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推着轮椅,带叶玠去了众眇门。
众眇门是一个四方的观景台,皇宫内的最高建筑。据说是英仙皇室的始祖建立的,后人为了以示尊敬,规定皇宫内的所有建筑物都不能比众眇门高,皇宫周围的建筑也不能比它高,所以十分适合观景。
因为年代久远,即使妥善维护,也依旧能感觉到历经风雨的古朴沧桑。
夕阳下,斜晖脉脉。
两兄妹一坐一站,一起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恢宏的皇宫外是连绵不绝的各式建筑,远处的天际晚霞漫天,一轮红日徐徐坠落,数点青山若隐若现,时不时还有一群群归巢的鸟儿飞过天空。
叶玠问:“何谓众眇门?”
洛兰愣了一愣,说:“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叶玠微笑:“我在这里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洛兰说:“我知道也不是因为我知道。”
明明只是一座观景平台,为什么要叫“众眇门”没有人知道,皇室的资料库里也没有记录。
洛兰的父亲平生没有雄心壮志,嗜好唯有“无用”。
他收集了无数古籍,一本古老的书籍里有这么一段话:“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父亲的解释是:所谓众眇之门,就是无和有,是宇宙天地万物奥妙的总门。
叶玠感慨:“人类走出了地球,走出了太阳系,走出了银河系,但是,我们依旧不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结束。”
他轻叹了口气,“就算众眇门里看尽众生,依旧看不透人生。”
洛兰说:“人生不过两个字,一生一死而已。”
叶玠笑起来,这是当年婶婶嘲笑叔叔的话,“万物不过无和有,人生不过生和死。”可婶婶自己都勘不破、放不下。
叶玠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看向洛兰。
“小辛,我把一个帝国的重担压在你肩上,却没有时间教导你如何做一个皇帝,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洛兰蹲下,握住叶玠的手,“你已经为我铺好路,你妹妹很聪明,不要担心。”
叶玠徐徐说:“殷南昭是这个星际间最杰出的执政者,你虽然从没有执政过,但你和他朝夕相处过,他对你坦诚相待,没有避讳,所谓言传身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本身就是教导。”
洛兰面无表情、不言不动,全身散发着骇人的冷意。
叶玠知道,四十多年了,她把那段记忆锁到心底最深处,不思、不想、不触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她不能背负着一块巨石活一辈子,把自己囚禁在冰冷坚硬的牢笼中。
叶玠忍着不舍,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骆寻是你,你恨不得把她的记忆从自己大脑里完全删除,但时光不能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逆转。因为骆寻,殷南昭在你生命里真实存在过,不管你多抗拒,他都藏在你的……”
“叶玠!”洛兰语调骤然提高,目光犀利摄人。
叶玠知道不能再逼,只能收声。
两人各自移开目光,看着远处。
洛兰坐到轮椅旁的地上,手搭在叶玠腿上。
夜幕将近,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后是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从今后,他们的悲欢离合都落在洛兰的肩头。
叶玠说:“楚墨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对手。”
洛兰宽慰地拍拍他的腿:“你妹妹也不差,我知道怎么做。”
“小辛,我是……”
洛兰迟迟听不到下文,侧过头,疑惑地看着叶玠。
“我是……异种。”
叶玠终于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出口前千难万难、重若千钧,出口后却发现不过如此而已。
洛兰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你!决定你是谁的只能是你自己,不是你的基因。”
叶玠笑:“我也这么想,我就是我!”
他曾经痛苦过、羞耻过、自我厌弃过,生命走到尽头时,却豁然开朗。这一生所作所为,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为什么要被基因束手束脚?他是谁,无关基因,只和他做过什么有关。
他是英仙叶玠,英仙叶玠就是他!
洛兰看到他释然的笑意,鼻子骤然一酸,掩饰地转过了头。
叶玠虚弱地靠在轮椅里,无力地看着远处。
往事历历在目,一切仿若昨日,却白驹过隙,倏忽已是一生。
“小辛,不要愧疚自责,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洛兰三岁时,叔叔曾经因为婶婶教导过于严格,和婶婶起了争执。
那是叔叔第一次和婶婶吵架,他们关起门谈话时,叶玠忍不住好奇地去偷听。
……
叔叔说:“我知道小辛像你,天资聪颖,但我希望小辛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快乐就好。就算要学基因知识,也等她长大一些,像正常孩子一样慢慢学。”
婶婶说:“你以为我不想吗?正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我从没有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小小年纪就接触尸体。但是小辛有一个皇储哥哥,她注定没有办法平凡普通,她必须有一技之长,才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叶玠。”
叔叔问:“什么意思?”
婶婶说:“那位皇帝是当着你和叶玠母亲的面亲口承诺,叶玠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将来会让叶玠继承皇位,我没有怀疑他说这番话时的真挚,可是等他习惯了权力后,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人心善变,人欲贪婪。”
叔叔沉默。
婶婶说:“除非你现在就把叶玠赶出去,和他划清界限,再不管他的事。”
叔叔断然地说:“绝不可能!叶玠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婶婶说:“我也这么想,叶玠和小辛是亲兄妹,他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你继续严格管教叶玠,我会严格管教小辛。”
……
叶玠叹息:“小辛,你本来可以不用过得这么辛苦,对不……”
洛兰环抱住叶玠,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像爸爸说的绝不可能。”
叶玠目光浑浊地看着洛兰,如果没有他,小辛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呢?
因为他,她七岁失去父亲,十五岁失去母亲。
因为他,她三岁摸白骨,五岁解剖动物,七岁亲手解剖了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她十五岁进龙血兵团,十六岁成为龙心。
因为他,她成为了人人闻风丧胆的神之右手。
……
叶玠想起骆寻,那是个爱笑的女孩。
倔强执拗和现在的小辛如出一辙,但性格乐天、脾气柔和,眉眼间总是笑意盈盈,却和小时候的小辛一模一样。
如果没有他,小辛会成为骆寻吧?
不是冷漠强大的龙心,不是神秘恐怖的神之右手,只是乐观爱笑的骆寻。
叶玠轻抚着洛兰的头,“好,我不说对不起……你也不要说对不起……我们是、是……”
洛兰感觉到他的手突然停下,从她头顶无力地滑落。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腿上,就好像只要她不动,时光就不会继续往前走。
暮色四合、黑夜降临。
众眇门里,洛兰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叶玠的腿上。
这些年,虽然父母双亡,过得很艰难,但是洛兰从来没有觉得很辛苦,因为她还有家,还有哥哥,有一个休憩的港湾,有一个坚实的依靠。
但从今往后,她没有了永远守在她背后的亲人,做事不能再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她没有了不管任何时刻都愿意背她的哥哥,再也不能心情不好就耍赖脚疼,连路都不肯走;她没有了唯一的依靠,不能疲倦时回到他身边就可以万事不管、睡得天昏地暗。
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哥哥死了。
现在,她真正没有家人,没有家了!
天上万千星辰,地上渺渺众生。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为什么她唯一的亲人正值盛年就会死去?为什么号称操纵生死的神之右手却留不住自己哥哥的生命?
小角循着洛兰的气味,找到众眇门时,看到——
漫天星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里,已经没有呼吸心跳,死去多时。一身红裙的洛兰安静地趴在老人的腿上,就好像睡着了。
小角迟疑了下,轻声叫:“洛洛。”
洛兰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眉眼间满是悲伤无助,就好像一个和哥哥走散的迷路小姑娘,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角心头一颤,觉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伸手就想把洛兰拽进怀里,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她还有他!
但是,当他的手碰到洛兰时,洛兰似乎骤然清醒,眼中闪过悲伤至极的恨意,狠狠用力推开他,突然拔枪,对着小角连开三枪。
第一枪,小角的动作比意识快,行云流水般地就闪避开了。
第二枪,小角意识到是洛兰在开枪射杀他,动作骤然变缓,子弹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滑过。
第三枪,小角定定站着,没躲没避,任由子弹射中他。
子弹穿肩而过,鲜血汩汩而落,他却只是沉默哀伤地看着洛兰,似乎不管洛兰再开几枪,他都绝不会躲避。
洛兰怒吼:“为什么不还手?我想杀了你!”
小角往前踏了一步,握住洛兰的枪,放到自己心口。
毛茸茸的面具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平静坦诚地凝视着洛兰,清晰地表明:他所有不过这具身体、这条命,如果她要,那就拿去吧!
洛兰的手簌簌直颤,几次三番想要按下扳机,却一直没有按下去。
正在此时,一群警卫听到动静闻声赶到,看到洛兰和小角的样子,立即全部举枪对准小角。
林坚紧张地问:“殿下,异种奴隶有没有伤害到你?”
洛兰猛地把枪狠狠砸到小角脸上,悲伤愤怒地说:“我不想看到你,滚!”
小角未闪未躲,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站着。他感觉到洛兰对他的憎恨是因为叶玠的死亡,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清初轻轻拽了下小角,示意小角跟她离开。
几个警卫持枪挡在升降梯口。
清初看向林坚。
林坚对这位能站在帝王身后四十多年的女管家十分敬重,对警卫点点头,默许他们离开。
夜风寒凉。
林坚看洛兰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晚宴裙,急忙脱下外套递给洛兰。
洛兰接过外套,却没有自己披,而是温柔地盖到叶玠身上,就好像担心叶玠会着凉。
林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抓了下,满腹沉甸甸的悲痛中涌起一丝苦涩的温暖。他温和地说:“殿下,为了稳定局势,必须尽快举行登基仪式。”
“登基仪式?”洛兰似乎还没有真正明白叶玠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林坚恭敬地说:“殿下,您将是阿尔帝国的女皇。”
其实,从此刻起,英仙洛兰已经是这个星际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整个阿尔帝国、整个人类、整个星际都受她的意志影响。
她将像能量巨大的恒星一般,是光明、也是黑暗,是希望、也是绝望。
她的每个决定、每个行动都会决定着人类和异种的未来。
战乱或和平、繁荣或衰败、生存或死亡。