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说:‘我只是在雾气中飞了片刻,怎么时间就过了两年多?我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时我也想到,其他人预定在我之后飞入野猫山入口,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来?我天天在等待他们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任何迹象出现。直到1945年的一天。那时我正在一间食堂做工,已经有了一个日本名字,做着不起眼的工作,不敢再想以前的事情。我每天在噩梦里惊醒,听到有人在骂我汉奸、卖国贼,可我必须活下去,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不寻常了。我必须在这个异乡等待同僚们出现,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美国的飞机布满天空,东京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所在的郊区小镇并没有遭到破坏,但所有人都哭着逃走,因为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烧过来了。我呆呆地站着,看天边的火变成了一个龙卷,呼呼地把东京烧成平地。’”
我点头肯定道:“那是1945年3月10日,美军的B29轰炸机向东京投下两千吨燃烧弹,造成举世闻名的东京大火。但当时麦克阿瑟将军认为日本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了避免天皇驾崩激起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轰炸机专门避开了日本天皇皇居。”
女犯人轻呼一声:“啊,你说得对。陈大哥也是这样说的:‘美国的飞机没有轰炸天皇皇居,因为广播里一直在播放天皇安然无恙的消息。我开始随着人流向外逃跑,可这时,我看到了一架老式双翼飞机孤零零地飞向起火的方向,那种机型既不属于日本,也不属于美国,而分明是当年我们的霍克3飞机!我立刻知道,那是从野猫山飞来的下一位飞行员,没想到在我之后三年方才出现。我大声喊叫,挥舞衣服,可天上的人哪能看到地上的人呢?飞机在风里摇摇晃晃,迎着漫天的火光径直飞向东京城中心的方向,最终被火的龙卷吞没,再也看不到了。’
“陈大哥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盒,吞了一粒药下去。黄大哥接着说道:‘驾驶那架飞机的,就是我们八人之中言语最少、性子最直的叶鹏飞,他在桂民出发的一个月之后驾机出击,却在1945年才到达日本。他没能完成任务,是因为火灾旋风而失速坠毁,牺牲在那场大火中。’
“听到这里,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恐惧:‘啊,那不是他起飞之后已足足过去五年多?黄大哥,你是第三个出发的对吗?你是什么时候到日本的?’
“黄大哥苦笑道:‘是的,我于1940年初第三个驾机起飞,穿过迷雾的短短一下子,却花了我十一年时间。我出现在东京的时候已经是1951年。驾驶着飞机在城市上空飞行,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与想象中不同:地图失去了作用,东京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空气清明,街巷安静,但整个城市笼罩着破败而低沉的气氛。我在一栋建筑上看到了“审判战争犯”的横幅。当时我突然明白,原来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在一个无人的农场迫降下来,凭借我当年自学的日语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战争早已结束了六年之久,如今的日本只是个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战败国。我的存在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一个驾机飞来宣泄仇恨的军人,在和平年代又该如何存身呢?’
“‘多年以来,一看到关于老式飞机迫降的消息,我就赶紧过去看看,没想到真的见到了故人。’陈大哥插话道,‘我一眼就认出了黄栋权,可栋权却认不出我。这也难怪,他还是二十岁风华正茂的青年,而我却成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因为生活艰辛,连头发也开始变白了。花了老大的工夫,才与故友相认。我说服他随着我在日本暂且存身,我们成了年纪悬殊的同龄兄弟。’
“黄大哥道:‘我们处理掉了战斗机,在东京安顿下来。我多少次想要寻死,而桂民教导我说,我们是被国家、被世界、被时间遗忘的人,中国也已经是新的中国。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还会记得我们的存在,但只要有一位飞行员还没有来到日本,我们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必须忍辱负重、继续等待!’
“这时两位大哥齐齐叹了一口气:‘到1959年,果然又有一架霍克3型飞机出现,但这次通道的出口在山区,飞机刚驶出就迎面撞上山峰,摔得粉碎。等军警到达时,飞机已经被燃烧弹彻底烧成灰烬。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一位阔别已久的兄弟——而对他来说,是出师未捷的刹那而已吧!’
“他们的眼圈红了,我的眼圈也红了:‘陈大哥,黄大哥,谁能知道你们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呢?你们这次回国,为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我吗?’我拉住他们的手问道。
“‘是,也不是,小得螺。’他们说道,‘我们现在以日本人的身份活着,但骨子里,我们还是流着炎黄之血的中国人啊!日本毕竟不是家乡,现在红色旗帜飘扬在北京,我们朝思暮想着回到这块土地。但我们不能。不知何时,我们八人中的下一位就会驾着双翼战机出现在东京的蓝天里。如果他如我般懦弱,或者如黄栋权般敏感,会放弃袭击日本天皇皇居的使命,那么自然最好,但下一位执行任务的是我们之中最刚烈的飞行员李从权。他必定会按照命令,向天皇皇居投下来自二十年前的、却崭新无比的燃烧弹!尽管我们对日本怀着深刻的仇恨,但在和平年代,这样做不啻重新发动一场战争,那样,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我们必须找到办法,随时准备告知下一位飞行员现在的国际局势,阻止他做出错事。但同时,如果中国与日本的战争再次开始的话,即使是一架二十年前的老式飞机,也能成为插向日本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们的眼中像多年前一样发着光。‘小得螺,’他们又说,‘我们将这件事告诉你,是怕如果我们遇到什么意外,这件事就会永远被历史忘记。所以答应我们,当有一天,一封来自日本的讣告寄到你面前的时候,你要抛下一切立刻飞往那个国家,继续我们未完成的使命!’
“‘为什么是我,陈大哥,黄大哥?’我震惊地问道。
“‘因为你是我们唯一信任的人,唯一能够托付的人——唯一爱过的人。’他们回答。”
女犯人垂下眼帘,缓缓平复略有急促的呼吸。我看不清她的眼中是否有泪光闪动,可我的茶水确实在泛起涟漪。她说的话在我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共鸣,不知为什么,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说的话,即使那听起来荒诞无比:“赵同志。”我沉吟一下,低下头开口道,“……我没发现什么漏洞,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