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干部拉开写字台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绕开封口线,抽出一张裱糊过的泛黄纸张,向犯人示意:“你看看这是什么?”
124号犯人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阵亡通知书。”
“谁的?”赵干部厉声道。
“我、我看不清……”女犯人低声说。
“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陈大哥,第一个死掉的国民党飞行员的阵亡通知书!”赵干部吼了一声,将那张纸丢到我面前。我借着60瓦灯泡的亮度仔细看着。纸上打着油墨格子,格子里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姓名:陈桂民
所属部队:第七飞行大队第二十中队
职务:空军中尉
家族名号:广东阳江陈家(二丁堡)
死亡事由:编号甲零十五号飞机对日阻击作战不利坠落
时间:一九三九年六月五日正午
埋葬地点:圆通寺外临时安葬点二
相貌及特征:方脸,颈部有胎记,左侧犬齿
住址:略
“是……陈大哥的阵亡通知书……”女犯人顺从地说道。
“这样的通知书我还有很多。”赵干部拍拍那个牛皮纸档案袋,显得有些许得意,“那么这段事实基本上清楚了,张老师,你也听清楚了吧,这一个段落应该没有什么疑问。”
我犹豫道:“是的,这段历史是真实的,但我不明白……”
“那就行,下面讲讲1964年8月份发生的事情吧。”赵干部没有给我发问的机会,摆摆手示意犯人继续。时间跨度一下子从41年跳到64年,我的脑子完全没转过弯来,心中的疑惑已经升高到了顶点。但现在可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我从衣兜里摸出半根卷烟——系主任老严发给我的烟只抽了半根就被我掐灭收了起来,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从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盒,征询地看了赵干部一眼。黑脸男人不置可否地掏出铝箔纸烟盒,拿过火柴盒给自己点了一根过滤嘴香烟。我一看,也坦然点上了香烟。我们两人吞云吐雾,不一会儿就弄得审讯室里烟气缭绕,连灯光都显得昏暗了。
女犯人皱了皱眉头,像是对烟气有点不满,但她还是开口了:“1964年8月,我正在……”
“不许说出工作场所和工作内容!”赵干部及时喝止了她的陈述。
“知道了。”女犯人考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1964年8月10号或者11号,我记得那天应该是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一边听广播,一边缝补丈夫的长裤,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我去一趟……工作单位。”
“8月9日,星期日。”赵干部纠正道。
“是的,8月9日星期日。我乘坐公共汽车到达了工作单位,在会客室中见到了那个日本人。他的名字可以说吗?”
“说吧。”赵干部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拿起钢笔。
“我见到了来自日本大通株式会社的社长五十州关男先生,和我国有关部门的陪同人员。他是跟随到北京参加友谊赛的日本乒乓球代表队一起来到中国的,他的公司是日本乒乓球队的主要赞助商,因此得到了特批。实际上在1962年廖承志同志与日本方面签署民间贸易备忘录的时候,五十州先生就曾申请赴华开展商业活动,不过当时没有得到允许,直至64年才来到中国。”犯人说道。
赵干部突然冲我一笑,这意义不明的笑容让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听好,张老师,她要说到关键的部分了。”
“五十州关男先生说对我们企业生产的某种产品很感兴趣,希望能详细了解一下情况。由于我对该产品比较了解——当然,并非直接负责——并且五十州先生指定由一位女性为他讲解,所以在参观工作单位之后第二天,我带着样品到达他位于北京饭店的套房进行商务洽谈。没想到,在那里他并没有谈商品进出口事宜,而是说起了抗日战争时期的往事。他说他认识我,对我非常熟悉,此生能够再见到我一面,简直是奇迹之中的奇迹。”女犯人平静地叙述道。
赵干部突然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黑白相片,高高举起来:“是不是他?”
“是他。”犯人立刻承认道。
相片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亚洲人的半身照,大约五十岁左右年纪,动作拘谨,脸上带着日本人特有的谦逊笑容。“你瞧吧,张老师。”赵干部将相片丢在我面前,正好与二十五年前陈桂民的阵亡通知书摆在一处。我左右一瞧,立刻就发现了他的用意,通知书中对阵亡者的描述是“方脸,颈部有胎记,左侧犬齿”,而相片中的日本人虽然略有发福,但国字脸、犬牙和脖颈上的青色胎记清晰可辨。
“你是说……这个日本人,是已经阵亡二十五年的国民党飞行员?”我震惊道。
“啧,你瞧瞧。”赵干部摊开手,显得有点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