但他总是帮我擦屁股,用他特有的那些窝囊而又温和的办法帮我收拾残局。他没有责备我,而是联络了报社里的“老朋友”,让他帮忙刊登寻人启事。我知道如果不是这件事,父亲本来再也不愿意联系那个人的。他为了我跑东跑西,后来有一天……
“是的,都怪我,全怪我!如果爸爸不是去帮我找她,那天就不会出门,也不会穿过那条马路,更不会遇上那辆开得飞快的狗日的车子!”我一边喊一边哭出来,我知道这怪我,但是妈妈,这能成为你恨我到现在的理由吗?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爱爸爸。
“你别说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开始小声抽泣,她很爱父亲,虽然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猜,或许就像我爱小迪那么爱。父亲死后,她每天除了哭就是抱怨连连,从头到脚地指责我。我和母亲都是失去爱人的可怜的人儿,我俩各自的生活都毁了。她一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有多么糟糕,我看到她也是。所以,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啊,最好咱俩都别说了。每次打电话都没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还坚持打呢?我看以后把这笔电话费也省掉得了。”
我说出这些话,心里有些酸楚但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快感,我真是窝囊。我想起高中班里给我取的那个“Sorry”的外号。我恨死了这个外号,就像我恨死了总是叫着我这个外号、在我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曾恒。
他躺在宿舍床上昏天暗地地玩着平板游戏机,十根手指灵巧飞舞,眼睛不曾离开屏幕一刻,嘴上嚷嚷着,“Sorry,你帮我去食堂带份饭,饭盒在我桌子上。记得让打饭的师傅给饭盒套个塑料袋儿!要汤汁多的菜,能拌饭吃的那种。两荤一素,不要带鸡肉的,我不爱吃鸡。最好有牛肉和猪肉……”
他一副又心急又不耐烦的模样,翻箱倒柜地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Sorry,你作业写完了吗?快借我抄抄。什么,你才写了这点?你每天都干什么了啊。算了算了,这点也拿来吧,我先抄上。”
他把我正在复习的资料拿开,脸上满是讨好地凑到我跟前:“Sorry,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明天的考试我还没复习呢,看你这么认真,肯定都会了吧?你做题时记得把卷子摊开,让我看看,别忘了啊,全靠你了哈!”
他换好运动衣,抱上足球就要跑出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冲我说:“Sorry,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女生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说。我这儿要去打球了也走不开,你帮我去跟她说声,在出校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再左拐,往前走有家卖运动器械的店里。快去,要不就来不及了。就跟她说我对她不感兴趣就可以了。”
……
面对这些自以为理所当然而颐指气使的要求,我从来没有说过“不”。
因为,不管我承不承认,曾恒是我中学时代除驯鹿外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