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还能清楚记得那一天的日期:1965年12月4日。因为几天前,《人民日报》转载了姚文元在《文汇报》上发表的名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这篇文章不仅在中文系引起激烈讨论,在我们历史系内部也引出了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辩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连教研室走廊上都站满了大声争辩的教师,这种环境让人很难专心致志地批改作业。
那天刚上完下午第二节课,我回到教研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刚走出主楼楼门,还没打开自行车锁,一名学生就小跑着出来叫住了我,说系主任在到处找我,看样子还挺着急。我对当时任历史系主任的老严还是比较头疼的,我们之间许多观点并不合拍,偏偏他还对我青眼有加,总喜欢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沏上热茶摆龙门阵。既然被学生叫住,我只能揣起钥匙,夹着公文包转回系里,敲开了二楼最东头主任办公室的门。这一次会面,本以为又是一次话不投机的清谈,谁知道最终竟颠覆了我的整个人生观,以至于在其后的几十年里我都无法走出这一天留下的阴影。
老严开了门,笑呵呵地让我进屋。我一看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有客人。办公室的肖大姐正提着暖壶给客人倒茶,白瓷杯里漾起碧绿的茶香,那是主任轻易不肯拿出来的上好龙井。两个陌生的同志一坐一站。站着的是个小年轻,穿着没有军衔的崭新军装,样子显得有点拘束,手碰一碰茶杯的柄又赶紧挪开,看上去不好意思端起来喝;坐着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干部,皮肤黝黑,穿着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干部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知道是来自哪个机关。
“这位是赵……同志,身后站着的是小李。这位呢,是我们历史系中国近代史专业的讲师张老师,他对中日战争这段历史相当有研究,应该能配合你们的工作。”老严热情地介绍道。
我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伸出右手跟站起来的干部相握。
“张老师你好,我姓赵。”这人脸黑沉沉的一丝笑容都没有,介绍中也没有单位和身份头衔。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下。肖大姐给我沏上龙井茶,端着暖壶出去了。我奇怪地望向老严,看到他正把一封盖着红图章的介绍信对折之后塞进信封,小心翼翼地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
“张老师,这次到师大来请求你们协助,不能说是政治任务,但确实与一宗关系到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事件有关。我们急需一位熟知近代日军侵华战争史的人参与到工作当中。严主任介绍了你,是肯定你的能力与政治水平,有为祖国和人民付出的立场和觉悟。”姓赵的干部嘴里说着场面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
“我只是个小讲师而已,说不上有什么能力,不过能帮得上忙的话还是很乐意的。”我顺着他的话答道,眼神又飘向老严,示意他赶紧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老严从抽屉里拿出一听马口铁罐装的红双喜卷烟,取出烟来发给大家:“抽烟抽烟。这位赵同志是从昌平过来的,路上跑了整整一下午。小张啊,我已经给你开好假条了,你吃过晚饭就随着赵同志去昌平办事。两天、三天回来都不打紧。你的课我让别人先代着,工资照发,每天一元五角钱的伙食补助,你看呢?”
我满头雾水接过香烟,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着:“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差倒是没事儿,可究竟去做什么呢?难道是抗日遗迹的恢复性重建?要说出现场也轮不到我啊……”
站在旁边的小李同志脸红红地接过一根卷烟,就着老严手里的火柴点了,吸了一口,捂着嘴咳嗽两声。姓赵的干部轻轻把老严的手一推,自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铝箔纸包的烟盒,倒出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叼在嘴上:“这件事的保密等级比较高,我们不能多说,你同意的话,请签署这份保密协议,到了那里之后就明白了。”他没急着点燃香烟,先从身旁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摞纸来摊在茶几上,又摸出一支钢笔,摘下笔帽递给我。
我草草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没看太明白,就看见最上面的框框里写着“等级:绝密”,末尾公章盖的是“公安部预审局”。这个单位我从没听说过,不由得抬起头重新打量一下对面的干部。姓赵的似乎习惯别人盯着他的眼光,眼神木木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好事,小张。”老严靠在办公桌上吐着烟圈,“好事。”
当时那种环境之下,不由得我不捉起笔,在保密协议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时想得也简单,不管是苦差还是美差,出趟门散散心总比待在系里听别人吵嘴强,再说不就是去昌平嘛,一天就打个来回了。
“谢谢你,张老师。”姓赵的干部收起协议和钢笔,再次站起来跟我握手。我也赶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心里还想这个赵干部看起来冷冰冰的,做人还挺热情。谁知他转脸对严主任说,“那么我们现在就动身了,晚饭在那边解决吧,趁着天没黑,还有一截山路要爬。”
“吃完饭再走吧,食堂现成的热乎乎的饭。”老严都从抽屉里掏出饭票了,闻言可怜巴巴地瞅着对方。
赵干部一点不领情地回绝道:“下次吧,下次。张老师,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顺利的话明天就能送你回来,咱们这就出发,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我那时候脑中就一个念头:要去的地方可千万别让换拖鞋,我的两只袜子后跟都破了大洞,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