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小木睡得很好。住在天堂,噩梦没有了。凌晨,他忽然惊醒,走出客房,随便逛逛。八十多层的酒店,竟然空空的。除了小木,没有别的客人。每个楼道中都在播放《光阴的故事》的背景音乐。为什么是这样呢?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小米在这儿等他很多年了。她是这沙漠城市中唯一的年轻人。对此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就赶紧回到客房。
小木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客房四壁挂满油画,是老人的作品,画风粗犷,颇似史前岩洞的壁画:下面有画家的签名,正是他的父母。看样子,他们是在天堂学会画画的。老人的艺术想象十分奇特,展示出超凡入圣的天分。画面上,有把自己的肠子撕拉出来吃掉的鲸鱼,有长满几十只眼睛的怪物,有微笑着坐在沙发上死去的孩子,还有围绕尸体转来转去的鸵鸟……
在小木的印象中,父母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趣味。但既然到了天堂,人总会变化吧?不,也不是变化。他们好像一夜间返璞归真了,把隐藏的潜意识,重新挖掘出来,尽情释放,无拘挥洒;而来这儿之前,要在儿女面前装得一本正经。这是早先的社会形态对人性的束缚和扼杀。天堂果然是无比自由的啊!是了,以前的父母,仅仅是小木和他弟弟的基因传递体。而现在的父母才原形毕露,展现了他们的丰富性。他们曾经一直在他面前死绷着,他们一度过着多么憋屈而压抑的生活啊!他不禁嫉妒他们,并对自己的生存境况产生了怀疑。他盼望有一天也能来到天堂,跟父母一起,坐在炕上,学习他们一笔一画、细致入微地描绘那些变态的事物。
于是,小木离开宾馆。这回,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巷。他看到了许多一动不动的人,孤零零地沉默坐着,好像是被抛弃的老人。还有巨大的垃圾山,是昨天不曾见的。有很多动物的尸体,包括鸵鸟;还有些别的,像是合成生物,也都死了,残肢断臂随处乱扔。他似乎走进了天堂不能示人的后院,这让他既惊且惑,赶紧逃离,重上主道。他又走在光鲜华丽、人山人海的老人中间,而他们对他的闯入视若无睹。他还记得去“葡萄与刀”功能区的路,回到了父母住处。他们对儿子事先没有约定的忽然造访,有些不悦。
父母正在玩一起杀人游戏。地上扔着一具尸体,是老人的仇人,当年的同事。有两把染血的刀。父母蘸着血在吃葡萄,小木大惊失色。父亲边吃边说:“没事,在天堂可以随便杀人的,只要提出申请。”母亲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让老人高兴而设立的。是真正的童话世界。十分自由。”父亲说:“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不需要提出申请,因为一切根据我俩的指令行事。”母亲说:“因为我们就是最高执政官。”什么?最高执政官?小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母摸摸母亲的脸,笑道:“城市是由我们两人统治的。这却不是童话。”他们又噗噗地吃掉了更多的带血的葡萄。
这时,小米追来了,她也不太高兴。“你是客人,没有我们的安排,不能随便出来的。”她说,“要看父母的话,得由我引领。”父母请小木赶快离开。“他们是最高执政官,不能想见就见。”小米叱责小木。真的是最高执政官?他想到他们在沙漠车里大呼小叫、举枪射击的样子。小米便带他去看了一个场面。中心广场上聚集着几万名老人,正在投票选举。原来,他们要选出城市领袖,也就是最高执政官。小米说:“在天堂,每个人都可以当领袖,都可以拥有最高权力。只要是天堂的合法居民,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怎么可能?”“让他们觉得满足就可以了。领袖什么的其实只是个名分。但老人要的不就是名分嘛?现在,天堂二十八里,一共有一百三十八万五千二百一十九名最高执政官,他们对自己的家庭行使着充分的管辖权,但我们通过电子神经装置在他们的大脑皮层上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们管理着整个世界。由于没有年轻人的竞争,老人身体又健康,活的时间又长,所以就都想着要去做一些不朽的事业。人无非是这样。劳动和工作,在这儿成了人们的第一需求。”
小木想着父母刀下的那具尸体,问:“杀人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劳动和工作吗?”“这也是人性呀。我们会制造出一些克隆人来让他们杀掉消遣。在天堂,基因工程水平很高,克隆人是被设计得没有痛觉神经的。但有杀人需求的老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多,也就十几万个吧。”小木闷闷不乐,仿佛这才更加深入地认识了父母。他回到宾馆,见墙上又换了新画。是刚画出来的。不再是那些阴郁的了,而是大海、太阳、蓝天、鲜花、儿童之类。它们映照着房间,好像投射出了父母杀人之后心情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